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相认

周家郎君周乾的五十大寿前一日, 唐斯羡如约将周家所需的几十斤鱼丸和鱼送了过去。因寿宴办得隆重,故而所需的厨子不仅仅是周厨娘一人,周家还请了县里颇为有名气的厨娘前来掌勺。

唐斯羡在后厨看见了荣副使家的厨娘竟然也在, 周厨娘说:“荣副使与我们家郎君那是朋友, 得知周家需要厨艺很好的厨娘, 就让出自家的厨娘过来帮忙了。”

唐斯羡问:“周厨娘,你不是说你的厨艺最好的吗?为何你家郎君请那么多厨娘过来, 你都不生气?”

周厨娘直起腰,傲然道:“那是自然, 我敢说这乐平县, 厨艺数我最好!可是厨艺再好, 一个人也只有一双手,明日要做几十桌菜,怎么做得过来?所以我胸襟开阔,允许别人来帮我的忙。”

周家毕竟是大主顾之一,为了往后的买卖,唐斯羡肯定会给她留面子的, 应道:“明白。”

她又打听,“周厨娘,你们家小娘子的夫君何时才会出现?”

周厨娘道:“他现在就在周家。不过就算他在周家, 也不可能会出现在后厨,你自然遇不到。我好奇, 你三番四次打听高家的事情, 是为了什么?”

二人聊得专注, 没注意到拐角处多出了一道身影。

唐妁本只是路过,恰巧听到“高家”,当即止住了脚步, 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们。

唐斯羡思忖片刻,道:“实不相瞒,我这都是为了寻找我的姑母。”

“你姑母……”周厨娘似乎想起了什么,惊道,“难不成是被高哲峥发卖的妻子?”

唐妁心中一紧,手也攥紧了手中的巾帕。

唐斯羡挠了挠耳朵,为难地道:“我也不清楚她是不是我的姑母,毕竟我爹去世得突然,就交代了一句遗言,连我还有哪些亲人都没交代清楚。后来我跟我阿姊回乡,才知道原来我们还有一位姑母,只不过二十多年了,她的踪迹全无,我担心她是不是出事了,才四处打听她的下落的。”

周厨娘一下子被她勾起了好奇之心,问:“这么说来,你原本不是乐平县人了?”

“不是,我从歙州过来的。”

“难怪当初觉得你的口音不太纯正。”

唐斯羡一噎,她心想,也幸亏这地方的口音跟她那时代的方言相差无几,不然她哪怕顶替了唐思先的马甲,肯定也会因跟当地人交流困难而出现各种岔子。

周厨娘又八卦地问:“有件事我好奇很久了,你姓唐,该不会跟尽节乡的唐氏家族有什么关系吧?”

唐斯羡哈哈一笑,脱口而出:“我怎么可能跟那群傻逼有关系。”

“傻什么?”周厨娘虽然听不懂什么叫“傻逼”,但有个“傻”字在其中,显然不会是什么好词。

“咳咳,没什么,我的意思是,唐家高门大户,岂是我这样不入流的市井小民能高攀得上的?我可不敢跟他们沾半点关系。”

“我说呢!”周厨娘道,“好了,不说了,我去找管家给你结算剩下的钱。”

周厨娘走了,唐斯羡就挑了个地方坐下等着。这时,唐妁缓缓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时而凌厉,时而迷茫。

踟蹰了片刻,唐妁心想自己都已经走到她的面前了,何必还忸怩?于是问:“你叫什么?”

唐斯羡站了起来,唐妁不得不从俯视她,变成略微的仰视。

“我叫唐思先。”

唐妁吸了口气,又问:“你是唐家的人?”

唐斯羡想也没想就否认了,之后反问:“你刚才偷听我们说话了?”

唐妁没答她,再问:“你爹是谁?”

唐斯羡原本还只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眼前的妇人的态度太反常了,让她不得不开始往某个方向猜度。

她一边注意唐妁的神色,一边回答:“唐才厚。”

唐妁的心猛地一揪,嘴唇颤了颤,又镇静下来:“他死了?”

唐斯羡越发觉得她的猜测是正确的,旋即声音带了丝悲怆地道:“嗯,他是三年前病逝的。”

唐妁久久无言,显然她需要时间去消化和接受这个悲伤的消息。直到唐斯羡问她:“你是我的姑母吗?”

她这位姑母只是澹然地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道:“不是。”

说完,唐妁转身就想走。

唐斯羡没有跟上去,只在后面厚着脸皮喊了声:“姑母。”

唐妁的身形一顿。她回头,神色复杂地盯着眼前的“少年”,神态有一丝疲惫:“你们为何要回来?”

唐斯羡心想,若是她将唐才厚的遗言告诉这位同样厌烦唐家的姑母,姑母会不会跳起来骂唐才厚脑子有包?

她眼睛骨碌一转,道:“爹临终前让我们回来找姑母,说姑母是我们唯一的至亲了。”

唐妁的脸色终是缓了许多,看唐斯羡的眼神也没有之前那么澹然。

她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如此又是不言不语了小会儿,才回神,“你们姐弟二人,如今住在镇前村?”

“对,我们八月回乡,向唐家打听姑母的下落,只是他们对此闭口不提,我们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姑母的一些线索……还好我没放弃,终于让我找到了姑母!”

唐斯羡现在确定了打苦情牌的策略方针,要不然让唐妁知道她弟弟临死竟然也没提过她,反而还让姐弟二人回唐家,她怕不是要气死。

可能还连带着不再搭理她跟唐清满,——她倒是不在意这些,可唐清满心里仍旧渴望亲情,她就算是为了唐清满,也得先说些善意的谎言哄骗住唐妁。

唐妁自认为这些年,内心已经被锤炼得如铁石一般硬,可是唐斯羡如此声情并茂地诉说找寻她的艰辛时,她依旧动了恻隐之心,没法扭头就走。

“姑母,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在荣副使家当厨娘?”唐斯羡关切地问。

唐妁抿唇。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些事情依旧是她心底的伤痛。哪怕她自认为心肠变硬了,可曾经存在的事实不会被抹去,那些伤痕也依旧印刻在她的身上。

她不愿意提,唐斯羡便不再追问,而是转移了话题:“我阿姊也很想见到姑母,不知道姑母是否愿意与她相认?”

“我本打算明日在周家帮完忙就随阿郎他们回饶州,既然……遇上了,那我再多留一日,你们后天过来寻我吧!”她又郑重其事地叮咛,“只是除了你阿姊,我的事情,你不许对任何人透露。”

“我答应姑母。”

唐斯羡隐去了一些没必要提及的信息,只将她是如何找到唐妁的消息告诉了唐清满,还叮咛道:“对了阿姊,姑母她好像不太喜欢唐家,所以若是让她知道爹让我们回来的目的是为了回到唐家,姑母怕是会生气的,所以若姑母问起,便说我们是回来寻找她的。”

唐清满静静地看着她,她还以为唐清满是不满意这个安排。

“阿姊?”

唐清满回过神,然后笑了:“好,我听你的。”

唐斯羡刚才很自然地说了“爹”,她如今是越发适应这个身份了,这说明她已经开始接受她们是一家人的事情。

唐清满心想,这个时候,哪怕她跟唐妁没有相认,她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那阿姊,你忙,我出去有点事。”唐斯羡又道。

唐清满点点头,目送她出了门,这才猛然惊觉,唐斯羡这会儿出门能有什么事?怕不是又要去找张虎算账?

想到这儿,她怕唐斯羡冲动,就想赶过去。可是她并不清楚张家在哪里,思来想去,只能去找秦浈。

秦浈听说了事情的原委,也有些许诧异,“在唐大郎回绝了张虎的情况下,他还找媒婆去提亲?”

旋即稍微一想,便琢磨明白了,“想来是张虎误会了唐大郎的意思,认为张家的提亲太过敷衍,没有媒妁之言,所以就找了村中的媒婆。”

“我也不清楚思先是如何跟张虎说的,如今思先会不会去找张虎算账?”

秦浈笑道:“你这是关心则乱,依我看,她这回不会再莽撞行事的。不过没有亲眼看见,想必你也不会安心,那我陪你走一趟吧!”

二人便到了张虎家,在门外,她们能听见里面有一道尖细的声音在骂骂咧咧:“我也是听说那姐弟是被唐家逐出家门的,在村子里又孤苦无依,才替你们接了这事。怎料那对姐弟,简直是蛮不讲理、冥顽不灵!我劝你们早点死了这心思,将那样的女人娶回来,你们肯定被搅得家无宁日!”

“虽然唐思先确实喜欢惹是生非,可我们见那姐儿挺温柔娴淑的,会不会是你搞错了?”有人问。

“都说长姐如母,他们姐弟无父无母,那唐思先还不将他姐当成娘亲?娶她就是还要多带一个包袱,光一个唐思先还不够你们头疼的吗?到时候唐思先在外头惹祸,牵连你们呢?我做媒向来都是讲良心的,这么缺德的事情,我可做不了!”

唐清满听得面无表情,秦浈的脸上虽然有些许笑容,但是过于意味不明,看起来反倒有些深不可测。

“思先看来真的没有来这儿,我们回去吧!”唐清满扯了扯秦浈的衣袖。

秦浈微笑道:“她不会来这儿闹,不代表她不在这儿。这个时候张虎应该在地里干活,我们过去那边瞧瞧吧!”

她们来到张家租佃的田里,果然在一棵树下看见了唐斯羡的身影。她的面前站着张虎,不过看样子,二人并未起争执,倒像是她在跟张虎“讲道理”。

“我上回跟你说的很明白了,我阿姊不喜欢你跟她提亲。可你竟然去找媒婆提亲。你知不知道,就媒婆的那张口,不出一天,你提亲的事情就会传遍村子,与此同时,大家都知道你提亲失败,从而对你,对我阿姊指指点点……”唐斯羡翻白眼。

张虎沉浸在提亲失败的挫败中,面色有些灰败,闻言,他嘀咕道:“我以为你的意思是不要我提亲这么敷衍,想要媒妁之言方显得正式一些。”

唐斯羡一噎,难道她的意思不是唐清满不喜欢他,所以才拒绝的提亲?但凡有点自知之明都不会会错意。

不过考虑到文化差异,她反省是自己说的太委婉了,脑子直的人根本就听不懂这么多弯弯绕绕的。

“那我现在直白地跟你说,不管是你、或是找怎样的媒婆来提亲,阿姊都不会答应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唐斯羡道。

“另外我如今好言好语地跟你说话,是因为我答应了别人不主动搞事,但并不代表你还有机会。诚然,你找来的那媒婆说的没错,我们姐弟如今一穷二白,确实不会有高门大户的看得起我们。但宁缺毋滥,我不会让我阿姊嫁给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傻逼。”

唐斯羡戳了戳张虎的胸口,低声道:“你偷偷爱慕谁,我管不着,可你别想将我阿姊当成你退而求其次的次品。”

张虎被她戳的胸口发疼,但是却不敢还手,生怕被揍一顿,——虽然他比唐斯羡黑,看起来也更加强壮,实际上他比唐斯羡矮了一个指节。加上他本来就怕唐斯羡,对上唐斯羡时,气势就更弱。

“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阿姊面前,见了她绕路走,知道了吗?”

张虎痛苦地点点头。

“至于你们家请的那媒婆,你回去告诉她,我唐思先的长姐即便要说媒,那也是找身穿紫色华服的官媒,不找她这种不入流的货色。她嫌弃我们,我们还嫌弃她呢!”

张虎心说她这是在痴人说梦,但是这种话他怎么敢说出口,又点头应下。

准备离开时,他扭头看见秦浈与唐清满,也清楚刚才他们的对话被听了去。心顿时便凉了,也没脸面再见到她们,一言不发地跑了。

秦浈笑吟吟地道:“说这种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唐斯羡自认为她没有搞事,只是跟张虎讲道理,故而并不怵忽然出现的她们。她道:“什么大话?那是我对未来的信心!”

想了想,又有点不爽,“你们跟了过来,难道是觉得我会跑到张家,掀了他们屋顶才罢休?”

秦浈与唐清满对视了一眼,皆“噗嗤”笑出了声,显然是默认了她的猜测是对的。

唐斯羡心情好,不跟她们计较:“今日周家结算了尾款,买房屋地契的钱已经攒够了,改日我去找王喜来打听他这房屋卖不卖。”

一斤鱼丸是五十文,五十斤就卖了两千五百文,加上一条两斤重的鳜鱼值一百文钱左右,唐斯羡给了点优惠,三十条鳜鱼最后赚了两千八百八十八文。

周家先前付了一部分定金,今日清算了剩余的四千多文钱,唐斯羡的身上就攒够了一万钱。

秦浈这会儿才知道她们原来打算要买房屋,她问:“决定买王家的房屋了?”

“还不清楚王家愿不愿意卖,若是不愿意,恐怕我们还得再寻一块地,重新修建一个家。”

秦浈思忖道:“王家位置偏僻,较僻静,少纷扰。不过近处是林木,杂草丛生,多有蛇虫鼠蚁出没。若喜静,自然选王家最好,但若是选了王家,春夏之际难免会有蛇虫钻入屋里……”

被她这么一说,唐斯羡和唐清满顿时起了鸡皮疙瘩,问:“那依小娘子所见,还有比王家更合适的房屋吗?”

秦浈摇头:“没有。”

唐斯羡:“……”

所以说出来是为了吓唬她吗?

唐清满倒是没觉得秦浈在戏弄她们,她问:“那我们只有选择重建几间屋舍了吗?”

秦浈笑道:“倒也不必,重建屋舍要买地以及另外雇木匠搭造,耗资甚于买一处宅院。王家因过于简陋,所以你们若是能买下那儿,可以修葺一下房屋以及院墙。王家的房屋前后的空地也可一并买下,清除杂草,避免蛇虫鼠蚁在那儿造窝。将来要是扩建,也无需再另外添置土地。”

“这倒是不错的办法,还是浈娘考虑得周全!”唐清满毫不吝啬给予好姐妹的夸奖之言。

唐斯羡想说她早就考虑到这些了,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跟她商讨而已,但是见二人聊得兴致勃发,她也就没去扫兴。

唐清满另外还跟她的好姐妹分享了她找回唐妁的喜讯,唐斯羡想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只能补充道:“姑母她似乎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消息,所以还请小娘子替我们保密。”

“好。”秦浈简单的一个字,却是言出必行。

她本对别人家的秘闻不感兴趣,但是随着这段时间,帮唐斯羡打听唐妁的消息变多后,她对这个神秘又叛逆的女人也开始感到好奇。

她的内心同样是个叛逆、不甘屈服于世俗的人。可唐妁至少有胆量拒婚,而她无法抗拒爹娘替她做主婚事,就只能通过些小手段,让那一日尽可能地晚些到来。

唐清满还未见过唐妁,所能得到的消息都是来自唐斯羡,所以除了跟秦浈表达她的喜悦和期许之情外,倒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到了周乾办完五十大寿的第二日,唐斯羡与唐清满早早地便到了周家。

在周家的后门,唐妁也很早便等在了那里,在见到唐清满的那一刻,她便已经确认这确实是她的两个侄子侄女。

在唐斯羡的身上,她找不到太多她弟弟唐才厚的影子,当时她只以为是因为他们分别了太久,所以她的记忆变得模糊了。可如今见了唐清满,她才知道,原来只是因为女儿肖父。

“姑母,早啊!”唐斯羡主动打招呼。

唐妁又是一顿,若是她的记忆没错的话,她那弟弟虽说性子有时候也挺急躁以及大胆的,但却绝对没有他“儿子”这么阳光、自来熟。

唐清满见到亲人,心下既激动,又忐忑。她担心唐妁会跟唐才升一样,并不愿意接纳她跟唐斯羡二人。

可在唐斯羡开口打招呼后,她的心情又迅速稳定了下来,——不管姑母愿不愿意接纳她们,她至少还有一位“弟弟”。

“姑母,这是阿姊,名唤清满。”唐斯羡笑道,“先前见到姑母我便觉得有些眼熟,今日姑母与阿姊站一块儿,我才知道为何会有这般感觉。你们太像了。”

唐妁也回想起她第一次遇见唐斯羡时,见对方盯着自己看,惹得她心中不快的事情。

如此说来,倒是她误会她这“侄儿”了。

唐清满唤道:“姑母。”

唐妁回过神来,打从心底有了笑意:“我头一回知道才厚还有子女在世,并且你们为了寻我而千里迢迢回来,想必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唐斯羡眼观鼻鼻观心,倒是唐清满十分有感触,眼睛当即便红了。唐妁见状,叹了口气,上前去抱住了她,“二十多年了。”

姑侄俩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共鸣,然后皆是落了泪。

一旁的唐斯羡抓了抓耳朵,思忖这时候她是该跟着一起哭呢,还是先安慰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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