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甘心

一名内侍快步从玄德门奔入东宫, 来到宜秋宫时,他接连缓了好几口气,待呼吸平静些,内侍这才垂首步入宫中, 不动声色地来到太子身侧, 附耳说了一句什么。

太子李贤嘴角一扬,显然不是什么坏消息。

武后端声问道:“二郎今晚给本宫准备了什么惊喜啊?”

李贤大笑, “儿想, 母后一定会喜欢的!”说着,他拍响了三声手掌, 本该是四下骤起兵甲之声,可随之而来的竟是惨呼声。

笑容在李贤脸上冻结,随后宫外确实响起了兵甲声,可听这声势, 人数定比东宫准备的死士还要多。

武后徐徐从座上站起, 高高睨视李贤, 眸光怜悯,似乎在看一只可怜的犬彘。

羽林将士杨锋提着染血的佩剑大步走入宫中,鲜血自剑锋上滴落, 收回剑鞘时, 沾红了剑鞘口。

“启禀天后, 外面埋伏的死士, 皆已伏诛!”

李贤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脑袋,嗡嗡作响。他不敢相信听见的话,明明一切策划得滴水不漏,除了东宫心腹外,他没有跟谁多透露一句。他望向武后身边的上官婉儿, 今晚她穿着藕色官袍,站在武后身后,垂首不语。

即便他喜欢上官婉儿,他也不曾对她提及只字片语,上次强邀她来东宫赏画,她一路也是垂首而行,不可能留心到那些暗藏杀机的地方。

不是上官婉儿,那便只能是东宫的眼线!

李贤仓皇地看向身侧的六信,这内侍跟了他十余年,照理说不该有叛他之心。

就是这一眼,六信慌乱地跪在了地上,额头重重地叩了三声。没有辩解,没有求饶,像是默认了一切。

李贤的眸光充满了讶异与绝望,不禁冷嗤一声,回头扫视宜秋宫中的其他人。太子妃与众女眷们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凡不知情的宫人,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相反的,只要是知情者,现在都已俯首跪地,沉默不语。

“一个……两个……三个……”李贤越数越难过,语气渐渐从愤怒变成了自嘲,可笑他自始至终自以为胜券在握,其实不过是一个傻子。

李贤眼眶已红,合眼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眼望向武后,即便今日已输,在废太子的诏令没有下达之前,他还是大唐的太子,他不能输了这最后的储君气度。

“母后好手段啊!”

武后神色平静,李贤没有慌乱求饶,他最后有此仪态,于她来说也算是一种欣慰了。倘若当初她与李治没有把全部心力都放在先太子身上,倘若她亲自教养李贤,倘若宫中不曾有过那一则流言,眼前这个俊秀的太子应该会是大唐的好储君。

只是,世无如果。从李治把他当成一枚棋子开始,她与李贤之间终有这一日。

“太子谋逆,意图不轨。”武后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李贤,话都是说给羽林军听的,“但凡东宫下属,一概拿下,审问定罪!”

武后这话一落,宜秋宫中便响起了一阵哭嚎求饶声。

一群羽林将士冲了进来,将宴上的东宫诸人都押了下去,不一会儿,宜秋宫中便安静了下来。

李贤握紧拳头,事已至此,再做反抗也是枉然。

“我告诉过你,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为何你偏偏就是不信?”武后与他只有三步的距离,她说这话的时候,满眼哀伤,却半点泪光都没有。

李贤冷笑,“亲生又如何?兄长不也一样,死在了你的手里?”

“他是病逝!”武后厉喝,即便过去多年,但凡提及李弘,武后还是觉得难受。那个儿子,是她与李治精心培育的大唐储君,他的死没人能想到。她更没想到,这个孩子的死竟会被人拿来当成中伤她的流言,将她贬成一个冷血嗜杀的无情母亲!

虎毒尚且不食子,她虽贪慕权势,却从未想过把刀子真剜到自己最喜欢的儿子身上。可世人已这样误会了她,这将成为她的第一处污点,千秋万世,永难昭雪。

“就算兄长是病逝,那儿呢?!”李贤嘶声怒喝,眼泪从通红的双眼涌出,声音似是被什么狠狠撕开,“今晚,母后难道不是在杀子么?!”

“本宫赐你毒酒了么?”武后冲上前去,一把揪紧了李贤的衣襟,咬牙道,“还是本宫赐你三尺白绫了?!”

李贤顿时语塞,自始至终,武后都没有下令将他下狱,亦或是赐死。

“你是大唐的太子!本宫也曾寄于你厚望!可谋逆者死,你为何偏要自寻死路?”武后的五指收拢,挑眉冷问,语声冰冷的好像利刺,“你监国多次,朝堂内外对你赞不绝口,你若不走这条歪路,谁能废了你?!”

李贤不信最后这一句,苦笑摇头,“以母后的能耐,能在我东宫安插那么多人,不能废我,还不能杀我么?”

“本宫即便能杀,可本宫动你了么?”武后失望地反手给他一记耳光,极是清脆,听了都让人觉得脸疼。

李贤脸上顿时肿起了一个五指印,他错愕无比,忽然不知事情到了这一步,到底是自己的错,还是武后的错。

“明明是……是你逼我的!”李贤的信念开始崩塌,“你一直想我死……”

“二郎,是你一直想要阿娘死。”武后的语气平静了下来,字里行间再无半点情愫,冰冷得好似一个陌生人。

“不是的!就是你!就是你逼我……”李贤疯狂地摇头,愤然指着武后,“是你不守规矩,身为皇后,贪慕权利,妄想……妄想女主天下!”他蓦地想起了皇爷爷那时候的流言——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武后的眸光波澜不惊,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负手立于宫殿之上。那气度早已超出了皇后的威仪,即便穿的只是凤袍,也有了睥睨天下的王者风范。

“太子口出诳语,突染疯症,幽禁东宫,听候陛下发落。”

武后转过了身去,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她是有君临天下的野心,女子凭什么不能有野心?凭什么那高高在上的龙座,默认只能男子爬上去?这颗炽热的野心已经在她胸臆间燃烧了数十载,她渴求那一天也渴求了数十载,到了这一步,她就是要向天下人证明——女主天下,有何不可?!

李贤看见武后欲走,嘶吼道:“阿娘!收手吧!世上从未有哪个女人君临天下!你就算爬上去,也会被人拽下来,受万世唾骂!”

成王败寇,史书终归是胜者书写。

她深知这句话的意义,所以于她而言,现下没有必要回头,没有必要停步,更没有必要答话。她算是得了最后的一丝欣慰,能最后听李贤唤她一句“阿娘”。

婉儿跟着武后走至殿门之前,身后又响起了李贤的声音。

“上官婉儿!你忘了你祖父与父亲都是谁杀的么?!”

武后似笑非笑,竟是停下脚步,侧脸看向了婉儿。

婉儿转身,低颔道:“从未忘记。”

李贤已近癫狂,又哭又笑,“终有一日,她的刀会落在你的脖子上!”

“人人皆有一死,若能青史留名,是我这个小女子的幸事。”婉儿沉声答完,坦荡地迎上了武后的眸光,“臣甘之如饴。”

“呵。”武后想过千种答案,就是没有想到婉儿会答这一句。

“咯吱——”

武后与婉儿走出宜秋宫,身后殿门关闭,锁住了一个瘫坐在地的太子。

李贤万念俱灰,忽然张口,颤声诵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他知道武后就在殿门之外,“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晚风将浓郁的桂花香味吹了过来,武后听着这些诗句,眉头不禁蹙起。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李贤诵完,冷笑着起身朝着殿门作揖,扬声大呼,“儿以这首《黄台瓜辞》,恭祝母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婉儿垂首,不敢顾看此时武后会是什么表情。

武后只轻叹一声,便迈出步子,往玄德门的方向走去。

婉儿趋步跟上武后,一直与武后保持一步的距离。她总是这样懂得分寸,称心如意地让人忍不住喜欢。

武后在玄德门前的銮轿边停下,并不急着上轿,“本宫这一关是过了,接下来便该你了。”说着,她望向宫外的方向,“现下尚未到宵禁的时辰,往那边去,生路不止一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婉儿恭声回答,“臣想堂堂正正做人,不想东躲西藏地当鼠辈。”说着,婉儿对着武后感激一拜,“臣敢写那封密信,便做好了准备,倘若今晚龙颜大怒,非要责臣出气,臣愿意捱下,也应该承下。”

武后心绪复杂,提醒道:“本宫今晚不便保你。”

“臣会尽力自保。”婉儿抬起眼来,眸光清亮,唇角微扬,“不会拖累天后与殿下。”长安城中有阿娘郑氏,大明宫中有心上人太平,她在乎的人都在这里,她怎会舍下她们,不管不顾地亡命天涯,做个见不得光的通缉要犯?

况且,这是太平最关键的一步。

为了太平有君临天下的一日,她心甘情愿为太平担下天子盛怒,做太平上马的踏脚石。

“值得么?”

武后本不该说那么多话,可此刻她一时没忍住,直接问出了口。

“士为知己者死。”

婉儿垂眸,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只要太平一切安好,她甘愿做任何事。

武后的眸光中多了一抹复杂的赞许之色。

世上有她渴慕君临天下,自然也能有上官婉儿甘心做治世之臣,也许,这世间还有更多的女子,也渴慕在青史上留下一笔。正如这天上星,哪怕只能在夜晚灿烂,只要灿烂过,死又何妨?

“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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