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风起

八月末, 婉儿与厍狄氏回到了洛阳。在宫阶之下整肃衣冠后,便行至贞观殿外,等候武后传召。

武后听说两人回来了,便命裴氏先将婉儿传入殿内。

这几日各地的密报不少, 武后正在翻阅密报, 见婉儿进来之后,并没有立即看她, “长安那边无事了?”

婉儿如实禀报, “回太后,先帝已在吉日入葬乾陵。”

武后缓缓抬眼, “南衙禁军的兵权呢?”

婉儿继续回禀,“刘大人也交还了殿下。”

“稻田里那出鸿门宴,是你的主意,还是太平的主意?”武后紧紧盯着婉儿的眼睛, 似笑非笑, 气势逼人。

婉儿没有半分迟疑, 立即答道:“殿下出的主意,命臣与厍狄氏一起帮手。”果然不出殿下所料,那晚殿下留宿驿馆, 武后这边必能知晓。

“那晚……”武后故意欲言又止。

婉儿不急不惊, 正色道:“刘大人并不好对付, 臣又是洛阳过去的敕使, 臣若光明正大地与殿下会面,只会让刘大人提高警惕,于大事不利。所以殿下明面上罚臣禁足,暗中私下与臣商议设宴下药一事。驿馆内外皆可作证,那晚臣与殿下彻夜相谈, 商议妥当之后,臣便与殿下分头行事。”

她记得那日太平临行时说过,驿馆内外皆是心腹,即便武后差人打探,得到的是一样的结果。

密报之上,也是如此写的。

武后两相对照,算是得了一颗定心丸,终是浮起一丝笑意来,“为何要让郑氏先回洛阳?”

“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不可相提并论。阿娘只是寻常百姓,不可坐官车回返洛阳,是以臣用俸银雇了马车,送阿娘先行回返洛阳。”婉儿答得滴水不漏,武后也抓不出任何破绽。

“如此说来,倒是哀家疏忽了。”武后若有所思。

婉儿跪地叩首,“太后允臣回家与阿娘相聚数日,已是天恩浩荡,臣已经感激涕零,不敢多求。”

“哀家听说,郑氏初到东都有些不适,已经病了两日。”武后提醒婉儿,“哀家给你个恩赏,今日准你回家一日,侍奉汤药,陪伴母亲。”

婉儿感激地对着武后一拜,可心弦却绷了起来。武后突然恩赏,只怕是另有所图。

“退下吧。”武后挥手示意婉儿退下。

婉儿领命退下,走出大殿时,给厍狄氏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小心行事。

厍狄氏会心轻笑,很快便听见了武后的传召。

她端然入殿,对着武后恭敬行礼。

武后笑道:“此行可有所获?”

厍狄氏回道:“殿下宅心仁厚,可堪大用。”

武后没想到厍狄氏答的竟是这句,“哦?”

“初入长安,臣只当殿下稚嫩,斗不过刘大人,没想到殿下竟能与上官大人想出那样的妙计,兵不血刃地把南衙兵权拿了回来。”厍狄氏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崇敬,“臣那日在稻田深处饮宴,看四野稻谷丰满,隐有大丰之像,足见殿下心系百姓,颇重农事。”她似是说到了兴头上,也不管武后想不想听这些,“长安有公主坐镇,实乃长安之福!”

这些话若是婉儿所言,武后只信三分,可由厍狄氏说来,武后听得心中窃喜。太平在长安一心务农,如今兵权在手,长安这边武后可以安心九分。至于那不安心的一分,武后已经想好了法子,先给刘仁轨封个乐城郡公,以作嘉奖。他若敢闹事,自有太平收拾,他若不闹事,则天下太平。

“就这些?”武后虽然心情大好,可还想听点厍狄氏的真话。

厍狄氏想了想,没有禀报的只有公主替换的那五名羽林军了。

“随行兵士有五人在长安城生了疥疮,发热难消,是以殿下从北衙调了五人补上。”

“查过这五人么?”

“查过,皆是身家清白之人,当中还有两人,曾与殿下起过冲突。”

“呵。”

武后笑意骤浓,厍狄氏才夸了太平“可堪大用”,这又耍了骄纵的性子,把不喜欢的人都打发到阿娘这边来了。

“你查过便好。”

“太后不派人再查一回?”

武后匆匆扫了一眼案上的奏疏与密报,她看这些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这些小事。不就是打发了五个人来洛阳么,武后只须交代一句,这五人往后只当值城门便是。只要这五人靠近不了贞观殿,就绝对翻不起浪来。

“回去看看你的儿子吧。”武后挥手示意厍狄氏退下,给了她一个恩赏。

厍狄氏欣然领命退下。

武后等厍狄氏退出殿后,释然长舒了一口气。

裴氏适时地端上一盏甘露,笑道:“殿下确实长大了。”

武后饮了一口,慨声道:“也该长大了。”说完,她放下了杯盏,拿起旁边的密报看了一眼,眉心又拧了起来。

裴氏不敢多问,退到了一旁。

武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宣裴炎来议事。”

“诺。”裴氏领命退下。

局势有变,这个时候错一步,便是满盘输,甚至性命都会折里面。可若是赌一赌,借这些叛臣的人头当军功踏板,也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同年九月,武后大赦天下,开始革新。

东都自此改称神都,改洛阳宫为太初宫。原来尚书省改称文昌台,中书省改称凤阁,门下省改称鸾台,改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宫。

此举一出,天下哗然。

那些隐匿在暗处的反武势力纷纷跳了出来,以扬州李敬业马首是瞻,骆宾王广发《代李敬业讨武曌檄》,霎时烽火四起,兵祸乍现。

消息传至长安时,太平正在刘仁轨府中闲话今秋的收成。

太平听完探子奏报之后,只是轻轻挥手,示意探子退下,夹了一块玉露团起来,小小地咬了一口,赞道:“今日这厨子手艺不错,刘公可以尝尝。”

刘仁轨脸色铁青,没想到公主竟是这般淡定,“殿下不做点什么?”

太平轻笑,“本宫不是正在做么?”

刘仁轨皱紧眉心,“太后改制,其心昭昭,现下四境起兵……”

“刘公尝尝这个。”太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夹了一只光明虾炙过去,含笑道:“这些人就跟这道光明虾炙一样的,其实早在笼中,自寻死路罢了。”

刘仁轨知道公主仁厚,不想兴兵响应只是为了长安城的百姓,可武后所为,已经逾越了她作为太后的权利,殿下这个时候应该出来说点什么。

“明知二哥已故,一些人打着二哥的名号起兵,这是居心叵测。”太平徐徐说着,这些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提醒刘仁轨了,“三哥贬谪房州,已是废帝,另一些人打三哥的旗号起兵,这是谋逆。”略微一顿,太平给自己夹了一只光明虾炙,并不急着咬食,只是定定地望着刘仁轨,“如今四哥还是大唐的天子,他自己天天称病不朝,把国事交由母后决断,刘公觉得,本宫该以什么身份站出来说话呢?”

刘仁轨倒抽一口凉气,竟不知如何回答。

太平再问,“敢问刘公,母后除却这次改制,其他国事可有处置不妥之处?不论李氏,还是武氏,甚至刘公你,母后也都一一封赏过,这个时候带兵跳出来,这是‘忘恩负义’。”说着,太平一口把光明虾炙吃下。

刘仁轨心急如焚,“陛下如今称病不朝,只怕并不是他想如此。”

“刘公是想让本宫发兵洛阳勤王么?”太平神色严肃。

刘仁轨没有回答,他想如此,却找不到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天子在洛阳一切安然,也没有什么密诏流出,贸然出兵洛阳,只能算是谋逆。

他只是不甘心罢了。李敬业这次起兵若是事败,天下便再无人可以撼动武后,以后她若想窃国,谁人能拦阻她呢?

“母后膝下有子,世上没有传侄不传子的道理。”太平直接切中要害,“三哥远赴房州能保命,四哥称病不朝也能保命。”太平说完,提起酒壶,给刘仁轨斟满一杯桂花酒,“对付母后,兴兵是下下之策。”

刘仁轨听出了公主的话外之意,“殿下另有良策?”

“我们动不得母后,可武氏那边的人,我们可以动。”太平说完这句话,莞尔舀了一勺长生粥入碗,拿勺子舀起细细品尝。

刘仁轨沉叹一声,也舀了一勺长生粥入碗,提醒公主道:“只怕武氏那几个也会打庐陵王的主意。”

“刘公放心,三哥那边我已经派了人暗中保护。”太平早就想到了这些,“四哥在洛阳,只要一直称病躲在宫中,这几年便可保住性命。”

刘仁轨终是踏实许多,“可是……”他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事,“太后绝不会放任殿下在长安坐大势力……”

“此事本宫自有对策。”太平浅笑,“这几年,还要劳烦刘公帮帮本宫。”

“殿下有用得上老臣的地方,尽管开口。”刘仁轨激动回答。

太平笑意渐浓,“有刘公这句话,本宫便心安了。”说罢举杯敬向刘仁轨,“刘公,请。”

刘仁轨举杯,“殿下,请。”

一杯酒汁下肚,灼得太平满腹滚烫。

年少时,阿娘曾教她“不入地狱,如何成佛”,如今她对这话再有了悟。

她是一定不会偏安长安二十载,等待阿娘最后的恩宠。

她想要的,她一定会亲回洛阳亲自去取。

上辈子阿娘的那些侄子一个比一个面目可憎,只不过仗着姓武,便一个个地垂涎这片天下。

大唐开国不易,一城一池,皆是先祖用血打下来的。阿娘与父皇苦心半生,才得这幅员辽阔的大唐疆土,那把龙椅阿娘坐得,可旁的姓武的绝对坐不得!

她自当做一世真正的大唐镇国公主,拱卫李氏山河,也护那个心上人太平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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