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良夜

同日, 德安刚回寝殿复命不久,探子便来了新消息,言说武后下了口谕,将公主禁足紫宸殿。

李治扶额, 喃声自语, “媚娘啊,你可真是寸步不让啊。”

德安也不好多言, 给李治奉上了参汤, “陛下保重身体。”

“德安啊,你这句话说得没有错。”李治端起参汤, 慢慢地喝了一口,“朕还有好些事没有做,这身子确实需要好好保养。”

没过多久,殿外便有宫人求见。

德安出去看了一眼, 那宫人匆匆给德安塞了一封信笺, 便垂首离开了。德安拿着信笺走了进来, 恭敬地呈给了天子。

李治拿着信笺,没有立即翻开,“谁递的信?”

“上官内人的贴身宫婢, 红蕊。”德安如实答话。

李治眉心一皱, 翻开信笺后, 只见上面写了一句话——承君之诺, 担君之忧。

李治想了想,不禁笑了起来。从昨日到现下,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太平身上,想必昨晚上官婉儿回去,也捱了不少罪吧, 不然也不会请了太医去医治。

太平懂事,是一喜,上官婉儿如今这样的选择,无疑是意外之喜。

李治忽然心情大好,对德安道:“德安,把名册拿过来,朕要好好为太平选个驸马。”

“诺。”德安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看见这样神采奕奕的天子了,他恭敬地将名册拿了过来,恭敬呈上。

李治打开名册,一手拿起朱笔,先将武氏子弟的名字一一勾去。他的公主,必须嫁李氏这边的人,怎能便宜了武氏。

调露元年,裴行俭平定西突厥兵祸,大唐重置安西四镇。同年十月,东突厥有部造反,裴行俭继续领命平叛,功成。大唐于灵州置下六州,安置突厥降户,自此西境战乱暂歇。

边境烽火初平,长安这边却阴云密布。

宫中的二圣知道,太平与婉儿也知道,今年的长安东宫,将会燃起一簇烽火。

太子李贤这半年来,一直与武后母慈子孝,鲜少与武后红脸起争执。群臣大多以为太子终是懂得藏拙避凶,想用明哲保身的法子,与武后比一比天命。毕竟李贤年少,武后已近六十,这样的法子可比真刀真枪的斗个你死我活有用多了。

可对太子而言,武后一日活着,他便笼罩在武后的阴影里一日。之所以蛰伏至今,不过是想让武后放松警惕,静候时机成熟。

“八月。”李贤沉下眸光,等那日一过,他便是大唐的新天子,再也没有谁能凌驾在他的顶上,让他夙夜难安。

“太子殿下。”随侍六信走至东宫主殿门口,怀中抱着一本诗集。

李贤收敛神情,回头看见是内侍六信,笑道:“拿进来吧。”

六信走进了主殿,双手恭敬地将诗集奉上。

李贤接过诗集,挥手示意六信退下。不等六信退出殿门,李贤便迫不及待地翻开了诗集,只见诗文的字里行间,不时有几句簪花小楷的批注。

字如其人,见字如见人。

李贤抱着诗集深嗅了一口,墨香味扑鼻而来,是上官大人平日书写用的上好松烟墨。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李贤默念了头一句,目光却落在了边上的批注“妙句”二字上。这大半年来,他与婉儿便以诗文互联,李贤送去的诗文大多是这样深情缠绵的乐府诗文,婉儿每次批注的地方,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总是李贤想让婉儿细细品读的诗句。

虽说婉儿只是内官,可这半年多来,颇得武后宠爱,是以大家都不再以“上官内人”称呼她,见了她的面,都直接唤一句“上官大人”。这些事传至天子李治那里,李治也只当是一桩小事,选择了不闻不问。

二圣一人不问,另一人偏宠,婉儿在宫中的身份也今非昔比,是以李贤可以直接命内侍传递诗文,婉儿也敢批注了诗文便让内侍带回东宫。

宫中流言因此悄无声息地流传开来,可当事人谁都懒得理,这些流言便变得索然无味,传了几日便如石沉大海,再也无人提及。

公主被武后禁足紫宸殿大半年,近几日闹着要回自己的清晖阁。武后训斥两句,直斥骄纵难改,便将公主打发回了清晖阁。

这些事看似寻常,可在宫里每走一步,皆有所图。

重回清晖阁,太平第一时间借着性子打发了好些个宫人,亲自选了一批这半年来她暗中培植的宫人入阁伺候。再不用在母后的眼皮子底下过日子,太平顿觉舒爽,当晚便寻了个理由,命婉儿来清晖阁讲学。

武后闻知此事,只眉头微微一皱,看向伺候一旁的婉儿,“你想去么?”

婉儿垂首,“臣想去。”

武后捏紧朱笔,“外面已经起风了,太平也已经十六岁了,本宫在这里教她大半年,你告诉本宫,她听进了多少?”

婉儿不卑不亢,徐徐道:“正因如此,臣必须去。”

“哦?”武后倒想问一个理由。

婉儿徐徐抬眸,这大半年来,她在武后身边学到不少,气度也比往昔沉稳了许多,“臣是天后的臣,臣不按规矩夜访公主寝殿,外间看来,只会以为是天后的意思。天后禁足公主半年,是紧线,随后命臣夜授公主学问,是松线。”

“一松一紧之间,外间只会以为本宫还是舍不得太平这枚棋子。”武后露了笑意,“可若本宫不稀罕演这出戏呢?”

婉儿对着武后一拜,“臣也会悄悄去。”

武后挑眉,“你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臣这把钩子上勾着两人,不得不演这些戏。”婉儿说得坦荡,“况且,昨晚臣欠了殿下半首诗,今夜赴约,也算是守诺。”

武后静默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婉儿。

婉儿也静静地看着武后的眉眼,不见半点胆怯,更不见一分心虚。

“看来,本宫只能准你去了。”

“诺。”

婉儿领命一拜。

“回来时,记得把你们做的诗一并带回。”武后只道这两人年龄相仿,所以私下藏了不少姑娘间的小秘密,本来她也懒得细问这些,可看婉儿这非去不可的架势,虽说每个理由都合情合理,武后还是起了好奇,总觉得这两个小丫头暗地里似乎还在谋划什么。

“诺。”

婉儿再拜,当下退出了紫宸殿。

武后看着婉儿的身影走远,拿过边上的折子,缓缓打开,只见其中夹了一张白笺,上面写了两个字“东宫”,字迹正是婉儿的字迹。

武后会心一笑,拿起白笺,折子内容不过是日常奏报,可婉儿已圈出了几个关键字眼,连在一起,便是“八月”“风起”。

“后生可畏,是个好苗子。”武后轻喃一声,将这本折子合上,递给一旁的裴氏,“烧了吧。”

裴氏接过折子,便领命退下。

这边婉儿带着红蕊来到清晖阁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沿途宫灯如星似豆,照得长廊熠熠生辉。

“红蕊,去找春夏吧。”婉儿来到寝殿外,便将红蕊打发了。

红蕊高兴地挽了春夏的手,退至一旁的小亭中说话去了。

婉儿整了整今日穿的粉白色裙裳,端然推门走入寝殿之中——

今晚的寝殿只亮了一处烛火,显得极是昏暗,烛火边上,也不见公主在那儿读书写字。

婉儿蹙眉,轻唤一声,“殿下?”

身后的殿门突然关上,只听一声轻响,太平便将殿门拴上了。

“殿……”婉儿回头,话只说了一半,便瞬间烧红了耳根。

只见太平只着了一件薄纱内裳,内里若隐若现,昏暗的烛光恰到好处地衬出了她此时的娇媚笑意。

稚气已脱,太平的眉眼已经彻底长开来。

她往前凑近婉儿,话却是说给殿外人听的,“本宫今晚要与上官大人夜读,不可吵扰本宫,否则本宫重罚!”

婉儿忍笑,抵住了太平的唇瓣,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今晚会不规矩。”

“知道我会不规矩,婉儿还是来赴约了。”太平哑笑,欺身贴上了婉儿,她的灼热呼吸近在咫尺之间,惹得婉儿心乱又心烫。

婉儿惊觉腰带被太平扯开,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嗔道:“殿下就那么急么?”

“怎的不急?”太平继续往前,一步一步将婉儿逼到了床边,只轻轻一推,便将婉儿压倒在了床上,“在阿娘那边,我可是时时在忍,都快忍坏了。”

其实也不单如此。

“殿下……先……等一会儿……”婉儿捧住了太平的双颊,阻止她含弄耳垂,“先把诗写了……”

“不写!你以后也不准再写给二哥!”太平捉住她的双手,高举过头,死死压在了锦被上。此时的太平像极了一只被惹恼的小野猫,明明眼角含春,却多了一丝恼色,一字一句道:“这事我也快忍坏了!”

婉儿嗅到了太平语气中的一味酸涩,不禁笑出声来。

“我可是当着殿下的面写的批注。”

“反正不准再写!”

太平霸道开口,“阿娘给你划过分寸,本宫也要给你划个分寸……”眸光沉下,婉儿只觉胸口一凉,便知这吃味的小公主今晚是不准备让她起来了。

太平的唇瓣凶狠地吻上了她的唇,这半年来的浓烈思念在这一瞬间彻底融化开来,烫得两个人都快融化成了水。

婉儿的回应,在太平的炽热缠吻下显得极是弱小。她旁的不怕,就怕太平吻得太重,吮破了嘴皮,回去被武后看出端倪来。

“轻……轻些……”婉儿羞声诉求。

落入太平耳中,竟是别样的烫耳。她松了唇舌,微微支起身子,不论是她还是婉儿,此时都在大口喘息。

心脏疯狂地跳动着,每一下都牵动耳鼓共鸣。

“今晚回去么?”太平的手沿着婉儿的脸颊辗转抚下,覆上她的温软,“我可以装病,留上官大人照顾本宫一夜。”

婉儿蹙眉。

太平也蹙了眉,娇声问道:“不成么?”说是“哀求”,可手上动作一刻都没有停下。

心跳如雷,似是随时可以跳出喉口。

婉儿微微启口,声音已是一片沙哑,“诗是天后要看的,所以……”婉儿揪住了太平的领口,贴上了太平起伏的胸膛,“臣是怕……一会儿什么都写不出来了……”其实这句话已经说晚了,此时婉儿满心满眼都是太平,哪里还容得下“太平”以外的字眼?

太平没想到婉儿赴约,竟是用这样的理由。

“阿娘竟准了你这个理由?”

“不然呢?”

婉儿忍不住去啄吻太平的唇瓣,今晚的小公主似乎特别打扮过,身上透着一股淡淡的梨花香味。

太平被她吻得有些心痒,“那……便写……”她的手指在婉儿的背脊上缓缓书写,只因她已被婉儿吻得说不出话来。

相乱欲何如?

婉儿没想到这个时候,太平还能想到这句诗,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顺势将太平压至身下。曾经,她也曾这样坐在太平身上,睥睨身下的小公主。

只是那时她一时胆怯,半途逃之夭夭。可今晚,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太平痴痴地看着婉儿,看着她缓缓褪下了裙裳,徐徐压下身子,“相乱欲何如……”微乱的气息近在咫尺之间,婉儿念完这一句后,太平蓦地明白了婉儿想做什么。

殿中唯一的烛光微微摇曳,恰好照在婉儿的右颊上,映照出她那烧红了的温婉脸庞。

“本宫准你僭越……”太平的声音轻颤,不免有几分紧张。

婉儿轻轻吻下,扣紧了太平的手。手还要留着写诗,可不能有半分颤意。

“诺……”

上辈子她第一次亲尝公主殿下,那时带着七分醉意,只觉被一团大火烧着,恨不得将自己与公主彻底烧成一团尘灰。

这辈子她再尝殿下的滋味,温热中带着一味甜意,比世上的葡萄酿还要醇蜜。

太平揪紧了被角,有那么一瞬,她仿佛看见了去年上元节的烟花在头顶绽放开来。她坠入了人间极乐,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婉儿只知道,今晚有朵大红芍药绽放在了眼前,远比那日太平送她的还要艳丽。

此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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