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是我

易博士把床幔撩起,挂到镂空雕花的镀金黄铜挂钩上,身上披起一件落肩宽松的亚麻色外套,望着从竹帘隔断转进来的人,说一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说着,易博士就作势要起来行礼,太子知道他是作势,便也作势说:“你病着,就别起来了。”

易博士便安然把屁股放回床单上,虽然脸色健康,但太子说他病了,他便也作势咳了两声,表示尊敬。

太子只道:“你今天见了关初,他跟你有说什么要紧的话吗?”

易博士想道:关初跟我说了什么,侍官们肯定都一五一十转告你了,还问我做什么?

可是,易博士还是一五一十的又说了一遍,表示尊敬。

太子又问:“没说什么别的了?”

“没有。”易博士摇摇头,又说,“我在想,如果关初在绝江集团呆不下去了,不如叫他到东宫当差。”

太子挑了挑眉毛,似有几分讶异:“爱妃还在病着,竟有心思替他谋前程?实在心善。”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你丫都被软禁了,还敢张嘴给别人要官做,你是不是脑子抽了?

易博士当然听明白了,便又咳了两声,把话挑明了:“殿下不是怀疑智齿尚在人间吗?如果他还活着,肯定是要回来找关初的。”

太子算是明白过来了:“智齿为关初发了疯,如果他真的没死,那是一定会回来找关初的。关初在东宫,不怕他不自投罗网。”

易博士却又说:“但也不能总拘着他,不然让智齿没有下手的空间……”

“这个我有分寸。”太子顿了顿,拍了拍易博士的手背,说,“你也是辛苦了,病中还想着这些。”

“为殿下分忧,是我的荣幸。”易博士的屁话张口就来,“我只恨自己这病弱的身子,不能为殿下效劳。”

翻译过来就是:我真的很忠心很有用,你快放了我吧。

太子笑道:“你别多想,好好休息,等过些时日,智齿落网了,我再接你回去。”

言下之意,就是:你别想了,老实待着吧。智齿一天不落网,你就一天不能走。

从太子妃专属病房出来后,太子又问幕僚道:“派人盯着关初了吗?”

显然,太子也想到,关初是寻回智齿的关键,所以在易闲君“死”后,他一直让人跟踪关初。

幕僚便答:“在看着了,没什么可疑的,除了他看完太子妃之后就去了旧酒长街一个老公寓里住着,一直没出来。”

“旧酒长街的老公寓?”太子也有些疑惑,“他没有回自己家?”

“没有。”幕僚回答,“我让人查了,那个老公寓是关初名下的房产。”

太子却道:“我记得那儿不是高档住宅区,关初为什么会买那里的房子?”

“这就不清楚了。”

“关初之前去过旧酒长街的公寓吗?”

“我们调取了公寓的出入记录,发现关初偶尔是会去的。”幕僚回答。

当然,幕僚并不知道,之前所谓“关初出入公寓”的记录都是智齿伪造的。智齿喜欢穿着关初的衣饰进出公寓。从老公寓的模糊监控看,这就跟关初本人差不多。

然而,并不知道内情的太子却就勉强信了这是关初另外购置的物业,便道:“也许,他想逃避家族的烦扰,所以故意找了个偏远点的屋子,自己偶尔去呆几天。”这就跟皇帝偶尔想离开京城去避暑一样。

太子想了想,又道:“继续让人盯着,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是。”幕僚回答。

关初在旧酒长街待了一周。

这七天的时间里,他都在迷糊的幻觉里醉生梦死。偶尔清醒的瞬间,他就收拾收拾屋子,顺便观察智齿的生活痕迹。

从这个屋子里,他好像能窥见智齿的一些生活习惯。

刚进屋的时候,他觉得智齿是一个不爱收拾的人,家里的一切看起来乱糟糟的,毫无收纳感。但当关初稍微耐心地观察,就能发现一切都是“乱中有序”,所有物件的摆放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按照着智齿的逻辑在摆放,而智齿的逻辑又和一般人的逻辑不太相同。因此,房屋就呈现一种乍看狼藉之相。

他便按照智齿的逻辑替他打扫、收拾,毛巾随便往窗边一挂,或是把绑绳犹如扭麻花一般系在窗帘上。连打死结的方式,他都能模仿得如出一辙。

只有一点,他从来不动床铺,因为那儿是智齿气味最浓重的地方。

关初又很快发现卧室有一道暗门通往地下室。

这儿有地下室不奇怪。

这条街之所以被称作“旧酒长街”,是因为很多年前,这一条街都住着制酒的人家。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地下酒窖。这座房子底下也不例外。

然而,智齿的地下室放着的却不是酒,而是种种管制之物。那曾经“送”给关初的子弹项链、能喷玫瑰花的手枪,都是在这个地下室改装而成的。

关初甚至还能在这儿找到玫瑰花手枪的失败品。

看来,智齿也不是第一次制作就成功的,说不定还把自己崩了几次才搞出来这么“浪漫”的礼物。

在操作台旁边,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钢制小框,里头插着一枝红玫瑰干花以及一枝白玫瑰干花。

在旧酒长街待了七天之后,关初才再一次见天日,再度出门,打算重新开展他的日常工作。

关初回到绝江集团后,也发现那儿似乎没有他的位置了。关有云主动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但却被关初婉言谢绝。

关家主休养之后,大家都提议关有云当家主,但关有云却推辞,说自己的父亲才是家主,要等父亲身体康复。在此之前,关有云只是代父从事家族管理的业务,并不贪图“家主”之位。众人莫不夸赞他是个大孝子。

关初却说:“如果你提拔我,怕是会有损你的‘孝名’。”

关有云只说:“这话真叫人恶心!难道你以为他们夸我孝顺,就真的是夸我孝顺吗?”

关初想了想,却说:“太子派人来说,想聘我去东宫当差。”

这个关有云并不知道关初、智齿、太子妃与太子之间那些弯弯绕绕,便没多想,反而替关初高兴:“这听起来不错啊,你不是总想着一展抱负吗?”

关初仍是未置可否。

东宫这边给的OFFER,关初还在接与不接之间,却又有一个新OFFER送上门来——来自易天凡。

易天凡把关初约到自家吃饭,以示礼仪。

只见关初来到的时候,身上穿一件雾蓝色外套,桑蚕丝面料在灯光下泛着水波纹光泽,脚上穿一双巧克力色的法式漆皮鞋,清新中带着几分俏皮。瞧他这么打扮,易天凡吃了一惊,不是说这样打扮很奇怪,实际上,关初这外形条件,这么一穿那是优雅而不失随性,除了有点GAY之外没有任何问题。

关初是从来不会穿这种衣服的。

他素来是黑白西装加身,偶尔休闲点,就穿休闲西装。如果说黑色太沉闷,他顶多穿个深蓝、藏青,依旧是沉沉的。

易天凡却又觉得,关初这些衣饰装扮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当他看到关初脑后扎起的一条短短的小马尾后,才算想起来:这些像是易闲君的着装风格。

关初像是没察觉到易天凡审视的目光一样,十分自然地把外套搭在白橡木挂衣架上。易天凡招呼着他坐下,笑道:“怎么留起长头发了?”

关初的头发本来就不太短,一阵子没修剪,就长到肩膀了,只见他把头发用智齿当时送的发圈随意扎起,束起一条短短的小马尾,看起来像一个不会梳头的美术生。

关初只说:“不想总是去剪头发。”

“哦,”易天凡道,“我还以为你是在纪念易闲君呢。”

关初直直地看向易天凡,却没有说一句话。他的沉默是很锋利的,就像是在用眼神谴责易天凡说话不合时宜。

易天凡不以为意,十分放松地把背靠在椅子上:“我就开门见山了吧,易闲君就是智齿,对吗?”

关初不是一个善于耍太极的人,他的话与他本人一样直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易天凡便也不跟他绕圈子:“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是不知道的。他的破绽是在于他敢在我家动手给自己下毒。我对我家的安全非常重视,一旦出事,我是一定会追究到底的。”

“所以,你是怎么发现的?”关初问。

“他屡次被智齿袭击,每次我都会让人仔细搜查现场,然而,无一例外的,现场根本没有除了他以外的人留下的痕迹。”易天凡一边盘着手里的念珠,一边缓缓说道,“有趣的是,无论是智齿、反叛党还是别的什么人,即便屡屡对他出手,他都能够奇迹般地从这些高手手里逃出生天。就算太子妃或是易家派一个团队看守他,他都能找到空隙逃走。还有,太子妃宠信智齿,宠信到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步,简直就像是对自己的亲弟弟一样……”

“原来是这样。”关初点头。

“你很喜欢他吧。”易天凡看着关初,补充一句,“我能看得出来。”

关初淡漠地说:“你又知道了。”

易天凡叹了一口气:“我还知道,你不能去东宫当差。”

关初漠然说:“为什么?”

易天凡便道:“难道你没想到吗?太子容不下智齿,所以杀了他。”

“智齿为太子干了那么多事情,太子怎么会容不下他?”关初道。

易天凡却道:“智齿太过强大,却不受拘束,就像是按钮不在自己手边的核武器。这对太子而言,就是死罪一条。”

“是吗?”关初平平道,“我不信。”

易天凡噎了一下,又道:“你为什么不信?”

“我不认识太子,但我认识太子妃。”关初回答,“太子妃不会同意杀死智齿的。”

“你以为太子妃可以阻止太子吗?他现在就被太子软禁在疗养院。怕也是因为智齿之死闹了矛盾吧。”易天凡说着,狐疑地上下打量关初,“难道这你都看不出来吗?不会吧,你可没这么笨。”

关初却说:“智齿虽然有些任性,但却是真的有能力,太子没事怎么可能杀他。”

看着关初一副死也不信的样子,易天凡确实十分无奈。任易天凡磨破嘴皮子,关初仍然坚持“真的吗,我不信”的态度。

眼看着要进入死局,易天凡只得拿出一根录音笔:“是因为这个。”

关初眼神闪了闪。

“这可是我让人冒死从东宫里拷贝出来的……”易天凡十分无奈地说,“你听听吧。”

说着,易天凡摁下开关。

录音笔里传出了清晰的对话声——

“谁不知道你是太子妃的心腹?你当我是傻子吗?你还能真心加入我们?”——关初认得,这是那反叛党刺客的声音。

“当然真心啊,你看我这个性格,就不适合当公务员。你们不信,我可以给你们投名状。这样吧,我回去把太子杀了,你觉得怎样?”——而这是智齿的声音。

关初怔住。

这段对话,关初再熟悉不过。

因为这正正就是在关初家里发生的。

“这怎么会传到东宫?”关初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易天凡耸耸肩,“太子不满智齿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因为各种原因而容忍着。而这段录音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着,易天凡倾身往前,低声问道:“难道,你不想替智齿报仇吗?”

报仇二字,世上最毒。

关初眼神一冷,回望易天凡:“我又没亲眼看到太子杀人。”

“你……”易天凡这下真的有点不耐烦了,“你还要亲眼看见?你怎么怎么说都不信呢?”

“因为我知道是谁杀了智齿。”关初回答。

易天凡一怔:“谁?”

关初答:“是我。”

易天凡愣住,不觉更留神地注视着关初,但见关初很像一朵即将枯萎的玫瑰,从花瓣的边缘泛出冷黄的色。

疗养院的特别病房。

关初仍穿着那件漾着水样波光的蓝衣服,不带任何表情地前来探太子妃的病。易博士接过他手里送来的花,笑道:“难为你常来探望我。”

关初坐了下来,也没有寒暄客套地问他的病情,只是语气淡淡地说:“我想问问,易闲君的丧事什么时候办?”

易博士脸上一怔,苦笑着说:“太子和易家的意思是,他死得不太体面,不宜大办。”

“嗯。”关初顿了顿,说,“如果我答应当东宫典仪,能让我负责操办他的丧礼吗?”

易博士沉吟一会儿,道:“既然你当了典仪官,负责他的丧礼也是合情合理的。不过拖了这些时日,又算上登记手续,他的丧礼怕要拖到年底才能办。”

“没关系。”关初说,“丧礼又不比婚礼,不用赶早。就算拖到明年也是一样的,也不怕时间久了,他会从棺材里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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