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惩戒

武后冷眼旁观这几个孩子的细微表情变化, 二郎只求自保,三郎性情软弱,唯有四郎还顾念一些骨肉亲情。

她的视线重新回到了太平身上,端声问道:“这罪, 太平你认不认?”

太平坦荡无畏地迎上了武后的目光, 朗声道:“儿冤枉!”

“你还敢说你冤枉?清晖阁怎会无端起火?!”武后一声厉喝。

若不是李旦扶着,李显只怕要跪倒在地。

太平冷笑, “起火便是起火, 儿不知也是不知!”

“你还敢嘴硬!”武后似是真的怒了,狠狠地拍响了凤椅。

李旦往前一站, 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母后,儿可以为太平作证,那日太平心中苦闷, 便多饮了几杯……”

“四郎, 你可要想明白了, 真要帮这个孽障?”武后打断李旦的话,语气冷冽逼人,“若是罪名坐实, 可不是小罪。”

李旦深吸一口气, 迟疑地看了看太平, 欲言又止片刻, 最后选择了往后一退,无奈一叹。

李贤知道今日大局已定,只须保持沉默便是。在母后面前,多说一个字,或是一个动作, 都会成为破绽,恰到好处地收敛,才是上上之策。

武后眸光冷漠,像是极北深处的冰霜,“母后可是给过你机会辩驳了,既然你无话可辩……”

“陛下驾到——”德安在含光殿外一声高唱。

武后眼底藏了一抹笑意,虚耗了这么久,今日的主角终是登场了。她缓缓起身,看着德安扶着李治走进殿来,待走近时,她微微低首,“陛下。”

李治看满堂只有太平一人跪着,便知道今日到了什么地步。他徐徐坐下,看向太平,“太平啊,这是怎么了?”

太平噙起眼泪,对着李治重重叩头,“父皇,你再不来,我就要被母后冤枉死了。”

李治轻笑,“都是一家人,有事说清楚便是。”说着,他看向了武后,“媚娘,那日一起打马球的两名羽林将士已在天牢自戮身亡,想必四郎这几日也没有查到什么。”说话间,他看向了李旦,“是不是啊?”

李旦恭敬一拜,“回父皇,确实一无所获。”

李贤本来早已计划好了一切,可听父皇这话中的意思,怕是要直接给太平开罪——既然查无实证,将罪名按在那两个已死的羽林将士身上便好。

这条路李贤也想过,可他不敢赌。东宫那边什么都不做,就等李治一句查无实证,等于是把性命押在了父皇手里。或许一时可以安然,可此案一日不决,一日便是隐患,他年母后准备好所谓的“证据”卷土再来,李贤自忖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

李治的目光悄悄打量着李贤的脸色,看他脸色灰沉,也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他教了他无数次,偏生李贤忍下一次,却忍不下第二次。他的骄傲,像极了他的母亲,长安虽大,却难容两个骄傲的人。他的结局在他领下太子印绶的那一日,便已经注定了。

李治只觉可惜,自弘儿亡故后,他看中的便是贤儿。如今看来,他教不会他如何藏拙,也无法保证他能安然无恙地登上大宝。

“裴氏,把折子拿来。”武后没有顺着李治的话说下去,只是让裴氏从太平手里取回那两本折子。

李治皱眉,劝道:“媚娘,他们都是你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儿。”

“所谓慈母多败儿,正因如此,我才要对他们严加管教。”说话间,武后的视线灼热地落在了李贤脸上,“免得他误入歧途,迷途不知返,终招祸事。”

李贤觉得这目光甚毒,不敢直视,只得将脑袋垂了垂。

裴氏将两本折子双手呈上,“陛下,请御览。”

“太平顽劣,纵火烧阁,险些酿成大明宫火患,此事必须重罚!”武后点明了两本折子的奏报内容。

李治翻开匆匆扫了一眼,带着一抹错愕的表情,静静地望着武后,“你罚太平,就为了这个?”

“不然呢?”武后反问。

李治隐隐觉得不安,“朕方才与你说的是马球一案。”

“一案一案了。”武后冷冷开口,“陛下看完折子后,也觉得我罚重了?”

李治没想到武后今日竟先拿这事审问太平,一来就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沉眸盯着太平,肃声道:“羽林军都调查出来了,清晖阁起火,全因人为。太平,你就算不想禁足清晖阁,你也不要做这种险些酿成大祸的蠢事啊!”

太平瘪了瘪嘴,委屈地哭了起来,“呜呜,父皇,儿只是一时气不过!才在后院烧了几本佛经,哪知火苗一起,便蹿上了栏柱,突然烧了起来,儿真没有故意纵火!”

“终是招了。”武后失望地冷嗤一笑。

太平不服气地挺直了腰杆,“母后你就那么想我死么?!”

“放肆!”武后怒喝。

李治连给太平递个眼色,哪知太平性子上来,全然无视。

“我认!我都认!连同马球案我也认了!”太平干脆地一抹脸上的泪痕,“死了一了百了,便不受这样的气了!”

“太平!”李旦急得唤她。

李贤悄然舒了一口气,李显却懵在了原处。

这个妹妹怎么那么傻?认下马球案可是死罪啊!

“认了就好。”武后面无笑意,当即厉声道,“公主目无尊长,数次顶撞本宫,任性妄为,今日必须严惩!来人!”

李治所有的计划瞬间被武后打散,“媚娘!太平可是你我唯一的女儿!”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武后说得义正言辞,“陛下是天下之主,更该给天下人做典范!”

“媚娘!”李治揪住了她的衣袖,“何必……”

“太平此例一开,陛下如何平定人心?”武后覆上他的手背,轻而易举地扯开来,说出了她的惩罚,“拖去殿外,杖刑二十,以儆效尤!”

李显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太平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杖刑二十可是要去半条人命的!

“母……”他也忍不住想给太平求情了。

李旦急忙跪下,“母后,太平还小,二十杖可是会出人命的!”

“这是她该得的!”武后一双锐利的眸子直勾勾地盯住太平,“谁再求情,便是同罪!”

李旦慌然扯了扯太平的衣袖,“太平,你快服个软啊,快啊!”

“打死了正好!反正她早就想我死了!”太平依旧倔强,不等左右羽林将士上前,便站了起来,凛声道,“皇后娘娘,今日的教训,儿记下了!”说完,转过身去,挑眉一扫左右两名羽林将士,“本宫自己走!”

羽林将士垂首一拜,跟着太平走出了含光殿。

殿外已备好了挨打时躺着的长凳,太平果决地趴了上去,双手死死抠住长凳的两角。这是她踏入无间地狱的第一步,她必须忍过这一关,也撑下这一关。

武后与众人一起走至了殿门前,冷淡道:“行刑。”也不知她是恼怒,还是其他,声音终是有了一丝轻颤。她在袖下悄然蜷起拳头,紧紧看着太平,她曾千万宠爱的小公主,为了皇权之路,必须捱这一顿打,她如何不心疼,又如何不担心?虽说早已吩咐过行刑之人手下留情,可二十板子是何等的疼,武后当年在后宫也领教过的。

“一!”

羽林将士抡起棍子,重重落下,第一棍便打得太平突然苍白了脸。她以为她可以忍住不呼一声疼,却不想第一棍她便泪流满面,痛苦大嚎了起来。

“二!”

羽林将士一边打,一边数,每一声落下,都伴随着太平的惨呼声。声音传至含光殿后殿,惊动了才重新上药的婉儿。

“好像是殿下的声音……”婉儿忍痛站起,匆匆拉了一件大氅披上,跌跌撞撞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才人!”红蕊连忙放下手中的药膏,追了出去。

“啊!咳咳……咳咳……”太平已经分不清楚脸上的到底是泪还是汗,她以为屁股已痛得麻木,可棍子再次落下,她还是痛入骨髓。

指甲已掐入了身下的长凳,太平咬牙硬挺,告诉自己还有三棍,只要撑过这三棍,便算是捱过去了。

她抬眼看向别处,想让自己分心旁物,余光却瞧见了此时站在廊下的婉儿。

她一定担心急了。

太平忍泪,极力偏头,对着婉儿颤然轻笑,她不能开口安慰她,只能努力忍下后面的呼痛。这样,或许婉儿便不会太心疼。

“十八!”

“呃!”

太平感觉自己快把牙根咬碎了,嘴角往上一扬,却痛得咧了咧嘴。

别看。

她翕动着唇,对着婉儿无声唇语。

婉儿瞬间湿了眼眶,强忍住上前的脚步,背过了身去,却没有迈步离开。她怎会不心疼呢?那个挨罚的公主,是她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曾经那样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殿下,骄傲如她,一定不希望让心上人看见她如此狼狈的一面吧。

她不走,是想告诉她,她不会再离开她,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在。

她转身,是想给太平留一寸骄傲,成全她的微小尊严。

婉儿果然是懂她的。

太平释然,垂下头去,承受下最后两棍。从今往后,这些风雨,她来挡,这些痛楚她来受,她定能爬到含元殿的最高处,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回天后,已行刑完毕。”羽林将士放下棍子,跪倒在地。

武后斜眼觑了一眼春夏,“扶公主下去。”

“诺!”春夏早已哭红了眼睛,她走近公主,瞧见公主下半身已见了血色,伸手扶公主的腰杆时,只怕用力太大,会弄疼了公主。

春夏颤声开口,“殿下……这……这……”

“红蕊,你去帮帮春夏。”婉儿哑声吩咐,垂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诺。”红蕊快步走了过去,帮着春夏一起小心扶起公主。

太平再看向婉儿时,婉儿垂头快步走远。

红蕊与春夏两个小心翼翼地扶着太平,走向了后殿的寝殿,婉儿已在寝殿门口等着太平。

“快扶殿下进去,红蕊,你去传太医。”

看着婉儿那焦急的模样,太平心里竟有了一丝宽慰,她被扶着趴在了床上后,全身难以自抑地颤抖着。

“婉儿……”她抓住了婉儿的手,忍痛道,“挨打是真的疼……”她又一次明白,婉儿在掖庭生活的那几年,该是怎样的难捱,“你在掖庭时,他们也打过你吧?”

“打过。”婉儿忍泪,扯开了太平的衣带,“却没有这次疼。”

春夏端了干净的热水过来,拧了拧帕子,等待婉儿拉开染血的裙子,好给公主擦拭。

太平强笑道:“我没事了。”

婉儿原以为天子进殿后,太平能安全许多,却没想到太平还是捱了一顿打,“先养伤,其他的再说。”

“婉儿……”

“嗯。”

太平牵着她的手,覆在了自己的脸上,她像是一只受伤的猫儿一样,在她掌心上轻蹭,“以后……不会让你再看见……这样狼狈的我了……”

婉儿只觉眼眶一烧,泪水又涌到了眼眶边,“我只求殿下一切安好。”

“会好。”

太平温柔回答,只要有婉儿在,什么都好。

此时的前殿,因为太平挨了一顿打,气氛凝重到了冰点。

尤其是李贤,他觉察了风向的改变。武后痛打太平的理由,并没有马球一案,连父皇都没保下太平,若是武后一会儿发难,父皇根本就保不住他。

他紧张地湿了一半的后背。

“清晖阁纵火一事已了,也该算算马球一案了。”武后骤然回头,将李贤的惊惧都尽收眼底,“太子,你可否给本宫一个交代?”

李显与李旦大惊,原以为今日之事已完,没想到母后竟在这时候开始追究。

李贤拱手一拜,故作镇静道:“儿不知母后是什么意思?”

李治扶额,只觉脑袋又开始如针猛刺。

武后却笑了,“你若真的不知道,怎会知晓折子的内容?”

李贤愕然,“什么折子的内容?”

“裴氏。”武后轻唤。

裴氏又拿了两本折子过来,递给了李贤。

“这是你东宫的人写的折子,字里行间就一个意思——太平命人纵火烧阁,是想闹出动静,好让早就外出的太平趁乱溜回阁中。太平早在事发的当晚,便混出了清晖阁,私下在天牢见了两名击球的羽林将士,逼令二人当夜自戮,来个死无对证。”

武后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戳在了每个人的心坎上。

李旦没想到东宫竟用清晖阁起火一事,造出这样的揣度。想必天牢那边也做好了打点,问及可有公主来过,便直言有面生的内侍来过即可。模棱两可,最是引人猜忌,越是猜忌,就越容易中计,朝东宫引诱的猜度来思考事情。

一个人说内侍可能是公主,或许做不得数,可当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人猜想内侍可能是公主,下意识间便会把假象当做了真相,毕竟清晖阁起火的时间实在是可疑,这样的推断也算是合情合理。

李贤大惊,没想到武后竟扣下了这两本折子,给太平与父皇看的是另外的两本。想到太平质问他时,他还笃定了那两本的内容,直言太平莫要妄图脱罪马球一案。

明明太平看的折子里面就没有提及马球案,他却说了不该说的话。现下想来,从那一刻开始,武后便不再怀疑太平,锁定了他的嫌疑。

完了……

李治将手中捏着的两本折子递给德安,从李贤颤抖的手里拿过了两本折子,仔细翻开。虽说奏写的都是公主纵火清晖阁一事,李贤手里的那两本提及了马球一案,武后给他的那两本只字未提马球一案。

“本宫罚太平,只想让她长个教训,收收那骄纵的性子,当心祸从口出。”武后说这话的时候极是平静,仿佛说的人与自己毫无关联,“别当了别人的替死鬼都不知道。”说着,武后指向了德安手中的两本折子,“本宫请了两人现场查验清晖阁,一人是羽林军统领,一位是大理寺丞。现已查明,火确实是有人故意纵放,可太平一直在清晖阁中,午间还与四郎传膳饮酒,当日值卫的羽林将士皆可作证。”

李治看了看这两个官员的名字,那大理寺丞不是别人,正是近日声名正好的狄仁杰。这两人查证之事,定然做不得假。而另外两本,那两人的名字李治都认得,皆是东宫派系。

“寻常烧佛经,怎会燃着半个院廊?若不是有人故意为之,在栏柱上涂抹了易燃之物,火势怎会如此大?”武后一边说,一边睨视久久不发一言的太子,“李贤,你好得很啊,为了给自己脱罪,自己的亲妹妹都敢陷害。”

“太子。”李治怒喝,“到底是不是你?!”语声重音落在了“是不是”三个字上,已是天子对太子的最后提醒。

李贤仓皇跪倒,摇头道:“儿……儿确实……不知情……”如今只能一口咬定不知情,他看向折子,“儿原本以为今日召儿前来,是为了审问马球一事,所以才会以为折子写的是马球一事。”即便极不情愿,李贤也只能先低头,他对着武后叩头三下,“母后,你信儿,儿没有说谎!儿真不知东宫会有人臣下写这种折子!”

武后冷笑,“本宫说十日便是十日,期限未到,本宫怎会提前审问?今日召你们前来,只为看太平这个教训,以后谨言慎行,莫要胡作非为,日益骄纵。你若不是做贼心虚,怎会急不可耐地想把罪名按到太平头上?”

“儿真的是冤枉的!”李贤猛烈叩头,“母后你给儿三日,儿回东宫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再给你三日?你是不是又想方设法地把罪名按到三郎身上了?”武后说着,特意看了李显一眼。

李显瑟然跪下,急声道:“母后明鉴,此事真与儿无关啊!”

“三郎放心,母后知道此事与你无关。”武后的声音比先前温柔了许多,伸手将李显扶起,看向了一旁脸色铁青的李治,“陛下,此事可不是小事,太平本宫可以做主处置,太子就只能交由陛下处置了。”

李治忍怒道:“太子,朕给你两日,你好好收整你的东宫!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

“诺……诺……”李贤叩首领命。

李治身子摇了摇,似乎要倒下。

德安连忙扶住天子,“陛下。”

“传太医……”李治痛苦扶额,随后说道,“先给太平医治。”今日他输了一城,下一城他一定要赢回来。

武后搀住李治,关切道:“陛下可要注意身子,我先扶陛下坐下歇会儿。”

“好……”李治由武后扶着,坐回了龙椅上。

“退下。”武后挥袖,示意三个儿子退下,“别吵扰了你们父皇休息。”

“诺。”三人似是经历了一场生关死劫,退出含光殿时,只觉小腿发软,接连缓了好几口气,甫才缓过来。

李贤随后匆匆离去,李旦本想去探望太平,奈何李显拉着,提醒他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做少错。

李旦只得跟着三哥一起出了宫。

含光殿内,李治躺在了武后的膝上,涩声道:“媚娘啊,若是朕的弘儿还在,该有多好啊。”

武后心绪复杂,顺势揉上了李治的太阳穴,并没有回话。

“贤儿本性不坏,你耐心些,多教教他。”李治又道。

武后嘴角扬起一抹嘲意,他本性是不坏,可自从那个生母流言四起后,他便再也没有把她当成母亲了。

对付敌人,岂能留情?

这个你死我活的局面,不就是枕在她膝上的这个夫君亲手所赐么?

“陛下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嗯。”

帝王之家无真情,她与儿子也好,与丈夫也罢,终究会走到这一步。可她并不后悔,与其他年做个无所事事的富贵太后,倒不如听从内心的声音,大权在握,走至朝堂之上,做那千古第一人。

她这一世从未认过输。

在太宗面前如是,在感业寺如是,被众臣攻击时如是,当下亦如是。

媚娘是天子赐她的名,却不是她的心之所向。

身为女子,不该天生卑微。他朝成其所愿,她定要抛下这个名字,亲自给自己取个响当当的名字。

武后目光悠远,望向了含光殿外的灿烂阳光。

她想,那个名字一定要如今日的阳光这样耀眼,足以照耀整个大唐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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