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回 大方诸岛

海浪托着这艘官船摇晃了五天,看了五天迷茫的海雾,兰渐苏总算朦胧看到小岛的影子。

大方诸岛由五十六个小岛屿和一个大岛组成,五十六个小岛屿在大岛外排列成五行阵。

先前静闲雪和凌锋来此地,有狼鹰领路,能够顺利通过五行阵进入大岛,现在没有狼鹰,在这诸多岛屿中兜兜转转,转不出个头绪。

小岛上不少钟道人饲养的奇珍异兽,一只斜眼歪喙的白毛鸟类飞到他们船前,打转儿。

兰渐苏说不出这是只什么生物,姑且当作狼鹰的替代品,称个小狼鹰。

它在他们船头盘桓,不时鸣啸。

李星稀咬着果子,兴奋地说:“蓝大哥,它要给我们带路!”

众人仿佛看到了希望。

李星稀向小狼鹰招手,小狼鹰飞下来,停在李星稀手腕上。

李星稀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小狼鹰顺势啄走他手中的半颗果子,一翅膀扇开他,果断地飞走。

众人的“希望”一时变得有些迷惑。只见小狼鹰在天上抖抖屁股,拉下一泡屎,最终飞向远方。

它走了。抢走一颗果子,留下一堆羽毛和一坨鸟屎。一脸迷惑的众人。

不愧叫大方诸岛,这里的动物,当真很“大方”。

兰渐苏既然懂玄法,当然也懂五行之术。可这个岛的阵型令他万分纠结,这个阵型,复杂地融入了人工阵法和鬼打墙。

这科学物理与玄学并存的操作……

这操作?这操作!太具钟道人特色了。

兰渐苏问沈评绿:“沈相,先前听闻你对奇门遁甲颇有研究。”

沈评绿摇着蒲扇道:“略懂皮毛。不过若你要我帮忙,我想我还是帮得上。”

沈评绿懂他心思。

兰渐苏借了静闲雪的刀,画了几道符贴在刀上,刀尖凭空画出八卦阵。沈评绿一路来,将小岛屿处在哪个方位铭记于心,在旁告诉兰渐苏哪个方位的哪一点有座岛,哪一点又有座珊瑚礁。

这般画罢,八卦阵上已将五十六座岛屿画满,丝绸似的雾流动在小岛之间,八卦阵中间一团迷雾,理应是大岛所在地。

兰渐苏抬起刀,一刀将八卦阵上的雾丝搅出来,搅出了一只雾鬼。

四周迷人眼的雾散开了,一片碧蓝海域,天水清亮。

鬼打墙被兰渐苏破了,要过这个五行阵,便不是什么难事。

“沈相,你懂的那些皮毛,应该走得出这五行阵法吧?”

沈评绿道:“怎么,这个阵法,你应该不放在眼里才对啊。”

兰渐苏揉揉眉:“有些累了,想交给你。”

沈评绿笑笑摇头,接过他的刀,刀尖转动空中千变万化的八卦阵。

他寻出路之时,一个年迈粗粝的男子声,像被人从天上丢过来似的:“人人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但你这浪,推得也太敷衍了事了一点? ”

兰渐苏抬头去找那个声音,原来是那只刚刚那只被他称作小狼鹰的白色怪鸟。

怪鸟俯冲下来。以防它再突然拉一泡屎,大家都往后疾退了两步。

那怪鸟落下来立在船头,翅膀遮着身体,俨然变成一个灰衣白发的老道人。那放浪不羁野蛮生长的分叉眉毛,一看便是钟道人不假。

兰渐苏喊了他一声“师父”,跟着问的是:“翊王如何了?”

钟道人不满道:“你跟我十几年没见,一上来不关心关心你师父如何,先问翊王?”

兰渐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连忙先关心起他师父:“师父,你怎么能变成鸟?还有这法术?”

“一切都是障眼法,为师一直是为师。”

“那你刚刚为什么随地拉屎?”

“……”钟道人咳了一声,“翊王他,他挺好的,你还算回来得及时,能救回他一命。”

兰渐苏催促道:“那走吧,我们快去找他。”

到大岛上,兰渐苏跳下船,远远一个人从树林里跑来:“渐苏!”

夙隐忧自跟他极乐巅一别,至今已一年余载不见。虽然兰渐苏此次来大方诸岛,身后站着一排人。可他眼里只看到兰渐苏。

他跑得差点跌倒,奔到兰渐苏身前,扑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兰渐苏,我还以为你死了!”嘴上似乎是恨恨地这么说着,泪已流到他紧咬的牙齿里。手臂收得越来越紧,怕一松开人就没了。

兰渐苏下意识摸了一下夙隐忧的后颈。时间过了这么久,当初扎夙隐忧那一针的伤口,定然早已愈合。只是离别时总后悔那一针扎狠了,怕给他哥扎出个什么神经线紊乱来,现在一见面,本能地便想去摸一摸看夙隐忧的后颈有没有事。

夙隐忧的脖子没事,反是这片刻功夫,兰渐苏的脖子要有事。

他一口气差点没喘匀上来:“世子哥哥,勒得我脖子好疼。”

夙隐忧抹了抹泪,把他放开:“这么久不见,就是疼这一下,又怎么样了?”随后,他含泪朦胧的视线,扫了一遍兰渐苏身后的几个人。

他激动的情绪突然卡顿。

凌锋和静闲雪他见过了,那有一个不认识的“小毛孩”。李星稀看起来眉目单纯,夙隐忧并不觉有什么。

但是,怎么还有沈评绿?

夙隐忧的眼泪突然卡在眼眶里,一种吃东西时突然哽住的表情。值得他泪水奔腾的情绪,好像也突然哽住了。

沈评绿的脸色,跟他一样,抿着唇,怪异得不相上下。

兰渐苏敏锐地察觉到,情况不是很好。这样的氛围,他上次遇见,还是前世同学会时,两个曾经班级里打过架的女同学碰上了。

不过算了,现在重点不在他们的气氛身上。

“师父,带我去找翊王吧。”

钟道人拾掇长过脚踝的灰袍子,迈出赤足说:“跟我来吧。”

兰渐苏跟上了钟道人。夙隐忧跟沈评绿争着要跟上去,李星稀才走出两步。钟道人阻止道:“你们留在这里帮我浇花。”

三人驻足,左右看了看。心说:哪儿有花?

翊王在碎银湖边的星塔里,他魂魄不齐全,要靠天星日月的光亮来慑他的魂。

穹顶落下的日光聚在床榻,翊王平躺在榻上,双目闭合的脸,跟透过穹顶的日光一样白。

“不是说你给他灌了两日药,他便醒了?怎么脸色看起来,还和我离开时一样。”兰渐苏凝望着翊王的脸道。

“魄不全,醒了之后常常昏昏欲睡。”他狠敲了一下兰渐苏的脑袋,“说到底还不是你学艺不精?”

兰渐苏吃疼地叫了声,不服气道:“师父,你就在我小时候教过我几个月,我学艺哪能精?”

“当年为师道你骨骼清奇,又是楼桑出身,定是个天生的苗子。几月时间已将毕生所学——之七八分入门,都教给你。你踏着那七八分入门,总该自己学到精湛之境。这不比为师只教你一套跳大绳好多了?”

兰渐苏发现他不能跟钟道人辩论,否则会深陷他的逻辑中不能自拔。只得认输:“是,是徒儿学艺不精,这么多年,偏是只有跳大绳跳得好些。还是不说这个,紧着召回翊王那缕魄吧。”

絮叨罢,该干正事。他在翊王身边画上符咒,系红绳牵引。一顿念天念地的操作,前后忙活了足有三个时辰。

太阳西斜,日光渐昏。一缕幽幽绿绿的魄飘进来,是翊王的灵慧。

兰渐苏一把抓住那缕魄,要归进翊王体内。那魄却跟烫手似地扭了下,又将飞出来。钟道人立即帮手,一掌把这缕灵慧拍进翊王体内。

这下,总算是三魂七魄都归全了。

翊王脸颊回了些血色,只是还不醒。

“师父,他怎么还不醒?”

“那缕魄刚还进去,没那么快融合。再等几个时辰吧。”打了个呵欠,钟道人拉拉兰渐苏的手臂,“你我也别在这里打扰,出去外边等着。正好,你给为师讲讲,这十几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兰渐苏道:“师父,你十几年都不曾找过我管过我,眼下突然管我?”

钟道人道:“你不知为师之道吗?虽我只教过你几个月,到底被你称作一声师父。要是你做恶事,辱了师父的名声,为师是可以打死你的。”

兰渐苏问道:“这几年来,我已快分不清到底什么是恶,什么是善。”

钟道人道:“善恶于世确乎难以定界,不过为师自有对善恶的界限在心中。你若做了当年武康帝那样的事,为师便会打死你。”

这说法不实际。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出武康帝那样的事。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当皇帝。

“那你当年为何不打死武康帝,直接解决根源问题?”

钟道人竖起眉毛怒喝道:“废话!当年要是打得过他身旁几十万精兵,我会不打死他?”

兰渐苏没话说了。出门后找了个地方坐下,和钟道人讲起这些年的经历。

一段故事前前后后,或精或简,讲去一个多时辰。

钟道人忽义愤填膺,忽感慨万千。兴许是因自己亲身经历过来,兰渐苏相比之下,情感倒没他那么波澜曲折。以往听人说,少年时性情敏感,年纪越大情感越麻木。实则不然。与年纪倒没太大关系,事情越多情感才会越麻木,像钟道人这么天天闲在岛上让大脑待机,随便给他讲个人鱼公主的故事他都能泪流满面。

泪流满面完,钟道人愤然道:“那个兰崇琰,你就应该去抢他的帝位,然后自己当皇帝,把那小混蛋打服!”

打服现在的兰崇琰,这句话被他说得太轻松。不吃五个静闲雪手里再攥着神郁玦,都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即便真能打服兰崇琰,兰渐苏也不想去做。

就如他要当皇帝,兰崇琰愿意把帝位拱手相让,他也不想去坐。

摇了摇头,兰渐苏说:“徒儿不想做皇帝。”

钟道人愣了愣,继而满意地点点头:“你像为师一样,风光霁月,潇洒不羁。”

兰渐苏:“我只是不想当社畜。”

皇帝,是级别最高的社畜。级别最高的社畜,并不只是意味他比普通社畜更高一等,更是意味他要做级别最高的事情,这些级别最高的事,还是由“量”堆积的。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兰崇琰一边着急地想挽回他,一边找他的频率又不是太高的原因。因为兰崇琰是级别最高的社畜,没有办法十二个时辰都来挽回他。当真十二时辰堵在他家门口死缠烂打,那是正事都不干了。

钟道人感觉这个徒儿,有点没出息。不像别人家的徒儿,死全家后就发誓要什么“为王”,什么“堕魔”,什么“称霸天下”。

他年岁虽大,思想说来比兰渐苏简单,不知要争帝位、以及坐稳这个帝位,得放弃多少原则,牺牲多少人。空有满脑子中二热血,压根无法登上宝座。

见兰渐苏实在无意,钟道人便没再多说,只道:“罢了,我和你多年未见,早不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你若非这么与世无争,我也劝不了你。不过我刚才听你说,有个什么恶咒盘。”

兰渐苏神色一凛:“嗯。因为这个恶咒盘,韩将军才会造反。”

钟道人道:“放屁,明明是因为你,韩将军才会造反。虽你瞒去这点,为师听也听得出来。那姓韩的小子,待你是真心。还有岛上那几个小子,待你也是真心。”

兰渐苏哑口无言。

“不过这些嘛……这些是你自己的事情,为师管不得。眼下,得说回那个恶咒盘。”钟道人站起身,眺望天边红夕:“我道为何总见南边一团若有若无的浊气,想来就是那恶咒盘日积月累的怨气。为师近几日研究研究,看能不能破这个恶咒盘。”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法子,要兰渐苏留在此处,急急忙忙走了。

兰渐苏兀自在能看清整片碎银湖的石头上坐了片刻。隔着这片碎银湖往前,有茫茫大海。隔着那片茫茫大海,有他们离开的中原。身在中原的韩起离不知怎么样了。大沣的局势,也不知怎么样了。

他依然相信着,韩起离会来找他。

兰崇琰。他也有想到兰崇琰。

那夜兰崇琰在古羌疆场元气大损,以他非楼桑血脉的身体,想必将来必有后患。

可这些,他已再关心不到。

正不着边际想着那些早离自己远去的问题,一双暖和的手,覆在了他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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