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临别

随后几日, 太平择定吉日,选择在八月一日下葬先帝。婉儿回了一趟长安家中,命人将郑氏先送去洛阳,自己与厍狄氏继续留在长安, 陪同公主处理先帝后事。

八月一日, 高宗下葬乾陵。

太平亲率长安百官至皇陵之下,着素衣, 行丧礼。她跪在百官之首, 三拜先王之后,代新帝跪灵半日, 直到黄昏时,才由婢女搀扶起身,回陵殿休息。

高宗皇葬终了。

第二日清晨,刘仁轨佯作病弱, 乘坐马车从乾陵返回长安。车马才走至半途, 便被一队羽林将士拦住。

刘仁轨身边的武士并非泛泛之辈, 正当武士准备动手之时,太平从林间走了出来。

“殿下这是何意?”

“刘公抱恙,无法督练南衙禁军, 所以, 本宫想向刘公讨要一物。”

刘仁轨脸色铁青, 沉声道:“殿下这是想硬抢了?”

“刘公迟迟不交虎符, 传至洛阳,旁人不知内情,只道刘公居心叵测。”太平轻笑,“本宫这是帮刘公分忧。”话音刚落,山道两旁便又现身数十名弓箭手, 个个长弓拉满,只等公主一声令下。

刘仁轨肃声道:“殿下可知,这是皇陵脚下!”

“正因如此,刘公是想当着父皇行谋逆之事么?”太平脸上的笑意骤然消逝,她逼近一步,“刘公战功赫赫,为何非要留一个‘晚节不保’的污名?”

刘仁轨额角青筋贲起,咬牙静默许久之后,不甘地将虎符自怀中摸出,狠狠瞪着太平,“虎符交于殿下也不是不成,老臣只要殿下允臣一事!”

“刘公请讲。”太平负手,语气徐徐。

刘仁轨认真道:“永远不要忘记自己姓李!”

太平心绪复杂,虽说今日这一出只是演给厍狄氏看的,可刘仁轨交托南衙兵权为的也是大唐的稳定。太平走近刘仁轨,恭敬地对着他一拜,“刘公放心,本宫铭记在心。”说完,双手打开,承下了刘仁轨的虎符。

刘仁轨临走时,重重地拍了拍太平的肩头。

太平知道,那是刘公对她的嘱托,也是刘公对她的期望。太平目送刘仁轨走远后,回头便瞧见了厍狄氏与婉儿的马车。

那辆马车不知停在那儿多久了,不管厍狄氏看见多少,阿娘要的太平也算给她办成了。

可是,这也意味着婉儿要回洛阳了。

太平收敛失落,示意道边的羽林军退下后,扬声道:“今日本宫在府中备了素斋,二位大人还是明日上路吧。”

厍狄氏饶有深意地瞧了一眼婉儿,“明日再走?”

“一切都听贞娘的。”婉儿神色自若,看不出半点不舍。

“趁早回去……”

“贞娘。”

婉儿急唤一声,硬生生地压下了想说的话,变作另外一句,“你说的对。”

厍狄氏笑道:“婉儿莫急,我话还没说完。是该趁早回去,可也不能驳了殿下的好意。”说着,她便做主应下了公主邀约。

婉儿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厍狄氏放下车帘,语重心长地道:“难得你们君臣同心,有些话应当交代清楚再走。”

“你……”婉儿面色虽然如常,可心底是慌的。她必须承认,厍狄氏确实不是个好糊弄的。

厍狄氏知道婉儿在怕什么,牵了婉儿的手来,交叠握着,“那日殿下稻田设宴,我便看出来了,你瞧殿下的眼神里有光……”

婉儿的呼吸都沉了下来。

厍狄氏轻笑,“你瞧太后时,也有这样的光,只是……没有看殿下那么亮。”她的语气格外轻松,听来倒像是在打趣婉儿。

婉儿正色嘱咐,“此事万万不可让太后知晓!”

“若能实现殿下所愿,四海靖平,天下百姓共享盛世长安,那是天大的好事。”厍狄氏笑意微浓,“殿下虽说也用伎俩,可总归是重情之人,这样的人大权在握,于天下人而言并不是坏事。”

后面那句话厍狄氏没有说,可婉儿知道她想说什么。

武后的帝王之道,满是血腥,只因她想成就的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若不踩着鲜血往上走,君临天下不过妄想罢了。

杀戮之后,需要仁君守业。

哪怕公主是女儿身,若能大权在握,即便不是龙椅上那个人,也能给大唐带来新的希望。厍狄氏这辈子见过太多战场上的血腥杀戮,她也知道她的下半生将陷于宫闱,目睹更多的鲜血厮杀。

虽说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有些天真,可厍狄氏还是希望这样的厮杀有结束的一日。即便她与公主相交甚浅,可婉儿甘心冒死效忠之人,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她愿信婉儿,拭目以待公主还天下人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最后,也是她的私心。她与婉儿一样,都是上位者足下的蝼蚁,摇尾乞怜其实换不来任何的怜悯,若不早做筹谋,那便是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

婉儿敢效忠二主,她也可以效忠二主。

只要能活下来……能让她的孩子摆脱蝼蚁之命……她愿意冒险赌一回!

“婉儿放心,你与殿下之事,回洛阳后我一个字都不会告知太后。”这是厍狄氏的示好,也是厍狄氏的允诺。

虽说人心难测,可婉儿还是愿意相信她。

婉儿紧了紧她的手,忽然庆幸此次一路同行的是她。皇城之内,谁说女子只能相互出卖换却荣华富贵,女子也可以惺惺相惜,也可以同心协力地建功立业。

“贞娘,与你相识,是我的幸事。”

“也是我的幸事。”

两人相视一笑,今日这一携手,算是结下了盟约。

回到镇国公主府后,太平安排了斋宴,用过之后,婉儿早早地回到了水榭,命红蕊收拾行装。

本来这次长安之行带的东西就不多,红蕊很快便收拾妥当。

“大人……”红蕊眼巴巴地望着婉儿,欲言又止。

婉儿知道她想说什么,摸了摸红蕊的后脑,“明日必须走,留不得。”

红蕊失落地垂下了脑袋。

“只要活着,总会相见的。”婉儿温声安抚,“今晚去春夏那儿,跟她好好聊聊。”虽是打发,却也是给红蕊的特许。

红蕊又惊又喜,“奴婢可以去?”

“嗯。”婉儿点头。

红蕊高兴地站了起来,“奴婢先给大人把热水打来,伺候大人歇下,奴婢再去找春夏。”

“好。”婉儿微笑应允。

红蕊很快便打了水来,刚进房中,便瞧见了殿下,她急忙行礼,“参见殿下。”

“放下,出去吧。”太平示意红蕊退下。

红蕊将铜盆放上盆架,知趣地退出了房间,把房门关上。她刚一转身,便瞧见了眼眶微红的春夏,本来不想哭的,可瞧见她这样,瞬间生了酸涩之意,眼泪便在眼眶里聚了起来。

“大人说,今晚让我跟你好好聊聊。”

“走!”

春夏吸了吸鼻子,扯着红蕊便跑。

太平走至盆架边,拿了帕子浸湿,亲自拧好,送至婉儿面前,柔声道:“擦擦。”

婉儿接过帕子,却拿帕子熨上了太平的虎口,“殿下别只顾着我,也要顾好自己。”这几日她住在公主府,殿下的作息一目了然。

殿下统军不易,铠甲上身之后,压得太平走路都难受。为了能适应铠甲,太平每日巳时都会在府中练上半个时辰的拳脚,虽说体魄比往昔强健了不少,可虎口处还是磨出了一层薄茧子。

太平忽地一勾,与她心口相贴,唇瓣近在咫尺之间。覆在婉儿腰上的掌心很烫,热意透过婉儿的衣裳,烙上了她的肌肤,“只会说我,也不知做点什么,让我少担心些。”

婉儿圈住了太平的颈子,生怕这些话再说下去,会惹得公主哭泣,她换了话题,“臣今夜想做点什么,殿下允不允呢?”

婉儿鲜少有这样妩媚的笑意,太平知道这是婉儿为了安抚她的难过,故意为之。只是,太平从不希望婉儿这般讨好于她,她们只是两情相悦的姑娘,并不是尊卑有别的君臣,太平希望婉儿在她面前可以恣意活着,不必害怕哪句话说错了,也不必害怕一不小心丢了脑袋。

这是公主允她一世的特权,独一无二。

“这可不成,今晚得听本宫的。”太平否决了婉儿,拉着婉儿坐在了妆台边,“我要给婉儿上花钿。”

婉儿知道,这是太平又心疼她额上的疤痕了,刚欲说点什么,便被太平的食指抵住唇瓣。

“你这人忘性极大,今夜答应得好好的,回了洛阳定然又忘得一干二净了。”太平虽是数落,可语气宠溺,每个字都说得极是温柔,“所以,我得让你记牢一点。”说着,抵在婉儿唇上的食指下移,挑起了婉儿的下巴,命令道:“看着我。”

婉儿依言望着太平,太平眼底藏着笑意,暗流涌动的是她两世陈酿的痴意。只须一眼,婉儿便能醉死在太平的深情目光之中。

太平提笔,沾了胭脂,轻轻地画上了婉儿的眉心。

这道疤太平恨不得一笔给婉儿抹去,可她也知道,婉儿留下这道疤,在阿娘面前走动也算是一道护身符。

提醒阿娘,她教训过了,婉儿也铭记在心了。

“我的婉儿……”太平眼底晃起了泪花,“不管怎样……都是我心中最美的姑娘……”她说着话,画着红梅,终是将那道疤彻底掩盖。

婉儿的心被太平的话暖得发烫,哑声道:“我知道。”

太平放下了笔,起身走到婉儿身后,扶着婉儿的双肩,让她正视铜镜中的自己,“好不好看?”

婉儿望着镜中的自己,眉心处的红梅鲜艳欲滴,衬得她的脸极是冷艳。她甚至觉得有些陌生,从不知道自己在太平眼里,竟是这样好看的一个姑娘。

太平望着镜中的婉儿,她美得这般惊心动魄,得此佳人入眼,世上再无女子可入公主之眼,抚动公主的心弦。

她笑了笑,从后拥住婉儿,灼热的气息拂过婉儿的耳垂,唤起一阵难以自抑的酥痒。

婉儿心照不宣地垂下羞涩的脸,牵了太平的手覆上心口,声音低沉,“殿下喜欢,便都给殿下。”

这最后的一夜,任凭殿下予取予夺。

这朵红梅,愿意在殿下掌中完全绽放,吐露最娇艳的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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