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宫夜

中秋向来是宫中重视的佳节, 那日的含元殿极是热闹,君臣同乐,长安百姓也与天子同乐。

烟花漫天,看似绚烂, 可在知情人眼里, 看见的只有灰烬。

婉儿站在武后身侧,与众臣一样, 仰望天幕中的万千星屑。她不禁有些出神, 灿若星辰的烟花只有一瞬绚烂,最终也要归于寂静与昏暗。若能在青史之中留下一笔, 也算没有枉活这一世。

想到这里,婉儿嘴角微微一扬,视线沿着天幕一路坠下,落在了太平身上。她该比其他人幸运, 只因与她一起青史留名的, 还有一个心上人, 太平。

恰好,太平早已凝望她许久,恰好与她的眸光撞在了一起。

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执盏举杯, 微微点头, 敬向了婉儿。天上是星辰万里, 人间有她瞳光若星, 独耀她一人。

醉人的向来不是盏中酒,而是情人的柔情脉脉。

婉儿微微垂首,虽不能举盏回敬,可这杯酒她已入喉,烫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殿下。

她在心间哑笑轻唤, 与太平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天幕——

烟花绚烂,星屑万千。

这是暴风骤雨前最后的宁静,何不享受当下,不去想明日如何,后日又当如何。

此时天上绽放的是今晚最大的一朵烟花,星屑散落,洒满了半个天幕。

缤纷之下,太平悄然顾盼,不禁哑然失笑。只因她心头那个姑娘,此时笑容温婉,面庞被星火照得极是明亮。

人海之中,婉儿总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得心上人如她,夫复何求?太平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坐在她边上的李旦满腹狐疑,顺着她的目光往那边看了一眼,那边坐的分明是二圣。

“太平,你在傻笑什么?”

“佛曰:不可说。”

太平笑意更是浓烈,示意春夏添满酒,举盏一口饮下。这会儿喉也烫,心也烫,再悄悄顾看婉儿时,只觉神魂微醺,恨不得将她拥入怀中,恣意咬上一口耳垂。

李旦听得一头雾水,转头看向一侧,发觉二哥李贤也望着二圣那边发呆。太平看哪里发呆,他是猜不到的,可二哥为谁发呆,他用脚指头都想猜出来。

除了上官大人,还能是谁?

李旦也曾见过二哥这样的眼神,那是他渴慕一件事时才会有的热烈眸光。那时他初入东宫,少年意气风发,曾经站在宫阶高处,远眺宫墙之外。

当初渴慕江山,如今渴慕美人,一样的眸光,一样的求之若渴。

李旦从不敢有这样的眸光,父皇与母后是大唐最耀眼的所在,兄长也是耀眼之人,他只能小心谨慎地做他的殷王殿下。甚至,他也没办法像三哥李显那样,在府中恣意玩乐,做一个母后宠爱的逍遥英王。

“四哥,你想什么呢?脸色这般难看。”太平轻轻地揪了揪他的衣角,小声问道。

李旦微笑不语,举盏喝了一口。

太平知道这个四哥偶尔心事重,他若不想说的,她是怎么都问不出来的。她亲手给李旦添了酒,“今日是中秋佳节,不管四哥有什么烦心事,尽管放下,妹妹陪你好好喝几盏。”

李旦舒眉,他必须承认,太平这个妹妹确实暖心。

“来!”

两人互敬一杯,相视一笑,一起望向了天上星辰。珍惜当下,这一刻难得的天家情真。

太平很是清醒,越是靠近政治的漩涡,天家的感情越是脆弱如齑粉,微风一吹,便纷纷四散。

中秋良宵终是落幕,三日后,太子在东宫设宴,宴请二圣赴宴,共聚天伦。

宜秋宫从清晨就开始忙碌,宫人们没有一刻能停下,黄昏时刻,大明宫那边传来了消息,言说天子李治突犯头风之症,不便驾临东宫。

这个可能也在李贤的预料之中,今晚他自忖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天子不便来东宫也好,不过是分两处解决同一件事,只等明早日头爬上东山,他便能是大唐的新王。

武后自然是要来赴会的,她想亲眼看看,这个儿子能翻起多大的浪来。是她给了他生命,就算是反戈指向她,她也希望这个儿子是有血性的,哪怕注定是输,也要输得让人尊敬,这才不会辱没这天家血脉。

武后启程走出紫宸殿时,太平专门来送。

“你也想去?”

“母后,儿还有功课,况且太子哥哥也没有邀请儿。”

太平只是不放心阿娘与婉儿,想来送送她们。只见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方盒子,递向了婉儿,“请上官大人代本宫送二哥一份礼物。”

“诺。”婉儿从太平手中接过小方盒子,指腹轻轻摩挲盒底,竟用阴文镌刻了两个字——太平。

婉儿知道这是太平的心愿,虽说早知结果,可太平还是担心她们的安危。

武后好奇地瞥了一眼小方盒子,“这是何物?”

“太子哥哥向来喜好雅物,这是他一直想向儿讨要的鸡血石印章,儿一直没有刻字,今日难得太子哥哥想与母后亲近说话,儿想锦上添花地送他个理由,他心情好些,母后想必心情也能好些。”太平说得头头是道。

武后从婉儿手中拿过小方盒子,指腹碾过盒底,摸到了那两个字。笔划简单,最是好猜。她颇是高兴地看了看太平,果然是沉稳了,会明人说暗话了。

有这两个字,武后怎么都会大胜归来,她还想看看,自己的太平日后究竟能飞多高。

“太平。”武后意味深长地道出这两个字。

太平一时不知这是阿娘在唤她,还是阿娘在回答她。

武后看了看天色,“去陪陪你的父皇吧。”说完,她担心太平没有明白,又补了一句,“今晚母后会在东宫多待一会儿,寝宫那边只有德安在。”她刻意念重“德安”二字,天子突然头风发作,却了家宴,当中定有玄机。

太平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玄机,上辈子二哥的宫变还没来得及开启,便被阿娘压制下来。这辈子虽说与上辈子异曲同工,可既然她选择与婉儿剑走偏锋这一步,她便做好了今晚的一切准备。

“儿谨遵母后训示。”太平躬身一拜。

武后轻笑,“明早,本宫要亲自看看你今晚的功课。”这句话,无异于太平想听的“我会安然回来”。

太平沉腰,恭送武后与婉儿渐行渐远。

东宫那边阿娘已经备好反击之策,大明宫这边,今晚便只能由她唱好这出戏了。

夜色渐深,天子寝宫亮起了宫灯。

今晚寝殿四周似乎格外地安静,偶尔巡过一队宫卫,甲胄的摩擦之声极是清晰。

李治坐在龙榻上,与往常不一样的,他今晚竟然穿了甲胄,腰上还佩了长剑,像是要御驾亲征一样。

德安虚掩殿门,不时透过门隙往外探看。

“德安。”

“老奴在!”李治的一声轻唤,让德安不禁打了个哆嗦。

李治皱眉,“你也算跟着朕见过不少风浪了,今晚怕什么呢?”

德安不敢直言,这可是要变天的大事。

“陛下真的相信上官婉儿的话?”德安低声问道。

李治沉声道:“她骗朕是死,不骗朕……也是死。”

是的,天子突然却宴,正是因为婉儿的一封密信。她言之凿凿,今晚东宫杀机四伏,太子是想在东宫逼迫天子写下退位诏书。

李治知道这个儿子的本事,既然媚娘把他逼到这一步,想必这次家宴他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局势早已到了不死不休这一步,一个敢设局杀母之人,身为天子的李治,如何还能让他继续做储君呢?

这个道理,李贤也清楚。杀母逼父,只有成王,才能像皇爷爷一样,抹去这桩污点。所以,今晚这东宫之宴,李治是万万不能赴的。

可是,李治转念又想。上官婉儿近几月与太子的传闻甚多,她究竟是为了探听消息,才与太子亲近?还是假戏真做,刻意巴结太子,另谋生路?

若是前者,李治今晚只用在大明宫中坐山观虎斗便是,他乐得看见这样的结果。若是后者,上官婉儿的密信肯定有诈,今晚的大明宫也不是安全之地。

他着甲,只为以防万一。

德安听见天子这话,终是踏实许多。

“不对!”

李治突然提剑站起,耳翼微动,总觉得外面的气氛不对劲了。

德安瞪大眼睛,慌乱地趴在门边,往门隙外一瞧,这下更慌了!

“陛下……外面……外面站了好些羽林军!”

“羽林军?!”

李治大惊,羽林军向来是媚娘掌控,他的寝殿四周一直是他的亲卫禁军负责巡逻。这个时候来羽林军,要么是媚娘的人,要么是……东宫那边掩人耳目的手段!

上官婉儿不可能是媚娘那边的人!

她的一家,就是因为废后获罪,她若帮媚娘行事,于她上官氏而言,并无好处。

李治不能相信第三种可能,他强作镇静,示意德安出去问询。

德安点头,只身走出了寝殿,扬声问道:“你们是哪个营的,这里可是天子寝殿,谁给你们的狗胆!胆敢……”

“噌!”

这百名羽林军齐刷刷地抽出佩剑,将德安吓得顿时噤声。

那人刻意说得极是大声,“陛下头风日盛,不能理政,不妨让出玉玺,让天后监国。”

李治的手指捏得佩剑咯咯作响,媚娘岂会做这种明目张胆的蠢事?这一刻,他敢肯定,上官婉儿在这个时候给他密信,定是选择了太子。

太子年少,最慕女色。

她那样的女子,攀上了太子这枝高枝,李治能许她的,李贤也能许她。甚至,说不定日后还能母仪天下,成为第二个媚娘。

“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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