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女臣

第二日, 阳光沐满整个大明宫。

武后自早朝下来,刚走至紫宸殿外,便嗅到了一抹淡淡的龙涎香味。她负手立在殿门前,并不急着踏入殿中。

裴氏往内看了看, 只见婉儿垂首跪在殿中, 一动不动。

“是上官内人。”裴氏小声回禀。

武后明明已经下旨,这三日不必婉儿伺候, 怎的这才第一日, 婉儿便来殿中伺候了?甚至,她下意识地往殿中再扫了一眼, 并未看见太平的踪影。

这两个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武后不动声色,端然踏入殿中。

“叩见天后。”婉儿恭敬地叩首行礼。

“起来吧。”武后给裴氏递个眼色,示意她去打探一下太平现在何处。

裴氏领命退下。

婉儿起身,走近龙案, 敬声道:“朱墨已磨好, 天后先试试浓淡, 若是淡了,奴婢再重新磨过。”

武后提起朱笔,沾了沾朱墨, 在宣纸上随便画了两笔。她暗自惊奇, 分明这是婉儿第一次近身侍奉, 怎的磨出的墨竟是浓淡刚好?

“如何?”婉儿小声问道, 依旧低着脑袋。

武后似笑非笑,“原来先前的伺候都是不上心的,现下才是真正的用心。”

婉儿往后一退,认真答道:“那时是妾,这时是奴婢, 身份不同,自然能做的也不同。”

“谁说你是奴婢的?”武后冷声问道。

婉儿淡声答道:“宫中除了嫔妃之外,皆是奴婢。”

“从今日起,你自称‘臣’。”武后眸光明亮。

婉儿以为自己听错了,本想悄悄窥看一眼武后的表情,哪知竟与武后的眸光撞在了一起。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今日的武后比往日慈眉善目了许多。

武后在她低头闪避时,用笔尾挑住了婉儿的下颌,“记得,你是臣,不是奴婢,以后垂首,只能垂到这里,再低则太过卑微,若高了则太过倨傲,这便是本宫许你的分寸。”

“诺。”

笔尾缓缓地从婉儿下颌上移开,武后的目光落在了一旁叠得整齐的六叠奏章上。平日这里只会有两叠奏章,一叠是批阅过的,一叠是尚未批阅过的,今日竟有整整六叠,当中必有门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武后眼尖,瞧见其中一叠最上面的一本还夹着一根鹰羽。

婉儿不卑不亢,如实交代:“臣斗胆,按照奏章官员所属分了类别。放置了鹰羽的这叠,事关军事与兵部动向,宜最早处理。”

武后的眸光沉下,“你好大的胆子,胆敢私看奏章。”

“臣只看了奏请人是谁,当中内容一概未看。”婉儿徐徐答话,这次她坦荡地迎上了武后的眸子。这本是十年之后的她,才敢有的举动,可现下她敢做这样的事,只因她必须早些成长起来,不做太平的累赘,成为太平真正的左膀右臂。

武后虽说多疑,却是个爱才之人。只有显露自己的本事,才能在武后底下长久谋事,才能得到机会触及朝堂官员,慢慢发展自己的势力。

这就是婉儿的一次赌博,以她上一世对武后的了解,她其实有九成把握,那没有把握的一成,要看今日的武后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武后半信半疑,拿起这本夹了鹰羽的奏章,打开时发现里面还夹了一张空白信笺。边缘是新裁的,大小刚好可以盖住奏章的内容,独独露出写奏章之人的名字与官衔。

果然是小看了她。

武后是高兴的,也是惊讶的。她忽然有些明白太平了,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臣子,确实讨人喜爱。可是天家的喜爱绝对不能显露于面,武后绷着笑意,将这本奏章合上,放回原处,问道:“其他五叠又是何意?”

“天下民为本,所以户部的奏章,臣以红笺做标。”婉儿说着,将这叠奏章往武后面前推了一寸,“刑部与吏部的奏章,臣以蓝笺为标。”婉儿又将另外一叠奏章推上前来,“剩下的,工部与礼部的奏章臣合叠一起,以粉笺为标。”

六部奏章已做了分类,那最后那一叠没有任何标记的,武后倒是好奇了,“那边那一叠又是什么?”

“中书省与门下省的折子都放在这里。”婉儿继续回禀。

武后静静地看着婉儿,“本宫记得,折子应该还有一些其他的。”

“其他的?”婉儿惑然。

武后却满意地笑了出来,“看来,你确实没有窥看奏章内容。不然,怎会不知有些折子本宫是不必批阅的。”说着,她侧脸扫了一眼龙案上的六叠折子,那些上书奏告官员的折子估计都被婉儿按官员所在部属分在了其中。

婉儿垂首,“臣有遗漏之处,还请武后明示。”

“本宫今日给你一个恩典。”武后的眸光如炬,寻常人若与她这样对视,哪承得下她这样的威严,“抬头,看着本宫。”

婉儿深吸一口气,抬眼对上了武后的眉眼。

武后看了她片刻,终是沉声开了口,“以后你帮本宫把奏章重新分类,有些官员相互攀咬的折子,你给本宫单独提出来,再分一叠,用白笺为标。”

婉儿听懂了武后的言外之意,也就是说,她以后可以直接阅读奏章内容。她连忙垂头,“天后,臣只是内官,如此一来,岂不是僭越了?”

“今日是内官,往后终有一日。”武后心中那团火又在熊熊燃烧,“女子一样可以封王拜相,本宫希望朝堂上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女官。”

婉儿听得烫心,连忙跪地道:“臣,领命!”

武后脸上的笑意渐敛,“本宫只会信人一次,背叛本宫者,死。”

“诺。”婉儿再拜。

“婉儿。”

“……”

婉儿没想到武后竟会这般直呼她的名字,不禁愣了愣。

“上官二字,本宫喊得不舒服。”武后轻笑,“听太平喊你婉儿久了,本宫觉得这样喊你也不错。”

婉儿不敢反驳,只得应下。

“说吧,太平去了哪里?”武后索性直接问她,等裴氏打探消息回来,也可以再做一回比对。

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个本事她还要好好教教太平。

婉儿缓缓答道:“今日一早,德安公公奉命来此,传召殿下去陛下那儿请安。”

竟算好了时辰,在她上朝时召唤太平,武后想,肯定是李治有什么要事要吩咐太平。具体的,等太平回来,一问便知。

武后没有深究此事,反正李治越信任太平,于太平来说只是好事。

过了一会儿,裴氏从外面进来,回禀武后,公主去了天子寝宫。

武后今日似是心情不错,吩咐裴氏道:“吩咐御膳,中午本宫想饮两盏葡萄酿。”

“诺。”裴氏已经许久没见武后这样高兴了,她好奇地看看婉儿,可婉儿端然站在武后身侧,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半点情绪。

正午时分,太平被人抬了回来。准确说,她今早便是这样被抬去请安的。

那三棍子不轻不重的,她坐不得轿子,也走不得,德安便只能吩咐内侍们小心翼翼地抬着公主去天子寝宫了。

“回天后,公主殿下回来了。”裴氏在紫宸殿外看见了公主被抬入偏殿,转身便入内禀告。

武后喝得正酣,斜眼瞥了一眼婉儿,“婉儿,你去瞧瞧。”

“诺。”婉儿确实担心太平,这一去好几个时辰,也不知天子又要交代她做什么。

等婉儿退出紫宸殿后,武后放下杯盏,冷声道:“传本宫的命令,自今日起,公主禁足紫宸殿,若无本宫允准,不准私自出宫。就算是陛下传召,也请知会本宫一声。”

裴氏不解。

“照做便是。”

武后与李治对弈多年,她最知他的性子。她越是拦阻天子行事,天子就越是厌恶她。如今她势力已大,李治拿她无法,便只能把心思动到太平身上。

李治想把她的一枚白子变成黑子,她总要做做样子,让李治感觉到她的防范,感觉到她也想与他争抢太平这枚好棋。人一旦起了胜负之欲,便像是赌徒上了赌桌,越是差点要赢,扔下的筹码便越大。

“雉奴啊,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太平。”这句话是武后真心话,也是她藏了好久的一句话。

只可惜,如今这大明宫中已没有了当初的雉奴与媚娘,只剩下大唐天子李治与大唐天后。“夫妻”二字如今只能放在“君臣”二字之后,谁也逃不了这一场“成王败寇”的角逐。

太平被抬入偏殿后,春夏急忙上前伺候。

“奴婢先给殿下上药。”

“嗯。”

太平扭了扭身子,看着父皇那边的内侍退出了偏殿后,对着春夏勾了勾小指,示意她凑近些,听她耳语。

春夏暂把伤药放下,微微凑近太平。

“阿娘可有为难婉儿?”太平只担心她离开这一阵,婉儿在母后那边受欺负。

春夏笑道:“殿下放心,一切安好。”

“怎么个安好?”太平必须问个清楚,若不是婉儿非要今早开始伺候,她绝对要让婉儿养个两三日再去母后身边。

春夏压低了声音,“天后今日传膳,还专门要了葡萄酿。”

“哦?”太平这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咚咚。”

忽听有人叩响殿门,太平急忙趴好,扬声问道:“谁啊?”

“臣奉天后之命,前来探视殿下。”

一听是婉儿的声音,太平忍笑将伤药往怀中一藏,赶紧打发春夏,“去找红蕊玩去!”

春夏笑出声来,“诺。”她走出偏殿时,给婉儿递了个眼色。

婉儿没有明白春夏的意思,走入偏殿,反手将门掩上后,便听见太平趴在榻上嘟囔道:“疼……疼死我了……”

“陛下打你了?”婉儿焦急走了过来,在太平身边坐下,“哪里疼?让我瞧瞧。”

“这可是婉儿你说的,我哪里疼,婉儿就看哪里。”太平逮到了话茬,指了指自己的屁股,“这儿疼。”

“殿下!”婉儿真没想到太平竟是逗她玩,又恼又笑地轻拍了一下太平的痛处,“胡闹!”

“嘶……”太平咧嘴,故作痛极了的样子,“婉儿才去了阿娘那儿半日,就变得这般凶狠,打坏了我,你不心疼么?”

“嘘!”婉儿急忙去捂她的嘴巴,“这里可是紫宸殿!殿下……殿下就是想说胡话……也要……注意些……”

太平莞尔,“婉儿原来还是想听的。”

婉儿蹙眉,轻咬下唇,“说正事,天后还等着臣去回复。”

“那便先说正事,一共两件。”太平正经了起来,“第一件,父皇给了我这个。”太平从怀中拿出一枚令牌,“足以调动宫中禁卫三百人。”

婉儿看着那块朱漆令牌,她知道这是太平好不容易才挣来的一点权势。

“第二件呢?”

“想你。”

婉儿听得耳根一烫,“孟浪!”

太平却笑了,笑得声如银铃。

“你还笑?!”

“婉儿,给我上了药再去回复吧。”

太平将药膏拿出,递给了婉儿,语气中带着一丝娇媚,“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婉儿轻叹,拿过了药膏,“只此一次。”

“嗯!”太平半支起身子,从怀中又拿出了一朵藏了许久的雪色芍药,送到了婉儿面前,“今早路过瞧见的,这朵芍药生得素雅,看见它就想到婉儿,跟这芍药一样好看。”

婉儿哑笑,“它本来生得好好的,你就把它给折了。”

“也是。”太平把玩着那朵芍药,“我确实不该一时忍不住,折了这朵芍药。”说着,她凑近了婉儿,轻咬她的耳根,“婉儿可有一点想我?”

婉儿被她咬得有些发痒,急道:“殿下你再这样……”猝不及防地,太平将她抱入怀中,抱得紧紧的,根本不管自己还痛着。

婉儿觉察了太平的不对劲,侧脸看她,柔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太平收拢双臂,埋首在她的颈边,一边汲取她身上的温暖,一边歉声开口,“父皇说,明年开春后,便给我选个驸马,这样我才能在宫外立府,才能真的帮上他。”

上辈子这样的事婉儿已经经历过,所以现下的她即便是难过,可也比上辈子平静太多。婉儿轻抚太平的手臂,哑声道:“殿下,这是你必须走的道,也是我必须经受的道……”

“我保证,即便我嫁了,我也不会……”

婉儿微笑,手指抵住了她的唇,坚定地道:“我会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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