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久别

第二日, 天牢中传来了两名击球羽林将士撞墙自戕的消息。李旦火速赶去,查验尸首后,依旧一无所获。

嫌犯突然死亡,虽说是自杀, 可也预示着此案并不简单。一旦任由东宫坐实在太平身上, 只怕就不是出家感业寺的下场了。

李旦一念及此,急忙赶至清晖阁, 亮了天子给的令牌后, 羽林将士放其入内。

彼时,春夏正伺候太平写字, 瞧见殷王来了,急忙停下研墨,对着李旦行礼道:“参见殿下。”

“出去。”李旦示意春夏跟其他宫人退下。

春夏领着宫人们退下。

李旦往太平身边一坐,急声道:“都什么时候, 你还有心情写字?”这话一出来, 他意识到不对劲之处, 以他对太平的了解,太平应该哭着闹着央他作保,言明她与马球一案无关。

怎会如此淡然?

他不由得看向她写的字, 太平恰好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干脆地把小札一合, 抬眼笑道:“我本以为, 四哥昨晚会来。”

“你还笑?”李旦皱眉,“都要大祸临头了!”

“第一,马球一事我毫不知情,第二,四哥也知道我是无辜的。”太平不是半点不怕, 只是现下怕也没用,这是她必经之事,越闹腾越容易适得其反,“若四哥真想帮我脱罪,可以找个帮手。”

李旦急问道:“谁?”

“大理寺丞,狄仁杰。”太平记得这个人,此人是母后日后重用之人,借着此案提前结识此人,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旦听过这个人,据说自从上任后,天天处理积压多年的案件,如今已处置了数千件,判决下来,无一不服。

“好,四哥记下了。”李旦记下,还有九日,他找个帮手也好。

“你这几日不要吵闹,四哥一定会帮你。”李旦今日来此,为的也是劝慰太平,他生怕太平闹得太过,反倒让东宫那边抓住把柄。

“四哥,一会儿你会去上官才人那边么?”太平更在乎这个。

李旦点头,“要去。”

“带我一个?”太平实在是不放心婉儿。

李旦倒抽一口凉气,“风口浪尖的,母后也下了严令禁足,你就别节外生枝了!”

“我就是怕她节外生枝,所以才必须走这一趟。”太平知道婉儿的性子,若是九日后罪名按在了她的身上,婉儿一定会出来顶罪。

李旦疑声问道:“怎么说?”

“此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太平也不知道如何跟四哥解释这些,“总之,我见她一回,我保证这九日静静地在清晖阁抄写经文禁足!”

李旦为难地看看殿外,“外面都是羽林将士,四哥怎么带你出去啊?”他更担心另外的事,“万一此事传到了母后那边,我可就完了!”

“我可以打扮成内侍,扶四哥出去。”太平已经想好了,“我也能保证,回来不会被他们逮到,你信我,我都设计好了!”就算逮到了也不怕,这些人她知道都是阿娘的人,她出去之事只会传到阿娘耳中,只要阿娘不怪罪,此事便会不了了之。

李旦还是觉得不妥。

“四哥,你就看在我救过咕咕的面上,帮我一回吧。”太平挽着李旦的手臂摇晃,哀求道:“我一定不惹事!”

李旦犹豫问道:“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太平坚定地点头。

李旦从未瞧见妹妹有这样的神情,正在迟疑间,太平扬声唤了春夏进来,让春夏传了膳,点了上好的葡萄酒,不等李旦答允,她已经开始她的计划。

李旦无奈沉叹,他想太平一定是担心上官婉儿,毕竟已经伴读许久,她不放心上官婉儿也在情理之中。

若是他的咕咕病了,他一样也会挂念咕咕。

罢了!

李旦应下了太平所请,等御膳送至,他陪她喝酒吃菜,闹腾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太平换好了内侍的衣裳,与春夏一起垂着脑袋扶着李旦走了出来。

李旦佯作吃酒醉了,走路虚浮,口中含糊说着听不清的话。

春夏急声劝道:“殿下当心些,前面有石槛。”

“没……没……”李旦摆手,勾住了垂头扶着他的太平,将身子的重量压向太平,迫得太平的身子佝得更低了些。

太平死命撑着,平日看四哥瘦瘦的,没想到竟这样沉。

三人走至羽林将士门口时,春夏急道:“殷王殿下多喝了两杯,公主命奴婢们扶殿下回去。”

羽林将士摇头叹息,明明是来查案的,怎么就喝成了这样。果然,殷王如外间传闻的那样,诚不是个办事的主儿。

他们本想仔细看看此时扶着李旦的太平,哪知李旦陡然一吼,“回!我难受……回去!要回去!”

“诺。”太平沉了嗓音,应了一声。小太监的声音本来就是又尖又细,如今太平声音沉下,倒有几分像太监。

羽林将士便暂且作罢,反正这小内侍与春夏一会儿还要回来,再查验便是。

三人摇摇晃晃地走出好远,等走出了羽林将士们的视线,三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好险。”李旦觉得心跳如雷。

太平得意笑道:“看把四哥吓的。”

“你还好意思说,四哥这也是在冒险!”李旦其实已经后悔帮她了,可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叮嘱道:“回来时,你给我小心些,千万别被抓了!”

“放心!我安排好了!”说着,太平沉下声去,“就算抓了我,我也不会供出四哥的。”说完,她对着李旦眨了下左眼。

李旦扶额再叹。

春夏不便跟去含光殿,太平扫了一眼山中的茂密绿树,“春夏,你在这附近躲着等我回来,可别乱跑,千万别被巡逻的宫卫瞧见了。”

“诺。”春夏点点头,她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幸得清晖阁坐落在半山上,附近树林茂盛,春夏人又娇小,藏起来一时半会儿巡逻的宫卫也找不到人。

安排好了春夏,太平正色道:“四哥,我们走!”

一刻之后,两人来到了含光殿外。

李旦亮了令牌后,便领着垂着脑袋的太平走入了含光殿。

太医刚送了汤药来,查看了婉儿的伤口情况后,重新调配了药膏,交托给了红蕊,认真道:“一日涂三次,伤口切忌沾水。”

“诺。”红蕊记下了。

太医退出后殿大门,恰好撞上了李旦。

李旦正色道:“父皇命我调查此案,现下特来找大人帮忙,可否借一步说话?”

太医领命,“殿下,请。”

“请。”李旦引着太医离开了后殿,回头对着太平递了个眼色。

太平感激地还了个眼色,一步踏入了后殿。

婉儿素来喜静,加之身上有伤,需要静养,所以宫人们都打发去了前殿,后殿只留了红蕊一人伺候。

红蕊本想责骂太平这个小内侍的无礼妄入,却在看清楚她眉眼的瞬间,瞠目结舌地木立当地。

“嘘。”太平从红蕊手中接过了药膏,挥手示意红蕊退出去。

红蕊只觉心惊胆战,垂头退出了后殿,顺势把殿门合上。

这公主的胆子好大,公然违抗武后的严令偷跑出来看才人!红蕊越想越不安,偏偏她又不敢得罪公主,只得忐忑地在殿外候着,希望公主探视完才人,可以快些出来。

婉儿趴在床上,以为红蕊送了太医,便会回来与她上药,可等了片刻,并没有听见红蕊回来的脚步声,不禁唤道,“红蕊。”

终是听见了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婉儿昨晚疼了一夜,几乎没有睡着,她实在是倦极,便没有回头看看身后来的是谁,哑声道:“上药吧。”

太平静静地在床边坐下,终是看见了她牵挂了一日一夜的婉儿。目光落上婉儿背心处的伤口,她只觉心被什么戳了一下,又痛又寒。

婉儿却嗅到了她身上的酒味,很快发现身后人并不是跪在床边上药,而是坐在床上上药,不禁回头厉喝:“放肆!”

熟悉的眉眼落入眼帘,婉儿的话哽在了喉间。

太平含泪一笑,声音温柔地可以掐出水来,“躺好,上完药我就走,你也别赶我,不然闹大了,我是要被重罚的。”

婉儿想说的话竟被太平一句话堵住了,她回头蹙眉道:“殿下不该来的。”

“我怕我不走这一趟,又会失去你。”太平忍着眼泪,拿了羽毛起来,挖了一块药膏,轻柔无比地涂上了婉儿的伤口。

婉儿的身子轻轻一颤,“我没事。”她回味着太平的那个“又”字,上辈子她死后,太平会是怎样的伤心。尤其是太平昨日给她的回信,是她藏了许多年的祝福,太平既然知道,定是后来找到了她的诗稿。

她曾千叮万嘱红蕊烧毁的诗稿,竟然还是落在了太平手里,她的那些真心话,只怕在往后岁月里,更像是一把把凌迟太平的刀子,一字一句,都剜得太平鲜血淋漓。

“殿下……”

婉儿刚刚张口,便觉太平的泪水滴在了她的腰窝里。

“你也不准有事!”太平哽咽警告,“别再自以为是地待我好,你走后那三年,我虽权倾天下,却身在地狱。”

为何只是“三年”?

婉儿起了疑惑,若太平只念了她三年,重生之后,便不会有这样深重的执念,为了她再谋这片江山。

难道——

婉儿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可她还不及细想,便看见太平放了一本小札在她身侧。

“这是你留给我的太平长安,我不稀罕,今日还给你。”太平说完,给她涂抹伤口的动作快了些,“我的婉儿干干净净,应该被后世称好,我不容许任何人把脏水泼到你身上,所以,我苟活了三年。”

听着太平那些颤抖的语声,婉儿迟迟不敢回头看她。

“我不要你以命护我周全,你这次若再敢胡来,我也会让你尝尝,那是什么滋味。”太平放下了膏药与羽毛,明明是在威胁她,语气却依旧温柔,“你给我记住了。”说完,她俯下身去,在婉儿耳畔哑声道,“给我好好的……活着。”

虽是命令,却也是哀求。

太平已经习惯了婉儿这种时候的静默,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转身欲走。

婉儿牵住了她的衣袖,已是红了眼眶。

“做什么?”太平忍泪轻问,带着一丝微恼的撒娇。

婉儿牵了牵衣袖,那些话她向来说不出口。

太平的眼泪滚出眼眶,却笑了起来,只见她猝然蹲下,左手覆上婉儿的脸颊,不管婉儿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想让她知道,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她很想她,很想、很想她。

明明她才是公主,她却可以为了婉儿不经意流露的一丝温情,卑微至极。

明明她是罪臣之后,却被公主捧到了心尖上那个位置,万千宠爱。

当太平颤抖着吻上婉儿的唇,久别重逢,她与她那些想说的话,都化作了唇舌间的痴缠。思念、自责、深情交织在一起,两个痴人又哭又笑,只恨这重逢的时光太过短暂。

这一次,婉儿没有逃,于太平而言,足以暖透她的整颗心房。

“不哭……”太平停下亲吻,只来得及安抚一句,婉儿的唇瓣追了上来,再次把她的声音碾碎在了凌乱的气息之间。

太平不禁心花怒放,知道这是婉儿回答她的“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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