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秋香

为了避嫌, 太平鲜少来紫宸殿走动。每日晨省,也只是象征性地对武后行个礼就走,反倒是李治那边,太平几乎每日都会过去陪父皇聊上半个时辰。

公主的选择, 在百官看来已是明显之极。即便是先前有过龃龉的太子李贤, 看在太平站他这边的份上,对太平的态度也缓和了很多。有时候在父皇那边遇上太平, 也会像个哥哥一样, 嘘寒问暖几句。

大明宫中维系着这样的风平浪静,终是入了八月, 桂子的幽香弥漫在宫苑之中,尤其是东宫的桂花,今年开得比往年还要灿烂,金灿灿地缀了满树。太子李贤专门命人采摘桂花, 或是酿酒, 或是入糕蒸制, 今年很早便传出了消息,准备在东宫安排一场家宴,一家人好好地过个中秋。

可谁都知道, 这个中秋只怕谁也不会好过。

这日, 太平循例来到紫宸殿晨省。她今日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裙衫, 臂上缠着鹅黄色的披帛, 粉肩半露,踏入紫宸殿时,像极了一朵冬日暖阳下盛放的小红花,明艳地让人移不开眼睛。

果然是年少明媚,每次看见这样的太平, 武后打从心底喜欢,甚至还多了一丝羡慕。

她若是再年轻个十载,她相信她可以做更多的事,如今确实是老了。武后低头看了看握着朱笔的手,即便已是用了心思保养,这褶子还是生出来了。

“儿给母后请安。”

太平对着武后行了礼,余光自然而然地瞥向了阿娘身侧,今日竟不见婉儿的身影。

武后不用抬眼,便知道太平会有这样的小动作,这两个丫头向来感情好,武后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请安便是请安,心里还想着旁人,这是不把母后放心里的意思?”武后冷冷开口,随时教训,却还是做了解释,“郑氏今日从洛阳来了长安,本宫给她赐了一处院子,正好让婉儿出去看着入宅安家。”

太平大喜,却只能绷着微笑,不敢太过狂喜。

“若无旁事,退下吧。”武后淡淡下令。

“其实儿今日前来……”太平左右看了看,瞧见宫人们都是阿娘的心腹,胆子便壮了起来,微微提起裙角,走近了武后,卷了卷衣袖,给武后揉捏起肩膀来,“是有一事相求。”

武后多少猜到一些,“无理之请,最好不要说,免得本宫听了心烦。”

“也不是无理之请……”太平小声嘟囔,“儿想去东宫走一趟……”

武后蹙眉,侧脸看她,“东宫?”

“儿现下与太子哥哥的关系颇好,儿去东宫打探一二,他应该不会防备儿。”说着,太平双臂往前一伸,从后圈住了武后的颈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可是阿娘专门给儿备注的话!”

武后原以为太平是想央求出宫,借机去看看婉儿,没想到她竟是为了正事。

“这个时候去,未免太过刻意了。”武后提醒太平,有些事是过犹不及。

“儿也是有备而去!”太平说着,从怀中摸出了一本小册子,“上回太子哥哥跟儿要阿娘喜欢的菜肴,那时儿说,容儿想想,今日送去,也算合情合理。”

武后眸光沉下,“他要这个做什么?”

“说是这次东宫家宴,要好好孝敬阿娘。”这句话莫说武后不信,太平也不相信,这次家宴李贤为了什么,太平比谁都清楚。

“看来,他真的很用心。”武后拍了拍太平的手,“去吧,早些回来。”说完,便拿了一块令牌出来,递给了太平。

“诺!”太平高兴地接过令牌,一时激动,忍不住在武后脸颊上亲了一口。

武后忍笑,“你这孩子……”

“阿娘用儿送的胭脂了!”太平高兴地戳破了武后,不等武后出言“凶”她,她便提着裙角跑出了紫宸殿。

武后蹙眉苦笑,平日威严无比的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流露一点难得的温情。余光瞥见左右宫婢垂头窃笑,武后重咳了一声,几人脸上的笑意顿时一僵,哪敢继续偷笑。

“研墨。”武后轻叩龙案,示意伺候的宫人重新研些朱砂墨。

宫人急忙垂首磨墨。

武后提笔沾起些许,写上奏折,便眉心一拧。果然,就婉儿研磨的朱砂墨不浓不淡,少她伺候这一刻,确实少点什么。

“淡了。”武后冷冷道。

宫人慌乱地再磨了一会儿朱砂墨条。

武后提笔沾墨,这次又浓了,可看在太平哄得她高兴,她便忍下了责备的话,挥袖示意宫人退远些。

今年这多事之秋,希望一切平安顺遂。

公主的马车停在了玄德门外,往内通传了一声,李贤便打发了随侍六信前来迎接公主。太平在春夏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望着玄德门的巍峨城门,她不禁心湖微漾。

终有一日,她会以皇太女的身份,进驻此地。经年耳濡目染,加上上辈子在政治漩涡中淌过一回,说没有半点野心,也都是假话。

“太子哥哥这儿颇是气派啊。”

太平随口赞了一句,这并不是东宫的正门,可毕竟是一国储君的内廷所在,自比其他皇子的宅子气派许多。

六信弓腰敬声道:“殿下,请。”

太平整了整裙角,双手负在身后,微微昂着头,随着六信踏入了东宫的内院。

宜秋宫是东宫内坊,这次家宴便选在这里。尚未走入此地,便已能嗅到一股浓郁的桂子香味。太平在石阶上微微踮起脚尖,放眼望向那一排金灿灿的桂树,忽然起了一个念想。

“殿下!”六信觉察太平提起裙角就跑,生怕公主不慎摔伤,急忙追着太平去了。

春夏也担心公主不小心绊倒,一边追,一边道:“殿下,你慢些跑,当心摔了!”

“不会!”太平回头明媚一笑,眉眼长开的她透着一股妩媚的风情。

只见她跑入宜秋宫,踩着树下的桂花花瓣一路跑了过去,不时拍打几下桂树,好让桂树纷落下更多的花瓣。

花瓣徐徐飘落,像是千片金灿灿的雪花簌簌而落。

桂子花瓣落上太平的团花与肩头,偶有几瓣沾在了上面,公主浑然不觉,只觉有趣,跑到尽头后,又依样画葫芦地跑了回来。

“殿下,你可别再拍了,桂花要留着家宴赏的。”六信焦急大呼,想要劝阻太平。

太平却玩心大起,六信越是不准,她越是想多拍下些花瓣。

“太子哥哥可没那么小气,大不了,从旁的地方移栽几株过来!”

六信是真的要哭了,瘪了瘪嘴,求救地看向了一旁的春夏。春夏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公主一旦起了玩心,岂是只字片语可以劝听的?

“殿下,当心些,小心摔了。”在院中干活的宫人们也围了过来,确实害怕二圣最宠爱的小公主今日在这里磕了还是撞了,到时候免不得一顿板子。

看见这阵仗,太平顿觉索然无味,松了裙角,斜眼瞥了一眼旁边的宫阙宜秋宫,“春夏,本宫累了!”说完,便往宜秋宫内走。

六信连忙拦住公主,敬声道:“殿下,这里面还在清洗,这会儿脏得很,还请殿下移步承恩殿,太子殿下还在那儿等着殿下呢。”

太平轻笑,“也好。”说着,她环视了一眼附近,暗中记下了这宫中的陈设布景,等她回宫后,定要画出来呈给阿娘。

太平来到承恩殿外时,六信先行三步,凑至殿门前禀报,“殿下,公主到了。”

“太平来得正好。”李贤今日似乎很是高兴,语气中透着一股雀跃之喜,“进来吧。”

太平本还疑惑着,可踏入承恩殿的第一步,便找到了答案——只见今日的客座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婉儿今日是男装打扮,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圆襟袍衫,头上戴着玄色幞头,腰上只系了一条青穗,悬着一块双鱼白玉佩。此时安静地坐在那里,若真是位郎君,单这气度便是位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

太平的惊讶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她心底很快便浮起了一抹酸涩。说好不再诗书往来,这下倒好,难得有出宫见见母亲的机会,不去好好陪着郑氏,却乔装打扮跑来这里“私会”!太平嘴角一翘,提着裙角快步走至婉儿身侧,气呼呼地往她身侧一坐,话却是说给李贤听的,“二哥这儿原来有客啊!”

“今日在长安城遇上了,便邀了上官大人来,品一品这幅画。”李贤说得淡然,说是请,倒不如说是“强邀”。

他送去给婉儿的诗文,好些日子婉儿都没有回复,有如石沉大海一样,所以今日难得撞上,他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本来他想好好问个清楚,可听闻今日太平要来,便只能摆出赏鉴的姿态,邀太平一起赏画了。

婉儿本来还愁着如何脱身,可知道太平要来后,她便心安了不少。只是太平从瞧见她的一眼开始,便像是涨了气的河豚,婉儿看在眼里,心底却暗暗欣喜。

她的殿下,似乎又吃味了。

婉儿不得不承认,太平最衬穿这样鲜艳的裙衫,打从她出现在视线里,婉儿就难以自抑地被她吸引着。若不是要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婉儿只怕早就杵着腮,对着太平温柔又痴缠地笑了。

“哦。”太平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此时哪里还有心思赏花,小心思转得飞快,只想快些找个理由,扯着婉儿离开这里,好好地“教训”她“言而无信”!

婉儿微笑着看着太平,“请恕臣无礼。”说完,婉儿便温柔地拍下了太平肩头的桂花花瓣,又抬起手来,小心地拿下了太平团花上的花瓣。

“殿下这是从哪里来啊?怎的落了一身的桂花花瓣。”

李贤皱眉,能惹这一身的桂花花瓣,也只有宜秋宫外的那一排桂花树了吧。

“太平,你可是又胡闹了?”说着,他看向六信,瞧见六信苦涩垂首,便知道他没有猜错,“桂花若是都被你打掉了,父皇与母后驾临东宫,还能赏什么花?”

“太子哥哥那么厉害,自然能想到应对的办法。”说着,太平拿出了小册子,往几案上一放,“这是太子哥哥要的,我走了!”

“太平,我可是你兄长,你这说话的态度……”

“可是太子哥哥先教训我的!”

“你!”

“上官大人乔装来此,想必母后不知道吧?”

太平这话一出,李贤与婉儿都沉了脸色。

“太平,不要胡闹!”李贤的语气比方才软了许多,他本以为跟太平是一条船上的人,哪知这丫头的骄纵性子又犯了,大局当前,他必须好好安抚。

“我要回宫了!”太平扔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太平……”

“容臣先安抚公主,就此告退!”

婉儿逮到机会,起身对着李贤一拜。

李贤本想拒绝,“她这性子一犯,母后都没法子……”

“臣有。”婉儿再拜,沉声道:“殿下,大局重要。”说完,婉儿不等李贤允准,便匆匆离开了承恩殿,追着太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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