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旧酒长街

易闲君死了。

关有云也十分贴心地把这个消息亲口传递给关家主。

从深切治疗部出来后,关家主被转移到了一所依山傍水的温泉疗养院。从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望到远处的湖光与山色,蔚为壮观。

关家主坐在窗边,听着关有云汇报易闲君的死讯。

连关家主都有些疑惑:“易闲君死了?”

“嗯。”关有云点头,“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死的?”关家主作为“受害者”看起来对易闲君的死亡并没有感到痛快,更多的是疑惑不解。

关有云便回答:“按照官方的报告,是说他在关家喝茶的时候中毒,虽然在离开关家之后经医护人员进行了解毒操作,但中毒时间太久,他本人体质较弱,还是扛不住身亡了。”

“所以,他还是死于我家里的毒药了?”关家主沉吟一会儿,“那官方可有追究关家的责任?”

关有云说:“已经查明白了,他中毒是因为喝了我们家的新茶。新茶的供应商已经被控制起来了,但也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这新茶里的毒确实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不过,根据各方面证词,都能证明喝新茶是易闲君自己提出的,并不是您的意思。大家不会怀疑到您的头上。现在,官方偏向认定是有人想向您投毒,易闲君是不幸遭了池鱼之殃的。”

其实,关家主也是这么认为的。

易闲君会死于中毒,关家主也不感到意外。因为易闲君在关家的时候就已经看着不太好了,关家主早料定他会毒发身亡。

关有云只道:“易闲君已死,您也不必继续追究此事了吧。”

听到关有云这句话,关家主脸色骤然一变:“事到如今,你还想保关初?”

关有云却道:“枪击您的人是易闲君,和关初有什么关系?”

“无论有没有关系,我已经和关初撕破脸了。从此以后,只能是死仇。”关家主语气坚决地说,“他是留不得的了。”

关有云却说:“您想偏了。”

关家主正要发火,胸口却有些疼了起来。到底他年纪大了,中了这一枪,也是要了他半条老命。他重重咳了两声,抚了抚发紧的胸口,接过关有云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歇好一会儿方缓过来。

他把老腰骨挨在软椅背上,虽然疲惫,但仍保持着威严之色:“我这是没精神了。你听我的,把关初给处置了,我就和老人们开会,宣布将家主之位传予你。”

这话说得是无比恩赐。

在他看来,这对关有云是极为有利的,关有云断断没有拒绝之理。他猜,关有云应当是会痛心,犹豫,踌躇,过后便会接受,答应,欢喜就位。

却见关有云单膝跪了下来,与坐在软椅子上的关家主平视,伸手轻柔地搭在关家主的膝盖上,轻声细语:“父亲,好好养病,等您出得了这疗养院,再谈公事吧。”

这句话犹如一道霹雳,轰得关家主一下魂儿都震了。

关家主颤了颤嘴唇,望着这个儿子。

而关有云又站起来,转身离开了病房。

关有云顺着楼梯而下,到了疗养院的一楼。那儿是墙地一色的微水泥,在柔和灯光下呈现素雅的灰色,其中一个人披着冷灰色的风衣站在能照到室外光的窗边。

“老弟。”关有云朝他走过去,一边亲热地招呼道,“怎么站在风口?这儿又没人拍你,耍什么帅?”

关初回过头来,他的脸上有几许疲惫、苍白与冰冷,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叫他多喝热水。

“这几天没休息好?”关有云拍拍他的肩膀,“是不是易闲君的事情对你而言太意外了?”

关初听到“易闲君”三个字的时候,眉心就下意识地蹙拢住,然而,他对此却是避而不谈,转而问道:“你父亲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压根儿不关心易闲君的死活。”关有云把手放进口袋来,随意地将脑袋搁在窗框上,戏谑地说,“他只在乎你呀,老弟。”

“那可真叫人受宠若惊。”关初说,“我这一个分化失败的OMEGA,也值得他这么留心。”

关有云重重叹了口气,说:“说实话,你分化出错的事情,我一开始还真不知道。等我手里有了点儿实权,才了解到内情。但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张口说这个了……”

一开始,关家主对关初用药,关有云确实毫不知情。等关有云成为关家乃至军部的重要人物时,才了解到关初分化失败的真相。但那个时候,关初已经在绝江集团荣升CEO,看起来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并过得不错。关有云出于各种考虑,并没告诉关初真相——这些话听起来好像很诚恳,但有时候又好像借口。全在乎听者的心情。

关初却是那么平静,好像一片海。他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只平和地说:“我理解。”

关有云又叹了口气,说:“我开车送你回去,你也好好休息吧。”

“不必了,”关初说,“我想在这儿探望一个人。”

“谁啊?”关有云问,“你还有朋友住疗养院了?”

“算不上朋友。”关初道,“只是一个认识的人。”

关有云倒没多想,因为他认识关初这么久,真的能被关初称为“朋友”的可谓少之又少,易闲君是一个。而且应当是很独特的一个。

目送关有云的车子离开后,关初才登上电梯,直通最顶层。

顶层大套房守卫森严,因为那儿住着尊贵的太子妃。

前日,关初去探望易闲君,给他喝了一罐咖啡。关初离开后的一个小时,易闲君就死了。

太子对此非常关注,亲自主持易闲君的死亡调查。

易闲君是死于关家所中之毒这个接过是太子公布的,算是定性了易闲君之死。

然而,太子回到东宫,便跟太子妃说了一句:“那不是易闲君。”

易博士深感震惊:“这是什么意思?”

“我到那儿的时候,看到尸体面容损毁,说是毒发的时候太痛苦,神志不清误把面部撞伤了导致的。我便让人查了DNA。”太子缓缓说道,“DNA不对,死的那个人不是易闲君,我的太子妃。”

易博士十分惶恐地说:“难道您认为是我使了移花接木、金蝉脱壳的手段,把易闲君掉包了?”

太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我知道,你十分疼爱他。”

“我再疼爱他也不敢对太子之令阳奉阴违啊。”易博士辩解道,“再说了,我真的要掉包,也会猜到您能查验DNA啊。这种事情一查便知,我做这个手脚,那不是引火烧身吗?”

“确实是引火烧身。”太子用审视的目光把易博士从头到脚扫了一眼。

第二天,东宫就传出消息,太子妃突然发了急症。

十分疼爱妻子的太子心焦如焚,亲自把太子妃送到了皇家疗养院休养。太子回东宫之前,留下了一整个团队守着太子妃,以确保太子妃的人身安全。

绕过竹帘隔断,便能看到大床那蓝灰色的床幔,细薄轻柔,从高高的床顶垂悬,刺绣纹花的边缘落地。旁边床头柜放一盏古意十足的台灯,从宣纸质感外罩透出温暖的橘色灯光。从内到外,这病房里无处不精致。

为此,侍官一边引关初进门,还一边带着笑容说:“太子殿下嫌房间原本的布置太粗糙,令全部撤除,换上太子亲自挑选的布置呢。”

关初听着,便道:“太子殿下能提前准备这许多布置,真是深谋远虑,连太子妃要住院都算到了。”

侍官脸上顿时一凛:“大胆!你敢非议太子?”

“是谁?”床幔里传出易博士的声音,“为什么高声说话?吓我一跳。”

侍官忙告罪道:“是我错了,只不过这个关初刚刚出言不逊,我才……”

“好了,你出去吧。”易博士撩起床幔,探出一张毫无病态的红润脸庞,“我和关初说说话。”

侍官警告性地瞪了关初一眼,才退到了竹帘之外。

即便是隔着竹帘,外边的侍官也能听清里头太子妃说话,所以这儿的私密性简直为零。

易博士却没事人一样,状态随意地指了指一张镂空靠背的竹节椅上:“坐吧。”

关初却道:“不用坐了,我就是想问一件事。”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但我不一定有你要的答案。”说着,易博士用眼角瞅了一下那一道竹帘。竹帘背后人影憧憧,全是太子留着“侍奉”与“保护”太子妃的人。

关初没理会,只问:“是那罐咖啡吗?”

这话算是没头没尾,但彼此又都心知肚明。

易博士看着关初,微微点了点头。

他这点头的动作非常轻,但却像是掷出了一个密度极高的铅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挟着千钧之力砸在关初的心上。

明明早就料到答案会是这样,但在得到确认的瞬间,关初还是震惊不已。

在来的路上,他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无数次地幻想或许易闲君的死与那罐咖啡无关。

可是……

可是关初的人生从来不存在这样的侥幸。

他如此被不幸击中,浑身泛起一片潮浪般的无可抑制的颤栗。

易博士坐在床边,看到关初原本苍白的脸庞像是日出时的云朵一般渐渐染上红晕,在薄衬衣下的胸膛急促地起伏,身体开始颤抖、摇摆,然后像被打了一拳似的软倒。

易博士连忙从床上跳下,扶住了关初,当手掌贴在关初背脊上时,隔着衬衣能感到他肌肤的火烫。

关初的眼仿佛失神,其实是他视物开始模糊,他的眼前如同蒙着了纱,什么都看不真切——直到他感到手臂上传来一针刺痛,他才骤然从这份迷蒙中惊醒过来,一身冷汗直下。急喘着气,他睁大眼睛,终于看清楚目前境况——他已卧在太子妃的床上,左手手臂上的袖子挽起,静脉被太子妃扎了一根注射器。

关初防备地问:“你跟我注射了什么?”

“你不知道吗?”易博士狐疑地看着他。

关初问:“我应该知道吗?”

“应该都知道吧。”易博士把注射器拔出来,说,“这是抑制剂。”

“你说什么?”关初愕然。

易博士说:“关先生,你发热期到了,你自己不知道?”

“我……”关初张了张嘴,说,“我没有过发热期。”

易博士愣了愣,随即沉默下来。

他确实忘了,关初自成年以来一直背负着“冷淡症患者”的身份,自然也不曾有过发热期。

而作为丘比特综合征患者,在真正遇到那个契合度100%的人之前,不发生发热期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关初总算是确认了自己不是冷淡症,可是,那个万里挑一的、被“丘比特”射中的人已经不在了。

易博士把注射器放下,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包,拉开拉链,便见里头齐刷刷地放着五针抑制剂。他说:“你拿着这个吧。”

“不用了,谢谢。”关初回答。

说着,关初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发热反应,便立即从床上下来,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着,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

易博士看着关初迫不及待远离自己的样子,微微一叹,只道:“情况其实很复杂,有很多事情我无法跟你解释。或许,你会觉得很难接受,但事实就是这样……”

关初眼神沉静:“我理解。”

易博士的话立即被塞回肚子里,说不下去了。

关初穿上风衣便告辞了。

离开疗养院门口,关初招了一辆计程车。上车后,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说:“旧酒长街86号。”

旧酒长街86号101房。

易闲君在喝下咖啡之前,曾告诉他这个地址。

那里放着易闲君之前偷盗关初所得的一切私人物品。

关初来到101房门前,好像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钥匙。

然而,他并没有窘迫多久,便发现门锁是指纹密码锁,因此,他将拇指摁上,锁门就自动打开了。

也不知道智齿是什么时候连他的指纹也给偷了的。

盗取指纹,对于特工而言简直是基本技能了。

但谁想到智齿这个神经病,把关初的指纹盗取,只是为了录到自家的密码锁里头。

门开了之后,关初便进了屋。

屋中果然摆满了自己用过的物品,但其中更多的还是智齿的生活用品。

这里虽然放着不少关初的私人物品,但残留的却是智齿的生活痕迹。连空气中都飘荡着智齿身上那股只有关初能够闻得见的气味。

在这气味的影响下,抑制剂的效用迅速下降,关初再次心跳加速、身体发热。

可得益于体内的抑制剂和强大的意志力,他还能够保持清醒,一颗颗纽扣地解开自己的衣服,叠好,放在茶几上。然后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旧沙发,在那儿躺下,卷起一张智齿用过的旧毯子,把自己赤裸的身体完全包裹。

就这样,度过自己人生的第一个发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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