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山色有无

【拾玖】

日子入冬后,京中已离不得阵阵大雪。去岁皇上安栽的红梅终待发了花枝,雪停时候徐顺儿总烧茶给我驱寒,我便常捧茶坐在院儿里,看看从尚书房匀来的一池子锦鲤。

一夜里皇上吃过饭临走,忽从袖中掏了条卷轴递在我手里。

我偎在狐裘里头展卷一看,只见卷中未写一字儿,可衬布却是圣旨诏书专用的九龙锦,一时惊得我连忙把卷轴推还给他,登时气得要命:“你给我个空诏做什么?我不要。”

皇上却把那卷轴再放回我手里,只说让我留着当个保全,今后待他百年,若知道我有这物,便走也能走得心安些了。

“活着的事儿都没折腾清楚呢,你还想着要走?”我一把将卷轴摔在桌上瞪他,这事儿闹起来也该是不依不饶,“你怎就知道我能活得比你久?我怎么活?你要我怎么活?”

皇上见我是真生上了气,也就不再将什么道理说下去,不过哄我道:“那你要现在使也成,总归都赏你了。”

使就使,他还当我舍不得?我起了身就要去拿笔,皇上见状忙拉住我:“真写?你写什么?”

我道:“自是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让福禄楼每天儿给我这儿送两只板鸭来,钦此。”

我这话本是想逗他笑过就免却这桩,可皇上听了果真笑得了不得,却再未将那空诏收回,翌日只着了个御厨来给我做板鸭吃,也差人带来句话,是劝我将那好物件儿留着。

可但凡世间物件儿若好,俱是好在人情,若人都不在了,我拿一纸空诏又得何用?

他这人清醒了一辈子,如今又真是糊涂。

然眼见这道理同他是多少年说不通的,我便只把那九龙锦随手塞在书架上,只当再不去管了。

【贰拾】

冬月渐尽,朝中又起几度大事儿,当中一件便是骁骑营军中卖职的事儿被人捅漏,终于是将英国公一家子送到御史台来,恰赶在梁大夫如期致仕前给他做了最后一道功绩,尚算是圆满。之后年节方过,圣旨就传来宅子,还当真指了我为御史大夫。

我带着圣旨去礼部换了三品官的补褂,左右收拾了再去台里打过一头,从宫里回宅来却正遇上嫡侄子来同我请安。

这娃娃见年是养在我爹跟前儿,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如今长到五岁多也没被爹说过一句重话,来我这儿时下人但凡眼尖便都知宠溺,早惯得他哪儿都敢疯跑,故我一进前院儿就见他蹲在水池边儿上,竟笑了一张糊泥的小脸儿,正捞了我池里两尾锦鲤出来荡着玩儿。

这气得我拧了眉头就把他揪起来骂,顺也把满院子下人都骂了一顿,连徐顺儿都没逃得掉。

嫡侄子见我发了火,开先还为着锦鲤的事儿有些畏畏缩缩的,可听着我骂下人他却起了些脾气,竟跳起来挣脱我手就嚷嚷:“小叔你是大官儿啦,你又不同我玩儿,他们同我玩儿你为什么骂他们?不就是俩鱼儿么,我叫爷爷赔给你就是了!你连我名字都不稀得叫,你才配不上教训我!”

说到这儿这娃娃还气红了脸,竟有板有眼跟我大呼大叫道:“我叫逸儿,我是逸儿啊!小叔你要是不叫我名儿,以后你官儿再大我都不跟你讲话了!”

叫完了他撒丫子就往外跑,剩我立在院儿里徒握一手的三品印信,是久久回不过神,还是徐顺儿惊呼一声往外头追我才想起这娃娃是个爱告状的,于是连身上的补褂都没来得及换下,就紧便冲出去也跟着跑。然这小子打小肖了大哥体健,跑得倒快,追着的时候已快跑到爹家里了,累得我直喘气儿。

前头徐顺儿眼疾手快一把逮着他抱了,娃娃挣在他怀里嗷呜呜就哭起来:“徐——徐叔你——你就知道帮——帮小叔叔!你偏心!明明是他——他不好,就他——老骂我!我——我要叫爷爷替我骂他……”

我喘得没来得及说话,徐顺儿已哭笑不得地哄他:“哎哟我的小少爷哎,跟你说了多少回了,那院儿里什么都动得就不能动那鱼儿,我就两刻功夫没看着你就往池子里头伸手,还怪你小叔叔骂你?这下那俩鱼儿真要不得了,你小叔叔就不伤心?”

“那我——我也喜欢鱼儿,我也想要鱼儿,小——小叔叔都不给我……”娃娃哭得鼻涕眼泪糊了脸上的泥巴,脏得要命,惹得一街上的人都看过来,指点我身上补褂窃窃私语,大约说我不知官至了哪部大员,竟也这般懂不得怜惜小孩子。

这引我心烦得攥了袖子就往娃娃脸上揩:“哎你能不能先别嚎了?不嫌丢人啊?况你也讲讲道理,上月我明明给你买了鱼,上好的别甲几十两银子啊,是你自个儿老喂食儿把鱼给喂死了,还告你爷爷说是我买了病鱼糊弄你的,有没有这事儿?”

嫡侄子脸红扑扑的可气不过,攥着我袖口吸呼鼻子,小小年纪居然知道避重就轻:“我不叫哎,我叫稹逸!”

我把他从徐顺儿手里揪下来,一巴掌就拍在他脑袋上:“你还知道你姓稹?知道就给我闭嘴,叫你爷爷知道你当街哭了,你看看他是揍我还是揍你。”

果真跟这娃娃提他爷爷比提别的有用,好说歹说也止了他哭,而娃娃小也真不嫌臊脸,鼻涕刚揩落了就又冲我张开两手:“跑累了,要小叔叔抱。”

我只好把这小祖宗抱起来:“你这脸皮子真比城墙头儿拐弯儿还厚,你爷爷怎就不揍揍你?”

嫡侄子抱了我脖子呡着小嘴儿笑,倒也什么都敢说:“爷爷说我脸皮像你,揍也没用,懒得揍。”

“听你爷爷瞎胡说。”我把他胳膊扯下来,“爪子甭到处摸,一会儿褂子给我挠坏了麻烦。”

可这娃娃手刚扒开又指去道边儿上,眨巴眼睛就指使徐顺儿道:“徐叔,我要吃糖葫芦。”

徐顺儿赶紧给他买了拿来,结果叫这娃娃趴我肩上吃了一路,到爹家的时候我补褂还是遭了殃,绶带扯下来一半儿口水一半儿糖,引我爹坐在饭桌旁边儿直摇头,手里头不知何时竟多出串儿檀珠,此时正一粒粒捻拨着,口里却数落我:“多大人了还没收拾。”

嫡侄子这时候也早忘了我这叔叔,扔了空竹签儿就跑去我爹面前笑:“就是就是。”又张手闹起来:“要爷爷抱吃饭,小叔身上脏。”

我眼瞅着我爹皱了老眉将娃娃抱上膝去,只把绶带丢给徐顺儿,冲他瞥了一眼爹手上的珠子。

徐顺儿见了,忙同我附耳道:“从前与夫人超度的方丈前两日来过化缘,同老爷坐了几刻讲禅,这珠子是走时就留下的。”

我闻言喉间一哽,只口型儿再问他:“那和尚化了多少走?”

徐顺儿袖下颤颤伸手,肃容冲我比划了五指,叫我心下顿生阵闷痛,瞥眼儿再瞧瞧爹一语不发抱着嫡侄子,这痛竟直击上头顶去,引我双足都似一凉。

“站着作甚?”这时我爹却远远看来,眼见下人将碗盘都摆好了,便冲我凉凉道:“正巧赶上有饭菜,你干脆就吃了再走,权当个升迁宴贺你官居三品罢。只你哥哥们不在,酒就甭喝了,省得醉了歇我这儿麻烦。”

一时我闻他这话,便凝眉看桌上的菜,但见是鸡鸭鱼肉各都有,数下来足有十四五样儿,里头甜腻的糕饼不少,样样儿算是从前国公府里常做。此时再抬头看我那嫡侄子,这会儿这娃娃正从爹腿上趴了半身在饭桌上,伸手就抓了个枣泥糕塞在嘴里,又囫囵同我爹讲起要赔我锦鲤的事儿,我爹只擦过他脑门儿上的汗,似是轻快应了。

徐顺儿见我盯着爹手里不放,便使胳膊肘捅了我两下儿,气声儿道:“爷,今儿就算了罢,你瞧瞧这一桌子菜……赶紧坐吧。”

我这才往前挪了挪,抬手蹭过鼻尖儿,想了想也真压下话头,只说:“不就顶个文职,有什么好贺的。”坐下眼见爹手上那珠串儿依旧扎眼,不免还是提起一句:“听说前儿方丈来过?”

爹把娃娃抱回坐好,点过头,说出口却是:“你娘的日子又近,慧林寺里来人过问今年请经的事儿,说他们备好了,不日去人就能请回来。”

这话也不知算不算顾左右言他,叫我听言端起碗来是一顿,却也只好接道:“我早同二哥说好今年换我去请,请回来也好抄,叫他慢慢儿由着日子回来就好,省得在路上赶。”

爹听着,应了,拾起筷子给娃娃夹了口菜,淡淡作思一二,还是说回我升官的事儿,嘱我一句:“你现今也是而立的人,往后官儿上去了,做事儿也当愈发仔细警醒,这也当学学你二哥的。”

我瞎吭了声儿当作听见,后也不知如何吃罢了饭,回宅刚叫徐顺儿定了去请经的日子,皇上就来了,也道要人做一桌子菜来贺我升迁,却听说我已在爹家吃过,一打量我神色,不免拉过我问怎么了。

我只说:“在爹那儿光吃饭没喝酒,不痛快罢了,你要贺我,干脆陪我喝两杯。”

皇上就果真陪我喝过两杯,喝得我夜里共他一道儿看折子是看得全然心不在焉,瞥眼儿见他却依旧正襟危坐、凝眉细审,一容丝毫没个酒意,竟还是极清醒极庄重的帝王模样儿,不由叫我觉着这人真真多少年来从未变过,大约是连石峰在跟前儿崩了亦能不抖抖眉头的,瞧着怪叫人想笑,却又怪叫人心安。

而大约是我真笑出声儿,倒引皇上挑眉看过来,正色问我:“笑什么呢?笑我?”

他好似还不知他自个儿身上有什么好笑,等我抓过他拿笔的手,他神色都还是肃淡刚正的模样,这不由引我起了坏心,直身来便跨坐他膝上,揪着他前襟道:“我不止笑你,我还要闹你呢。”

皇上似笑非笑看着我,抽手再放回桌沿儿恰将我圈起来,只点唇亲我一下,情理俱在道:“这折子明儿一早就要送去兵部,清清,你容我看完再同你——”

……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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