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墓铭

李旦与太医聊了一会儿, 余光一直在打量紧闭的殿门,终是盼到了太平从里面走了出来,他长舒一口气,打发了太医, 迎了上去。

太平吩咐候在边上的红蕊道:“好好照顾才人, 日后我有重赏。”

“诺。”红蕊低首。

太平声音低了几分,“不要让旁人知道我来过。”

“诺。”红蕊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太平也相信红蕊是个聪明人, “等此事了结, 本宫有赏。”她笑然说完,转身看向李旦, “四哥,走了。”

“我还有些话想问上官才人……”

“走了。”

太平推了推李旦,她只想婉儿好好养伤。

“可是……”李旦还是想亲自问问婉儿。

“她说了两个字,静等。”太平记得清楚, 婉儿方才嘱咐了她这两个字。

“静等?”李旦疑惑极了。

太平点头, “四哥如此, 我也如此,静等便是。”

“不去找狄仁杰了?”李旦没想明白。

太平再点头,“不找。”

李旦很是担心太平, “可是……万一……”他忍下了话, 若是告诉太平, 东宫那边准备把脏水都泼她身上, 她会有多伤心。

太平轻笑,“我相信婉儿。”其实也相信阿娘,不会让她真的折在这件事上。

李旦心绪复杂,关切地唤道:“太平。”

太平看了一眼天色,正色道:“再不回清晖阁, 我是真的要被发现了,四哥,你相信我,我没做过此事,我便不会有事。”

李旦看着眼前的太平,虽说她年纪尚小,可她神情淡定,看不出半点慌乱来。他自然是相信太平的,当初母后那般宠爱她,她就算失宠,也不至于动心思刺杀母后。妹妹虽然骄纵,却没有坏心,在李旦心里,太平就是这个深宫中最温暖的所在。

天真又热忱,骄傲又明媚。

李旦自小就喜欢这个妹妹,如今妹妹有难,让他静等结果,他如何静得下来?

太平看李旦满脸焦色,沉声道:“四哥,此事听我的,不然节外生枝,反倒会害了我。”说着,她踮起脚尖,抚平了李旦紧皱的眉头,“别怕。”

李旦无奈沉叹。

“四哥在这个时候结交官员,仔细想想,确如婉儿所言,极是不妥。”太平一定要说服了四哥,“当我求你,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查,好不好?”

李旦如何能拒绝这样的太平?他忽然觉得心酸,伸臂将太平一抱,拍了拍太平的背心,“四哥答应你,九日后,不管结果如何,四哥都会尽力保你!”

“有四哥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太平也拍了拍李旦的后背,自始至终,四哥总是最疼她的那个哥哥。

后来,清晖阁突然走水,因为清晖阁位于半山上,庭院中储水的大石缸居然只有一半的存水,所以值卫的羽林将士们也乱做了一团。

这是太平回去的后招,也是她算好的时辰,趁乱带着春夏溜回了清晖阁。

虽说这事传至武后那边,武后并不会觉得是意外,可只要能镇住婉儿不做傻事,太平愿意冒这个险。

婉儿答应她不做傻事,她也答应婉儿静等最后的结果。

终是有商有量的一起解决问题,太平觉得这样的开始很好。

清晖阁外,是宫人们与羽林将士们的救火喧哗声,清晖阁内,太平爬上阁顶,远望含光殿的方向,虽然隔着茂密的林木,她根本看不见含光殿的檐角,可她已经可以想象婉儿打开了小札、看见那些字句的样子。

“婉儿,看了那首诗,往后你能多哄哄我么?”太平哑然失笑,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唇,虽说早已没了婉儿的气息,可她期待着与婉儿的下次再见。

希望那时候,她没有身陷囹圄,婉儿也能无灾无痛,她可以牵着她去灞桥折柳,可以在上元节一同出宫观灯看烟火。

这一世,她不想再与婉儿错过了。

与此同时,含光殿中,趴在床上的婉儿翻开了太平留下的小札,轻声念出了上面的那些诗句。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

视线一瞬模糊,婉儿仿佛看见了她走后那三年的太平,游魂一样地落寞走在镇国公主府的回廊之中。

“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永失挚爱,生无可恋,即便知道婉儿再也回不来,太平也想帮她做完最后一件事,这也是她苟活那些日子的唯一理由。

唐隆政变,李隆基将婉儿斩首旗下,将婉儿等同于韦后一党。这不是婉儿应该背的罪名!朝野皆知,她曾经死谏天子,勿让安乐公主成为皇太女。这样的上官婕妤,怎会是韦后一党?只是成王败寇,历史总是由胜者书写,李隆基越想要名正言顺,就越不能给婉儿正名。

他杀她,是忌惮她身后的那些朝堂势力,也是刺激太平报复的引子。他绝对不会给婉儿平反,那便由太平来吧。于是那三年,太平疯了似的收集婉儿的诗文,正婉儿的声名,扬婉儿的功绩,一桩一件,办得妥妥当当,全然不顾自己死后是否也能善终。

今时今日,虽然婉儿只听太平说了一句——

“我的婉儿干干净净,应该被后世称好,我不容许任何人把脏水泼到你身上,所以,我苟活了三年。”

可看见小札上写下的这十六个字,婉儿哪里还忍得住眼泪?易地而处,她知道太平做到那些有多不容易,更知道太平成日活在思念的漩涡之中,有多么煎熬。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当婉儿颤抖着读完最后的十六个字,她终是恍然,这小札上写的是什么。这定是上辈子太平给她写的墓志铭,或许,也是太平唯一留在世上的只字片语。

以她对李隆基的了解,太平为她平反,无疑是在踩踏他的威严,他若真的大权在握,就算会忌惮当初的那句毒誓,他也可以等太平死后,将太平挫骨扬灰,算起来,他也不算违背誓约。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

太平从喜欢她的那一日开始,便把她放在了第一位,从未想过自己会如何,只求护她安然。可她却一躲再躲,一逃再逃,用所谓的“为你好”,给太平留下了那么煎熬的三年。

她的公主最后一定没有太平长安,更不会福履绥之,那三年是她给太平的人间地狱,是她亲手推进去的地狱。

婉儿合拢小札,眼泪簌簌,无休无止。

小札上的那三十二个字,是太平上辈子的最后情话,也是她上辈子的绝笔。如今一字一句,都像刀子染了悔恨剜着她的心,鲜血淋漓。

这回她后悔了,切切实实地后悔了。

红蕊瞧见婉儿哭个不停,方寸大乱地跪在床边,劝慰道:“才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说话间,红蕊急忙瞥了好几眼她的伤口,虽说伤口并没有流血,伤处却鲜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红蕊拿起边上的药膏,“奴婢再给才人上一回药,太医说这药膏里掺和了止疼的药粉,才人若是觉得疼极了,可以多上一回药。”

“红蕊。”婉儿一把抓住了红蕊的手,眼眶通红,泪光盈盈,“我只是难过……”

红蕊关切地道:“若是不舒服,还是要请太医的。”

婉儿摇头,将她的手捏得紧紧的,“你静静地陪着我便好。”

红蕊垂头,“诺。”

这一世,她不会让自己有事,也不能让太平有事。她亏欠了她一世,她必须快些好起来,补偿那些年她错过的时光。

“红蕊。”婉儿忍了忍泪,忽然哑涩唤她。

红蕊柔声答道:“奴婢在。”

婉儿别过脸去,将太平留给她的小札递给红蕊,沉声道:“烧了。”

红蕊愕然。

“这一次,必须烧了。”婉儿不想再看见这三十二个字,也不想太平再写这三十二个字。

红蕊接过小札,恭敬地一拜,“诺。”

婉儿看她准备去殿外烧,急忙唤住了她,“就在这儿烧。”这次她必须确保红蕊没有藏下来。

红蕊领命,取了火折子来,把小札当殿烧了个干净。

“开窗。”婉儿提醒红蕊,万一随后裴氏来了,或者是武后来了,不至于引人猜疑她到底烧了什么。

红蕊将殿中的窗户都打开来,焚烧的气味很快便飘出了后殿。红蕊把铜盆里面的灰烬一一刮下,用宣纸包了起来,偷偷埋在了宫殿的后墙下。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裴氏领命前来探视。

婉儿哭得久了,眼睛有些发肿,泪痕也未干,定然是藏不住她哭过的痕迹,她索性痛哼了起来,看着裴氏走近,她佯作强忍痛楚的模样,艰难地挪了挪身子。

裴氏看她这模样,定是忍不住痛哭了鼻子,“天后命奴婢前来,只为问才人两句话。”

婉儿哑声道:“嗯。”

裴氏沉声道:“殷王殿下今日来过了?”

婉儿点头,“殷王殿下确实来过,却只是来找太医问话的,并未与妾说什么。”

裴氏再问道:“公主也来过?”

婉儿故作震惊,“公主来过?”这个时候她与公主私下见面,可是大忌,她若承认,只怕太平少不得一顿责骂。

红蕊本来就垂着脑袋,骤然听见裴氏的声音转向了自己,连忙跪地叩头道:“奴婢……奴婢……不知道……”

裴氏怒喝道:“什么叫不知道?!有你这样伺候的么?!”

“奴婢知罪!”红蕊再次叩头。

婉儿生怕她会说漏嘴,徐声道:“红蕊说的是实话,她一直在殿中伺候我,并不知外面的情况。”

裴氏静静地看了婉儿片刻,终于开了口,“天后有句话要交代才人,若是公主后面偷偷来探视才人了,还请才人规劝公主,莫在风口浪尖落人口实。”

婉儿垂头,“诺。”

裴氏退出了后殿。

婉儿总觉得此事蹊跷,唤了红蕊过来,“红蕊,去打听一下,公主那边发生了什么?”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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