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请旨

天子驾崩, 国丧开启。

小敛之后,太子李显在帝奠前即位,当日,殿中王公贵族临哭不休, 殿外百官哀嚎如潮, 整个紫微城陷入了愁云惨淡之中。

新帝跪在最前面,扶棺哭得最惨, 不过片刻便几欲窒息。若不是身侧的韦滟及时搀扶, 只怕要两眼一瞪,晕厥当地。

太平冷眼看着三哥与韦滟的哭嚎, 是真是假,她早有决断。此时她着素服跪在殿上,眼圈通红,眼泪却一颗也滴不下来。她记得父皇临终时, 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他只期待他最后的这把刀, 可以挡住媚娘的野心。

只是,她注定要让父皇失望了。

阿娘治下的大周,是世上最珍贵的红妆时代。太平自忖, 绝不能成为阿娘称帝路上的绊脚石, 所以她必须先避开洛阳的一切, 不可在洛阳多做停留。

想到这里, 太平在视线中找寻阿娘的踪迹,这才发现阿娘并不在殿上。

于武后而言,这几日尤为关键。裴炎是李治最后指定的顾命大臣,新帝资质愚钝,他担心新帝无法稳住朝局, 便与武后合谋,以新帝尚未正式登基为由,宣布在先帝丧仪完成之前,军国大事先由太后决断。

武后先是依照遗诏所言,下旨加封了李唐宗室,大肆安抚。随后加强军备,命程务挺与张虔勖执掌左右羽林军,稳定东都。当夜,她又想到了不安之处,当即下旨,将自己的心腹派往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当大都督,以安地方。等外事稍安后,她便开始整顿朝臣。动不了的便留任西京长安,动得了的便明升暗降,把自己的心腹官员再提拔几个起来,最后作为回礼,她任命了裴炎做中书令。

裴炎得了实权,每次武后与宰相们开会,皆由裴炎主持。彼时,他已算是万人之上的宰相之首。

短短二十七日,李治的丧仪完成之日,武后的布局也完成得七七八八。

正月初一,武后退居徽猷殿,李显改元嗣圣,正式亲政,于贞观殿召见众臣。

这是李显作为新帝第一次上朝,也是第一次正式接受百官山呼万岁。武后垂帘在后,只是旁听政事,不再像当初那样二圣并坐。

百官跪拜之后,李显端着架子说了“平身”二字后,只觉激动不已。如今他独坐龙椅之上,穿的是龙袍,戴的是龙冠,大局已定,他迫不及待地想颁布他想了许久的诏令。

“陛下,公主在殿外求见。”

李显才清了下喉咙,便听见内侍入殿禀告。

太平来得正是时候!

李显本就想当殿颁布诏令,如今太平来了,一并说了便是。

“宣!”

隔着垂帘,武后远远看着太平身穿素衣,徐徐走入大殿。这几日她顾不得太平,今日太平突然上殿,也不知为的是什么。武后猜不准太平,只得掀起垂帘,看向裴炎。

恰好裴炎也不知公主来此是什么意思,也往武后这边看来。

两人交换了眼神,不必言语,裴炎便猜到了武后的意思。倘若公主今日在殿上妄语,他便打断公主的话,以公主哀父情切、神智已乱为由,命禁卫将她带出贞观殿。

“臣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平素白色的长裙迆在身后,妆容淡雅,今日一言一行,皆是皇家风范。

“免礼。”李显含笑看着太平,“皇妹来得正好,朕正要宣旨。”

“陛下,臣请随先皇灵柩回返长安。”太平不给李显宣诏的机会,在这个时候,她绝不能让类似公主参政的诏令当着百官念出来。

李显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怎么突然……”李显正值用人之际,这个时候太平跑了,满朝上下,还有谁能帮他?

“臣还请陛下允准,允臣守陵三年,以尽孝义。”太平跪地,对着李显再拜,“请陛下允准。”

“太平,朕还想让你……”

“请陛下允准!”

太平打断了他的话,重重叩首。

李显当天子第一日便遇上这种拆台之事,不悦道:“朕不准!”

“咳咳!”垂帘之后,响起了武后的咳嗽声。

李显只觉背心一凉,不由得皱眉回头,低声道:“母后,守陵太苦了,朕只是担心太平捱不住。”

“太平有此孝心,皇帝无端拦阻,意欲何为啊?”武后的声音不大不小,李显能听见,站在前排的几名重臣也能听见。

虽说舍不得太平去吃这样的苦,可太平在这个时候离开洛阳也是好事。

裴炎当即执笏板出列,朗声道:“公主纯孝,陛下应当允准。”

“可是,朕还要封她做镇国公主……”李显不乐意了,话没说完,便被武后当即打断。只见武后起身,缓缓从垂帘后走了出来,只在龙台上一站,便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李显下意识地觉得害怕,只得忍了话。

“公主无功,如何镇国?”武后凛声反问,目光犀利地一扫众臣,“新帝初登大宝,正需诸位同心同德,尽力辅佐。怎的?如今皇帝胡闹,你们一个两个的哑了作甚?”

此话一出,众臣齐跪。

“请陛下允准公主所请,全公主一番孝心。”

李显看见这样的阵势,哪里还敢说“不准”二字,“准了!朕准了便是!”

“臣,谢陛下。”太平朝着李显重重叩首,虽未抬首,她已经感觉到了阿娘投来的目光。

直到此时,武后终是明白雉奴最后那个特旨是什么意思。

太平若是得了诏令,可以参知政事,她今后的驸马若不是武氏,那太平便是大患。她该谢谢太平,以这样的法子退出洛阳,避开政事,给她的称帝之路让了道。

“公主孝义,倘若真的守陵三年,当记大功。”武后的声音响起,“哀家等你回来。”她本该不说最后那句话,可若不说这句话,她担心朝堂上的心腹们不长眼睛,暗中对太平下手。

毕竟这些年来,她们母女二人在外人看来颇是不睦,底下之人为了邀功,势必会用非常手段。

“儿领旨。”太平起身,对着武后一拜后,便从朝堂上退了出来。

李显初次朝堂不顺,憋了一肚子火,后来他下诏立后,册立太子,百官皆一一领旨,到了提拔自己老丈人时,却被裴炎当场驳回。

“朕是天子,朕封赏国丈皆是循例!裴炎,你是什么意思?!”

“陛下可以循例,却不能越级提拔。”

裴炎挺直腰杆,半点不惧新帝,在他眼里,新帝实在是难当大任,“这是国家法度,若是陛下徇私破之,今后人人效仿,官不以才量之,只以姻亲许之,只会寒了天下有才之士之心,乱了朝廷纲纪。”

国丈韦玄贞才干平庸,李显一来就想把他提拔成门下侍中,于裴炎来说,一是不屑与这样的庸才为伍,二是厌恶这样的人分他的封驳诏令之权。

他绝不同意。

朝堂之上瞬间鸦雀无声,纷纷向天子身边的武后投去目光。

武后轻笑,看向李显,“皇帝又要胡闹么?”

这一激,直接让李显憋了许久的怒气彻底爆发。

“朕是天子!朕的诏令你们一个都不听,一个两个的封驳得头头是道!怎么?”李显索性豁出去了,“就算我把天下交给韦玄贞,有何不可?!他怎么就做不得侍中啊!”他的话无疑是一记闷拳,狠狠地捶在了朝臣的心坎上。

外戚分疆,此乃国之大忌!

武后不怒不笑,徐徐道:“皇帝累了,今日早朝,到此为止。”

“母后,朕还没有说完!”

“闭嘴!”

武后一记狠戾的眼神剜了过去,当先带着自己的宫人大步走出了朝堂。

起初百官无人敢动,瞧见裴炎也跟着武后走了,便零零散散地也跟着退了朝。

偌大的贞观殿中,李显看着殿上仅剩的宫人与内侍,只觉一股凉意瞬间袭心而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开始后悔了,今日似乎不该当殿顶撞母后。

完了,完了。

李显左思右想,连忙对内侍道:“速速命御膳准备午膳,今日朕要与母后一起用膳。”

“诺。”内侍领命。

只是,等待李显的是武后的一记闭门羹。

武后今日闭殿不见,这样的余怒比当头骂他一顿还让人害怕。

黄昏时候,李显战战兢兢地回了新后殿中,把事情跟韦滟说了一遍。韦滟听了大急,怎么就嫁了个不会办事的蠢货!好端端的安排竟被他给办成了坏事,韦滟总觉得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太平请得旨意后,不敢在宫中多做逗留。出了朝堂,便直奔先皇灵柩所在之处,依礼制,命人将梓宫抬上了辒车,带着挽士虎贲一千人,挽郎两百人,唱哀曲的挽歌两部一百二十八人,代哭一百五十人,全员换上白布丧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紫微城。

此去路遥,太平只得骑马而行。

送灵柩的队伍走出应天门时,碎雪便染着昏色飘了下来。

婉儿一直在阿娘身边伺候拟诏,太平实在是找不到机会亲自与她告别。虽说无可奈何,却也让太平觉得遗憾又哀伤。

她还想嘱咐婉儿,事事小心,还想凑近婉儿的耳侧,小声说一遍,不准忘了她。

既然不能当面告之,便只能勒马回首,将这些话寄与飞扬的碎雪,飘入紫微城深处,落在婉儿的鬓发上。

“保重……”

简单的两个字说出口,太平的眸光倏地落在了应天门上——婉儿一袭素衣,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站在城楼之上。

殿下不能来告别,可她可以来相送。

哪怕她与她隔得这般远,已经看不清彼此的眉眼,可她手中的这盏灯笼可以代她传话。她会在洛阳等着殿下,等着殿下平安归来。

太平眼眶一烫,视线已是模糊一片,只剩下婉儿手中提着的那盏昏黄灯笼。

那是深植她心间的一抹暖色,也是她往后岁月的一份执念。

太平扬臂招了招手,终是转过了脸去,望向了去往长安的归路。

她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驾!”太平策马,一骑白衣穿雪而过,最终消失在了天街尽头。

婉儿哑涩垂泪,背过了身去,强迫自己将眼泪全部都吞回去。她还有许多事要帮殿下谋,她不能让武后看出她的伤心。

红蕊看得心疼,温声劝慰道:“哭出来,会舒服些的。”

婉儿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终是缓住了眼泪,哑涩道:“我还有一战,要帮殿下赢下。”唯有如此,殿下在长安这三年才算真的安全。

“大人……”

“我该去太后身边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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