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请罪

婉儿回到徽猷殿的宫门前时,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雪花在宫檐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白霜,太平走后,婉儿觉得整个紫微城都陷入了寂静之中,仿佛被谁在心房剜去一角, 凉风可以轻而易举地灌入心间, 又凉又酸涩。

婉儿最后调整了一次呼吸,把灯笼递给了红蕊, 叮嘱道:“回偏殿吧。”

“诺。”红蕊担心地深望了一眼婉儿, 终是提灯退下。

婉儿重新整了整衣冠,端然走近徽猷殿的殿门, 垂首跨入大殿后,暖意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太平走了。”武后淡声开口,婉儿不知这话是在问她, 还是在陈述这个事实。

婉儿没有立即回话, 如往常一样走至案边, 倏地跪在了武后面前,“臣先前妄为,险些酿成大祸, 还请太后重罚。”

武后轻笑, 放下了正在批阅的奏章, “婉儿以为, 哀家该如何罚你呢?”

婉儿重重叩首,不敢答话。

“哀家也没料到先帝最后会给太平这样一道特旨。”武后语气淡漠,“太平在这个时候参政确实不妥。”略微一顿,武后的目光落在了婉儿身上,“她自请守陵的法子, 是你给她出的吧?”

婉儿肃声答道:“不是臣。”

“当真不是你?”武后再一次逼问。

婉儿挺直了腰杆,坦然对上武后的质疑目光,“不是。”

“谁准你抬起头来的?”武后不悦,脸上已有愠色。婉儿每次回答她的问话,都坦荡无畏,半点心虚与胆颤都看不出来,让她一点破绽都找不到。

这样的人,不是心机深沉,便是句句属实。武后重新审视婉儿的眉眼,这样年岁的姑娘,不可能有这样深沉的城府,不管怎么想,婉儿都应该是后者。

“臣做过之事,绝不狡辩,没有做过之事,臣一字不认,还请太后圣裁。”婉儿凛声说完这句话,再次叩首。

“起来吧。”武后原本也不想责罚婉儿,雉奴的那道特旨谁也想不到,她只是觉得可惜,太平错过了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婉儿只是直起腰杆,并没有起身,“臣有一事请奏。”

武后挑眉,“说。”

“请太后下旨,给殿下一道镇守长安的圣旨。”婉儿这话说完,不用看武后,便知武后的眸光锐利得可以杀人。

武后沉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哀家一定舍不得杀你?”

婉儿深吸一口气,再次迎上武后的目光,坚定地道:“殿下守陵三年,皆在山中,若无特旨,殿下一兵一卒都无法调动。倘若……长安生乱,敢问太后,殿下如何自保?”

武后眸光晦明,脸色如霜,“说下去。”

“太后先前下旨,命刘仁轨坐镇长安。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倘若东都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长安那边必有动作。”婉儿叩首,“届时叛乱若起,殿下在山中无依无靠,万一有人趁乱行事,殿下性命危矣!”

婉儿静默片刻,没有听见武后的回复,她只得继续恳求,“殿下与太后同心同德,可天下人并不知情,今日太后殿上所言,也只是殿上的官员知晓太后心意。为保殿下安然无恙,臣斗胆叩请太后下旨。”这一叩首,几乎是狠狠地撞在地上。

这声闷响落入武后耳中,静默多时的武后终是开了口,“你可知这道圣旨是双刃剑,若是有心人教唆太平,在长安发展自己的势力,于哀家而言那是大患。”

“殿下素来重情,太后为何不信她?”婉儿悲愤反问,此时已红了眼眶。

武后冷嗤一声,故意道:“哀家相信太平,哀家只是不信你。”

婉儿静默片刻后,忍泪道:“臣愿以命换旨!”

武后冷眼看着婉儿的一举一动,果然是太平自己驯的狮子骢,心心念念为的都是太平,“上官婉儿,你是不是又忘了你是谁的臣?”

“臣……”婉儿只说了一个字,便强忍下了话,恭敬地对着武后俯首叩首。此时额头又红又肿,啧啧生疼,可是,今日这一战她必须为太平打赢。

武后本来还等着她的巧舌如簧,没想到婉儿突然不说话了,只是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跪着。

“今日你威逼哀家下旨,这是大罪。”武后起身,走至婉儿跟前,“谁给你的胆子,敢一再挑战哀家的忍耐?”说话间,猝不及防地钳住了婉儿的下颌,狠狠逼视。

旁边的裴氏已经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带着宫人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太后息怒!”

婉儿眼底噙着眼泪,却嘴角微扬,笑道:“臣说过,士为知己者死。”

“罪臣之后,掖庭宫人,也配与公主称知己?”武后冷声反问,手指力道加重,另一手突然扯下了婉儿的银簪子,抵在了她的喉咙上,“你如此处心积虑地为太平谋事,你到底想要什么?”

婉儿笑意不减,一字一句答道:“问心无愧。”

“无愧?”武后冷笑。

婉儿眼底看不出一丝的恐惧,“明知殿下有险,却视若无睹,那是不义。那年天牢之祸,若不是殿下暗中收买狱卒,我绝对活不到今日。如今一命还一命,是为无愧。”她句句是真,不管是上辈子,还是下辈子,只要殿下安好,她死又何妨?

武后似笑非笑,“那哀家呢?你在哀家的跟前,为旁人舍命谋划,算不算不忠?”

“殿下若能坐镇长安,必会稳定大局,于太后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婉儿紧紧盯着武后的眼睛,“这不算臣在尽忠么?”

武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哀家要的是一心一意效忠的臣。”说着,手中的银簪子沿着婉儿的颈线一路往上,“朝秦暮楚者,哀家用得不安心。”

“臣能一心一意。”婉儿坚定答道。

“还恩太平,便一心一意为哀家效忠么?”银簪子最后落在了婉儿的眉心处,武后明知故问。

婉儿想要垂首,却被银簪子抵住了,“臣……请太后成全!”

“这是你最后一次为太平筹谋。”武后微微用力,簪子的尖端刺入了婉儿的眉心,鲜血沿着她的鼻梁流了下来,滴在了地上,“也是哀家最后一次容忍你。”她突然一划,簪子便在婉儿眉心留下一道血痕,“哀家绝不留三心二意之人。”

武后起身,将手中染血的簪子一扔,走回龙椅,缓缓坐下,“拟旨吧。”

“诺。”

婉儿捂着伤处起身,武后身上的细微变化,她嗅得清清楚楚。武后不再是当初的天后,她如今一心一意地想要当君临天下的天子。天子心中,只有君权,天下万民,只能臣服天子一人。

她如今站在历史的转折处,稍有不慎,粉身碎骨。所以,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胁,她都会一一清扫干净。

这道旨意,不单是武后对婉儿的最后容忍,还是武后对太平的最后宠爱。

太平若有二心,武后绝不会手软。

婉儿若有二心,武后下次一定会摘了她的脑袋。

鲜血自指缝间逸出,婉儿用左手紧紧按住伤处,右手提笔沾墨,恭敬聆听武后下旨。

“公主自请守陵三载,当为天下人之典范。”武后说到一半,斜眼看了一眼婉儿,话却是说给裴氏听的,“裴氏,传太医。”

“诺。”裴氏方才看得心惊胆战的,领命时只觉双腿发软,踉跄了一下,才趋步退出殿去。

婉儿知道这是武后在赐恩,先威压,再施恩,这是帝王屡试不爽的手段。身为臣下,应当感激涕零,万幸捡回一条命。

武后已经恩威并施了,婉儿也该有点回应,是以婉儿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流了下来,跪地哑声谢恩,“叩谢太后。”

“继续拟诏。”武后没有看她,随手拿起一本奏疏,一边看,一边道,“朕感念皇妹纯孝,特加封镇国之衔,守陵期内,镇守西京,参决长安军政要务。”说完,武后又加了一句,“望皇妹忠君护国,勿生二念。”

武后的话说完,婉儿的诏书也拟好。她生怕自己的血落上诏书,小心翼翼地将诏书移向武后,请武后御览。

武后扫过一眼后,满意地笑了,“哀家好像并没有说这一句。”说着,食指在诏书最后一句话上叩了两下。

婉儿敬声道:“‘未得传召,不得回返东都。’这是为了防止殿下势力壮大后被人蛊惑,妄生事端。”

擅离长安者,以谋逆定罪。

这是婉儿给太平谋的护身符,也是给武后送的定心丸。

“孺子可教。”武后笑了。

今日朝堂之上,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已经当着众臣提了“镇国”二字,如今这道诏书颁下,这笔糊涂账只能算在李显身上。

再等几日,等朝臣们琢磨得差不多了,便是她易君之时。

裴氏不久便将太医请到了徽猷殿,武后挥手示意婉儿与太医去偏殿治伤。

婉儿回到偏殿时,红蕊看她半脸是血,吓得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无妨。”婉儿微笑,安抚红蕊,“去打盆水来。”

“嗯!”红蕊快步退出偏殿。

太医上前仔细瞧了瞧婉儿的伤口,认真道:“只要用药得当,伤口应该不会留疤……”

“这个疤我必须留。”婉儿没等太医说后面的话,笃定地看着太医,“大人只须止血上药便好。”

“这……”太医知道宫中女子最重容颜,还是头一次听人说要留疤的。

婉儿倒也不瞒他,“太后亲手所划,不可不留。”

太医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点头道:“如此……唉……”

上辈子她这儿也有一个疤痕,这辈子也没逃过这一劫。用这样一个疤痕换来太平在长安的安全,婉儿只觉一切都好。

往后数年,她会好好保护自己,等待太平归来。

至少,她答应太平的没有食言。

趁着太医调制伤药的空隙,婉儿低下头去,看着腰间的香囊,哑然轻笑。

殿下留给她的发,便是她往后岁月唯一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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