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隆恩

太平去正殿后不久, 便有一名小内侍来到后殿门前,往里面放肆地张望了一眼。

红蕊回来后,正好逮这人一个正着,忍不住厉喝道:“大胆!你是哪个宫的?”

小内侍脖子一缩, 一看原来是个宫娥, 又挺直了身子,亮了亮腰间的腰牌, “没大没小的, 瞧瞧,公公我是哪宫的?”

红蕊认得那腰牌, 天子近侍才能有这样的腰牌。虽说这人是天子那边的,可这事也是这小内侍理亏,红蕊心里虽怕,语气却半点不减怒音, “既是陛下身边的, 应该知道入殿需先通传, 里面住的可是上官才人。”

小内侍毕竟理亏,也不好与红蕊多做纠缠,当下肃声道:“陛下传召, 命才人去中庭面圣。”

“可是……”红蕊正欲说才人身上有伤, 殿中便响起了婉儿的声音。

只见婉儿合衣忍痛走至殿门前, 哑声道:“妾, 领命。”说完,她看向了红蕊,“红蕊,速速进来,帮我梳妆。”

“诺。”红蕊垂首, 上前扶住婉儿,快步走回了殿中。

很快的,红蕊帮婉儿梳好了发髻,本该簪上钗环,婉儿却摆手道:“素颜面见君王虽说不妥,可今日正需要这样的不妥。”说着,她匆匆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确认没有余下任何碎发后,便命红蕊扶着,赶去中庭面圣。

武后才来了含光殿传审太平,后脚天子便来了含光殿中庭,绝对不会是巧合。

天子李治此时坐在轿辇上,扶额轻揉。

德安看见婉儿走近后,在离轿辇三步的地方示意婉儿留步。

婉儿领着红蕊跪地叩首,“妾,拜见陛下。”

李治并不是第一次见她,去年在吐蕃王子的宴上,他便见过她。那时候还是个娃娃模样,如今看来,眉眼已舒,倒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只是,那马球上裹挟的刀刃太过锋利,想必那一刀伤得她不轻。所以,就算养了八日,面色还是一样苍白。

李治安静地看着她,并不命她起身。

婉儿一直维持叩首的姿态,绷扯得伤处啧啧生疼,不一会儿便已疼得满额冷汗。

德安眼尖,瞥见了她的身子正在轻颤。他不由得往天子这边看了一眼,低声提醒道:“陛下,才人还有伤。”

李治沉声道:“朕心里也有伤,足足折磨了朕十五年。”

德安不敢多言,瞧见李治递来了眼色,他连忙带着随侍们退出了十步之外,偌大的中庭只剩下了天子与才人。

“跪近些。”李治继续沉声命令。

婉儿直起身子,忍痛跪着往前挪了两步,再次叩拜,“妾,拜见陛下。”

李治的身子微微前倾,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缓缓直起身子,“知道朕为何不让你起来么?”

婉儿静默,没有立即答话。

“即便脱离了掖庭,只要那个罪名尚在,便永远都是罪臣之后。”李治倒不与她绕太大的弯子,他知道她是个聪明人,苍老的手指托着婉儿的脸迎上刺眼的阳光,“这种滋味,会伴随你一世,甚至伴随你的孩子一世。”

婉儿被阳光刺得难受,很快便噙起了眼泪。

李治眸光微沉,这样含泪不语的美人,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地心疼。他仔细端详着婉儿的脸庞,她的眼睛像上官仪,温柔又清澈,可柳眉微扬,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一抹冷冽之意。

若是他再年轻个十年,扶植这样的女人与媚娘相争,谁输谁赢兴许未有定数。

“是妾……做错了什么?”婉儿轻声开口,眼泪涌出眼眶,像是一只绝望的待人宰割的红眼小兔子。

偏偏,这只小兔子只有倔意,却没有怯色。

李治松了手,婉儿终于可以垂下头,躲开那刺眼的阳光。

“今日没有,明日就不知道了。”李治望向了含光殿虚掩的殿门,他知道媚娘与四个孩子都在里面,等他听完所谓的“证据确凿”,定下最后的罪名。

婉儿低首,“妾会事事谨言慎行。”

李治却笑了,“你要清楚,哪些话该向朕说,哪些话不该向朕说。”

婉儿收拢十指,杵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已经领悟了天子的来意。

“事成之后,朕许你无罪之身。”李治不必挑明,他相信婉儿听得懂,“上官氏的兴亡,全在你一念之间,别让朕失望。”

立即答允,反倒不可尽信。

李治今日也知道不会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他只是来起个头,告诉她,只要媚娘在世一日,或是当权一日,上官仪的案子便无人能反。要想从罪臣之后变成无罪之身,让上官氏重回当年的清白世家,婉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站天子这边,成为天子的暗子。

于李治看来,武后如此施恩于上官婉儿,不过是做给朝堂那些人看的,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哪怕是罪臣之后,只要有可用之处,武后皆可收用。

哪怕隔着一个灭门之仇。

李治料定马球一案了结后,武后一定会留婉儿在身边,这么一个好用的暗子,他可不能错过。如今朝堂中媚娘的势力盘根错节,废后必须有天大的理由,比如纠集臣子意图谋反。李治需要一些确切的证据,可以让他一击致命,在风烛残年里为大唐解决这个极大的隐患,给未来的太子一个清净的朝堂。

上官氏血脉,家风清白,郑氏在掖庭教了她十四年,为的也是他年重振上官氏门楣。李治给她的这个允诺,他知道婉儿不可能拒绝。

“德安。”李治既然说完了想说的,也该入含光殿看看今日媚娘怎么结束这折戏?

德安领着随侍们趋步走了过来,“奴婢在。”

“扶朕入殿。”李治伸手,德安熟稔地扶住了天子,扶着他踩上宫阶,一步一步走上含光殿。

等天子走远后,红蕊心疼地扶起婉儿,一抹她的后背,已被汗水打湿,甚至雪白的裙裳上还透出了些许血色。

“才人,奴婢扶你回去歇着,怕是要重新上药了。”

婉儿却释然笑了,她看着李治走入大殿,她终是可以放心了。

李治做了他的选择,他入了武后与太平的彀却不自知。如今的大唐天子身影垂暮,鬓发斑白,许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他再不是当初城府颇深的少年晋王,他只是一个苍老的帝王。反观武后,如今风华正茂,处理政务得心应手,褪去了年少时候的天真烂漫,抛去了寻常女子的风花雪月心思,她心怀大唐江山万里,正是展翅欲飞的凰鸟。

婉儿见识过她治下的大周,见识过万国来朝时女皇在含元殿上的风姿飒然,见识过女子走在大街上不必再带帷帽的岁月。

武皇曾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婉儿也曾以女子之身称量天下文章。

那是最好也是最艳丽的红妆朝堂时光,经历过那些岁月的女子,怎会拘泥于门户的显耀与否?

“朕就要告诉天下人,天下事只要女子想做,一样可以做得很好!”

这句话是武皇登基时候响亮说出来的话,如烙铁一样印在了婉儿的心房深处,当年她是真的心甘情愿做女皇的臣子,只因那时候的武皇点燃了她心间的热忱之火。

那时候的婉儿终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要天下人记得她叫上官婉儿,要天下人因为她记得上官氏,而不是因为她出身上官氏,所以才有今日的显赫。

“孰轻孰重,我早就明白了。”婉儿低哑自语,含笑看向红蕊,“你以后也会明白的。”

红蕊听得一头雾水,她更担心婉儿,忍不住摸了摸婉儿的额头,“才人,奴婢还是去请太医吧。”触手之处,一片湿润,那沁出的汗水早已打湿了婉儿的鬓发。

“也好。”婉儿轻笑,由着红蕊扶着她,缓缓地走回了后殿。

在此之前,太平领着春夏走入了含光殿正殿,命春夏把这几日抄写的佛经整齐放在身前。

“儿,拜见母后。”

太平是何时开始不喊阿娘的?一旁的太子李贤觉得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英王李显与殷王李旦却听得极为刺耳。

他们很是怀念太平撒着娇,唤“阿娘”的样子。至少那个时候,母后一旦生气,只要太平搂着母后说一通窝心话,母后便能大事化小,一笑了之。

如今这是怎么了?

李显惴惴不安,李旦也满心悲凉。

明明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却落到了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今日是太平、兄长跟母后,明日呢?会不会同样的事情也落到他们身上?如果真有那么一日,还有谁能站出来为他们求个情?

武后只冷冷地瞥了一眼太平身前的佛经,手中捏着两本折子,“太平,你可知罪?”

太平故作无辜,直起身子,正视武后的眉眼,“儿明明按照母后的要求,禁足含光殿,日夜抄写经文,儿不知错在何处?”

武后冷嗤,“不知错在哪里?”她将两本折子递给了旁边的裴氏,“拿过去,让她自己看!”

裴氏接过折子,来到太平身前,双手奉上,“殿下。”

太平接过折子,打开第一本快速过了一遍,脸色突然沉下,再打开第二本,只看了第一句话,便跳到了最后的官吏名字上。

她不敢相信地侧过了脸去,定定地看着李贤,咬牙唤道:“太子哥哥。”

李贤双目平视,仿佛没有听见太平的轻唤。

太平捏紧折子,再道:“太子殿下,敢问上这两本折子的,可是你东宫之人?”

李贤淡声道:“真是奇了,太平你自小便在深宫长大,外朝的官员你认得几个?看两个名字,就说是我东宫的人,你是想用这个理由洗去你谋刺母后的嫌疑么?”

李旦急道:“误会!母后!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他刚欲说什么,李显连忙拽了两下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在这个时候强出头。

李显瑟瑟然打量了一眼武后,低声道:“母后脸色都变了!这次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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