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侍寝

上元节后, 朝堂经狄仁杰一番整肃后,朝局稳定,奢靡之风渐止。天子头风日盛,已有好些日子没能与天后一并上朝听政。武后在朝堂之上, 俨然如天子, 太子李贤处处受治,却一反常态隐忍不发, 朝中不少敏锐之人已嗅到了宫中即将出现的血腥味。

不单是朝臣想看这一出母子互诛的大戏, 天子李治也等着看这出戏如何收场。天后赢,嫡出的皇子还有两位, 论起年岁,天后肯定熬不过皇子,若是太子赢,那笼罩在大唐朝堂十余年的天后阴霾将至此消散, 大唐将会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局。

太子李贤容貌俊秀, 生性聪慧, 监国数次,无一处失察,也无一处疏漏, 在朝臣心中, 他确实是大唐最出色的储君。

是年五月初, 明崇俨被恶徒击毙于长安街头。当夜, 消息由德安禀告给了李治。

这个烫手山芋,终是了结。

李治将搁在案上的两道折子递给了德安,难得地笑了出声,“德安啊,拿去烧了吧。”

德安恭敬领命, 接过了折子退下。

李治揉了揉额角,舒坦地躺在了坐榻上。他的太平是把好刀,仅仅用了两个人,便将这个明崇俨收拾了。他想,今晚太平一定会来邀功,他确实应该好好嘉赏太平。

这夜太平并没有来,他却等来了脸色凝重的武后。

李治故作虚弱,唤了武后过来,顺势枕在了武后双膝上,“媚娘啊,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等朕好些,朕定陪你去东都静养一阵子。”

武后冷声道:“我以为陛下今日会好一些,所以才来瞧瞧陛下。”

李治知道明崇俨是武后的臂膀,如今明崇俨一死,便再没有谁敢妖言惑众,中伤太子。武后不高兴,那是一定的。

“此话怎讲啊?”李治皱眉。

武后对上他的眸子,认真问道:“陛下真不知道?”

“朝堂怎么了?”

“明崇俨死了。”

李治惊讶之极,从武后身上起来,端坐一旁,“查到是谁下的手么?”

“狄仁杰回报,那恶徒下手极快,出手极准,那时西市的人颇多,凶徒一入人群,便如过江之鲫,再难寻觅,这案子只能是一桩悬案了。”武后语气微狠,显然是愤怒的。

李治覆上武后的手背,“媚娘,此事朕会继续派人暗查,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希望陛下能查到凶手是谁。”武后故意引导方向,“我只希望此事跟东宫无关。”

李治讶异道:“媚娘你怎会这样想呢?”

“明崇俨的折子陛下也看过,最想他死的也只有东宫了。”武后说着,忽然冷冷一笑,“若不是东宫,难道是陛下么?”

李治脸色一沉,“媚娘。”

“好了,我今晚来,是来瞧陛下的。”武后抬手抚揉李治的额角,“太医近日说,陛下的头风又严重了,外面的朝臣好几日没有瞧见陛下上朝,还以为我把陛下怎么了。”

“胡说八道!媚娘一心为朕,怎能背上这样的污名?”李治怒喝,“明日朕就陪你上朝。”

“嗯。”武后温柔微笑,笑意却冷如冰霜。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片刻,武后便言说还有奏章要看,退出了寝宫。

李治等武后走远,脸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

德安看天子脸色不好,赶紧端来参汤,伺候道:“陛下该用汤了。”

李治只喝了两口,便将参汤放到了一旁,沉眸似是思量着什么。

德安不敢多问,便一直候在旁边。

“德安。”李治忽然开口,“这几日上官婉儿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德安如实道:“一切如常,天后似是很喜欢她的辞章,好些诏书都交给她来拟诏。”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李治心知肚明,武后今晚来这走这一遭,就是来探他的口风的。明崇俨之死,虽说东宫的嫌疑最大,可媚娘那般聪明的人,只会往他身上想。太平虽然办成此事,可毕竟是个小丫头,万一留了什么蛛丝马迹,被媚娘顺藤摸瓜,他还是洗脱不了嫌疑。

这个时候,自然是越乱越好,千万不能让媚娘静下来细查明崇俨之死。明日开始,他与媚娘同上朝堂,多管些政事,媚娘忌惮的东西多了,她便没那么多精力细查此案。

“东宫那边的探子可有回报?”李治又问。

这次是德安脸色不太好,走近李治,低声道:“宫中禁军已经调换了第三个将领了,都是东宫那边出来的人。”

李治冷笑,“把这个消息放给媚娘的探子,伤神之事都交给她来吧。”

“诺。”德安领命。

李治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笑问道:“德安,你看朕是不是老了?”

德安急忙跪下,正色道:“陛下春秋正茂,一点也不老。”

“传旨。”李治在笑,笑意却难以捉摸,“明晚,命上官才人来朕这儿,侍寝。”

德安怔了一下,“陛下,上官才人可是天后那边的人……”

“既是才人,便是朕的后妃,朕临幸不得?”李治就想看看,他在这个时候施宠媚娘身边的人,媚娘敢不敢拦他?

况且,他已经等了太久,上官婉儿想了那么多个月,也该给他一个答复。

到底愿不愿做他的人,帮他把武后拉下来?

“诺。”德安听出了天子语气中的怒意,怎敢不领命。

第二日黄昏时,德安领着两名宫婢来到了紫宸殿,当着武后的面,宣下了侍寝的旨意。

婉儿叩拜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武后昨日去探望李治,只是想谈谈他的口风,可今日突然探得东宫消息,随后又下旨上官婉儿侍寝,明摆就是天子在给她示威。

果然是忍不住,想收拾她了。

武后得了想要的答案,俯视婉儿,“上官才人还不谢恩下去沐浴更衣?”

婉儿死咬下唇,这样的恩典,她以为她在武后身边,便不会发生。甚至上辈子她也从未遇上这样的事。

武后看她是想抗旨,多少猜到一点她的心思。虽说上官仪之死,源于那本奏请废后的奏疏,可真正下令抄家的还是天子李治。要她侍寝这样一个天子,确实是件痛苦事。

“德安,你回去回禀陛下,她已领命。”武后先行打发了德安。

德安示意两名宫婢留下,“好好伺候才人沐浴。”

“诺。”宫婢们双双福身。

德安走后,武后挥手先让宫婢们退下准备沐汤,瞧见婉儿还叩首在原处一动不动,她知道她现下求的是谁。

“你求本宫,本宫也管不了这事。”武后徐徐开口,“这是你的关,你只能一个人闯。”说着,武后望向外间的暮色,“宫中的女子,上至皇后,下至宫婢,只要天子想要,便只能侍寝,哪怕尚宫局那边也如此。”

婉儿终是直起腰杆,眼圈虽红,眼泪却硬生生地忍在眼眶里,“若是外朝的朝臣呢?”

武后没想到她竟敢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漠声道:“本宫现下只是皇后,有许多事,还是得守规矩。”说着,武后对她递去了右手,“本宫可以拦阻这一回,却拦阻不了下一回。照理说,陛下头风日盛,这些事应该少做,以免有损龙体。他突然下旨命你侍寝,要的定不是你的身子,本宫想,聪明如你,应当知道如何全身而退。”

婉儿迟疑地看着武后伸来的手,“多谢天后提点。”

武后并没有缩手的意思,“还不起身?”

婉儿垂首起身,“妾先去准备了。”

武后终是缩回了手,负于身后,“去吧。”看着婉儿走远后,她淡淡笑了笑,看向裴氏,对上了裴氏疑惑的目光,“想不明白?”

裴氏点头,“奴婢不懂,天后为何给她这样的机会接近陛下。”

“方才你也瞧见了,本宫伸手,她并没有牵。”武后笑意复杂,“你知道为何么?”

裴氏不解。

武后饶有兴致地笑了,“这丫头不单性子倔,胆子也大,可比当年那匹狮子骢难驯多了。”婉儿方才若是牵了她的手,便是相信武后的话,可她没有牵。

今日婉儿去侍寝,无疑是一个抉择点。

她从了陛下,陛下必会圣宠于她,会像扶植当初的媚娘一样,这是她另外的一条生路。婉儿没有牵武后的手,就是在拿这个做最后的筹码,想逼武后开口帮她推去今晚的侍寝。

她若不从陛下,陛下怎会留她?若是武后还看重她这枚棋子,想来最后关头,也会去救她,自此便能更信婉儿一些。

这是婉儿与武后展开的博弈,武后许久不曾遇到这样有趣又胆大的丫头。婉儿想拉她对弈,她偏不入局,她倒要看看,婉儿今晚能不能在李治那里全身而退?

对武后而言,没有本事的人不配做她的棋子。就拿今晚这一出,来验一验这枚棋子值不值得她珍视?也挫一挫这丫头的傲气,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对她耍这样的心思,以退为进地逼她入局。

武后避了婉儿的局,却给婉儿放入了另一个局中,算是她对她最后的试探。

武后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裴氏,去宣太平过来陪本宫用膳。”

“诺。”裴氏领命退下。

这宫中肯定是藏不住消息的,太平迟早会知道这个消息。这段日子太平跟婉儿的小把戏不少,虽说武后也没抓到什么实在的,可也看得出来,这两个丫头年龄相仿,是真心实意地欣赏彼此。

知女莫若母,若是让太平知道婉儿今晚侍寝,直觉告诉她,这孩子的骄纵心性怕是要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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