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阳升起后又迅速落下,所以奥古斯丁很难判断自己究竟躺了多久。他烧得通红滚烫,在梦境中来回穿梭,他会在黑暗中醒来,挣扎着坐起来,在睡袋中扭来扭去,像一只被蛛网缠缚的苍蝇。时不时地,当他睁开眼睛,看见艾莉丝徘徊在他跟前,喂他喝水,或是喝一大杯盛在蓝色杯子里的鸡汤—但他没力气抬手接杯子,甚至也无法卷动舌头说话,这些词句在他因发烧而沉重的脑袋里跌跌撞撞的:靠近点儿,或是,我躺在这儿多久了?或是,现在几点了?他只能闭上眼睛,再一次入睡。

在发烧的梦境中,他又变成了一个年轻人。双腿强健,视力敏锐,晒黑的双手光滑,手掌宽大,手指又直又长,头发乌黑,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胡楂儿才刚出头,在下巴上留下一圈暗影。他四肢矫健,行动流畅敏捷。他去了夏威夷,去了非洲,还去了澳大利亚。他穿着一件白色亚麻衬衫,没扣扣子,把熨平的卡其裤子挽到脚踝。他要么在酒吧、教室或天文台挑逗着姑娘们,要么裹着一件橄榄绿的野地外套沉浸在黑暗中,仰望着途经之地上方的那片璀璨星空,口袋里塞满了零食、工具、粗糙的石英碎片或是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好看石头。梦里有棕榈叶、桉树和克拉莎草丛。清澈的水边有雪白的沙子,落寞的猴面包树点缀着土黄色的平顶山。还有长着五彩翅膀和弯喙的长腿鸟、灰色的小蜥蜴和绿色的大蜥蜴、非洲野犬、澳洲野犬和一条他曾经喂养过的流浪野狗。在他的梦里,世界重新变得广袤辽阔、充满野性又多姿多彩,而他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仅仅存在本身就令人喜不自禁。梦境里也有摆满了嗡嗡作响的设备的控制室、巨大的望远镜和无穷无尽的卫星阵列。还有美丽的女人、女大学生、城里人和访问学者,要是有机会,他会和她们挨个儿上床。

梦中他仍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刚刚找到自我。他越来越坚信,他能够并且应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他聪明机智,雄心勃勃,注定不凡。他写的论文在最好的期刊上发表。无数的工作机会向他招手。《时代》周刊将他写进“年轻科学家”专号。赞美与崇拜接连不断,一直伴他步入中年。人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论述他的工作成果,“天才”一词频繁出现。所有的天文台都希望他能莅临研究,所有的大学都求着他来教书。他曾是备受瞩目的人物。

但谵妄却待他并不友好—日光渐隐,星辰昏暗,时间倒退:他又变成了那个站在精神病院大厅里的十六岁男孩。举止笨拙,满脸粉刺,看着两个男人护送母亲进入一间上锁的病房,父亲则在前台填写表格。自此之后,他便一个人和父亲生活在那座空空荡荡的房子里,和父亲一起去森林里打猎,和父亲一起开卡车,日子过得永远提心吊胆。在上大学之前,他去精神病院探访母亲。她用药过度,眼睛半闭,咕哝着说要做晚饭,双手放在大腿上颤抖着。十年后,他站在父亲的坟墓前,朝新铺的草皮吐唾沫,狂踢墓碑,直到大脚趾折断。奥古斯丁远远地看着这些场景中的自己。从他伤害过的女人眼中,从他欺骗过的同事眼中,从自己忽视、小瞧过的服务生、侍应生、助理以及实验室技术员的眼中,他一遍又一遍地看到自己的脸庞,总是过于忙碌,也过于雄心勃勃,以至于除了自己以外,看不到任何人。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造成的破坏、伤害、难过以及愤怒。他拖着一副病躯,终于在内心深处承认,他感到羞耻。

梦境中的温暖、美丽和光景无比诱人,但当他试图抓住它们时,它们却悄然溜远。还有其他更为苦痛的回忆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是一些度分如年,甚至度秒如年的记忆片段:他用猎刀切入活鹿紧绷的皮肤时的感觉,滚烫的鹿血及其带有金属味的恶臭;曾被他视为身体不适的内疚和后悔等情绪,在肠胃或肺部深处剧烈搅动的感觉;父亲的拳头打在墙上、打在他身上、打在他母亲身上的声音。在去精神病院前,他的母亲是这样的: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缩在拼缝而成的婚被下面,突然又像凤凰涅槃般活力满满,冲进起居室,眼里似在喷火,准备干个没完,动个不停。直到耗尽一切—气力、金钱、时间—她才会停下来,重新瘫睡进毯子里,一直卧床,直到她自己能够重新起身,或是被丈夫拽起来考验毅力。疾病让奥吉深陷在这些时刻里无法自拔,他被围困在记忆的高墙中,想忘却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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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段时间—他也不确定到底多久—高烧退了。噩梦终于离他而去,他意识到自己醒了。他身体虚弱,但头脑清醒,肚子很饿。奥古斯丁坐起身,揉了揉眼角,赶走睡意,然后环顾控制室。房间原封不动。他转过头来,看见她以后,舒了一口气。艾莉丝正坐在窗沿上,望着窗外被暮色笼罩的冻原。听到他爬起身,踢开层叠睡袋的声音后,她转过头看他。他意识到自己从未见她笑过。她下排的一颗牙齿没了,可以看到粉红色的牙龈褶子透过缝隙显露出来。她的左颊上有一个酒窝,小小的鼻梁通红通红的。

“你看起来糟糕透了,”她说,“你醒了我很高兴。”

听到她的声音还是很稀奇。那音调的深沉和生涩再次令他讶异。听到她的声音后,他放心了。她像一只警觉的动物一样围绕着睡袋卧铺,抑制着激动的情绪,审视完所有细节后才靠近。她拿出一袋真空包装的肉干、一罐青豆和一把勺子,把它们举到奥吉面前。

“你还想要汤吗?”他拿食物的时候,她问道。他将青豆罐的密封盖拉开,把豆子舀进口中。她咬开肉干包装,放在他身旁,然后起身去烧电热水壶。他狼吞虎咽过后,突然有了力气。吃完一罐青豆后,他用手背擦拭胡子上的豆汁,然后又吃起了肉干。

“我昏迷多久了?”他问。

艾莉丝耸耸肩:“可能五天?”

他点了点头。应该差不多。“你呢……还好吗?”

她奇怪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转身回到水壶跟前,撕开清汤块的锡纸,丢进蓝色的马克杯里,等水烧开。杯子太烫,她拿不住,就放在厨台上凉一凉。她又回到窗沿上的老位置,再次陷入沉默,望向窗外逐渐被夜色吞没的冻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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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斯丁开始在控制塔的楼梯上锻炼萎缩的肌肉。当他可以下到一楼再回到三楼而不会摔倒之后,他觉得是时候去更远的地方了。在外头的冰雪里行动很快就会令他疲惫,但他还是每天都会出去,有时不止一次。过了一阵子,他的耐力有所恢复。他会走下依山而建的狭窄小径,穿过被遗弃的附属建筑群,向宽阔绵延的群山走去。他气喘吁吁,虚弱不堪,但依旧活力满满,这一简单的事实,让他那老迈又疲倦的身体感到轻快。生存的喜悦和遗憾的沉重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但是两者驻留不散,他只得竭尽全力忍受到底。高烧梦魇中的那些感觉仍栩栩如生。他的肌肉因锻炼而酸痛,而那些流遍全身的陌生情绪也让他感到疼痛,仿佛在他体内奔腾的是别人的血液。

散步时,艾莉丝经常会跟他一起出行,不是跑在他前头,就是落在他身后。白日渐长,从不足一小时到几个小时,再到一整个下午的时光。日子一天天过去,奥古斯丁走得越来越远了,他的视线里总有艾莉丝戴着的那顶翡翠绿绒线帽。自他发烧痊愈后,她似乎变得不一样了,好像变得更活泼了—更有活力,更加好动,也更爱说话了。之前,她只是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不是坐在控制室的高处,就是悄悄地在附属建筑之间徘徊,总是飘忽不定、难以捉摸。而现在,奥吉似乎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无处不在。她的微笑依旧罕见,却灿烂无比,尽管不知怎的总是半隐在脸颊下方。

有一天,太阳一直低低地悬在空中,好几个小时之后才开始下沉,奥古斯丁走得更远了,比上次去停机库发烧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走得更远。现在他总是往北走,向群山走去。不再往南走向冻原,因为那儿有停机库和那头狼的坟堆,粉红色的血迹衬着白色的积雪,留下鲜明的印迹。在北边,北冰洋在地球的顶端延展开来,像是盖在地球头部的一顶冰蓝色的帽子。海岸在几英里远的地方,他从不奢望能够步行这么远的距离,但他想象着,当海风以适宜的角度吹来时,未冻结的海水的咸味会飘过高大的冰川,钻到他细嗅着的敏锐鼻子里。他确信,走得越远,咸味就会越浓。

那天,他们已经走得足够久了,他的肌肉已经酸痛,甚至艾莉丝也减缓了步伐,小靴子在雪地上拖行着,而不是一步一抬腿。可奥古斯丁还想走得更远。他对自己说,前面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见到的,尽管他不知道是什么。太阳落到群山背后,向天空发散出缤纷的色彩,仿佛一个舞者向空中抛掷着丝绸围巾。他正欣赏着落日映照在积雪上,忽然看到变幻莫测的北方天空下,衬着一只动物的坚实轮廓。那是日光重回北极圈的第一天他看到的那头北极熊—他确信是同一头熊,倒不是因为他能通过任何明显的特征辨别出来,而是因为感受到自己心跳加快。那剪影如此庞大,肯定是一头北极熊。它一身长毛,泛着苍老的暗黄色。奥吉距它至少一英里,甚或数英里,但他依然能将这些细节看得一清二楚,像是用了望远镜一般。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他仿佛就站在北极熊的身旁,或是骑在它宽阔拱起的背上,他的手指深深地钻进它蓬乱的皮毛,脚跟固定在它宽大柔软的肋骨架上。他可以感受到指关节之间厚实的皮毛,看到它泛起的黄色光泽以及熊鼻子上的粉红色血污,也能闻到干结的血渍透出一股腐烂的麝香气息。

北极熊停在山顶,扬起鼻子,脑袋转向一边,又转向另一边,最后转到奥吉所在的方向。穿着滑雪裤的艾莉丝正滑下一座小斜坡,绿色的绒球帽晃来晃去,她不晓得奥古斯丁正在看什么。奥吉和那头北极熊盯着彼此,他们之间隔着绵延数英里的雪地、参差不齐的岩石和肆虐的冷风,可奥古斯丁却觉得他们之间传递着一种奇异的投契。他羡慕北极熊体形庞大、需求简单、目标明确,但在这景色中也回旋着一丝寂寞,一种渴望与毁灭并存的感觉。这头北极熊独自徘徊在山脉间,他替它感到一阵彻骨的悲凉—它完全由生存机制左右。杀戮与啃啮,在雪地里打滚,在积雪与冰洞中进行必要的休眠,奔波于海洋与陆地之间:这就是它所拥有的全部、知道的全部和需要的全部。一股情绪翻腾而起,令他感到反胃,奥古斯丁意识到那是不满—对这只北极熊不满,也对自己不满。他是从高烧中恢复过来了,但为的是什么呢?他低头望前方的斜坡,刚巧看到艾莉丝横滚下来,停下后坐起身,绿色的绒线帽沾上了白雪。她朝他挥手,露出笑容—毕竟是个正在玩耍的孩子。往常的苍白面容自内而外地焕发光彩,白色的肌肤泛着红润光泽。当奥吉回头望向山脉,那只北极熊已经消失了。

“艾莉丝,”他喊道,“该回去了。”在回家的路上,艾莉丝紧挨着他,不是并排走着,就是走在他前方不远处,时不时回头查看他的行进状况。在最后一段路,他们沿着小径爬山回天文台,回到控制塔之家。她牵起他的手,就一直这样直到进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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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奥吉觉得他的生活就应该如此安静而简单地结束:在这残酷无情的景色里,头脑渐渐迟钝,身体一天天虚弱。即使是在其他研究人员撤离之前,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降临之前,在那谣传的大灾难发生之前—甚至在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前,他来这里就是等死的。出发前几周,他还在南太平洋的温暖海滩上盘算着北极研究项目应该是他最后一个项目了。是他人生的终点、事业的巅峰,是为后世替他作传的传记作家留下的一个勇敢结局。对奥古斯丁而言,工作的结束与生命的结束是不可分割的。也许等工作完成后,他的心脏还能再百无聊赖地多跳动几年,抑或不然,他不用去想这件事情。只要他的成果在科研历史上璀璨夺目,那么他在北极点以南几个纬度的地方独自漂泊、孤单离世亦令他心满意足。在某种程度上,人员撤离行动让事情变简单了。但是,当他看到那头庞大的黄色北极熊在山脉上回望他时,一些东西在他身上生发了。他想到了艾莉丝。比起无人做伴,他对她的存在心怀感激。这种感觉如此陌生,如此令人意想不到,感化了他内心的一些东西,一些陈旧、沉重又顽固的东西。而紧随其后的,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早些时候,当他和艾莉丝一起待在天文台时,他曾十分随意地设想自己死后艾莉丝会怎样。但随着太阳在天空中悬挂的时间越来越长,在看到那头北极熊之后,他开始更加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奥吉不再只想着自己,也开始为她考虑。他想给她一些不同的东西—联结,爱,集体。他不愿再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寻找借口,好像除了把自己的空虚传递给她以外,无法再给她任何东西。

其他科学家撤离之后,他曾漫不经心地尝试与理论上还残存的人类联络,想要了解在他居住的冰冷世界之外发生了什么,但当他知道卫星已经沉寂、商业广播电台也已经停播后,便放弃了搜寻。已经无人可以联系,这想法让他觉得释然。那些东西,世间的一切,都已终结。受困于此的这一现实并没有令他困扰—因为这正是他长久以来的计划。

但在那之后,情况就变了。他突然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另一个声音。尚有幸存者的这个可能性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深处。但即使他足够在意,将他们一一找出来,也会因为天文台地处偏远地带而让这样的联系显得毫无用处。就算他能找到一块人类的幸存地,也无法到达那里。但是,联结本身突然变得重要起来。他知道概率极低,很有可能他的搜寻不会有什么结果,或是一无所获。他知道没人会来救他们,甚或发现他们。但即便如此,这全新的感觉,这陌生的责任感,这决意寻找另一个人的信念,都令他充满活力。他抛开望远镜,转而使用无线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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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还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时,奥古斯丁对无线电波的了解甚于对自己身体的了解。他用电线、螺钉和半导体二极管组装成矿石收音机 [17] ,很快又开始了更为复杂的工程—发射器、接收器、解码器。他用从工具箱里、废弃的家电上弄来的真空管、模拟晶体管和数字晶体管制成了收音机。他在院子里制作大型天线和偶极天线 [18] ,把三角形箱子放在树上—所有能用的都用上了。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这些事情上。最后,奥吉的爱好引起了父亲的注意,这种全新的默契令他们二人都出乎意料。父亲是一个机械师,不是修汽车的,但是在车厂工作。他白天接触到的都是庞大的机械,比房子还大。当自己的儿子把玩起最小的机械时,小男孩挑起了父亲的好奇心。奥吉制作收音机之前,一直是母亲的儿子,是面糊的搅拌器、土豆的削皮器和陪母亲去美发沙龙的护花使者。母亲精神健康得可以做饭时,奥吉就在厨台上做作业,要是她精神不济待在卧室里,他就会像只小狗一样蜷在她的床尾。奥吉是母亲的吉祥物,是一个善于迎合母亲心情的小男孩。虽说他只是一个孩子,但奥古斯丁感觉得到,父亲讨厌自己跟母亲之间的融洽关系,尽管他不知为何。

他能敏锐地察觉到母亲的情绪转变。他能在她之前感受到黑暗的降临。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让她睡在昏暗的卧室里,什么时候该拉起百叶窗;出去办事却不尽如人意时,他知道如何哄她回家。他用这样微妙的技巧操纵着她,而她从未心生怀疑,只把他当成自己的小儿子、值得信赖的朋友和时刻相伴的伙伴。没人能像他那样安抚她,他的父亲尤其不行。奥吉操纵母亲的情绪是有必要的。控制住她是他唯一能保护她的方式。他越来越善于此道,便自以为已经解开了她的痛苦,已经战胜了她的苦难—他以为自己已经治愈了她。

在他十一岁的那年冬天,她躺下后,直到来年春天都一直卧在床上。那个冬天让他明白,她是他永远无法解答的一个谜团,即使他再努力、再熟练,也无法真的理解她。突然之间,他变成一个人了,备感孤独。没了她,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在父亲的痛斥下,母亲像个婴孩一样蜷在床罩下面一动不动,奥古斯丁则退避到地下室,在摆弄一目了然的电子元件中找到新的乐趣:电线的连接,电流的流动,简单的机制完美地合成一体,像变魔术般创造出奇妙的东西,在稀薄的空气中捕捉到和谐动听的音乐和话语。在学校上的有关安培、瓦特和电波的基础课程,成为他开始动手的一个契机。他向来是个聪颖的好学生。在黑暗发霉的地窖里,他会就着一圈晕黄的灯光,自学其他知识。在极少数情况下,父亲会沿着摇摇晃晃的木台阶走下来,跟他坐在一起,但奥古斯丁鲜少喜欢这样的拜访。大多数情况下,父亲过来不过是责备他,告诉他犯的错误,幸灾乐祸地看他失败。自那时起,家里每个人都清楚,奥吉才华平平,而他父亲逮着任何机会都会惩罚他。

多年以后,时至今日,在极寒的北极地区,有关地下室的记忆仍清晰可辨。奥古斯丁似乎依然独自坐在那里,一个人摆弄着摊在工作台上的电线轴、锗晶体管、基本放大器、振荡器、混频器和滤波器。右肘旁的烙铁已经通电加热,左手边是他最新设计的电路图:一幅污迹斑斑的铅笔素描,用小箭头和歪歪扭扭的符号提醒自己电流的方向。在这些记忆里,父亲往往是不受欢迎的,他的声音却时不时闯进来:

“什么样的白痴才不懂32860.jpg 复晶体管?”

“这看起来像是两岁小娃娃做的玩意儿。”

在天文台的控制室里,奥吉反复检查卫星电话和宽带网络,确保没有忽略任何东西。研究基地的通信主要依靠卫星,总是不稳定,但若卫星电话或宽带不再管用,自然也谈不上成功的卫星连接,剩下的只有业余无线电了。他在控制塔和附属建筑中搜寻可能有用的东西,但没找到太多。那里的设备只是备用的。现有的系统装置不太理想,信号强度勉强能够联系上本岛最北端的军事基地,主要用于与经过的飞机通信。电源供电能力差,天线的敏感度更差;只有非常接近、非常强大或是侥幸与天波 [19] 一同反射的信号才能被捕捉到。前提是,外面还有人能听到。

这让他想起从前在地下室的岁月,打开自己的机器,播出当天的第一个CQ信号 [20] :简单直接,目的明确。他在寻找人,无所谓是谁。QSL通联卡 [21] 是两个业余无线电操作员之间的通信确认函,他曾收到众多联络人寄来的卡片,并将它们归档保存。通联卡片各式各样,有的用业余无线电呼号 [22] 诚恳地描摹出操作员所在州的轮廓,有的用卡通画傻乎乎地画着操作员像猴子或湿衣服一样挂在天线上,还有下流的卡片上画有挺着大胸脯的半裸女人靠着无线电设备,握着手持麦克风呢喃。奥古斯丁坐在地下室里,扫描着无人回应的业余无线电频率,对着麦克风发送他的信号,无论要等一分钟还是几个小时,最后总会有人回复他。

一个声音会填满他的扬声器,说道:“KB1ZFI,这是谁谁谁在回话。”他们会互通地址,奥吉会在身旁的地图册上计算彼此相隔的英里数—联系人相距越远越好。QSL通联卡只是为了好玩,倒是联络本身最令他痴迷,一想到自己能向全国乃至全球各地发送信号,与任何地方的任何人进行即时联络,他便惊喜万分。在无线电波的另一头总归会有人—他不认识的某个人,无法描绘的某个人,一辈子都不会见到的某个人,但总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在与人初次联络后,他并不着急与对方隔着无线电波聊天。他只是发出信号看看是否有人在,一旦知道确实有人,他便心满意足了。在初始连接成功之后,如果天气不错,信号也能传播得很远,他可能会发出去两三个甚至六七个电波信号。完成CQ拨号后,他会关闭设备,画几张自己的QSL通联卡—一个简单的球体向太空发射信号,周围点缀着散落的星星,顶端是大写字母组成的呼号—然后一个人继续在地下室里孤独地摆弄电子元件。这是他作为一个孩子最幸福的时刻。独自一人,没有学校里那些孩子的霸凌,没有母亲的变化无常,也没有父亲贬低的言论。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他的仪器,以及自己脑海中的纷乱思绪。

在北极,他精心调试着设备。等他终于满意后,便启动所有部件。艾莉丝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工作,一脸漫不经心的好奇,但未置一词。当他开始传输信号时,她就在屋外的附属建筑之间徘徊。奥吉能透过窗户看到她,看到雪地间她那小小的黑色身影。他拿起手持麦克风,按下“传输”按钮,然后放开。他清了清嗓子,再次按下按钮。

“CQ,”他说,“CQ,这里是KB1ZFI,K-B-1-Z-F-I,完毕。CQ,有人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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