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贺礼

上元节后, 洛阳入了春日,满城春色盎然,极目之处皆是绿树红花。

今日是武后的寿诞,宫中本该开宴热闹一番, 可天子病重, 武后若是在这个时候大摆筵席、听百官朝贺,实在是不妥。是以今年的寿诞她只字不提, 礼部问询, 也只字不批。礼部官员揣度上意后,便再也不问相关事宜。

是夜, 风轻月白,贞观殿灯火通明。

武后的奏章批到了一半,忽地放下了朱笔,“去年太平好像送了本宫一份贺礼。”她那时本想好好瞧瞧, 可后来灾祸连连, 竟是搁置到了一旁。

裴氏点头, “回天后,公主的贺礼奴婢给收着呢。”

“拿来。”武后吩咐。

“诺。”裴氏领命退下。

武后看向一旁研墨的婉儿,“你抄写的那几卷经书, 本宫瞧过了, 你的书道又精进了不少。”

婉儿连忙行礼, “天后谬赞。”

“夸你的就受着, 少与本宫说这些虚的。”武后淡淡说完,裴氏已抱着公主抄写的经文过来,恭敬地双手呈上。

武后接过经文,在龙案上缓缓展开。

“嗯,太平的书道也进步不少。”武后品着太平的每个字笔锋, 比太平往昔写的字少了许多外漏的锋芒,不是无锋,而是藏锋。

克制。

武后品出了这两个字,慨声道:“太平这个孩子,自小喜怒都放在脸上,能做到如今这般,已是不易。”

婉儿静静听着,不知武后到底指的是什么,也不知武后从太平的字里品出了什么。

没有听见婉儿的回应,武后深望了婉儿一眼,问道:“怎的不说话?”

“此乃天后家事,臣不敢多言。”婉儿恭敬地一拜。

武后轻笑,“你只是在本宫这里不敢多言,私下里没少提点太平吧。”

婉儿徐徐跪下,“臣惶恐,还请天后明言。”

“得了,你的胆子有多大,本宫一清二楚,起来吧。”武后今晚只是一时兴起,才试探了两句,瞧见婉儿如此郑重,她反倒觉得索然无味了。

正如驭马,马儿若是不听驾驭,驭马之人鞭之喝之乐在其中,马儿若是乖顺,驭马之人反觉无趣了。

婉儿起身,便瞧见一名内侍不经传唤便直接走了进来。她上前一步,挡在了龙案之前,拦下了此人,“大胆!你是……”话未说完,便看清楚了这名小内侍是谁。

太平对着她灿然一笑,目光不敢在她脸上流连太久,便微微侧脸,望向了她身后的武后,笑道:“今日是阿娘的寿诞,儿是来给阿娘贺寿的!”

“放肆。”武后绷着笑意,瞪了她一眼,“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阿娘这儿的羽林军都认得我!不怕!”太平说着,视线落到了婉儿身上,“婉儿,让一让。”

婉儿匆匆行礼,退至武后身边。

武后挥手,示意宫人们都退出去。

裴氏递了眼色给婉儿,两人便垂首领着宫人们退出了贞观殿。

偌大的殿上只剩下了武后与太平,武后肃声问道:“打扮成这样过来,只为了说一句贺寿?”

“自是不止。”

只见太平骤然解开了腰上的皮带,将外面罩着的内侍衣裳褪下,露出了里面精心打扮的大红裙衫。

没了衣袖的束缚,系在腕上的小铃铛叮咚作响。

太平把头上的幞头拿下,稍微捋了捋鬓发,垂下了及腰的长马尾,低眉对着武后一拜,“儿今年给阿娘献舞一曲,祝阿娘福寿绵延,事事如意。”

“叮铃!”

只见太平高高抬手,腕上的小铃铛清脆地响了两声,她独立大殿正中,像是一株才生出大殿的红梅骨朵,随时会在这里盛放。

武后原以为今年的寿诞就这样静静地过了,没想到太平竟给了她这样的惊喜。她嘴角微扬,靠在了椅上。这是太平头一回献舞,平日也没瞧见她怎么练舞,可瞧这架势,似乎像那么回事。

莫说是武后,就连婉儿也没想到太平今年会献舞贺寿。

她与裴氏候在殿外,裴氏不敢顾看里面,婉儿却忍不住顾看。她从未见过太平如此妖冶的打扮,那一身红衣衬得她的肌肤白如雪脂,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婉儿知道公主的肌肤有多滑腻,只瞧了这一眼,心火便莫名腾了起来。她急忙闭眼低头,一时半会儿不敢再往里面偷瞧,生怕公主的舞姿勾起太多她与她的火热回忆。

心跳狂乱,一时半会儿根本静不下来。

婉儿清楚地觉察到耳根在烧,连呼吸也有些沉。平日不见太平的时候,她尚可自持,可见了今日的太平,她心湖已乱,闭上眼想殿下,睁眼想偷瞧殿下。

冤家!

婉儿默嗔,再次睁眼时,魇了似的又往里面瞄了一眼。

太平正舞到酣处,火红的裙摆因为旋舞而翻涌似浪,如即将随风招摇的红梅花瓣,如即将迎风飞舞的火星子。

落入眼底的是红,烙入心房的是滚烫。

若说那年上元节起舞的太平是大漠里滋生的紫色妖姬,今日武后寿诞献舞的太平便是这皇城深处修炼成人的梅花小妖,无端地惑人心魄。

只这一眼,婉儿已瞧得痴了,眼底心上只剩下了那一点猩红。

太平似是知道婉儿在偷瞧她,趁着背对武后捻兰指做飞天样时,极是妩媚地对着婉儿一笑。

像是流星惊艳了天幕,一瞬划开了婉儿的思念闸口。

婉儿下意识地咽了一下,今夜的公主实在是可口,招惹她的心躁动不休,不得平静。

太平得逞地忍了笑意,旋身转向武后时,恰好是这支舞的落幕。

只见她盈盈然低眉行礼,朗声道:“阿娘万福。”

武后抚掌大笑,“本宫是真的小瞧了你。”这一舞,不单是惊艳了婉儿,也惊艳了武后。她必须承认,她的太平是真的长大了,出落得如此美艳,如此动人。

“阿娘!”太平得了夸奖,高兴地走近武后,张臂搂了武后的颈子,像小时候那样埋首在武后怀中,娇声道:“若能哄阿娘高兴,儿什么都愿意做!”

武后听得心暖,搂住了太平的肩头,笑道:“这话说了,你可不能反悔。”

太平就是故意说给武后听的,她仰头望着母亲,坚定地道:“都说上阵父子兵,儿跟阿娘是上阵母女兵!一样的军令如山,一样的同进同退!”

武后心头一酥,忍不住捏了一把太平的鼻尖,“谁教你这么会说话的?”

太平大笑,“儿说的是实话,不须旁人教。”

“嗯?”武后半信半疑,顺势捏住了太平的下巴,“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阿娘舍得么?”太平娇滴滴地含笑反问。

无疑,是舍不得的。

谁家有这么一个娇闺女,心都要被酥化了,哪里舍得要她的命呢?

“你就仗着阿娘宠你!”武后说完,看了一眼天色,“早些回去吧,万一你那两个哥哥也想来祝寿……”

“他们才不会来!”没等武后说完,太平不屑地打断了她的话,“太子哥哥近日一直在东宫学习治国之道,满脑子都是《孟子》与《帝范》,都好几日没有离开东宫了。四哥病了好些日子了,一直不见好,他若带病来贺寿,那是不敬。”

几句话戳到了武后心头,武后心绪复杂,不得不重新好好打量怀中的太平。这两年历练过一些事后,确实比先前成熟了不少。

“阿娘。”太平的轻唤将武后从思量中拉了回来,只见她心疼地望着武后,认真道:“儿知道母后今年不便过寿,所以才偷偷扮作内侍来给阿娘献舞。阿娘可以放心,儿保证路上没有被人发现,不会给他们口实拿来中伤阿娘。”

武后必须承认,太平这些话比那些奉承的话好听多了。

“就你懂事。”武后温柔地摸了摸太平的后脑,蹙眉道,“可是你大了,阿娘老了,真的抱不动你了。”

太平听到这话,连忙从武后怀中站了起来,跪在了武后身侧,揉起了武后的双膝,“可有舒服些?”

武后笑得合不拢嘴,“鬼机灵,好了,回去吧,阿娘这里还有一堆奏章要批。”

“儿谨遵阿娘懿旨!”太平端然起身,对着武后一拜,忽然凑近了武后,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便逃也似的抱起了地上的内侍衣裳,径直往殿门外去了。

武后只觉被亲的地方有些发烫,“站住!”

太平闻声回头,“阿娘还有什么吩咐?”

“去偏殿,把衣裳穿好了再回去。”武后沉声说完,又加了一句,“你是公主,要注意仪态。”

“诺!”太平高兴领命,踏出殿门时,她光明正大地侧脸看向婉儿。

婉儿这会儿的耳根子兀自烧着,通红通红的,在殿中透出的烛光下尤为显眼。太平得意地走近婉儿,声音沉下,说得不大不小,既能让婉儿听清楚,也能让竖着耳朵的裴氏听清楚。

“给本宫好好照顾阿娘,照顾不好,拿你是问!”

“诺……诺……”

婉儿真不是因为害怕而打颤,是因为紧张而难得地张口结舌了一回。公主身上的香味,像是致命的诱惑,无疑在她情火燃烧的心上淋下了一壶烈酒。

“本宫去你偏殿更衣。”

“红蕊,快好好伺候殿下!”

婉儿赶紧打整精神,对着远处的红蕊招了招手。

红蕊闻声趋步走了过来,领着太平去了偏殿更衣。

婉儿回神时,裴氏已入殿中伺候武后,也将方才殿下说的话一字不差地禀明了武后。

武后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先前觉得这两个丫头神神秘秘,有事瞒着她,如今这光明正大地叮嘱两句,武后反倒不会往深处想。

况且,若是两女相悦,这样的妙龄姑娘怎能忍下那么久的无法亲近?谁都是从年少时过来的,武后也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可婉儿也好,太平也好,这两年来从未流露半点思念的神情。

武后再一次重新审视婉儿与太平之间的关系,忽然觉得不该总是这样怀疑自己的女儿与自己的臣子。

太平是大唐的公主,眼界也好,德范也好,注定她不会跟孤苦宫人一样,在女子身上找慰藉。婉儿是上官氏的后人,也算是出身世家,郑氏在掖庭教导她十四年,十四年诗书礼仪早已深入骨髓,怎会滋生两女成悦的歪心思呢?

或许,真是她想多了。

“婉儿。”武后呼唤婉儿。

婉儿垂首趋步走入殿中,恭敬地道:“天后有何吩咐?”

“近日春寒,你去抱件大氅给太平,别让她着凉了。”武后吩咐婉儿。

婉儿领命,退出了正殿。

她刚走至偏殿外,太平已穿好了内侍衣裳,推门走了出来。

“婉儿你不好好地伺候阿娘,来这儿做什么?”太平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悦,伸手从红蕊手里接过了大氅,披在了身上。

婉儿瞧见她已罩了大氅,“天后吩咐,怕殿下着凉……”

“本宫刚跳了舞,正热着呢。”太平微笑,笑意中多了一丝狡黠,“婉儿今日应该是穿多了点。”

婉儿不解太平的意思。

太平轻弹了一下婉儿的耳垂,“都热红了。”说完,她得意地扬长而去。

上元节那晚,她让她热了半夜,今晚,她悉数奉还!

婉儿捂着被太平弹的地方,太平弹得不疼,反倒更像是撩拨。婉儿觉得耳垂更烫了,急忙吩咐红蕊,“红蕊,快打盆凉水来。”

红蕊却站在原地,“大人,殿下方才已经吩咐过了。”

明明都知道!

婉儿又羞又恼,殿下是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给她想到了。

今晚献舞是真,撩拨报复也是真。

怕她耳根一直烧着不妥,所以连凉水都给她备好了。

婉儿轻咬下唇,推门进入偏殿后,却瞧见公主的大红舞裙还放在衣架之上。婉儿惑然回头,“殿下没带走?”

“殿下说,穿一起走路难受,索性就搁这儿了。”红蕊走上前来,附耳小声道:“留给大人睹物思人。”

“真是大胆!”婉儿心跳如雷,这哪里是睹物思人,分明是心惊胆战的“惩罚”。

这边太平裹着婉儿的大氅走出了贞观殿的宫门,候在宫门口的春夏迎了上来,瞧见太平不时轻嗅大氅,忍不住问道:“天后给殿下赐了新香囊?”

太平白了春夏一眼,得意道:“这香味儿世上仅此一味,可是本宫千方百计蹭来的!”回想今日婉儿那惊艳的表情,太平不禁笑出声来。

她要婉儿睹物思人,她也一样睹物思人。

就算生离,她也要让婉儿时时都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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