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抹颊

婉儿回到偏殿, 匆匆更了衣裳,对镜重新整理妆容时,这才发现火辣辣的右边脸颊已是又红又肿,武后那一巴掌没有半分留情。

打得越是响脆, 李贤就越是心疼。

红蕊心疼地送来了膏药, “才人抹了膏药再去天后面前伺候吧。”

“就这样,抹了膏药反倒……不好。”婉儿也不好与红蕊解释太多, 用胭脂压了压, 便走出了偏殿。

刚一抬眼,便瞧见李贤带着随侍站在廊下。

婉儿垂头走近李贤, 恭敬地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李贤负手而立,强忍下想去抚她脸的冲动,沉声问道:“母后时常这样教训你么?”

“妾是罪臣之后, 能离开掖庭, 已是天后的恩宠。”婉儿将脑袋低了低, 声音中多了一丝鼻音,“殿下若是真想妾好,就请殿下以后看见妾的时候, 莫要再像今日这般失仪。”

李贤听得心疼, 偏生现下他奈何不了母亲, 只得沉沉一叹。

婉儿轻咬下唇, 微微抬眼,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李贤,便错身匆匆离开。

她想说什么?

李贤被勾起了好奇,偏偏婉儿已走得远了,他也不好追问。他细细回想婉儿那一眼, 分明已噙起了眼泪,右颊又红又肿,足见母亲打她那一巴掌又多重。

随侍劝道:“殿下……”

李贤回过神来,握紧了双拳,虽说视线里已经早已没有了婉儿,可是他还是望着婉儿离开的方向,喃声道:“当年母后也是才人出身。”

随侍听懂了李贤的话,急忙低声道:“殿下,今时不同往日,这些话还是回东宫再说吧。”

李贤咬咬牙,望着紫宸殿高耸的飞檐,等他跃上那个位置,父皇做过的事,他再做一回又何妨?

“回东宫。”

“诺。”

婉儿回到紫宸殿时,裴氏正在给武后整理折子,将批阅过的放至一旁,没有批阅过的按照所属各部分类叠好。

武后似是倦了,靠在一旁的榻上,闭眼小憩。

婉儿恭敬地走了过去,跪在了榻边,叩拜道:“太子已走。”

“嗯。”武后缓缓睁眼,在榻上坐起,睨视婉儿。

她现下穿了一身粉白色的长裙,披帛是鹅黄色的,涂抹在颊上的胭脂有些散乱,许是急着回来复命,所以没有好好涂开。

这身妆容比起方才那身来,素雅了许多。

“裴氏,拿帕子过来。”武后向裴氏下令。

“诺。”裴氏很快拿了干净帕子过来,双手奉上。

武后一手拿着帕子,一手捏住了婉儿的下巴,轻轻擦拭她红肿的右颊,将上面的胭脂一一擦下。

“确实打重了些。”武后擦干净后,将帕子放至一边,在榻上拿起了膏药,打开盖子,指甲挖起一块,轻柔地涂上了婉儿的右颊,冷声问道:“你记恨本宫么?”

婉儿有些紧张,神色颇是不自然。虽说天家向来恩威并重,可武后这般待她,她总觉忐忑。除了与太平这般亲密外,她从不习惯与其他人这般亲密。

“妾不敢。”婉儿想要低头,却被武后捏紧下巴,逼得她正视武后。

武后的眸光如刀,寻常人说谎,她只这么一看,便能知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这样气度的女人,世间罕有,虽还不是天子,便已有了天子该有的威压感。

“你倒是老实,只答不敢。”武后向来喜欢聪明人,尤其是坦诚的聪明人。她的指腹擦过婉儿的脸颊,原本火辣辣的右颊因为药膏的关系,终是多了一丝清凉。

婉儿想逃开武后的眸子,太平的眸子与武后的很像,只是武后的眸光里只有杀意,太平的眸光里只有情意。

“妾不敢有任何隐瞒。”婉儿卑微答道,“今年中秋,妾还指着天后的恩典,容妾与阿娘见上一面。”

武后舒眉笑了,“本宫差点忘了,本宫手里还有这个人。”

婉儿不敢接话。

正当这时,裴氏在殿门口通传,“天后,公主殿下来请安了。”

婉儿下意识挣开了武后的手指,武后却又重新钳住她的下巴,不重不轻地道:“不乖顺之人,本宫向来是不留的。”

“诺。”婉儿微微蹙眉。

武后满目狐疑,继续给她上药,“让太平进来吧。”

裴氏躬身迎入太平,太平踏入紫宸殿后,不见阿娘坐在案边批阅奏章,便往榻边看来。当瞧见阿娘正在给婉儿涂药,她的神情一滞,暗暗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儿……给母后请安。”太平在榻边三步外停下,垂首行礼时,已将婉儿通红的右颊看了个分明。

婉儿定是被阿娘给打了!

可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向阿娘询问什么,像阿娘说的,她越在意一个人,越要掩饰对这个人的在意,否则只会害了那人的性命。

武后慢慢地给婉儿涂抹着,余光却紧紧盯着太平,看她一直垂首,没有悄悄顾看这边,她的脸上缓缓地有了一丝笑意。

“天那么冷,还想着过来给母后请安,算是懂事了点。”

“儿今日还要听太傅讲学,若是母后没有其他的训示,儿这便退下了。”

太平心疼得紧,只能克制自己,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意。

这才离开她一日,婉儿竟被这样掌掴,往后的日子那么长,她如何能真正放心?

武后停下了动作,将膏药放置一旁,“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母后很是欣慰,下去吧。”

“诺。”太平转身,匆匆走出了紫宸殿。

候在门口的春夏连忙打伞追上,这才发现公主已红了眼眶。她在殿外并没有听见天后的喝骂声,殿下如此难过,定是见了才人的缘故吧。

“春夏,给本宫准备两只皮影人偶。”太平忽然停下脚步,“本宫还要一身内侍衣裳。”

春夏点头,“诺。”

太平叹息,回头深望了一眼紫宸殿。有些事该做,有些事不该做,可若是与婉儿有关,哪怕是不该做的事,她也会去做。

“回天后,公主已经走远了。”裴氏在殿门前观望了片刻,这才回来禀告。

武后颇是高兴,笑道:“说说,你是如何把太平教成这样的?”

婉儿叩首,“那是殿下聪慧,许多事一点便通。”

“她性子素来骄纵,本宫与陛下娇惯她多年,要改她这样的性子,本宫与陛下都觉头疼,你竟是给做到了。”武后确实好奇,太平如此看重她,又如此肯听她的教导,若不弄明白其中关联,日后太平掌权,身边有这么一个上官婉儿,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婉儿如实答道:“大抵是因为,殿下懂了‘想要’二字。”

“想要?”武后眸光微寒。

婉儿继续道:“妾与殿下说过狼群围猎的故事。欲得鲜肉,必先蛰伏静候时机,否则,徒劳追逐,只会一无所获。”

武后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十六岁的丫头,“你小小年纪竟已经懂得了狼群围猎之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胆敢在她面前露出利牙,这可是危险的举动。

婉儿再次叩首,这次没有直起身子,花钿贴在武后脚下,“狼性本烈,可终身只臣服狼王一人。妾也有‘想要’之事,而此事只有天后能做到。”

“你想要什么?”武后挑着她的下巴,重新托起了她的脸。

婉儿坦荡又热烈地直视武后的眉眼,一字一句缓缓道:“苍穹可悬日,亦可挂月,日月凌空,这是一个新字,天后不妨给这个字取个音。”

“日月凌空……”武后兴致盎然,这个字倒也新鲜,她想了想,意味深长地笑了,“曌,音同光照九州的照。”

婉儿语气激昂,“妾想看见这样的天下。”眸光与武后的眸光相接,她不惧不躲,“也想看女子可以走多远,爬多高。”

“你好大的胆子,敢与本宫说这样的话。”武后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以为她是一个人在走这条道,却没想到这隔着血仇的罪臣之后竟能一语中的,切中她心中最滚烫的地方。

婉儿挺直腰杆,“妾若因说真话而死,妾也算死得其所。”

“呵。”武后冷笑,“你教好了太平,却被太平给带天真了。”说着,她缓缓起身,“这些话以后藏心里便是,休要再说。”

“诺。”婉儿领命。

武后似是心情大好,“本宫记得你的字,写得不错。你方才跟本宫说的那个新字,本宫想看你写出来。起来吧。”

婉儿领命起身,裴氏已磨好墨,展开了宣纸。

武后走至龙案边坐下,示意婉儿提笔写出那个字来。

婉儿提笔沾墨,这次没有用簪花小楷,而是用行书,将这个字写了出来。

日月凌空。

当这个字的一笔一划在纸上舒展开来,武后是打从心里喜欢这个字,她暗暗发誓,等她君临天下那一日,定要把“媚娘”二字换成这个“曌”字。

男子可为君,女子亦可为君。

天下,不该只是男子的天下。

女子一样可以开疆扩土,一样可以傲然立在天地之间,创下一个红妆盛世。

她,武曌,要做古往今来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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