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山色有无

【拾柒】

后来高丽柟木搁在宫里,终是由皇上寻了个巧匠来雕修,大约因雕得甚精细,我左右等着竟就翻了年,待那桌子真端端正正摆到我书房的时候,京中的诗会亦已多赶着开春的好光景办上,我因台里的事儿又欠过小皇叔三两人情,便只好应约作陪他去过几回。

席间没甚来往交情可做,我亦是个尴尬人,不过是赖在小皇叔身道儿,闲着喝酒听人嚼舌打趣儿高门秘辛便罢,然就因如此,那时候竟也闻说了一桩颇有意思的事儿,这事儿还事关英国公家那扶不上墙的小嫡孙。

小嫡孙也十七八了,正合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不想林太师家中好心要同他家促段儿婚事,这小嫡孙却不给他老子爷爷争气,放着林太师家上好的饽饽不吃,竟忽看上了户部张员外家一排不上号儿的庶女,又不知接了根儿什么浑筋,居然要死要活非说要娶那庶女做正妻,闹起来就要拒了林太师家谈来的婚事,此事儿一经人说起,都不知是讲英国公家家门不幸,还是该说林太师家苦女无缘。

我问小皇叔,是否那二人已私定终身、色授魂与才好得这般惊天动地、轰轰烈烈,可见小皇叔一摆手才知道,合着全京城都指着这事儿作茶余饭后消遣,这事儿却尚未行至我期望的景状——原来那二小不过是数缘得见如金风玉露,只暗传情信私会过几回罢了。

小皇叔说那小嫡孙不过是个蠢痴,哪儿有那么大胆子,他直笑我想得太过香艳。而我听来却觉这二小之事单是纯粹可爱,也好似个话本儿故事,便想着他二人若要能有个好果儿,我甚还可捡来写写卖给惠山,好挣点儿外银贴补家用,哪怕多给皇上烙个饼吃也成,故每天都让徐顺儿去打听那小嫡孙又怎样儿了。

终盼到有一天,徐顺儿回来说英国公同英国公子都放话了,不知为何竟连松口让那庶女入门作妾都不肯,只道那小嫡孙若是再敢同她打混埋没祖宗声名,则往后承爵的事儿就别再想了。

这话我听得直抚掌,深以为这简直同华台传里写小姐为世家所阻的路子一模一样儿。我想,照之前那小嫡孙疯魔蠢楞的劲儿,这约摸就只差同那庶女相携私奔了。

结果我悬着心口儿打望了好几日,却没听说刑部立案告他失踪,便急得恨不能上门瞧瞧那小嫡孙,问他是不是不知道怎么个私奔法儿,要不要爷借他两本儿书生小姐的话本子看。

皇上晚饭时候听我这么一讲,笑我真是瞎操心。他边垂了眼使筷夹菜,边同我赌说这二小若真能成,可换他烙饼给我吃。

“那要是不成呢?”我可愁得搁了筷子碗,“我岂不是又没钱赚了。”

皇上夹着菜喂来我嘴里,笑道:“不成就还是你烙饼给我吃,我花钱买就是,省得老说我白吃你饭。”

我依言嚼了菜咽下,只觉有他这话作保,心里便倒还很足。

如此徐徐过了一两月,京中关于那小嫡孙的事儿依旧传闻不休却没个变进,直等到我都快忘了这茬儿时候,却有两桩想不到的事儿撞在了一处生了。

其一,是相爷家里那生来耳聋口哑的次子要续弦,亲事曲曲折折托媒说定了,嫁去的人竟正是那张员外家年方二八的庶女;其二,是就在这事儿传来我耳朵里当日,御史台里就接了个衡元阁英国公子递来的弹劾文书,折子上明点了工部侍郎受贿巨款,将边防改造之事私授给了某富商偷工减料中饱私囊,而在当中为两方牵线搭桥的人,居然正是那张家庶女的爹,张员外。

此案事关边防国事,梁大夫说是英国公子亲督的案,叫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去处,于是正赶着张家庶女花容哭嫁的时候,她老爹就被刘侍御锁住镣铐关进了台里班房,而事有赶巧,那庶女嫁了没半月之后,英国公家竟也红灯高挂、喜字儿遍贴,是终于给他家那不安分的蠢嫡孙娶来了早已说好的林家幺女。

新婚头夜请帖递来我宅里,我却因折回台里做事儿没空去瞧,后来小皇叔听说我没去,直道这真真是可惜得要命。

他说英国公府这婚宴可是真叫人开眼啊,任他看过这京中多少桩冤婚怨偶,却还真第一回瞧见新郎官儿拜堂是被堵了嘴绑上去摁头的。

“嗐,清爷,你真该瞧瞧那蠢小子的情状,啧啧啧……”其时小皇叔说着,起了火折便点在烟锅上,徐徐抽过一口才吐烟笑起来,一手比划着脸道:“他当时那眼睛啊,瞪得老大,红通通的,真跟那吊死的厉鬼一个样儿,哈哈哈……”

如此我就算是同皇上赌输了,生财大计也果真陨灭,便只好灰头土脸从台里回了宅子,当晚挽了袖子就吭哧吭哧给他烙了八个饼,匀匀撒上大芝麻,每个要算他五两银子。

皇上吃不下了要逃回宫,我可不让,直逼他撑得都快噎了,终向旁边儿的太监口谕道:“明儿早朝就算了吧,稹中丞这是要私报公仇喂饼弑君了。”

“说什么呢你,”我觉得他近年跟我混得是愈发嘴碎,也笑他真是胡说八道:“敢情从此君王不早朝是吃饼吃的,像什么话儿?”说着我勉强张了张嘴,“来吧,看你可怜,我就帮你吃两口儿,就两口儿啊。”

皇上睨着我笑过,撕下溜饼子好好儿塞来我嘴里,长指在我嘴角点了粒儿芝麻,转眼忽想起个事儿道:“梁大夫致仕的事儿三辞了,衡元阁里定下明日准他年底交班,接任便搁在吏部议上,我想着,要么就你顶上去得了。”

我把他指头上的芝麻吮了,嚼了饼子喝口汤,只问他这俸禄能多多少,皇上说就多十石粮食三十两银子。

“这么点儿?”我翻了个白眼儿,心想我这宅子里头多少张嘴吃饭,这四舍五入相当于没涨,便同他打商量道:“梁大夫做的事儿可比我还累,就不能多给点儿么?皇上您看,我还得养我爹呢。”

皇上简直好笑起来,又夹菜要喂我:“你爹不由你二哥养着么?你家老宅的庄子那么大,还算做老臣减免一半儿税赋呢。”

瞧瞧,这就是他不懂了,我格开他筷子,语重心长同他讲:“皇上,庄子大了吃饭的嘴也多啊,银子简直是不顶使,你就给我涨点儿罢。”

皇上见我不愿吃,端着碗只轻叹一声,搁了筷子也抬手叫人撤菜,瞥过我竟意有所指地笑:“那你需别处同我多使点儿力气,指不定我也就应了。”

待我反应过来这别处是何处,直伸手就把他碗摁下来,认认真真问:“爷啊爷,昨儿都折腾一夜了,还不够?淮南闹灾要几万两银子呢你倒挺舍得拨,给我涨点儿俸禄就那么难?你这饭也是我俸禄里头出的呢,要不你别吃了给我省着?”

这一句句越讲越无道理,直把皇上笑得前仰后合,便叫人赶紧去找个大夫来,说稹中丞惦念银子惦念得发了疯,得吃几副药镇镇魂免得成魔。一时一屋下人都笑,引我气得拍着桌子不准人出去,说这宅子是要反了要不得,闹到皇上终于把手上玉戒褪下一个塞给我,这才堵了我财迷的心窍,好歹放他安生回宫去了。

翌日恰逢工部受贿的案子结了不久,梁大夫也在台里同我说起换任的事儿,正劝了我一半儿,刘侍御却告来,说大理寺这回过案复核竟尤其快,三日便已出了判,不仅叫涉案要犯得了个极刑,就连张家与案人等也待笞刑后流放千里,一朝等皇上批下来,二家就是该亡的亡、该破的破。

梁大夫一一听来,似有意考问我:“稹三,你就不觉这案子蹊跷?”

“蹊跷就蹊跷罢。”我看滴漏正到了下工的时辰,因想着嫡侄子在爹家害了疹子,便一刻不停合上手里的文书要去太医院叫人,起身只及答他一句:“查明那二家确实有罪就成,旁的谁要跳梁子弄事儿,就真不该咱们管了。”

而大约无论我怎么答都是永不会合梁大夫意的,故我临走只听他叹我一句:“真不知说你是懒事儿还是明事儿……哎,往后可别丢我脸罢。”

我出了大门儿权当未闻,当夜去了爹家再回宅中,竟听徐顺儿说英国公府给我送来几包颇名贵的烟丝儿,还配了支不怎样的烟杆子。

其实惯来我不沾烟,身边儿还能往来的爱烟之人也就小皇叔一个,得了这等好烟我寻常都是转给他的,可小皇叔治下同礼部、吏部相交甚笃,多涉官员任用之事,若我还真将这烟顺给了小皇叔,那岂非叫英国公的如意算盘打来太容易了。

【拾捌】

之后五六月中,工部因涉案颇深而几近换血,新入的人里眼见不老少背上却依旧写上个英字儿。

此事儿我同皇上提过几嘴,他却次次叫我不必去管,问起小皇叔来,小皇叔也一副不知何事的模样。

恰逢时日快要入秋,朝上说淮南建元水道淤塞又致发了大水,工部便附议了林太师的意思,跳起来说要修建新堤,皇上竟也不作声色地听。

下朝当晚我好歹将皇上等来了宅子里,实在是忍不住问他:“我的爷,你还坐得住啊?昨年才打完仗,户部哪儿来的银子给他们折腾?”

皇上却是眼睛落在折子里,看都未看我一眼,只道:“你急什么,赶紧去睡罢,饭不好生吃,觉再不睡好你就得成仙了。这朝上惯来跳得越高跌得就越惨,如今应多得是人铺着路等他们摔,你且等闲看着就是,甭操这心。”

而他等过一时见我并不走,不由也抬头笑我:“你还不是替那张家庶女不甘才这般,眼见都几月了。”

我袖手同他道:“要不是英国公赶着吃下工部,何至于好端端打散一对儿鸳鸯?张家那姑娘才十七呢就家破人毁,相爷那倒霉儿子都快四十了,又听不见说不出的还折腾那姑娘已有了孕,往后要怎么过日子啊?英国公家的也太作孽了。”

“这孽也不是他一家就能作得下,你倒不说说那张员外的不是呢?”皇上看过手中一折,合起放去了边儿上,“还不是他自个儿犯了事,怕招惹了英国公才急急买媒将庶女另嫁,顺想攀上个相府的干系罢了,只到头来什么都没捞着,何怪旁人去?”

“也是。”我唉声点头,只觉开年那英张二小还好得跟蜜似的,偏生遇着这事儿,鸳鸯不成也就罢了,反还叫那原为佳偶的男女结了世仇由爱转怨,怕如今张家那闺女儿只恨不能把小嫡孙儿给活剥了算数,却无奈京中祝宴还时常两相得见,避藏无地又无可奈何,桩桩真似戏一样儿,苦得很。

连小皇叔都说,恩爱两不疑这事儿撞在权柄上只能作场笑话儿听,若当中谁还真痴情,那就是真痴蠢。

却未想他此话同我说了不过三日,我人还在御史台里做事儿,便听刑部来人要个侍御史,说是官家出了命案,得去个人一道录事儿查案。

我登时问是哪家死了人。刑部的说,是英国公家那小嫡孙死了,头夜里这娃娃同人喝大了从三楼摔出去,立时断的气儿,眼下英国公府已然是白布满围、哭声一片,几位爷正搁他们部院儿头上压着呢,这案子可不好随意。

我赶忙叫刘侍御随他们去了,待刘侍御回来却说,他随同审了头夜在场的人,所有人却都说那小嫡孙根本滴酒未沾,是自个儿爬上阑干跳出去的。

刘侍御说着就将录好的案底儿摆来我桌上,我一垂头,但见上头那死者名讳下,竟写着个虚岁十八。

是夜,小皇叔再寻了我出去喝酒,难得二人都不多话,最后临走时终谈及此事,直如我二人同追的一场戏仓皇落幕般,叫他讲起那小嫡孙还是一字儿老声地叹:“蠢啊,蠢……真蠢。想来京中从不少昏聩姻缘、错乱命事,可有人现今依旧苦着也甘了苦,这苦却真非人人都受得来。不知那张家闺女儿知道了这事儿……又会是个什么情状。”

而这话竟也数日之后便有了答案,只因京中几近传遍,说相爷那聋哑儿子的媳妇儿张氏,怀胎才七月,却正赶上近日受惊动了宝胎、孕中不适似要早产,一夜里血盆端进端出折腾尽了,所得婴孩生来却是个死胎,不仅如此,那胎儿由产婆抱出,竟见得生而白目、唇似幼兔,就算不死,亦是肖他父亲生来残疾。

此子胎死未出半月,相府里头亦再抬出口白布棺材做法事,便是那张家闺女儿熬不过难产、血气尽亏又被婆家说道肚子不争气,终究含恨气绝。香消玉殒,应是如此怨怨上了黄泉路。

得知此事时我方从宅中送走皇上回宫,坐在书房一听徐顺儿说来,顷刻竟不知该当何感。

那时肘下柟桌正清香阵阵,我垂目看,上头木纹顺雕或疏或密、环环同心却道道永不交会,一如这逡巡期年的二小之事,从头细想一遭,该要叫世人都叹天不知人怨、地不识命贵,竟要万物可长存,却唯负世上朱颜男女。

我终是叫徐顺儿取了那英国公送的烟丝儿来,也就着所配的破烟杆子燃起来,涩涩抽过一口,呛气儿吐烟中只想,原来人生在世,果真常有无量众苦切身……

其间若真得超脱,或然也未尝就不是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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