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以太号”上,宇航员们努力打发着时间。他们有太多的时间需要填充—每天白天的时间,夜晚的时间,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无止无休。他们不清楚在地球上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规定的任务及例行安排变得毫无所谓,没有意义。要是他们再也无法感受地球的重力,何必靠服药、锻炼来提醒身体适应自身的重量呢?要是他们无法与任何人分享伽利略卫星的探测成果,那他们何必继续研究?要是他们的星球和所有相识之人都已经烧毁、冻结、蒸发、病故或是遭遇其他同等不幸的灭绝命运,那他们变得麻木不仁、灰心丧气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赶着回家是为了谁呢?睡过头、吃太撑或是睡觉少、吃饭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绝望才更合理,更符合他们的情况,不是吗?

所有的一切似乎愈发缓慢。一种紧张的恐惧感笼罩着宇航员,这来自未知的沉重和虚无的压力。苏利发现自己打字变慢了,写字也变慢了,动得更少了,想得也更少了。起初,在大家努力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所有人众志成城,但求知欲很快就让位于绝望的投降。根本无从得知缘由,也没有数据可研究,顶多探讨一下缺乏数据的原因。距离沉寂的地球还有十个月的航程,这是一场未知而漫长的归家之旅。怀旧情绪攫住了苏利,攫住了他们所有人。他们想念熟悉的人们、去过的地方以及留下的东西—他们开始觉得永远不会再见到这些了。苏利想起女儿露西,她是个生气勃勃的小姑娘,声音尖细,头发略带金黄色,眼睛是棕褐色的,喜欢在自家的小房子里不断转圈。现在,她像飓风般卷起苏利的回忆。苏利希望自己带了更多的照片,希望有一个满是女儿照片的优盘,而不仅仅是眼前这一张他们离开时的陈旧相片。她心想,哪个母亲不会至少带上十来张呢?特别是在一段为期两年的旅程里,而她的女儿在此期间会长成一个大姑娘。自从登上“以太号”,除了来自同事们的上行视频通信,苏利没有收到任何其他人的讯息。她珍惜这些通信,一遍遍地重复播放,但始终没有来自露西的任何消息,自然也没有杰克的。在离开地球大气层之前,家人的疏远并没有让苏利伤心。尽管这情况已经持续数年,可是忽然之间,这仿佛成了最近才降临到她身上的悲剧。她试图在脑海里重塑缺失的相片:圣诞节时拍的,过生日时拍的,离婚前一家三口去科罗拉多玩激水漂流时拍的。相片里的景色容易填补—一棵缀满了银色金属丝的歪斜蓝云杉,旧公寓里那张绿色格子沙发,挂在厨房里的辣椒装饰小灯,水槽后面栽种的一排植物,还有装满旅行物品的红色路虎车—然而,他们的面孔却难以回想起来。

她与杰克结婚十年,五年前离了婚。她先是想起他总是留一头她不太喜欢的短发,然后再努力填补其他特征:眸子是绿色的,上缘是厚厚的睫毛,配着一对深色的眉毛;鼻子有点弯折,经常流鼻血;嘴唇薄,牙齿整齐,两边都有酒窝。她想起他们初识的那一天、结婚的那一天、分手的那一天,努力回想过去的每一分钟、每一句话。她重新描绘了他们一起生活的图景:她第一次怀孕时他们一起租住的小公寓,那时她在准备毕业论文,他在教本科生粒子物理学,而后是有大玻璃窗的复式砖房,那是在她流产之后搬进去的。当她告诉他失去宝宝的消息时,他非常失望—太快了,孩子才六周大,苏利几乎还没来得及消化。她感到一阵绞痛,便知道已经结束了。看着鲜血浸透内裤,她如释重负。清理干净后,她服下四片布洛芬,想着怎么告诉杰克。那天下午,她让他枕在自己的大腿上,试图感受明明白白写在他脸上的悲伤。然而,她什么也感觉不到。起居室里,透过大玻璃窗照射进来的日光已经暗淡,但他们依然坐着。窗帘没有拉上,玻璃逐渐暗沉,如高耸着的漆黑眼睛—它是在看进来还是望出去,她说不上来。

一年后,他们在市政厅登记结婚。市政厅的走廊铺着黑色瓷砖,配有黑色抛光的木质长椅,其他夫妇坐在那里等着轮到他们。四年后,在一家医院的薄荷绿色的房间里,露西出生了。杰克抱着女儿,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幸福,而当他把孩子放回苏利的手中,她却感到一阵胆战心惊。露西在厨房的油毡地板上迈出了第一步。当他们想把她托付给保姆时,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爹地,不要。”苏利想起收到这次太空任务邀请、成为新一届宇航员候选人的那一天,也想起她离开杰克和五岁的露西到休斯敦的那一天。一开始,她想起的都是各种转折性的时刻,那些改变了一切的日子,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开始更多地怀念一些小事情。

她想起露西很小的时候,头发看起来像是金色的纺线,待露西渐渐长大,发色也逐渐加深。露西刚出生时,静脉在她半透明的皮肤下跳动。她想起杰克身形宽大,衣服上的第一颗纽扣总是不扣,喜欢卷起袖子,从来不戴领带,也很少穿夹克外套。她想起他锁骨的线条、胸口零落的毛发,以及衬衫上难免沾到的粉笔灰。她想起挂在温哥华家中燃气灶上的那只铜制炖锅,他们是在苏利拿到博士学位后搬到那里的。她想起前门是树莓红色的,露西最喜欢的床单是午夜深蓝色的,上面缀满了黄色的星星。

“以太号”上的每一个人都陷入隐秘的过去,每一个隔间都像是回忆的密室。他们彼此只进行必要的简单对话,努力面对当前的严峻要求,其他时间里,所有人的脸上都明显是一副沉浸在过去的神情。有时,苏利看着其他人,想象他们在想些什么。执行任务之前,所有宇航员在休斯敦一同进行了将近两年的训练,他们变得日渐亲密;但是,你在练习应对模拟事故时与同事谈论的事情,和你身处远方而熟悉的世界却已灭绝时所思考的事情,是迥然不同的。

0027

任务开始的前一年,在休斯敦城里的一家露天咖啡馆里,苏利看到伊万诺夫一家在吃晚饭。她在街对面泊车,一边把零钱塞进停车计时器,一边望着他们。她想过去打声招呼,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都喜笑颜开,阳光灿烂,五个人都顶着一头白金色的头发,像蓬起的蒲公英那般闪闪发亮。她看到伊万诺夫弓着身子帮小女儿切开食物。他的妻子活泼动人,挥动着餐具,兴奋地比画着,伊万诺夫和孩子咧嘴大笑,嘴里还含着食物。

一位服务员端着一个小干酪蛋糕停在他们桌旁,当他把蛋糕放在伊万诺夫肘旁时,孩子们异口同声地道谢。苏利在街对面都能听到。服务员收走半空的盘子,满脸微笑地离开他们的餐桌。苏利的眼神落在伊万诺夫妻子的身上。她一边说话,一边挥舞着粘满沙拉的叉子。她回想自己跟家人在一起时,是否曾如此快乐、如此自在。苏利在停车计时器旁徘徊,逐渐意识到自己侵入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时刻。随后,她沿着街道走进一家小杂货店,买了些水果。伊万诺夫在工作时可谓一丝不苟,但今晚不然,他与家人在一起时并没有那么严肃。她选了桃子。她捧起这温暖饱满的水果,感受手掌中轻柔的茸毛,突然记起女儿出生时脑袋的分量。

0027

通信中断六个星期后的一天,伊万诺夫很晚才回到“微型地球”,那时其他人已一起吃过晚饭了。他径直进入自己的隔间,一把拉上身后的帘子。底比斯盯着紧闭的隔帘思忖片刻,敲了敲伊万诺夫隔间的侧壁。

“伊万诺夫,要是你有兴趣的话,还有一个炖菜。”他对着灰色的隔墙说道。

一如既往蹲在游戏机前的泰尔哼了一声。“他不会出来的,”他说,声音里透着一丝嘲笑的意味,“他大概哭得太多了,难得睡个觉。”

苏利正在床上给一个遥测读数做笔记,听到这话,顿时怔住了。确实不是自己听错了。一阵沉默过后,伊万诺夫扯开自己的隔帘,大步跨过离心舱,冲向泰尔。穿着连身衣的泰尔还没来得及看到他,伊万诺夫便一拳砸来,把他拽倒在自己脚边。泰尔用希伯来语咆哮起来,挣脱伊万诺夫的束缚,一掌劈向他的手腕。底比斯拉住两人,把泰尔拖回沙发,而伊万诺夫则朝地板上吐了口唾沫。伊万诺夫满脸通红,大步流星地走回飞船的失重区域。哈珀赶到时,泰尔恰巧一脚踢飞游戏控制器。突然之间,离心舱内异常安静。苏利坐在自己的隔间里,不知该怎么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哈珀和底比斯低声交谈,似乎达成了什么结论,然后底比斯离开“微型地球”,应该是去跟伊万诺夫沟通了。哈珀心不在焉地揉着下巴,然后去了泰尔的隔间。苏利拉上帘子,不想偷听。

起初与地球的联络清晰通畅、不受干扰时,泰尔会花好几个小时和妻儿聊天。“以太号”升空时,他的儿子一个十一岁,一个八岁,生日仅相隔一周。出发前,在休斯敦的一个训练基地,他们为两个孩子举办了小型生日派对。泰尔的儿子们住在得克萨斯,他们玩同款电子游戏,每当与家里人通视频时,在飞船上的泰尔总会展示取得的高分,这样就可以和孩子们相互比较。后来,哪怕通信延迟让人无计可施,只能由他们单方面发送消息,他和孩子们的比赛仍在继续。几天前,她看到泰尔在其中一个赛车游戏上打破了孩子们的纪录。他激动地向空中挥了一拳,脸却耷拉下来,呼吸变得微弱,塑料控制器也从手中滑落。苏利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他靠在她的肩上。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这是她见过的他最脆弱的时刻。

“我赢了。”他对着她连身衣的网眼袖口说道。他们沉默地坐着,游戏胜利的音乐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阵阵空洞的鼓声夹杂着尖锐的号声。

0027

随着休斯敦最后几周训练的结束,升空日期愈来愈近,宇航员们愈加激动,他们之间的情谊也愈来愈浓。一个周五,在经历漫长的木卫着陆模拟训练后,他们一起来到当地的一个酒吧。底比斯抓了一把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翻着自动点唱机里的歌曲,黛维则站在他身旁,用吸管嘬着蔓越莓果汁,打量着那台机器。在吧台,泰尔、伊万诺夫和哈珀摆了一排小杯龙舌兰,泰尔坚持让大家为每颗伽利略卫星喝一杯,相当于每人四杯。苏利来晚了,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调酒师正在分发酸橙瓣,底比斯挑选的第一首歌曲已开始播放。哈珀把她叫到吧台,也给她点了一小杯龙舌兰。

“你在玩躲猫猫吧。”他说道,把小酒杯滑到她面前,“这杯敬卡里斯托。”她把酒杯推回去,没有要哈珀递给她的酸橙瓣。

泰尔咧嘴坏笑。“太厉害了,”他说,“再来一杯!”

伊万诺夫用自己的酒杯敲打着台面。“来吧,来吧。”他说道,脸上容光焕发。泰尔情绪高涨,在高脚凳上晃来晃去,数着每位宇航员为伽利略卫星一饮而尽的杯数。

“敬盖尼米德!”他喊道。

苏利把另一个酒杯砸向桌面。“敬那圈可爱的磁层!”她喊了回去。伊万诺夫庄重地点点头,仍然兴奋无比。他们所有人都非常兴奋。

在自动点唱机那边,底比斯和黛维也喊着“敬盖尼米德”,引得其他顾客疑惑重重。那时还早,酒吧相对安静,等几个小时之后苏利再留意起他们周围的环境时,房间已经人满为患,她也醉了。黛维和哈珀正在点唱机旁跳舞。黛维屈着膝,抱着脑袋,哈珀则扭动着身子,偶尔配上作乐的手势。泰尔、苏利、伊万诺夫和底比斯围着吧台坐着。泰尔从鼻子里喷出啤酒,为自己讲的笑话乐不可支,伊万诺夫在苏利身旁摇摇晃晃,手搭在她肩头。

“尤里是谁?”伊万诺夫问,一脸疑惑。苏利和底比斯对视一眼,不确定是该笑还是换个话题。他们曾听泰尔讲起尤里,但伊万诺夫从不在场。

“你知道的—就是你屁股上的小爬虫 [13] 。”泰尔说道,他笑得太过剧烈,以至于差点儿说不出话来。“尤里·加加林 [14] 。他现在怎么样?”

伊万诺夫摇摇晃晃,手臂依旧搭着苏利寻找平衡。他眉头深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停顿了很长时间后,伊万诺夫终于开了口:“他很好。”声音朝气蓬勃,充满快乐。“但要是能每天不用见你那张丑脸,他会更好的。”

哈珀轻拍苏利的肩膀,她转身看到他脸上的汗珠闪闪发亮。黛维正在他身后几英尺的地方朝她招手。“和我们一起跳舞吧?”他说,“这是我们的歌。”

她点点头。他说的是属于他们所有人的歌,但是有那么一会儿,当苏利从吧台高脚凳上滑下来,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大家随着《太空奇遇》的节奏摆动、摇晃、旋转,她以为他说的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歌:我们的歌。大卫·鲍伊的声音充盈着酒吧,哈珀将她领到舞池里,走向仍在挥手的黛维。他转身确认苏利跟着他,拉着她的手,走到人群中央。

0027

伊万诺夫和泰尔吵架两周后的一个晚上,他们还在穿越小行星带,苏利醒来时听到黛维正在黑暗中低声对她说话。

“你醒着吗?”她在隔帘外头问道。

苏利揉开眼中的睡意,拉开隔帘,示意黛维爬进来。她们肩并肩躺在黑暗中,让彼此的体温抚慰焦灼的神经。灯光一灭,神经就触电一般紧张起来,不是对未知的将来忧心忡忡,就是沉湎于过去,没有其他事情可做。黛维靠苏利很近,苏利甚至可以感受到她压抑哭泣而颤抖的身体。苏利心疼地伸出手,将这位伙伴搂在怀里,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但她无法说谎,她不知道如何同一个如此与人隔绝的女人建立关系。时间一周周过去,黛维越来越沉默了。这几天,她几乎不怎么说话。苏利静静地躺着,把脚歪向一侧,摩挲着黛维的脚。就在苏利几乎又快睡着时,黛维开口了。

“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她喃喃道,“刚开始是我母亲在加尔各答厨房的颜色和气味,模模糊糊的,充满了香料的味道。然后我的兄弟们变得清晰起来,坐在我对面,互相用胳膊肘推推搡搡,用手指抓起米饭和木豆……我看见父母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小口抿着印度茶,微笑地看着我们仨。总是同样的梦境,反反复复。我们只是坐着、吃着,好像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然后,梦境渐渐远去。我突然明白他们消失了,只剩我一个人了,然后就醒了。”黛维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它开始时如此美丽,”她低声说,“可是接着我醒了,发现自己在这儿,然后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一个梦境怎会如此疼痛呢?”

最终,这两个女人渐渐都睡着了,深夜时分,她们相互搂着,四肢缠在一起,仿佛这样能让她们更加坚强。当苏利醒来时,她看到黛维的脸颊上默默淌着泪水,在鼻窝处聚集起来,沾湿了枕头。苏利想象着,要是露西做噩梦之后爬上自己的床会是怎样的感受。那副瘦小而温暖的身体,裹着法兰绒睡衣,发烫的脸庞湿乎乎的,胸口颤抖不已。苏利努力回想她从前是怎么跟露西说的,怎么安慰她的—但是她记不起来,一直都是杰克带着露西回她自己的小床上睡。苏利靠黛维更近了一点儿,自己也流下了眼泪。

0027

苏利在休斯敦初识黛维时,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她。

黛维是个安静的女人。她身材矮小,长着一双深色的大眼睛,这让她看起来纯真而年轻,甚至还带着点涉世未深的困惑—这与她表面之下擅长深度分析的头脑截然相反。在休斯敦刚开始水下训练时,苏利看到黛维站在一台帮助宇航员进出水池的起重机下面,若有所思地盯着它。泰尔和底比斯正在水下收尾一项舱外活动模拟训练,她们两个女人则在外等着轮到她们被吊进水里。终于,黛维顽皮地一笑,眼神从起重机上移开,回到水池上。

“太奇妙了。”黛维低声说。

“什么东西?”苏利问道。

“我父亲的仓库里有台一模一样的机器,”她说,“完全相同。我得告诉他,他一定对自己的选择很自豪。”

水池表面泛起波澜,一团泡沫在她们脚边聚集。水下一个巨大的“以太号”实体模型在泛光灯的照耀下熠熠闪光。训练基地的墙上插满了各国国旗,它们在水中的倒影勾勒着水面的边界,轻柔的水波拍打着池边,不同颜色的国旗卷在一起,而后又展开,一遍一遍,反反复复。苏利凝望水池深处,看到其中一名宇航员正缓缓上浮。两名潜水员将宇航员笨重的白色宇航服挂在起重机上,头顶上起重机的齿轮开始转动。黛维再一次望向起重机,而苏利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上浮的宇航员。

“太奇妙了。”黛维再次感叹。

泰尔的白色头盔破水而出,苏利舒了口气,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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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仍在小行星带漂流着,距离地球家园仍有数月的航行。他们开始迷失。所有人都一样,除了底比斯:他耐心地引导黛维完成她自己的工作,即使她睡得越来越少,注意力也越来越不集中;他能时不时地哄着泰尔离开游戏机,去温室走廊收割蔬菜;他会去实验室看望伊万诺夫,看看他在做什么,问他一些善意而体贴的问题,也留一些剩饭剩菜给他。苏利看到底比斯做着这一切,好奇地留意着。底比斯会坐下来和哈珀小声交谈,而后哈珀的脸看起来会更放松一些,头也昂得高了一点。底比斯很坚强,也满怀希望,但六个人当中只有他一人如此。他无法救赎大家,只能尽力让事情变得轻松一点儿。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

一天早晨,模拟日光刚刚照亮“微型地球”,在厨房里的长桌旁,苏利正坐在底比斯对面喝一杯温咖啡。他正在读书—他不是在工作,就是在读书。其余宇航员要么还在睡觉,要么是在飞船失重区域工作。“微型地球”很安静,他们二人单独坐在一起。但即便如此,问起底比斯的家人是如何离世的,苏利还是轻声轻气的。她早就知道答案,但她想听的不是车祸的可怕细节,而是其他东西,一些她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东西。底比斯在《黑暗的左手》 [15] 的书页上折了一个角,合上书,放在桌子一旁。

“你为什么想知道?”他耐心地问。

“我只是试图去理解,”她答道,努力吞咽自己声音中尖锐的绝望,咬紧牙关,尽力保持声调平稳,“你是怎么扛下来的,是怎么振作起来而没有崩溃的。”

底比斯凝视她良久。他抬手顺了顺剪得过短的头发,揪了揪耳朵。灰白的发丝已经爬过他的鬓角,攀上头顶,仿若藤蔓攀附着一面旧砖墙。自他们相识至今,白发已经蔓延开来,快要吞没他的整个头顶。但他的脸颊依旧光洁—飞船上的其他男人已经放弃刮胡子,任自己变得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但底比斯没有。眼前的底比斯和从前的底比斯相差无几,几乎毫无二致—其他人都已改变,变得越来越迷失且忧郁,而且情况日益严重,但底比斯还跟这趟旅程刚开始时一个模样。他微笑地看着她,露出一排不整齐的门牙。

“我扛下来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他说,“关于这一点,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熬过来。要知道,现在的我跟你一样崩溃,只不过我把内心的碎片分开处理了。我不确定要如何解释—每次只处理一片吧。你以后会明白的,我觉得。”

“如果我—如果我们学不会呢?”

“那就学不会吧。”他耸耸肩。他的声音平缓低沉,与离心舱的嗡鸣声和谐呼应,南非口音圆润浑然,口中吐露的音节像是美妙的音乐。“这些事情对每个人而言都不一样。但我看得出你正在学习—你原本魂不守舍,却又突然恢复正常,还问我这些问题。你晓得我是怎么做到的吗?我刷牙的时候就只想着刷牙这一件事。我更换空气过滤器的时候就只想着更换空气过滤器这一件事。当我感到孤独的时候,我会与其他人交谈,这对彼此都有帮助。苏利,此时此地,我们必须过好当下。靠着思念与回忆,我们帮不到地球上的任何人。”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不是你想听到的?”他问道,嘴角弯曲,露出一丝苦笑,眼眸中深埋着悲伤。

“并不是。我只是—这太难了。”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他说,“但你是一个科学家。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研究宇宙是为了求知,但到头来我们唯一真正知道的,是一切都会结束—只有死亡和时间例外。承认这样的现实的确艰难,”他轻拍她放在桌上的手,“但遗忘更难。”

0027

戈登·哈珀是最后一个抵达休斯敦训练基地的宇航员,比其他成员晚了一周。他与团队隔离,在佛罗里达州接受专为指挥官设计的单独训练。当他抵达时,其他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很牢固了。他之前就当过指挥官,至少有六七次,但这次不太一样。一天早上,大家身穿太空服候在中性浮力实验室 [16] ,等着轮流沉入水底,在“以太号”实体模型上进行紧张的舱外修理模拟训练,哈珀在中途加入他们。当他抵达时,苏利和黛维还在水里。当她们从水里出来时,他已经和其他人站在一起了,正含笑听着泰尔的玩笑,跟伊万诺夫交流他之前写过的一篇天体地质学文章,和他的老朋友底比斯打着招呼。

工作人员把苏利从水里拉出来,按步骤脱去她身上的太空服,这时她正对“以太号”上的那群男人。苏利好奇又紧张地望着哈珀,觉得他给人的印象不错。他似乎倾听的时间比说话的时间更多,对话时间均匀地分配给和他站在一起的男人们。所有人都在微笑,除了伊万诺夫,他并没有表露过多。大家似乎都自得其乐。她看得出哈珀让所有人都感到轻松自如。

她曾看过他的照片。一张是他飘浮在国际空间站的照片,另一张是穿着橙色发射服站在停机坪上的照片。但现在的他更苍老一些,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晒得也更黑了。他的体格比她预想的更为高大,明显要比其他三个男人更高:比伊万诺夫高了一两英寸,比底比斯高了更多,比泰尔几乎高了一英尺。

“到目前为止,训练得如何?”他问其他男人,“一切都还顺利吗?”

伊万诺夫和底比斯点点头,泰尔则说了个笑话,苏利没听清。他们四个人笑起来,苏利拉紧自己的制服,迫不及待地等技术助理从起重机上解开自己,以便融入那个圈子。

哈珀穿的是大家训练用的蓝色连身衣,左肩上缝了一面美国国旗,心脏处是一个更大的美国空军徽章。他双手插进口袋,衣袖捋到胳膊肘处。浅棕色的头发很短,颈背和下巴一圈的皮肤颜色略浅,可能因为他新近理了头发、剃了胡子,暴露出之前被遮蔽起来、没被太阳照射到的皮肤。

终于脱下太空服后,苏利走向前去介绍自己。尽管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她却突然害羞起来。她尽可能久地注视他蓝灰色的眼眸,但还是率先避开了他的凝视—他眼睛里有一些东西让她觉得紧张,仿佛他看透了她的皮肤,直抵胸腔,看得见她怦怦作响的心脏上肌肉紧绷。

“你一定就是苏利文专家吧。”她还没来得及张嘴,哈珀便开口了,“很高兴能与你共事。我等不及想听听你对通信舱的计划安排了。”

他们握了手,她注意到他的手表向手腕内侧戴着。表面是古金色,表带破旧不堪。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而干燥,他的握手既有力又温柔。

“谢谢,指挥官,”她回答道,“这是我的荣幸。很高兴见到你。”

他放开她的手。她总是觉得把手表面向手腕内侧柔软部分的这个习惯带有私密性,就好像看时间的同时,佩戴者翻开了一层自我:现出手掌,展露脉搏。过了一会儿,传来一声哨响,全体宇航员移步到一间会议室,听负责人正式介绍指挥官哈珀。所有人员围着精美的会议长桌坐着,艾瑟太空计划的负责人开始介绍哈珀的资质。那是一位名叫伊戈尔·克劳斯的女人,她组建了挑选“以太号”成员的委员会。她花了至少十五分钟介绍哈珀的生平,列举他的种种荣誉和成就,直到哈珀满脸通红。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希望她赶紧下台。等她终于下去之后,哈珀走上前去跟她握手,第一次正式问候所有成员。他都说了些什么?苏利努力回想着。她记得他带了便笺卡片,尽管他在水池边已与大家有过随和的交谈,他还是很紧张。“我很荣幸能与大家共事,”他宣布道,“我们将作为一个团队、代表一个物种,也作为独立个体,一同迈向未知。”

在“以太号”上,即使通信持续中断,哈珀依然是他们的依靠,是让宇航员们感到离地球稍近一点儿的缰绳。他向黛维请教飞船力学方面的知识,不断询问她有关生命保障系统、辐射屏蔽罩以及“微型地球”离心力的问题,试图将她拉回现实。哈珀和泰尔一起打电子游戏,委婉地听泰尔分享他的游戏心得,假装跟他一样认真对待游戏。当哈珀走进实验室时,即使是伊万诺夫也变得彬彬有礼起来,他给哈珀展示自己长久以来的工作成果,用稍带骄傲的语气向他解释其中的意义。哈珀和底比斯之间的情谊日益加深,苏利可以看到哈珀从年长的底比斯身上汲取镇定自若的力量,聚集在他自己身上,再传递给其他宇航员。他们两个曾不止一次一同进入太空,他们总是能够存活下来。他们二人共同努力,使所有人都能保持理智。

至于苏利,哈珀会来通信舱内跟她一起听探测器的声音,或是一起打扑克牌,抑或在她整理木星数据时画她的素描。他不必费力开导她,她也喜欢他的陪伴,甚至期待这样的陪伴。在“微型地球”的餐桌上,他们会面对面坐上几个小时。有时,当他锻炼的时候,她会从厚厚的科学论文中选一些读给他听。他脸上的汗水闪闪发光,他会取笑其中浮夸的措辞。她随声附和,同时也怀疑他对研究提出问题,其实是为她着想,而不是为他自己。有时,他们会谈起家乡,谈到他们想念的东西。然而家是一个未知而危险的变数,沉重如铅,会将每一丝希望拖回冰冷而黑暗的意识深渊。

苏利发现自己对底比斯说的话有了越来越多的思考:内心支离破碎后如何继续生活?泰尔、伊万诺夫和黛维开始意志消沉,要么沉湎在回忆里,要么活在对未来的期许中。每次她跟他们仨说话时,他们总是神游在外,漫不经心。苏利努力让自己不要像他们那样沉沦,试着在刷牙时就只想着刷牙这一件事,不再回忆温哥华的房子、杰克的古龙水香味,以及当她把皱巴巴的干净衣服放进露西的抽屉时,露西在走廊尽头拍打洗澡水的声音。每当她发现自己流连于某一年、某一个地方时,她就默数到十,然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以太号”上,仍在穿越小行星带,仍在返回沉寂地球的路上。一天结束后,她会放下笔记,关闭机器,推着自己回到“微型地球”的入口。她感受着重新注满肌肉的重力、沉入胃底的食物,以及滑扫着背部的辫尾。她回到家了,此时此刻唯一重要的家。要是走运的话,哈珀也会在那儿,在桌子上洗牌。

“来吧,苏利—这次,你可要输了。”他会这么说,然后她会坐下,跟他一起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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