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厍狄

明月千里, 相思无尽。

洛阳紫微城也沐在这样的月光下,婉儿托腮坐在几案边,不时拨动几下案上的走马灯——灯上红衣小人飒爽挥动马球杆,一如当年的殿下。

红蕊灭了一旁的宫灯, 只余下几案上的这盏, 关切道:“大人还是早些安歇吧。”

“嗯。”婉儿起身,似是想到了什么, “红蕊, 这几个月尽量留在偏殿,若非必要, 莫要去太后面前走动。”

红蕊惑然,“为何?”

“今年是多事之秋,你我越谨慎越好。”婉儿不能说得太明白,能做的只是提醒, 免得红蕊不小心触怒了武后。

“嗯。”红蕊感激地点点头, 等婉儿躺好之后, 这才吹灭了最后的灯烛,回到了自己的榻上,抱着被子睡下了。

扬州有异, 武后很快便得到了消息。只是李敬业目前尚未起兵, 武后也不好坐实他谋反的罪名, 于是武后便暗中调派兵马, 一边加强洛阳守备,一边加强扬州往洛阳一线的城防。李旦登基,处处避让武后,反倒让武后找不到理由把他换下去,如今这场暗流涌动的兵祸是机会, 也是危局。

自古富贵险中求,武后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只是,若只是扬州一处起兵祸,武后倒可应付,若是李敬业这些日子按兵不动只为了暗中拉拢其他势力,到时候四处起兵响应,那可就是大祸了。

同年七月初,太平上奏,乾陵帝陵已完成大半,可择吉日先行安葬高宗,请求武后允准。武后拿着这本奏疏看了许久,婉儿识得太平的字迹,明明只是请葬的奏疏,武后却一直看着,婉儿总觉忐忑。

武后肃声道:“太平去长安也快半年了……”

婉儿研墨,应声道:“是。”

“北衙禁军在太平手里已经有模有样,可刘仁轨还是不把南衙禁军的兵权交给太平,这绝不是好事。”武后仔细琢磨,“婉儿,拟旨,命太平尽快择吉日安葬先帝。”

“诺。”婉儿提笔拟旨。

武后的目光忽然落在婉儿脸上,“你去宣旨。”

婉儿微愕,“臣去?”

“顺便把你阿娘接回洛阳,这边的宅子一直都空着。”武后嘴角微扬,“哀家要长安真的长安。”

婉儿瞬间明白了武后的意思,武后是要她去长安帮太平把兵权拿下来。

“可是……”

“呵,会犹豫,看来那一簪子没有白划。”

武后倒是喜欢婉儿的迟疑,至少证明婉儿是听进去了,她如今只是武后的臣,不可三心二意一人事二主。

婉儿跪地,“臣惶恐。”

“起来吧,你只是去帮哀家办事的,只要你记得这句话,便不算不忠。”武后说完,给裴氏递了个眼色,“人到了么?”

裴氏点头,“一直候在殿外。”

婉儿缓缓站起,一时不知武后所言是谁。

“宣她进来。”武后说完,往婉儿这边看了一眼。

婉儿微微垂首,静候那人进来。

此人穿着一身素服,鬓发上不缀一支钗环,只簪了一朵小百花,约莫三十岁。待她微微抬首,婉儿看清楚了她的眉眼,她终是忆起她是谁——裴行俭的继室,厍狄氏。

上辈子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武后破例将她召入内廷做女官。武后重用于她,不单是因为她的德才,还因为她的身份。

裴行俭虽死,可他军功赫赫,在军中的威望尚在。先前李治险些用太平的婚事拉拢了裴行俭,差点给了武后致命一击,如今武后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再来一次,所以在这个时候启用厍狄氏,是上上之策。

“民妇厍狄氏,叩见太后。”厍狄氏恭敬地对着武后行礼。

武后微笑,“快快请起。”

厍狄氏闻声起身,肃立在殿上。

武后寒暄道:“令郎这几日的风寒可好些了?”

“得太后抬爱,太医们医术精湛,小儿已经大好。”厍狄氏感激地对着武后再拜。

武后笑了,“早就听闻你素有德才,今日召你入宫,只为赐你御正之衔,与婉儿一样伴哀家左右,草拟诏书。”

厍狄氏眼底闪过一抹惊色,可语气依旧徐缓,“妾是寡身,只怕……”

“女子有才,哀家惜才,有何不可?”武后打断了厍狄氏的谦辞,“此事已定。”

武后话都说到这里了,厍狄氏哪里还敢请辞,当下跪地谢恩。

“婉儿,这次宣旨,你便与厍狄氏同行。”武后轻描淡写地交代了一句,便挥手示意婉儿先把拟好的诏书送去中书省,“你先把诏书送去中书省审议。”

“诺。”婉儿领旨退出了徽猷殿。

用人即是测人。

婉儿太熟悉武后的手段,将她屏退多半是为了叮嘱厍狄氏,让厍狄氏在长安留心她的一举一动。

厍狄氏的独子留在洛阳,便是牵制她的手段。

今年局势不明,武后也只能用这些手段保证下面的人老实效忠。

婉儿不禁淡淡一笑,厍狄氏是个聪明人,上辈子她与她共事多年,素知她的性子。那些宫中人的阴招,厍狄氏不屑也不会做。所以,婉儿并不怕厍狄氏同行,反倒庆幸武后选择的是厍狄氏。

太平。

婉儿深吸一口气,想到可以与殿下见一面,她空落落的心终是有了一丝暖意。

诏令送至中书省后,当夜裴炎便过了诏令。

第二日一早,婉儿与厍狄氏同乘一车,武后派了一支百人羽林军护送两人往长安去了。

退朝之后,武后回到了徽猷殿。

裴氏照着婉儿留给她的整理法子,将奏疏都分类妥当。她向武后行礼之后,便端上了甘露。

武后颇是惊喜,喝了一口甘露后,侧脸看她,“看来,学会不少。”

“婉儿今早将分类法子写给了奴婢,奴婢也不知分得对不对。”裴氏如实交代。

武后会心笑笑,“是个会办事的。”

裴氏也不知武后这句话夸的是谁,只得静默着退到了边上。

武后拿起一本奏疏,并不急着打开,笑问道:“裴氏,你知道哀家为何要派她们两个同行么?”

裴氏不敢置喙,“奴婢愚钝,不知太后用意。”

武后斜眼小觑裴氏,“你跟了哀家数十年,你愚钝的话,整个皇城就没几人聪明了。”

裴氏惶恐,“奴婢是真的不知。”

“厍狄氏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哀家想要什么消息。”武后目光悠远,望向殿外空庭,“刘仁轨迟迟不交兵权,定有内情,哀家只想要个答案。”

“奴婢还以为,太后命厍狄氏同行,是不放心婉儿。”裴氏如实回答。

武后大笑,“她确实难驯,却也不是驯不服的狮子骢。”这几个月来,婉儿只字不提太平,事事帮她设想周到,武后自忖她拿捏住了婉儿的七寸,婉儿定然不敢再生二心。

派厍狄氏同往,只因她曾随裴行俭在军中生活过一段日子,算是略通军务。婉儿自小便困在掖庭,军务是一窍不通。长安南衙禁卫如何驻防,又有何深意,或许厍狄氏可以发现蹊跷之处。厍狄氏去了那边,也可以提点太平,注意北衙的驻防。

这便是武后的用意。

在扬州那边的平静打破之前,她必须要警惕刘仁轨这只老狐狸。长安若乱,天下必会动荡,万万不可在这个时候被刘仁轨联合陇西势力,在她背后捅上一刀。

武后徐徐道:“哀家只是不放心长安。”

裴氏只觉汗颜,太后格局如此广大,只怕世上女子唯有太后一人如此。

与此同时,婉儿与厍狄氏的马车已经驶出了洛阳城。

彼时正值盛夏,洛阳郊外,野花沿着陌上开了一路。婉儿掀起车帘往外望去,极目之处,远山青翠,近水淙淙,远离了皇城,只觉舒畅之极。

“上官大人。”厍狄氏依旧穿着素服,忽然轻唤婉儿。

婉儿放下车帘,“夫人?”

“妾小字贞娘。”厍狄氏眸光清澈,定定地看着婉儿,“如今同为太后办事,私下里,你可唤我贞娘,我便唤你婉儿。”

婉儿颇是惊讶,“如此,只怕于礼不合。”

“妾说了,私下里。”厍狄氏饶有深意地强调了后面那三个字。

婉儿轻笑,“嗯。”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与厍狄氏说话总是很舒服。许是厍狄氏比其他女子见识的东西多些,所以谈吐也好,德才也好,远胜太多命妇。

厍狄氏也笑了,“婉儿放心,太后并未命我监视你。”

婉儿怔了怔,没想到她竟会提及此事。

厍狄氏的笑容微深,“你我同行,该在开始就说明白,免得往后相互猜忌,反倒办不好差事。”说着,厍狄氏真挚地看着婉儿,“此去长安路程不短,婉儿若是一直防着我,一程只字不语,岂不无聊?”

婉儿只觉惭愧,虽说知道厍狄氏的为人,她却还是防备了她。她不得不重新打量厍狄氏,她有鲜卑血统,所以发稍微卷,肤色白腻,这个年岁最有韵味。

厍狄氏忽地笑出声来,“婉儿若是再疑我,我怕是只有剖出心来,让婉儿瞧瞧是红是黑了。”

婉儿听得烫耳,沉声道:“我失礼了。”

“太后命我注意南衙禁军驻防位置,想必是怕长安生变。”厍狄氏敛了笑意,认真说道,“你我皆是宣旨女官,只怕无法接近南衙禁军的驻防位置,此事我们要好好筹谋。”

婉儿点头道:“此事我有法子。”

“哦?”厍狄氏大喜。

“嗯。”婉儿没有看见太平之前,她也不知具体该如何做。

厍狄氏也没有追问下去,掀起车帘望向了车外,“婉儿你瞧,外面的小花都开了。”

“贞娘,你不问我什么?”婉儿试探问道。

厍狄氏洒脱笑道:“你愿与我说,你自会说与我听。我今日告诉你,只是不想你我有误会,这只是我的诚意。”

婉儿认真道:“我也有诚意。”

厍狄氏凝眸望着婉儿,“嗯。”

“到了长安,自有分解。”婉儿真诚地笑了,在没有见到太平之前,她绝对不会轻举妄动,给太平添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