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回 他会来找他的

兰渐苏呆顿,真怕这个人,下一秒说“猜猜我是谁”。按他身边存在的人来推算,一场“猜猜我是谁”里,如果他有两次机会可以猜这个人的名字,那他有可能得猜三场,才能猜对这个人是谁。

覆住他眼睛的人,柔声道:“怎么了?本王以为,你会说话。”

兰渐苏嘴角慢慢展开,握住他的手。

“是你——浈献王。”

他当然没这么煞风景。

兰渐苏嘴角慢慢展开,握住他的手:“翊王,你的手,瘦薄了许多。”

他听到翊王轻轻的低笑,而后,兰渐苏的头顶触到泪水的冰凉。

兰渐苏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回过头去,尽管他很想看看翊王的气色是否尚好。

翊王应该不想让他看见他在流泪。这想必,是翊王这一世最脆弱的时刻了。

那双瘦薄了的手,从兰渐苏的眼皮上,逐渐滑下去。翊王从他背后抱住了他,身上的温暖全部都覆在兰渐苏背上。

“像在做梦一样。”他小声在兰渐苏耳畔道,头发蹭着兰渐苏的脸颊。

兰渐苏拍拍他的手道:“这场梦,以后都不会醒了。”

*

翊王丢掉的魄回来了,失去的精气神,几日静养下,亦好转起来。

钟道人这座大岛,虽然大,也种花草树木,也建了些亭台楼阁。但钟道人潜心钻研如何让精品动物和精品动物之间生出精品串串,所以疏于美学研究,导致这些花花草草树树,这些亭台楼阁之间的布局,没什么设计感。

沈评绿喜好园林美学。

说到这里,兰渐苏发现沈评绿的雅好真多。

喜好园林美学的沈评绿,日常闲着看着这颇不伦不类的搭配,有种空间被奇怪布局浪费掉的心疼之感,征得钟道人同意,便琢磨着该怎么设计,才能让这座岛,看起来更像飘飘欲仙的仙岛。

钟道人因日常都在那些小岛屿上照顾动物,大岛东有损失,西有欠缺,都未曾去处理好,称得上百废待兴。

能处理好一个国家的沈评绿,要处理起这个岛来,绰绰有余。

他每日在悬山亭内构画这岛的布局,哪里该种什么植物,哪里该起什么楼,哪座楼和哪座楼相连。不出半月,画出了几张堪称艺术的设计图。

之后的日子,夙隐忧栽花,李星稀寻建楼的木材,翊王协助沈评绿建设。静闲雪一个人能拖三棵树,凌锋给她当跑腿的。

倒是和谐共处。

兰渐苏东帮一下西帮一下,偶尔被他的师父抓去考查法术是否退步,还得替他师父当铲屎官。

闲暇,他便看看海面。

像在等着谁。

是日,西边新起的楼阁,刚搭上木架子,沈评绿已想好题匾。

在纸上书下三个大字,递给兰渐苏:“瞧瞧我这字怎么样?”

兰渐苏道:“丞相,你是知道我的,我书法极差,就算看破眼,也瞧不出坏在哪里。”

沈评绿一笑道:“我一时竟听不出二爷是真不懂,还是说话讨巧。”

他一动身子,腰上几个木牌子便哐哐当当响。

兰渐苏指了指那些牌子道:“一直忘了问你,怎么身上总挂着这几个木牌子?”

“哦。”沈评绿也是这时候才记起这件事情,“原先你还是天宣上卿的时候,曾上奏要建一个专门替冤鬼洗冤的司署。这事儿你还记得吗?”

兰渐苏道:“记得。奈何朝廷审批流程实在太繁琐,直到我离开京城那天,这事儿都没个后话。”

“正是你走那日,圣上便准这事儿了。”沈评绿将腰上五个木牌子摘下来,排放在桌上,“当时,是我主建的这个司署。这个司署,由这五个司构成,分别负责调查不同鬼怪的案子。我走的时候,司中已有三十五个官员,均是方圆数百里以内找来的拥有阴阳眼的奇人。这也算是践行了你没完成的事情。”

“这么说来,那个司署,最终是建成了的?”兰渐苏惊喜地张了张眼,“它叫什么?”

“般若刹。”沈评绿道,“般若,意为‘辨识智慧’,这当是每个进入般若刹的官员应有的能力。”

兰渐苏点点头:“嗯。这寓意极好。”

沈评绿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史录上,建般若刹的人,记的是你和我的名字。我与你的名字,永生永世要并在一起流传了。”

“怎么还有我的名字?”兰渐苏微讶,“我除了上奏要建这个司署外,可什么都没参与到。”

“但你是第一个为冤鬼洗冤的人。算是……算是……”沈评绿思索半天,思索出了个词,“算是鬼司之祖了。般若刹里,挂着祖师爷你的画像。每个进刹的弟子,都得先给你烧香磕头。”他凑到兰渐苏耳边,低声邀功,“画像是我的画的。”

这一连串的“大礼”,让兰渐苏说不上话,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一笑过后,心中感叹:大沣少了这个丞相,真是天大的损失啊。

*

“啊!”钟道人离开了居住数十天的小岛,回到大岛上,立刻便发出了这一声大叫,“我的楼呢!我的树呢!我的花呢!还有我的可可和心心哪儿去了?!”

正推掉一座破旧的危楼,勘测新地形的沈评绿皱眉道:“可可心心是什么东西?”

钟道人跺脚道:“我那两棵珊瑚树啊!那可是我从海里捞起来的珍宝!”

沈评绿突然哈哈大笑。

钟道人边跺脚边气愤:“你笑什么?!”

“那两个树脂做的东西,大沣的波斯商人一个卖两百文钱。可不是什么珍宝,师父。”沈评绿笑得浑身颤抖,“还有,你那座什么……什么翠花楼,已经长满虫蚁,没多久估计得塌了。早塌晚塌都是塌,本相便帮你推了。以及楼旁边的那树蔷薇,害了虫病,就要死了。我瞧你岛上也没治花的药,趁早帮你拔了,免得传染旁边的花。”

钟道人一张脸红起来,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气起来跟孩童似的:“我就爱看它楼塌,看它花死不行?暂且不和你计较这些,我那两株珊瑚树去哪儿了?”

沈评绿边笑边指了指海边:“上面生了太多霉,凌锋拖去岸边清洗了。”

“哼,回来再找你算账!”钟道人气冲冲地往海边跑去了。

正跑到一半,突然被路上的夙隐忧拦下来。

“师父师父,别走别走。”夙隐忧捧着一碗薏米枸杞粉,“你上回不是说你体内湿热,总生疮病吗?我专门给你煮了这个薏米枸杞粉,治你湿热之症。”

钟道人赶着去看他的两株珊瑚树:“我不喝,拿走拿走!”

夙隐忧拉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说什么“怎么能不喝”、“喝了就好了”、“一口喝下去不花多长时间”,快把钟道人的袖子给扯下半截来,总算把钟道人的耳根子磨破了。

“哎呀!行!我喝还不行吗?!”钟道人站定了,一口气把这碗薏米枸杞粉吃干净,一大口还没咽下去,便拔足往海边跑,心里大喊着“可可!心心”!

跑到他的书楼前,他停下脚步,又是“啊”地叫了一声。他手指颤颤指著书楼上的李星稀:“你!你你你!你干什么呢?!”

李星稀把他那几件清洗过后的破道袍挂到廊台,用手拍整了,扭头看楼下钟道人又青又红的脸。他笑嘻嘻地朝钟道人挥手:“师父,你这几件旧衣服生霉了,徒儿帮你洗好了~”

“什么生霉!那是天地之精华!精华你懂不懂!你把上面的仙气都洗掉了!为师怎么成仙?!还有什么师父,什么徒儿,谁是你们师父,谁收你们当徒儿了!”

他喋喋不休咋呼了一大堆,李星稀没听清,以为在夸他,笑着跟他说不客气。晾衣服晾得更起劲了。

钟道人快晕过去,但还是想着他那两株可爱的珊瑚树,再次拔足奔向海边。

这次,他遇到了翊王和兰渐苏。

翊王和兰渐苏坐在竹林里下围棋。

钟道人放缓脚步,偷摸着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嘀嘀咕咕道:“这两个看着比较乖,总没干什么……”陡地,他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他们脚边那个大石缸里,好像缺了个什么东西。

鱼!

他日前抓来准备配种的灵鱼!

“我的鱼呢?!”钟道人打破了他们下棋的雅兴,斜刺里跳进来,指着鱼缸问,“千年难得一见的灵鱼啊,哪儿去了?”

翊王温和地解释道:“那日,我见缸里的水干了,倒清水进去,它却更不自在……”

兰渐苏没那么多废话:“我放生了。”

钟道人两个腮帮子气呼呼地鼓起来:“放生!放生!好吧……也算情有可原。毕竟这灵鱼不好养活,我回来晚了,它要是被困在清水里,也是要死的,到海里反而好活。”他劝自己不要气,不要气。虽说千年难得一见的灵鱼,没了可惜,但到底是他有疏忽在先。只恨兰渐苏还没学会他的养宠精髓,不能帮他善后,只得出放生这个下策。

好容易要把自己劝好了,这个时候,他闻到一股饭香味。

静闲雪捧着一个砂锅走过来。

发馋的钟道人,突然脸一白。

静闲雪将一锅鱼汤放到棋桌上,面无表情道:“主子,你让我处理的鱼,我处理好了。趁热喝。”

兰渐苏怔了怔:“我不是让你放生吗?”

静闲雪:“……嗯?”

钟道人两眼翻白,倒在地上,临晕前恨恨道:“——孽徒!”

*

知己相伴,友人在侧,还有一个快被他气没的师父。兰渐苏先前在朝中向往——甚至向往却不敢想象的生活,而今老天跟不用他给钱似的,白白都给了他。

但他每日仍会看看海面,在等着谁。

岛上跟兰渐苏混熟了的鹰,每回去中原混一圈回来,都是带来些闲杂的琐碎事。没造反,没清剿叛党,什么都没有,百姓和平,各国相安。

没他想听的,也没他不想听的。

可能是又到了快要入冬的季节,这两日晚霞来得很快。

刚入酉时,霞光便点满整个碧蓝清透的海面,一片燃火般的绯红。

兰渐苏捡了几个扁平的石头,朝海面丢出去。海面浪起浪落,一下子就将他丢出去的石子卷吞下去。想看看自己近来打水漂的功夫有没有长进,以失败告终。

他托腮望滔天海浪,浪花好似要将夕阳一并吞下去。

身后突然飞出一块石子,在这波涛汹涌的浪面上,竟也漂亮地打跳了几个弧度,随后才被浪花吞入。

兰渐苏一呆。他还没见过打水漂打得这么厉害的高手,上次见到这样的高手还是——

兰渐苏又呆了一下。

他听到身后那位“高手”叹气道:“我的功力,也是下降了。”

兰渐苏静着没说话。韩起离往前走了两步,兰渐苏余光看见他穿着一身白衣,额上一绺垂下的发丝,让曾飒爽的他而今多出几分飘逸。

他自顾和兰渐苏说起了话:“这座岛,实在是太难寻了。若非当初你给我那块神郁玦,我怕是找不到这里来。我用神郁玦,叫了只小鬼出来,让他给我带路。我说,我要去找兰渐苏。可他不知道你是谁,可劲摇他那吐出来的长舌头。我跟他沟通了好久,最后和他说,要去大方诸岛,他才听懂了,带我来了这里。”

韩起离从没这么多话过,一个安静的人忽然有很多的话说,代表他想遮掩自己的什么情绪。

兰渐苏把头转过去。

他看见韩起离的脸上,已爬满泪痕。在看到兰渐苏转过来的那刹那,含在眼里的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韩起离的话止住了。他安静望着兰渐苏的脸,安静地望着。

“渐苏。”他嗓音带着哭腔说,“我来见你了。”

兰渐苏低了低头,从沙地上站起来。他拍掉身上的沙子,向韩起离走过去。

他仍是什么话都没说,一把将韩起离抱住。他的肩膀,很快被一片泪水浸湿。怀里这个人是热的,是活的。

他一直知道,韩起离会来找他,会活着来找他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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