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书写

太平也没有想到, 清晖阁走水一事竟会让各方势力生出那般多的揣测。

武后算是猜得最近的那个,知道她是故意生事,意图混出清晖阁去。打发裴氏往含光殿探问后,得到的结论却是没有见过太平。她想, 婉儿应该不敢在她面前耍心机, 问询值卫清晖阁的羽林将士后,也说没有看见公主出去。大抵这把火烧得不够大, 所以太平趁乱也没有溜出去。

一切就绪, 就怕太平突然坏事。

武后不好把太平叫来跟前训话,便打发裴氏送去了经文, 严令太平在清晖阁里认真抄写经文,九日后需要看见千遍经文。

东宫那边收到这个消息,反倒是大喜,公主如此不安分, 清晖阁走水一事倒是可以利用起来。

事情传至李治那边, 李治从棋盒里拿出了一枚白子, 在指间细细摩挲。太平骄纵,回去放火烧阁,多半是在抗议武后禁足之令吧。

“德安, 此事媚娘是怎么处置的?”李治徐徐问道。

德安如实回答, “回陛下, 天后下令, 让公主抄写经文。”

“让太平静心忍性么?”李治冷笑,真是只要有一点点反抗,媚娘都要压下去。

德安不敢回答。

李治放下白子,沉声道:“传朕口谕,清晖阁走水有损, 公主禁足在内颇是不妥,命公主暂时搬至……”突然停下,李治细思片刻,想到了一个安置的好地方,“含光殿禁足。”含光殿外是出事的马球场,在出事之处禁足思过,也算是合情。

德安低声提醒,“陛下,含光殿天后安置了上官才人。”

李治回想当初,上官仪当年也算是因他获罪,因他而亡,上官婉儿自小充入掖庭为奴,照理说应该是恨媚娘的才对。那日为了救媚娘,竟以身挡刃,李治后来重盘此事,有些想不明白。

这小丫头是想舍身谋局,伺机报复?还是想讨好媚娘,在宫中活得安稳些?

可是,她救下了媚娘,却又为了太平反驳媚娘……她不过只伴读了一年有余,竟不顾自己为太平求情,直言太平无辜。

上官婉儿身上透着一抹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此人若是能用,太平若能成刀,兴许可以杀媚娘一个措手不及。

朝堂之上明枪暗箭根本动不了媚娘,这些年她早已在朝堂上织出了牢不可破的盾。太子屡次出招,皆是惨败,以李治对媚娘的了解,她绝对不会让李贤坐稳这个储君之位。

李治可以保护李贤一次,两次,三次,却不一定可以护住他第四次。可太平不一样,她只是公主,手中无权无兵,就算媚娘日渐厌恶,也不会防备她太多。

风疾日盛,李治忽然觉得脑如针刺,不禁捂住了脑门,缓了好一阵子。他不单是老了,还病了太久,谋算太久,只会让他觉得脑袋更疼。

德安连忙端了镇痛的汤药过来,跪地道:“陛下,先服汤药吧。”

李治摆手,忍痛道:“就让太平去含光殿禁足。”他就借马球一案看看,上官婉儿的心到底向着谁?

是真的至情至性,为了太平,还是虚情假意,为了复仇?

可不管是哪一种结果,上官婉儿跟媚娘之间隔着一个灭门之恨,不论如何都不可能真正臣服媚娘。

“诺。”德安放下汤药,领命退下。

李治拿起那枚白子,目光微沉,如今的局面他只能做这样的选择。

武后知道李治下令让太平入住含光殿后,她当即增派了值卫含光殿的羽林军,还是得做点样子给李治看。

李治信任谁,她便质疑谁,天下自有人揣度二圣心意,也会有人为二圣出谋划策。他们如今就像是两枚此消彼长的阴阳双鱼,谁退一步,就会满盘皆输,被对方掐了喉咙,再也动弹不得。

太平最后无心插柳,竟得了最想的结果。

这次她可是奉皇命禁足含光殿,再也不必想方设法地溜去探望婉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黄昏时候,太平光明正大地搬入了含光殿。

“春夏,你先收拾寝殿,我去瞧瞧婉儿!”太平刚踏入寝殿,便急不可耐地转身就走。

春夏急声道:“殿下,明早天后的人会来收佛经的。”

“这个好办!”太平含笑折返,拿了一本佛经便走,“今晚我不回来了,我留在婉儿那边抄写佛经!”

只要能陪着婉儿,莫说是抄一千遍,抄一万遍她也愿意!

“殿……”春夏焦急追出寝殿,可太平已经走远,“唉。”

白日听了红蕊打探回来的消息,婉儿还为太平揪着心,哪知到了黄昏时候,外面便响起了一阵兵甲声,随后便听闻天子下令让太平来此禁足。

她一时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担心,正当此时,太平已经推门而入。

“红蕊,春夏笨手笨脚的,本宫担心她收拾不好寝殿,你去帮帮她。”太平一进后殿就对红蕊下了令。

红蕊迟疑了一下,侧脸看了一眼婉儿。

“去吧。”婉儿温声回答。

红蕊领命一拜,便退出了后殿。

太平快步走近床边,按住欲起身的婉儿,柔声道:“趴好,别乱动,伤了我家婉儿,本宫可是要罚的!”

“你好端端地放火做什么?”婉儿蹙眉,瞪了她一眼。

太平挑眉,“我可是打扮成小内侍混出来的,若不起那把火,我肯定是回不去了。”略微一顿,她笑意绽放,“我却没想到,竟是因祸得福,被父皇打发来此禁足抄经。”说着,她将手中的佛经往边上一放,“今晚我便在这儿一边抄经,一边守着你。”

婉儿总觉得此事透着蹊跷,大明宫有那么多的宫阙,为何天子非要把太平安排来此?是防着武后趁机施恩收买她么?

这几日有太平在此,武后本来就看太平不顺眼,自然来这儿的次数也会减少。

世人皆以为二圣鹣鲽情深,齐心创下大唐最辽阔的疆域。上辈子婉儿也曾这样以为,只是她常年陪伴武后,在武后成为武皇的某个夜里,武皇曾在醉后说过两句话,至今婉儿还记忆犹新。

“这世上哪有不变的深情似海?”

婉儿知道有。她的殿下就是个痴人,她自己也是个痴人。

“若真有,也是因为不涉及权势,不涉及利益罢了。”

那时,武皇转眸望着案头的玉玺,眸光复杂,有孤寂,有得意,有遗憾,有决然。最后她笑了笑,靠在了龙椅上,合眸小憩,不一会儿便入了眠。

这一世重头来过,今时今日婉儿重新回味这两句话,忽然懂了武后的话中深意。

婉儿只觉有些寒意袭上,“殿下……”她只希望终其一生,都不要与太平涉及权势拉扯,涉及利益取舍,她与她就走一样的路,永远不要成为敌手。

太平看她欲言又止,声音更柔了几分,“可是伤口又疼了?”

婉儿牵住了太平的衣袖,她还是不敢主动牵她,“妾也可以帮殿下抄写的。”

“不准。”太平冷声否决。

婉儿蹙眉,只觉手背一暖,原是太平覆上了她的手。

“婉儿好好养伤,早些好起来便是帮我。”太平欺身靠近她,看着她微肿的眼睛,便有几分了然,“哭了?”

婉儿微咬下唇,明明公主心知肚明,还偏要问她!

“我可是哭了三年。”太平故作委屈,虽说上辈子她让她难受了那么多年,可这辈子她回应了她,那些委屈似乎也受得值得。

“妾……”婉儿眼底浮起心疼,哑声说出了这一句隔世的歉疚,“对不起。”

太平唇角一勾,“就一句?”说着,她侧过脸去,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婉儿哑声提醒,“这里不是清晖阁。”

“哦,回了清晖阁便可以了?”太平逮住了话头,莞尔道,“那今晚这一口,我且记下,等回到清晖阁再一笔清算!”

“殿下!”婉儿这一句轻斥,在太平听来,更像是羞恼。

太平听得高兴极了,若不是念在婉儿有伤,她可要央着婉儿这样多唤她两声。

婉儿看她这得逞的模样,又羞又恼,可含光殿如今耳目众多,真不是说这些的地方,急道:“殿下如今还是戴罪之身,有些话不该说便不要说。”

太平在床边蹲下,双臂交叠趴在床沿,浅笑盈盈地望着婉儿,“那我好好看看你。”

婉儿被太平看得耳根发烫,忍痛别过脸去,嗔道:“孟浪!”

“看看你就孟浪了?”太平小声嘀咕,“那以后若是……”

“还不抄经?”婉儿生怕她又说出什么臊人的话来,急忙打断她。

太平故作无奈地长长一叹,站起身来,摇头道:“没良心,上辈子那么欺负人,这辈子三个字就把本宫打发了。”

“明年春至……”婉儿不敢看她,话说了一半,声音更小了几分,“殿下还愿意……带妾去折柳么?”

太平心间似是被什么轻轻地烙了一下,忍笑道:“我记得当初婉儿问过我,知不知道折柳的意思?”

婉儿有些慌乱,尚未回答,便觉太平的手指落在了她的腰窝上。

“殿下……”

“你不是担心隔墙有耳么?”

太平的指尖在她的腰窝上划出了第一笔,那是“舍”字的第一笔“丿”,她声音微哑,“我写给你,好好记着。”

伤口在疼,太平的轻划却极是酥痒。

腰窝是婉儿的敏感之处,也是太平教训她时,最喜欢流连的地方。

这样的滋味很是难熬,婉儿似是在受刑,又似是在承受她久违的撩拨,换做平日她早就一把打开她的手,可现下她舍不得打破这一刻的温情,也舍不得再将她拒之千里之外。

太平的指尖感受到了她的轻颤,那些火热的渴望在心尖上聚集,随时可能一点就燃。

然而,太平怎么舍得在这个时候欺负她。

“得”字的最后一点,太平俯下身去,一个心疼的吻落在了腰窝上。

小心翼翼。

生怕吻得重了,会牵扯了伤口,让她的婉儿承受不该受的痛楚。

婉儿的手指猝然收拢,捏住了枕头的一角,只觉这个吻的温暖熨入了身体深处。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

她从未真正臣服过谁,唯有太平,永远是她的例外。

“本宫听才人教诲,去抄经。”太平也意识到自己的心火,她害怕再与婉儿厮磨,会情不自禁更多。

如今婉儿有伤,她不能这样,她只能去抄写经文,兴许能让心火平复,至少不像现在这样灼得一颗心滚烫无比。

婉儿的双颊烧得一片通红,听着太平的脚步走远,她忍不住埋首枕上,只想让自己快些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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