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相思

太平抵达陵地附近的第三日, 加封“镇国”的诏书便到了太平手中。太平欣然接旨,得此诏书,她在长安开府召选幕僚便是天经地义,也不必藏着掖着, 徒惹阿娘猜忌。

若是换做平日, 这道诏书根本就过不了中书省。一切只是刚刚好——刚好武后的官员猜度这诏书是武后对臣子的试探,欲开女子参政之道, 所以这些官员默许了这道诏书;刚好李唐势力猜度这是新帝为了对抗太后的举措, 是以这道诏书他们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默许。

诏书既定,李显便无可用之处。

不朝之日, 武后宣召众臣上朝,听闻消息的李显匆匆赶来,却未想到这竟是他的退位之日。当日,武后当着众臣宣召, 天子庸碌, 难守大唐基业, 废为庐陵王,即日逐出东都,软禁房州。

李显慌乱大哭, 揪着武后的衣角苦苦哀求。

只见武后冷脸拂开了李显的手, 嫌弃道:“大唐建国不易, 你竟想把祖宗基业交与外戚, 哀家对你太失望了。”

“母后!那只是儿的一时气话,儿绝不会……”李显的话并没有说完,便被武后狠狠刮了一个耳光。

声音响脆,听得众臣脸颊生疼。

李显被打蒙在地,捂着红肿的脸瑟瑟不知还能说什么。

“滚去房州, 若无诏令,永世不得入京觐见!”武后当着众臣下了命令,挥手示意内侍将废帝拖了下去。

武后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了贞观殿的龙台,站在了龙椅边上,她朗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诸位臣工,哀家可立谁人为新帝呢?”

明知故问。

裴炎自臣列中走出,手持笏板进言道:“太后膝下还有嫡出皇子,循例,应当殷王继位,以承大统。”

“裴卿所言极是。”武后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视众臣,“诸位可有异议?”

“臣请殷王继位!”武后的心腹们纷纷跪倒附议。

李唐旧属左右看了看,只要天子还是姓李,换掉一个庸碌之君,对大唐而言也是好事。

“臣附议!”

片刻之间,众臣跪地叩首。

李旦也曾想过那把龙椅,可看着自己的三位兄长或死或废,他已经洞悉了母亲的野心。继位之后,为了保住性命,他索性称病不朝,将军政大事都交给母亲处置。

武后欣然受之,以太后之尊临朝称制,一边大力扶植心腹,一边准备清洗朝堂。她想求的是名正言顺地坐在龙椅上,听天下人山呼万岁,让天下人知道,女子一样可以君临天下。她已经快触到她想要的东西,只要把挡在龙椅前的那些绊脚石一个一个地踢开。

有些事不必上位者明言,自有走狗冲锋陷阵。

酷吏丘神绩于巴州逼迫废太子李贤自尽,奏疏抵达洛阳时,来自长安的密疏已经到了武后的手中。

武后看着密疏上陈列的事情,神色逐渐凝重。

婉儿已经瞥见了上面所述内容,大体是说公主在西京招兵买马,开府揽贤,一边修筑乾陵,一边操练兵马,居心叵测。

在这个时候操练兵马,无疑是大忌。

婉儿不动声色地先将李贤自尽的奏疏双手奉上,“太后,巴州来报,庶人李贤自戮身亡。”

武后放下密疏,从婉儿手中接过奏疏,看到最后时,不知是怒是喜地道了一句,“好一个丘神绩!”

婉儿低着头,从今日新到的奏疏中找到了太平的奏疏,放在了第一本上。

这个时候李贤自杀,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可以永绝后患,让平日里心系废太子的官员彻底断了念头,坏处是刚换了一个天子,废太子便自戮身亡,必会被有心人拿来生事。

武后蹙眉,只觉得心烦,“婉儿,拟诏,贬丘神绩为叠州刺史!”

“诺。”婉儿提笔,很快便拟好了诏书。

武后审阅之后,便交由婉儿,命她送去中书省。

婉儿领命,刚接过诏书,便觉察了武后复杂的眸光。

“且慢。”

武后拿起边上的密疏,递给婉儿,“你瞧瞧,太平这是想做什么?”

婉儿接过密疏,看完之后,将密疏安好放在龙案之上,“殿下奉旨镇守长安,这些事……”她试探地说着,“应该也算寻常吧?”

“应该?”武后冷笑,“这个时候她什么都不做,才是真的应该!”武后眼底又起怒色,视线落上婉儿额上的疤痕,怒色稍微消逝些许,“你这是在为她辩解么?”

婉儿恭敬地一拜,“臣不知内情,自然不会给殿下辩解。”

“长安三千禁军日夜操练,她这是想做什么?”武后再问。

婉儿摇头,“太后不妨亲自问问殿下,究竟意欲何为?”

武后原以为婉儿会给太平辩解什么,可婉儿竟像只泥鳅一样的,问一句,滑一句,就是不正面回答武后的话。

也是,婉儿若再帮太平辩解,便是将那日的警告当成了耳旁风。

武后知道定是问不出什么来,便挥手示意婉儿退下。

婉儿退出了殿去,这个时候她的解释只为火上浇油。既然殿下来了奏疏,定然会说明缘由,她能做的,便是将那本奏疏放在最起眼的地方。

果然,武后顺手拿起第一本奏疏,便看见了太平熟悉的字迹。

“呵,原来如此。”武后看完太平的奏疏,忍不住笑了起来,“刘仁轨可不好对付,太平你小心栽在他的手里。”

武后本想帮太平一个忙,可想了想又作罢了,她忽然想看看,太平这只乳虎如何从刘仁轨手中夺下长安的军政大权?

虽说武后曾借废帝李显之名下旨令太平总理长安军政,可不管太平的奏疏也好,探子的密疏也罢,都说刘仁轨死捏着南衙禁军的兵权,以公主不懂军务为由,处处搪塞公主,迟迟不肯交接。

太平在这个时候亲自带着值卫宫中的禁军大肆操练,为的就是给自己正名,索的就是刘仁轨的兵权。

合情亦合理。

一道奏疏消解了武后心中的猜疑,武后再瞄了一眼密疏,不禁冷笑一声,把密疏递给了边上的裴氏,“烧了。”

“诺。”裴氏恭敬领命。

太平如今的身份放在那里,武后底下那些爪牙想要罗列罪证,把太平给扯下来,必须经过武后的默许,如今武后对太平一事选择毫不理会,那些爪牙琢磨之后,自然也不敢妄自行动。

夜色渐临,月亮爬上了长安宫檐,洒下满城清辉。

一辆马车赶在长安宵禁之前,进入了刘仁轨府宅所在的坊间,停在了府后的小巷口。一个少年披着大氅,从马车上匆匆走下,很快便隐没在了小巷深处。

似是早知少年会来,刘仁轨命人候在后门许久,听见少年叩响后门后,小厮赶紧打开了房门,将贵人迎了进来。

“殿下,请。”

“嗯。”

少年打扮的太平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由小厮引着一路走入内堂。

内堂灯烛通明,却无一人伺候在主人身边。

白发苍苍的刘仁轨坐在榻上,瞧见太平踏入内堂后,便起身恭敬迎上,“殿下,请入坐。”说完,便挥手示意小厮退出内堂。

内堂比外间温暖太多,太平解了玄色大氅放在一旁,一身银纹圆襟袍衫在烛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刘公着急相见,所为何事?”太平不急饮用几案上的甘露解渴,先谈正事。

彼时,乾陵尚在修建,天子的棺椁停在奠殿,等待陵寝修好,再择吉日入陵下葬。镇国公主府也正在修建之中,所以太平一直歇在山中的陵宫中,以便督建乾陵。若不是刘仁轨密邀,今晚太平绝不会冒险夜访刘宅。

“殿下请看这个。”刘仁轨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递向了太平。

太平接过一看,沉声道:“《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陛下称病不朝多日,太后独揽大权,情势实在是不对。”刘仁轨开门见山,“李敬业将起兵勤王,殿下,老臣觉得,这是个机会。”

太平却摇头肃声道:“刘公,此事不能参合。”

刘仁轨惑声问道:“为何?”

“父皇临终之时,确实命太后辅政,太后从未弑君,此乃攀诬之言。”太平紧紧盯着刘仁轨的眉眼,“攀诬起兵,实乃谋反。你看这檄文所言,‘竟是谁家之天下’……”太平刻意读了一遍,“如今天子是本宫的四哥,他姓李,可李敬业却在檄文上问这样的话,其心可诛啊!”

刘仁轨叹息道:“可若错过这个机会……”

“父皇密诏,命本宫拱卫大唐山河,只要天子姓李,天下安定,本宫便没有辜负父皇嘱托。”太平忽然起身,“自古皇权更迭,总是腥风血雨,本宫只求大唐长安,烽火消弭,百姓安康,还请刘公以社稷稳定为先,百姓安乐为旨,莫要参合这些另有所谋的叛贼起事。”说着,太平单膝跪下,对着刘仁轨恳切一拜。

刘仁轨急忙起身,双手扶起公主,“殿下这是折煞老臣了!快快请起!”

太平感激地道:“刘公大恩,为了掩饰本宫私下操练兵马,故意不交出南衙兵权,本宫铭记于心。”

“天后眼线众多,老臣也只有唱黑脸,庇护殿下羽翼渐丰了。”刘仁轨从来不惧武后,他军功赫赫,当年百济之战,名闻天下,武后若是敢对他下手,那无疑是自毁声名。

起初刘仁轨答允帮太平,只是看在先帝那份密诏的份上,可这些日子与公主接触后,发现公主确有仁心,一言一行皆为国为民,只可惜不是皇子,不然若登大宝,将是大唐之福。

“前年关中大旱,百姓死伤无数,本宫只希望治下这几年,长安可以与民生息,不生兵祸。”太平诚挚地说着,“刘公可愿帮本宫圆此心愿?”

刘仁轨慨然捻须,点头道:“殿下高义,老臣自当遵从。”他想,太后年岁已过六十,只要护佑公主数年,也许能等到太后天命尽时,到时候公主辅政,李唐王朝定能出现一个百年难得的盛世。

太平再拜,“多谢刘公成全。”

刘仁轨大笑道:“殿下不必客气,今夜就留在府上休息吧。”

“嗯。”太平点头。

刘仁轨很快便命人准备上房,命丫鬟提灯引着太平去往上房休息。

夜色渐深,太平一时睡不着,便披着大氅走至窗边,望着墙角那几枝沐在月光下的鲜红海棠,她只觉心间酸涩,仰头望向天上明月,轻唤出了那个想了千万遍的名字。

“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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