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入冬

太平与婉儿走下码头时, 正好红蕊与春夏刚从北市那边过来。

老远就瞧见春夏的右眼红肿,太平不禁问道:“路上遇到歹人了?”

“歹人没有,呆人倒有一个。”

春夏斜眼瞥向红蕊,只见红蕊愧疚地垂下了脑袋去, 小声答道:“奴婢以为……遇上了登徒子……”

太平与婉儿没有立即应话。

春夏急道:“奴婢已经教训过红蕊的鲁莽, 殿下跟大人就不要再教训她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捱, 本宫还教训什么呢?”太平忍笑, 抬眼看了一眼天色,“天色不早了……”

“在那边!”

太平的话还没说完, 便听见不远处响起了羽林将士的声音。

怎的寻到这边来了?!

太平下意识想牵着婉儿离开,婉儿却站定不动,对着太平摇了摇头。这几人是武后的心腹,若是当着他们的面跑了, 话传到武后耳中, 那绝对不是小事。

太平不甘心地紧了紧婉儿的手。

婉儿拍了拍太平的手背, 示意她先松手。

太平无奈,只得松开。

婉儿顺势对着太平福身一拜,待羽林将士跑近后, 她正色对着羽林将士道:“你们来得正好, 殿下闹着要游湖, 我瞧这天色已晚, 还是护送殿下找个地方休息吧。”

太平欲言又止,愤愤然瞪了一眼赶来的四名羽林将士,“没听见上官大人的话么?”

几人方才还陷在丢了公主的惊恐中,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公主,哪敢怠慢了, 当即对着太平抱拳道:“殿下,请。”

“嗯。”太平走了几步,发觉婉儿牵了红蕊,并没有跟上来的意思,不禁驻足回头,“怎的不走?”

“臣还要去北市买些东西。”婉儿垂首。

太平蹙眉,“我也去瞧瞧。”

“殿下应该早些歇息。”婉儿是铁了心的要在这里与太平分道扬镳,只因她觉察了那四名羽林将士顾看她的目光有太多的疑色。

太平往婉儿这边走近一步,婉儿却往后退了一步。

都是这些人……

太平清楚这是婉儿在避嫌,可错过今夜,也不知明日还能不能巧遇。过了这个上元节,再想好好说话,那可要等到数年之后了。

“恭送殿下。”婉儿没有抬眼,又催促了一句。

太平深吸一口气,“好。”她转过身去,气急败坏地怒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春夏跟着太平走了几步,回头对着婉儿一拜,又深望了一眼红蕊,这才跟着公主快步走远了。

等公主走远之后,红蕊忍不住小声道:“好不容易遇上了,大人何必如此呢。”

“这个时候必须小心谨慎。”婉儿也想跟太平好好聚一晚,只是放纵这样的贪念恐会遭来横祸。现下洛阳看似风平浪静,可越是平静,底下暗藏的漩涡便越多。

婉儿不能在这个地方栽了,殿下更不能。

“走吧。”婉儿缓了缓失落,看向红蕊,“你今晚打了春夏,不该买点什么送她么?”

红蕊这会儿只担心大人难过,“可是……”

“这样的日子,总要习惯的。”婉儿轻笑,应该这样说,上辈子她便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嗯。”红蕊不敢多言,她现下唯一能做的便是陪伴。

两人回到北市后,婉儿先给红蕊买了胡饼,然后去香料摊上给太平挑了一瓶宁神的香料,又去香囊铺子里买了个香囊,把香料填入了香囊,准备回宫后找个机会送给太平。

第二日一早,宫门开启时,婉儿便带着红蕊回了贞观殿。

婉儿换上了女官服,交代红蕊把礼物给殿下送过去后,便去了武后身边伺候。

武后向来起得早,瞧见婉儿来了殿中伺候,笑道:“今日是上元节第三日,婉儿不出去走走?”

“昨夜已买了想买之物,今日臣便不出去了。”婉儿站在龙案边,认真整理奏章,批阅过的放一叠,没有批阅的继续分类。

武后看着婉儿有条不紊的整理,淡声问道:“听说……昨晚你遇上太平了?”

婉儿的动作没有一刻迟缓,反倒是抬眼对上了武后的眸子,笑道:“恰好在洛水边撞上了,便与殿下闲话了几句。”

“只是闲话?为何本宫听闻,太平发了不小的脾气。”武后索性点明了话。

婉儿笑容依旧,“殿下想要乘舟夜游洛水,臣觉得不妥,便劝慰了几句。”武后没有问太平戴着面具溜走一事,想必是太平昨晚教训过那四名羽林将士。看管不住公主,险些让公主孤身游荡,此乃大罪,太平只要稍加威胁,便能把这事给压下来。

武后也笑了起来,“还是你懂事。”

“臣妄做主张,有一事必须禀告天后。”婉儿忽然敛了笑意,恭敬地跪地叩首。

武后瞧她说得严肃,便知事情并不简单。她递了个眼色给裴氏,裴氏便领着宫人们先退出了正殿。

婉儿直起腰杆,如实道:“昨晚太子妃相邀,臣没有赋诗,只是献计。”

武后似笑非笑,“你给她出了什么主意?”

“扶植公主,提拔韦氏。”婉儿坦荡地迎向武后的锐利眸子,这八个字说出,武后的眸光明显阴暗了下来。

“你胆子不小啊。”武后这话说得让人寒颤。

婉儿再次叩拜,“若是做错了,还请天后治罪。”

“治罪?”武后起身,走至婉儿身前,负手而立,威压之感油然而生,“一臣事二主,也难为你如此费心了。”

天子李治重病不起,肯定不能指望他下旨扶植太平。婉儿把此事谋到了东宫,作为太平的臣,她没有错,作为武后的臣,她算是僭越了。可这丫头心思奇巧,后面又给武后谋了一招,给了武后他日废帝可能的理由,竟是两边端水两不误。

当初选择韦滟为太子妃,一是看重她的家世,二是看重韦氏里面确实没几个能提拔的人。那些人小人得志时,定会原形毕露,只要犯错,便能网织罪名,把矛头直对新君。

婉儿直言道:“臣事的只有一主,便是天后。”

“抬起脸来。”武后命她抬头,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不忠者,当死。”

“扶植公主只为了一试朝臣的口风。”婉儿说得坦荡,“臣只有一个脑袋,只能为一人尽忠。臣若有私心,怎敢当着您的面将这些话说出来?倘若天后不信,臣愿饮鸩,换您心安。”

“呵。”武后微微弓腰,拍了拍婉儿的后颈,“本宫还记得,你说过士为知己者死。”

“臣记得。”婉儿答得干脆。

武后继续道:“本宫如今也算得知己了?”

“天后是君,臣是臣,君要臣死,臣不敢有二话。”婉儿避开了武后的话,“臣相信效忠的君主,他日定能青史留名,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君王。”说这话时,她的眸光中多了一分崇敬之色。

武后见过太多人的阿谀奉承,见过太多这种人的崇敬目光,可那些人的目光里面带着私欲,带着渴求。婉儿的目光跟他们的全然不同,那是一种赤子般的敬仰与期待,不带私欲,不带渴求,就像是仰望神明一样。

武后喜欢这样的眼神,更希望以后有更多的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本宫真该好好管教你了。”武后话虽说得狠,脸上的笑意却半点未消,“你忘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么?”

“臣知错。”婉儿叩首。

武后直起身子,“起来伺候吧。”

“诺。”婉儿领命,起身之时,方觉背心一片寒凉。

与此同时,红蕊来到了公主所在的流杯殿。

现下公主尚未回宫,红蕊只得将香囊与她给春夏的礼物一并交托给了殿中的宫人,便退出了流杯殿,回了贞观殿偏殿。

太平自宫外悻悻然回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宫人们忙着给她准备热水沐浴更衣,一时也顾不得提及礼物之事。直到太平梳洗完毕,靠在坐榻上小憩时,宫人才将礼物呈了上来。

“殿下,早上上官大人身边的宫人来过……”

听见“上官大人”四个字,太平立即坐了起来,可脸上的笑意一闪即逝,很快又沉了下来,“她来做什么?”

宫人先将香囊呈上,“红蕊说,这是大人亲手给殿下挑的香囊与香料,佩着休息,有宁神之效。”

太平故作不屑,一手接了过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宫人们不敢应声,将红蕊的礼物递向了一旁的春夏,“春夏姐姐,这是红蕊送你的礼物,说是昨晚不小心伤了你,权当谢罪。”

“还算有心。”春夏接过,将包着礼物的小袋子往下一抹,竟是一把檀木梳子。要买这么一把梳子,只怕要她半年的俸银,也不知她存了多久才存够这笔钱。只要想到这里,春夏便觉得这礼物实在是珍贵。

“咳咳。”太平看着春夏一脸欢喜笑意,不悦地轻咳两声。

春夏知道太平是有话要说,便示意宫人们退出去,“奴婢留下伺候公主,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退下之后。

太平对着春夏摊开掌心,“拿来本宫瞧瞧。”

春夏只得恭敬奉上。

太平仔细翻开,这礼物实在是选得精致,木梳的一面刻了春日海棠,另一面刻了夏日白莲,暗藏了“春夏”二字。

“红蕊都比她主子有心多了!”太平将木梳还了回去,低头看向婉儿给她的香囊,寻常之极,不由得嘟囔道:“没良心。”

春夏赶紧圆场道:“殿下可别错怪大人了。”

“本宫哪里错怪她了?”太平拿着香囊凑近嗅了一口,蹙眉道,“连香味都选那么淡的,这香囊怕是不用半月,就一点香味儿都没了。”

“香味太浓,不宜助眠。”春夏解释,匆匆往香囊的绣样上瞄了一眼,“这香囊上绣的是白象,象身上还驮着瓶子,殿下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么?”

“太平吉祥……”太平随口一答,忽地反应了过来,高兴地左右翻看香囊。

婉儿是用心了的,这上面也含了她的名。

瞧见殿下露了笑意,春夏终是舒了一口气。

太平索性将香囊揣入怀中,哑然失笑,想到苦涩处,太平轻叹一声。婉儿给她的期许,她牢记在心,虽说生离很苦,可为了他日的相守,往后的路再崎岖,她也会咬牙走到底。

夜风吹拂,很快洛阳便会迎来春暖花开。

可对太平来说,她与婉儿的寒冬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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