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暗度

天色终是暗了下来, 下了两日的雪,终是停下。吹过几阵寒风后,天上的阴云变得稀薄了起来,月光从云隙间落下, 照在了大明宫的檐角上。

太平早就换上了内侍的衣裳, 站在含光殿檐下等了许久,好不容易捱到了子时, 这个时候婉儿应该回去歇下了。

“春夏, 东西都准备好了么?”太平问向春夏。

春夏低头数了数布囊中的物事,“皮影人偶跟散淤的伤药都带上了。”

“走吧。”太平微微垂首, 与宫中的内侍一样,低首沿着墙边徐行。起初春夏不敢与太平并肩而行,太平扯了她好几下,她才终是胆战心惊地走快了半步。

紫宸殿的宫灯向来通宵长明, 越是接近这里, 羽林军的守备就越严。身处高位者, 有哪个可以真正高枕无眠?

李治如是,武后亦如是。

太平知道肯定是混不进去的,她本来也没打算混进去, 今日来紫宸殿, 她肯定会惊动武后, 所以遇上羽林军盘问时, 她索性将脑袋抬起,让他们看清楚了自己的面容。

“殿下!”羽林将士急忙跪地行礼。

太平负手而立,“我有要事要见母后,你们都让开。”

“诺。”羽林将士立即让道,看着太平沿着宫阶走上了紫宸殿。

候在殿门前的裴氏瞧见公主来了, 还打扮作了内侍,想来是不想惊动宫中的其他人,当下入内通报。

太平拐了一下春夏,嘱咐道:“你不是有东西拿给红蕊么?还不快去?”说着,她对着春夏眨了下眼睛。

太平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左右的羽林军听见。她顺势回头扫了一眼想要拦阻春夏的羽林将士,“难道本宫的婢子还个皮影人偶,还要通报母后?”

春夏怯生生地从布囊中掏出了皮影人偶,小声道:“这是上元节红蕊买的,落在了奴婢那儿,今晚一并拿来还了。”

羽林将士上前查看了布囊,瞧见里面还有一盒伤药,狐疑地看了一眼春夏。宫婢间互送药膏之事也很常见,只是今日伤的明明是上官才人,而不是上官才人的婢女红蕊。

“嗯?”太平不悦地哼了一声。

如此明显,羽林将士已经了然,这是公主想给才人送药。宫中都说公主与才人关系甚好,看来果然如此。

羽林将士不好拦阻,便让开了道,放了春夏去偏殿。

裴氏走出了殿门,对着太平垂首道:“殿下,请。”

“嗯。”太平走了进去,殿中果然比外间暖和多了。

武后上下打量她,“大晚上打扮成这样,你想做什么?”宫中耳目众多,即便是扮作内侍夜行,也不能保证不被李治的耳目看到。

这儿是阿娘的紫宸殿,她有什么好怕的?当下弯眉轻笑,走近武后,乖顺地给武后捏起肩膀来,娇声唤道:“阿娘,儿遇上了难事,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了。”

已经许久没有听见太平唤她“阿娘”了,武后心窝微颤,端声问道:“什么难事?”

“父皇小气,只给了我两个宫卫调配,明崇俨那么狡猾,肯定是杀不了他的。”说着,太平揉捏的动作停下,“阿娘这次若不帮我,这事我铁定办不成。”

武后早就知道了此事,虽说太平的来意也算合情合理,可这时机实在是巧,以太平的心性,白日瞧见婉儿被她打了,能忍到晚上才来,而且是来找她这个阿娘办正事,今晚之事怎么想都透着一股蹊跷。

武后给裴氏递了个眼色,示意裴氏出去看看。

裴氏默然退出了殿去。

武后覆上太平的手背,淡声问道:“你要阿娘怎么帮你?明崇俨可是阿娘这边的人,阿娘推他出来让你杀,目的只为了让你立威,在朝臣心里留下些印象,以后遇上事情,他们才会想到你。”

“阿娘再给我一个人使唤便好。”太平认真回答。

武后好奇看她,“两个不够,多加一人便够了?”

“两个在明,一个在暗,双刀齐下,明崇俨才跑不了。”太平已经想好如何办好此事。

武后想了想,点头道:“好,母后再给你一人。”

“儿可以指名么?”太平再问。

武后疑声问道:“羽林军中,你竟有认识的?”

“上回阿娘让我禁足清晖阁,有个不长眼的,让儿记下了。”太平记得那人的名字,杨锋。

武后笑了,刮了一下太平的鼻尖,“你倒是记仇。”

“罚他不解恨,倒不如让他给我办事。”太平圈住了武后的颈子,“我记得他叫,杨锋!”

武后也记得这人,素来忠心耿耿,武功也很好。没想到太平能容下此人,还想用此人办事,她这样的年岁有这份胸襟,实属不易。

“明日母后将他调去含光殿当值,会知会他听你命令行事。”

“多谢母后!”

太平高兴地绕到武后身前,恭敬地一拜。

武后嘴角有笑,语气却有几分寒凉,试探问道:“今晚的事办完了?”

“办完了。”太平听出了母亲的逐客之意,她确实不能在紫宸殿待太久,“儿退下了。”

“慢着。”武后拿起了婉儿今日写的那个“曌”字,递给太平赏鉴,“这是上官才人写的新字,母后很喜欢,赐了音,照。”

太平接过那张宣纸,看着这熟悉的字体,眉眼间难以自抑地多了一丝骄傲之色。她自忖是当世最熟悉婉儿笔法之人,上辈子搜集婉儿诗文看了无数次,也在字里行间品了无数次,虽没有亲眼看见婉儿是怎样写出这个字,可她可以想象婉儿写这字时,是怎样的心情激昂。

于大唐而言,天子是日,皇后是月,光照九州。于婉儿而言,武后是日,太平是月,日是光明所向,一生追随,月是情深万千,一念不悔。

武后在这个字里品出了日月凌空的壮志,太平却在这个字里品出了婉儿的心境。

虽然阿娘打了她,可是,能跟着这样的圣人开创一个红妆朝堂,也是婉儿的心之所向吧。本来太平多少还有些怨愤,可瞧见这个字后,她觉得释然了。

武后看着太平脸上一点一点地现出笑意,却又一个字都不说,忍不住问道:“如何?”

“字好,是儿练上十年也追不上的好笔法。”太平双手将宣纸奉上,“儿知道阿娘想提醒儿什么了,儿回去后,定每日习字半个时辰,修身养性。”

武后本是想分享今日对这个字的喜爱,没想到太平竟想到了旁处去了。

“练!是该练!”武后顿觉索然。

太平再拜,“那儿每日写好,便命人送来给阿娘评阅。”

武后每日要劳心国事,哪能天天给她评阅书法,她只要稍微一想,便能猜到太平打的什么主意。

“阿娘让上官才人给你评阅,如何啊?”

“不成!她眼睛可刁了,伴读儿时,经常说儿的字丑。”

武后忍笑,太平是真长大了,胆敢在她面前耍这种以进为退的把戏。

“太子书道也不错……”

“阿娘!”

太平急忙打断武后,“他差点让儿死!”

“四郎呢?”

“四哥嘛……”

武后敛了笑意。

太平真是算错了一步,再忤逆阿娘,只怕阿娘真要恼了,“也成。”

“那明日起,母后让四郎每日进宫半个时辰,指点你的书道。”

“诺。”

太平暗暗叹气,算了算时辰,春夏应该办好事情了,当下对着武后一拜,“儿回去了。”

“去吧。”武后挥手示意太平退下。

太平退出紫宸殿时,春夏已候在了殿外。太平看见她布囊空空,便知她定是办成了事情。今晚也算有收获,至少最想办的事办成了。

太平心中高兴,便唤着春夏,离开了紫宸殿。

裴氏随后回到紫宸殿中,附耳对武后说了几句什么。

武后不禁笑出声来,“这丫头,今晚是给本宫来了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她实在是好奇,就送两只皮影人偶,一盒伤药,什么话都不给,这就算探视过婉儿了?

这两丫头一定有什么小秘密。

“执伞,随本宫去看看。”

武后起身,裴氏拿了纸伞,跟上了武后。

殿外值卫的羽林将士看见武后出来了,上前参拜,不等张口,武后便示意他们莫要出声,继续当值。

羽林将士领命。

武后走近婉儿所在的偏殿,里面灯火微暗,里面只留了一盏宫灯,其他皆已熄烛。

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裴氏最懂武后心意,看见她扬了扬眉,便知道武后想一窥究竟,便濡湿了指尖,戳破了窗纸。

武后被她的举动戳中了心思,不悦地瞪了她一眼。

裴氏赔笑往后退了半步,低下了头去。

武后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一看究竟。

透过窗纸上的小洞,武后最先瞧见的是烛火照亮的山水屏风,屏风下,红蕊拿着一只人偶,婉儿也拿着一只人偶,似是在玩皮影戏。

既是皮影戏,为何没有唱词?

那皮影人偶在屏风上舞了一会儿,两人便将皮影人偶收起。

红蕊道:“才人,该歇下了。”

“嗯。”婉儿点头,起身吹灭了蜡烛。

武后急忙后退,她知道外面雪光甚亮,一旦内堂熄烛,外面站的人影便一目了然。

裴氏生怕武后摔了,急忙扶住武后。

无趣。

武后看了个索然无味,便带着裴氏回了紫宸殿。

“呼……”红蕊竖着耳朵,听着外间的脚步声走远后,蹑手蹑脚地走至婉儿床边,小声道:“还是才人聪明,知道有人会来偷看。”

公主送礼物送得这般大张旗鼓,哪个不会好奇?

“皮影人偶呢?”婉儿跟红蕊要皮影人偶。

红蕊将皮影人偶拿来递给了婉儿,小声道:“春夏说,要让红衣服那个摸摸白衣服这个,说一句,别怕。”

这哪是春夏说的,只会是她那个傻殿下说的痴话。

婉儿抱紧皮影人偶,虽说太平抚摸不了她灼痛的脸颊,可她知道太平今日定是很心疼她,只要知道这点,便足够了。

“要点灯上药么?”红蕊再问。

“明日再上吧,我也乏了,睡吧。”婉儿只想拥着太平送她的礼物,静静地待一会儿。

红蕊点头,“诺。”说完,红蕊便起身退回了自己的榻边,钻入被下,暖暖地睡了起来。

婉儿借着从窗户上透入的雪光,轻抚皮影人偶的脸,哑然笑了笑。公主今晚在武后面前耍花招,她怎能不给殿下圆场呢?

太平想方设法地来这一出,给她递了这简简单单的“别怕”两个字,如今婉儿心窝里都是暖的,她知道太平一直在等她,这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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