第110章 相送

漆黑的夜幕边沿渐渐出现了一线朦胧的微光, 渐渐地朝霞便自山边漫了过来。今日的天气依旧晴好,可对太平而言,心里只剩下了阴雨绵延。

她几乎一夜未眠,紧紧地拥着婉儿, 只希望时光能过得慢一些。

可日头总会从东边升起, 相聚之后总有离别。

天亮了,婉儿便要走了。

婉儿在她怀中睡得很是踏实, 天下之大, 也只有太平能给她这样安心的方寸之地。

太平瞧见婉儿的睫毛颤了颤,便知她要醒了。她不舍地抵着婉儿的额头, 沙哑开口,“用过早膳再走,好不好?”

婉儿缓缓睁眼,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太平泛着红的眼眶, 她温柔地覆上太平的脸颊, “我依殿下此事, 殿下可否也依我一事?”声音慵懒,还透着三分倦意。

太平认真答道:“你说。”

婉儿莞尔,“殿下安心镇守长安, 不管外间闹成什么样, 殿下不管也不问, 作壁上观即可。”这是婉儿为殿下想到的捷径, 武后势大,在她眼皮子底下谋权,那是找死,与其提心吊胆地谋事,不如偏安一方, 静待武后势弱之时,再谋所求。

太平抿了抿唇,却没有立即答允,“你呢?”

“臣也如此。”婉儿答应太平,回洛阳之后,武后命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绝不轻举妄动。

太平静静地看着婉儿,还是没有答应。

婉儿惑声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太平知道婉儿所言是最好的谋权捷径,只是她不想与婉儿一别就是二十载。人有几个二十载光阴,她与她重活一世,为何要浪费这二十载光阴?

太平还记得上辈子她在佛前的折寿之愿,也记得这辈子太医给婉儿断的症,说她忧思伤身,恐损寿数。

她不想与婉儿分别那么久!

可现下婉儿还等着她的回答,她若不答,只怕婉儿会带着不安返回洛阳,更添她的忧思。

“嗯。”太平低应一声,坐了起来,掀起床帐往外瞧了一眼,“趁着还早……”她笑吟吟地转过脸来,“今日能帮我整衣冠么?”

就像世间寻常夫妻那样,妻子每日清早都会给夫郎抚平衣裳上的褶子。

太平所请,婉儿岂能不应?

婉儿也坐了起来,温声答道:“好。”

说起来,婉儿已经许久不曾伺候太平更衣了。她从床上下来,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径直走向了衣柜,问道:“殿下今日要穿什么衣裳?”

“今日我要骑马,圆襟袍衫便好。”太平眯眼答道。

婉儿从衣柜中抱出了一身银纹白底袍衫,走了回来。

太平迫不及待地站在了铜镜边,平举双臂,等待婉儿给她穿衣。

婉儿的动作很是轻柔,先给太平把里衣穿好,便把这件圆襟袍衫穿在了太平身上,弯腰系好了衣带。她又拿了镶嵌了玉牌的皮带来,圈上了太平的腰杆,先抚平了公主背后的褶子,后绕到了太平面前,轻抚太平的衣襟。

蓦地,一滴眼泪落在了婉儿的手腕上。

婉儿心间微酸,抬眼望向殿下,“殿下是想臣哭红了眼出门么?”说话间,婉儿擦去了太平脸上的泪痕,强笑道,“殿下这样,臣一路都会不安的。”

太平含泪一笑,“我就是要你不安,要你一路都记得我!”

婉儿实在是拿殿下没有法子,微踮脚尖,在太平额头上亲了一口,“不哭了,好不好?”她鲜少这样哄公主,虽说只有简单的六个字,却足以暖透太平的心房。

太平忍泪点了点头,由着婉儿将她的青丝绾成一髻,拿了幞头来,给太平端端正正地戴好。

这时,房外响起了春夏的声音,“厍狄大人命奴婢来问问大人,何时上路?”

“让她等着!”太平的语气微恼。

“半个时辰后便走。”婉儿说完,捧住了太平的脸颊,凑上前去,鼻尖蹭了蹭她的,“殿下若是想撒气,臣愿承下。”

婉儿都这样哄她了,太平哪里还恼得起来?即便是上辈子婉儿最伤她之时,她也不曾想过把气撒到婉儿身上。

殿下向来是最“舍不得”的那一个。

两人在房中最后温存了片刻,终是穿戴妥当,从房中走了出来。

太平先行一步去正堂设下送行早宴,等待厍狄氏与婉儿收整好行装后,最后吃一顿早膳,便命人送她们离开长安。

红蕊不舍地瞄了春夏好几眼,不论是她,还是春夏,两人的眼眶都通红通红的,甚至还肿得像是两只桃子。

婉儿瞧见了也不说破,只是拿帕子沾了热水,让红蕊敷上一会儿。

行装都装上了马车,正堂的早宴也准备妥当。

厍狄氏与婉儿赴宴用过早膳之后,太平便差了十名武士,护送厍狄氏与婉儿离开。

婉儿与厍狄氏走上马车后,厍狄氏掀起车帘,往公主府大门瞧了一眼,却不见殿下出来最后送几步。

“该回去了。”婉儿知道厍狄氏在疑惑什么,她将车帘放下,浅笑道,“她本就不该来送我,免得招惹一些不该有的非议。”

厍狄氏打趣道:“我原以为殿下重情,不会在乎这些非议。”

“非议如刀,要不了殿下的命,却能要我们这种人的命。”婉儿淡淡回答,点到即止。

厍狄氏会心一笑,看来婉儿是提点过殿下了,便不用她做这样的恶人,请殿下回去不必亲自相送。

“驾!”

赶车的羽林将士一扬马鞭,马车便缓缓沿着长街,往长安城门的方向行去。

此去洛阳,自有武后先前安排的百名羽林军护送,太平府中的武士也只能送到长安的郊外。

马车出了长安城,沿着官道走了一段路,终是来到了长安地界边缘。

婉儿觉得心闷得难受,不禁掀起车窗的帘子,探出些许,往长安城的方向望去,目光倏地落在了那十名公主府武士身上——

十名武士齐刷刷地勒停了马儿,目送马车行远,当中骑白马那人摘下了头上的头盔,不是旁人,正是佯作武士的公主。

太平端坐马上,远望这边,对着婉儿轻轻一笑。

她怎会不送她呢?

婉儿听见太平说要骑马开始,她便知道太平一定会来送她。若不是公主不能踏出长安地界,公主定会策马亲自护送她到洛阳城下。

婉儿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烫了一下,即便早就猜到了,她还是为殿下的心意感动着。

“保重!”婉儿放肆地扯着嗓子一声大喊,对着太平挥了挥手。

厍狄氏瞧见婉儿如此,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

殿下这样费尽心思地保护婉儿,得君如此,是多少臣下梦寐以求的恩宠。厍狄氏笑了笑,轻拍了两下婉儿的肩膀,没有说话,却足以安抚婉儿的心酸。

随着马车缓缓行走的红蕊揉了揉通红的鼻子,这次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春夏了。年少时,她尚不明白离别会有这般苦,如今懂了些许,只觉被人拿刀割着心房,血淋淋的都是痛楚。

马车终是走远,最终消失在了太平的视线尽头。

太平将头盔重新戴好,并不急着勒马回返长安,沉声问道:“探子都安插进去了么?”

边上的武士如实答道:“回殿下,五人都安排妥当。”

“那就好。”太平勒马回头,望向长安城的轮廓,“走,随本宫去南衙军营,巡视南衙。”

“诺!”武士领令。

太平扬鞭,策马一骑当先,驰向了长安城。

厍狄氏在入住郊外驿馆之时,发现了同行的羽林将士里面出现了几个面生的。她详问之下,方知原来那五名羽林将士到长安后不久,身上便起了疥疮,以至发热病倒,未免这几人在军中感染旁人,公主便调了五名北衙禁军填入这百人之中。

合情合理。

厍狄氏再仔细盘查这五人,皆是参军多年的羽林将士,甚至有两个还曾与殿下起过冲突。那是殿下第一次入北衙巡视时发生的事,那两人不知天高地厚,敷衍公主号令,被公主下令当众责打了二十军棍。

许是殿下想眼不见为净,索性把这两人打发来洛阳。

厍狄氏想,此事可以如实回禀武后,应当不会给公主带来什么不好的后果。

婉儿知晓此事后,却总觉得哪里不对。旁人觉得殿下骄纵,可婉儿知晓殿下素有分寸,断不会是这种气量狭小之人。殿下借机把这两人安排军中,一并打发回洛阳,只怕另有所谋。

想到临行清晨,婉儿要殿下答允她那件事,殿下答允的那一声“嗯”,恐怕只是敷衍罢了。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婉儿一时想不明白,晚膳一口也吃不下去。

红蕊瞧见了,以为大人是思念殿下,所以食不下咽,连忙劝道:“大人,多少吃一点,别饿坏了。”

婉儿看了一眼红蕊,这些忧思她就算说给红蕊听,红蕊也不会明白。当然,她也不能说给厍狄氏听,即便她与厍狄氏目前是友非敌,在没弄明白殿下的意图之前,她绝不能让厍狄氏知晓殿下的小伎俩。

红蕊看婉儿沉叹了一声,急劝道:“大人饿坏了,殿下可是要心疼的。”

婉儿听见这话,不觉嘴角微微扬了扬,轻轻地拍了两下红蕊的后脑,“你饿坏了,春夏也会心疼的。”说着,她拿起筷子,给红蕊夹了一片青菜,“用膳吧。”

“大人也吃。”红蕊给婉儿也夹了一注槐叶冷淘。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待她回到洛阳,一切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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