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某个天色昏暗的午后,太阳已经下山,而天空中仍残留着些许光线的痕迹,奥古斯丁和艾莉丝去了停机库。艾莉丝要出去走走。她说想走远一点儿,而停机库似乎是个新鲜有趣的目的地。奥吉很长时间没去那里了,上一次去还是去年夏天飞回这里的时候。蓝色的暮光显得神神秘秘,在雪地上投下阴影,激起他冒险的冲动。待傍晚的黑暗刚刚降临,他们应该已经离天文台很远了,但他们带了一个手电筒。出发前的最后一刻,奥古斯丁背了一把来复枪,上满了弹药。沉重的枪管压在他的肩胛骨上,密集的黄色光线在眼前的蓝色雪地上摇曳,缓解了他的忐忑不安。

他一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拄着滑雪杖以保持平衡。在方向变幻莫测的漫天飞雪中徒步前行是困难的,因为他的关节炎越来越严重了。艾莉丝无所畏惧地滑下山坡,在前面奔跑,跑到了手电筒光亮所及之外的地方。她偶尔会回头看看为什么他走得这么慢。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膝盖开始疼起来,大腿肌肉也酸胀不止。他本可以用滑雪橇的,但它们对艾莉丝而言太大了,总不能他滑雪而让艾莉丝走路吧,这似乎不公平。走了快一个小时之后,终于能看到停机库的屋顶了,波纹状的金属在漫天雪花中闪闪发光。艾莉丝走得越来越快,坚定的小短腿飞速蹚过柔软的风雪。

靠近之后,他注意到停机库的滑动长门敞开着,里面已经堆起积雪。在裸露的地面上,他看到深色的油渍渗进水泥地。这是个仓皇逃离的现场:一套棘轮螺钉散落在水泥地上,像是六边形的星星散落在星系中,空盖子被丢在一旁。奥古斯丁闭上眼睛,想象着飞机停在停机坪上,研究员们一个个登机,行李被存放起来,最后一名军队机械师急急忙忙收拾自己的东西,拎起没有锁住的工具箱就走,结果眼看着螺钉散落地面。奥古斯丁在天文台听到“赫克”飞机起飞的声音,远远地看着它攀上长空。此时,他忍不住假想出一架飞机,停在那条长长的白色跑道上。他描绘着这样的景象:副驾驶把头伸出舱门,吼着快点儿,于是机械师决定让遗落的物品躺在原处,把空盖子丢到一旁,跑向等着他的飞机,爬上摇摇晃晃的舷梯,再一脚蹬掉,关紧舱门。飞机在白色的跑道上轰鸣,一头扎向天空,返回一个奥古斯丁再无可能回归的世界中去。

飞机曾在跑道上逗留,如今那里已经空空荡荡,破败不堪:不亮的LED塑料灯泛着微光,橘色的标旗半埋在雪地里。舷梯仍在那里,倒向一侧,一个松了的轮子漫不经心地在风中打着转儿。奥古斯丁捡起其中一颗螺钉,放在戴着手套的掌中,然后任其落地,发出一声空洞的啪嗒声。空气中有污浊的油脂气味,各类工具和机器零件四散在停机库里—这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奥古斯丁从前常常观察父亲睡觉:双脚靠在躺椅上,嘴巴半张着,喉咙深处传出一阵断断续续的鼾声。他父亲衣服上散发出油腻腻的呛鼻气味,像是一团未点燃的火或是柴油卡车底部的味道。回忆中,电视机屏幕闪着光,他母亲不是在厨房劳作就是在卧室躺着,而他则会跪在地毯上,感受粗糙的聚酯纤维扎着他的小腿。他假装在看电视,其实是在观察他的父亲。

奥古斯丁掸落停机库里一个大型不锈钢工具箱上的积雪,强行拉开第一层抽屉:一堆乱糟糟的钻头和螺丝刀直勾勾地盯着他,还有一个打结的线轴和各类加厚螺栓。他关上抽屉,眼角的余光扫到什么东西在移动,便转头望向外面的跑道,看到艾莉丝正在攀爬歪倒在地的舷梯,像是在玩爬格子游戏。

“小心。”他对她喊道。她把胳膊举过头顶,做出一副松手的大胆模样,沿着金属框架的薄边小心移动,像在走一根平衡木。他继续搜索停机库,用手电筒照亮昏暗的角落,踢开积雪,使埋在雪地里的神秘物体露出真容:几块冻硬的软纸板、很多工具箱和一堆轮胎。奥古斯丁走向一处大小可观的雪垛,上面覆盖着硬挺的绿色篷布,并用弹力绳固定着。他解开绳子,拉开篷布,底下是两台摩托雪橇。他心想,果不其然。之前,他曾无数次往返于机场跑道和天文台之间,他和行李都是用这些摩托雪橇运送的。过去这几年,每年夏天的那几个月,积雪融化引起的降水都会让大气层积云过重,北冰洋上升腾的层层薄雾也会攀上群山,像纱幕一般向天空延展,让他无法工作。每当这时,他便会离开天文台,逃离北极,到暖和的地方去:加勒比海、印度尼西亚、夏威夷,去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住在奢侈的度假村,除了鸡尾冷虾和生蚝外,其他的什么也不吃。中午喝杜松子酒,在泳池边的座位上醉得不省人事,晒成一片松脆的红色薯片。他暗自思忖:要是现在能喝上几升杜松子酒,我做什么都愿意啊。

奥古斯丁用手拂过流线形的机器。钥匙仍插在点火装置里。他将近身那辆车的钥匙拧到“启动”的位置,拉开阻气门,拉了一把启动绳线。引擎呜咽地呻吟了几声,但没能开动。奥古斯丁继续拉线,越来越用力,直到引擎终于运转起来,活塞开始自行泵动。油烟从引擎罩下方涌出,引擎不情不愿地稳定下来,突突地叫着。尾气由厚变薄,奥吉喜悦地拍了拍雪橇闪亮的黑色后座。他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但是有辆可以使用的交通工具总是好的。也许他们可以骑回天文台。想到这里,奥吉笑了,不晓得艾莉丝的四肢是否够长,能不能骑上另一台车。然而,当他望向她时,他立马将摩托雪橇的事抛诸脑后。冰冷的引擎啪嗒啪嗒地响着,然后熄火了,他几乎没有听到。

跑道上还有另一个东西。积雪在暗淡的光线中闪着蓝光,奥吉眯着眼睛辨别它的轮廓:四条腿,灰白色,几乎消融在积雪的背景里。要不是因为艾莉丝被它深深吸引,他可能都不会注意到。艾莉丝朝着那个身影的方向移动,一边沿着倒地舷梯的细金属杆飞快地爬动,一边发出咕咕声,她的喉咙里哼着那首他已经习以为常的奇怪的歌。那身影竖直了脑袋—是一头狼。

奥古斯丁想都没想,一把将背后的来复枪拽到手中。粗硬的帆布枪带和派克大衣的防风面料摩擦作响,他僵住了。那头狼向他晃着脑袋咆哮起来,眼中的幽光若隐若现,仿佛大理石那般闪亮。那头狼向停机库迈近了一步。奥古斯丁屏住呼吸,等待着时机。艾莉丝沿着舷梯越爬越近,想要伸手去捋它的毛。那头狼端坐在雪地里看着她,用爪子挠着地面,应着她的声音竖起耳朵。奥吉脱下连指手套,伸展手指,做好准备。少年时代的他,曾在密歇根随父亲在家旁边的树林里狩猎,但从那之后,他再没有开过枪。那时,他们父子二人会不动声色地等着,若时机合适,有东西闯进他们的十字准线,他们就会瞄准目标,然后开枪。奥古斯丁讨厌那些狩猎之行,每一分钟都令他憎恶。

他举起来复枪,把它的后座架在肩膀上。他发现那狼已在射程内,便又调整了十字准线,瞄准它毛茸茸的脑袋。艾莉丝仍在一步一步向它爬近,她摘下连指手套,伸出双手,咕哝着轻柔哄人的话。正当他的手放上扳机,那狼动了。它扬起脑袋哀嚎着,那是一种既悲伤又孤独的声音,而后朝艾莉丝又迈近了一步。奥古斯丁再次调校瞄准器,那狼用两条后腿站立起来,朝艾莉丝的小手掌扬起口鼻。他扣下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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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必定响彻山脉,在一座座山巅之间徘徊不散,在山谷之中此起彼伏,但奥吉没有听到。四周万籁俱寂,他看着那头狼的脑袋向后折断,红色的血雾溅到积雪上,它的身体腾在半空中,然后跌落到雪地上,瘫成一团。待这一切结束,他唯一能听到的是艾莉丝的尖叫声。

他大步走向她,闪亮的手电筒被遗落在熄火的摩托雪橇座椅上。艾莉丝从舷梯上保持平衡的地方跌下来,一头栽进积雪的跑道上。白色的粉末沾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她的鼻子和脸颊冻得通红,而她还在尖叫。她扑到那头狼身上,把小手伸进它的白色皮毛里。奥吉拼命赶过去。他没有力气叫她,来复枪的重量压迫着他肺里残留的气息,每迈一步都艰难。当他终于走到她的身边,发现那头狼仍然活着,但只有一息尚存—他打中了它的脖子。鲜血汩汩而出,浸染了雪地,它腹部的微弱起伏愈发缓慢。奥吉伸出手,想把艾莉丝从这头将死的猛兽身旁拉开,却看到它正用粉色的舌头舔净她脸上的泪水,就像一头母兽对其幼崽做的那样。

那头狼的血迹沾在艾莉丝的脸上、头发上、手上,而她似乎没有注意到。那动物断断续续地又呼吸了几次,然后断了气,温热的舌头塌陷在口中,眼中闪烁的光芒寂灭成一片黑暗。狂风搅动着他们周围的飞雪,冰碴子像百万只小刀片一般倾斜地扑打着。奥吉把手搭在艾莉丝瘦小而颤抖的背上。她任由他的手放在那里,但她不愿松手放开死狼,也没有停止低沉的恸哭。她紧紧抓住它那毛茸茸的温暖皮毛,而飞雪则侵袭着他们裸露的皮肤。

“对不起,”他说,“我以为—”但他说不下去了。他又试了一次:“我想—”

但其实他什么也没想。还没思考之前,他就已经锁定了目标。他内心的焦灼已经消退,但他知道,即使有思考的余地,他还是会这么做的。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保护艾莉丝,是为了让她免受埋伏在他们身边的危险。也许这是真的—毕竟狼不是无害的物种—但不止于此,还有其他的原因。他的喉咙深处生起一股本能的酸涩滋味,像是恐惧,抑或是孤独。他抬头仰望星空,等它们将自己内心翻江倒海的剧烈情感压制下去,正如往常一样。但这次没有奏效。他感受到了一切,而星星只是向他眨着眼:冰冷而明亮,遥远而冷漠。他的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打包行李,然后换个地方。可是,他已经无处可去了。他站在原地,依旧望着星空,手仍搭在艾莉丝的背上,他感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感觉到了:无助,孤独,恐惧。要不是泪水在他眼角冻住了,他可能真的会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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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电筒丢了,落在黑黢黢的停机库的某个地方不再亮了,于是他们摸黑返回天文台。还好漫天星光熠熠,依稀看得见穹顶的巨大阴影。奥古斯丁的滑雪杖也丢了,他无所支撑,所以行动缓慢,每迈一步,关节都疼痛至极。他把来复枪换到另一边肩膀上。他真希望自己把枪留在了跑道上,希望自己从没想到要带上它。枪管来回敲打他的身体,他的背脊和肩膀都瘀伤了,胸口也被反冲力震得生疼。

艾莉丝一脸严肃,眼泪已干。他们走着走着,她又哼起常哼的歌,低沉而凄凉,奥古斯丁却对此心生感激。随便什么都行,能淹没她不绝于耳的尖叫声就好。他们用积雪覆盖那头狼的尸体,尽力将隆起的坟墓堆实,那座洁白的雪丘闪着光,鲜血外渗,留下一道一道粉红色的印记。艾莉丝把连指手套当成犁,用尽全力将白色粉末盖实在尸体上。要不是她的眼圈肿胀着,下巴伤心欲绝地抽动着,他可能会误以为她只是在自家后院里玩耍的小孩子。他试着想象事实就是如此,然而等一切结束,并没有出现雪人,有的只是一座隆起的坟墓。

回到天文台后,艾莉丝径直上了三楼的家。奥古斯丁则到一座附属建筑内的军械库里把枪藏好。所有的来复枪都储藏在没有供暖的建筑里,以防枪的内部构件在外使用时无法适应突变的气温。他想起第一次来研究基地时,学习如何使用北极的特殊润滑剂,来保证枪支零部件的润滑,那时他几乎不放在心上。那个教他的人在成为科学家之前是一名海军陆战队员,那人处理火器的温柔方式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奥吉曾无礼地告诉过那个人,他在这里是不会用到军械的。

等他回到天文台,推开大门,双腿便再也支持不住了。他瘫坐在一楼的一把椅子上,等待肌肉重新回应大脑的指挥。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肌肉才逐渐停止痉挛。暖气就在三层楼的顶部,他却触手难及。后来,奥古斯丁终于有了力气,扒着扶杆往上爬。他跌跌撞撞地进入温暖的控制室,胸腔不住地起伏,一头栽倒在由床垫和睡袋铺成的地铺上。他费了很大力气,一件接一件地脱掉靴子、派克大衣、帽子和连指手套。他躺在那里,想着自己为什么没有把它赶走,为什么没有只是抬高枪口,开枪警示,把那头狼吓回荒野里去。几分钟后,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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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终于醒来时,太阳正慢慢升起,控制室的厚重窗帘透进微弱的光亮。闹钟显示已经中午了。奥古斯丁躺在那儿许久才起来。在他拖着身体来到窗边之前,太阳已经升到短暂白昼的天顶。他可以远远地看到艾莉丝在山下坐着,坐在比附属建筑群更远的地方,遥望着地平线。起初他很生气,想告诉她不要在无人陪伴的时候走这么远,但他意识到自己无权打扰她,或是限制她的行动。她比他更了解冻原。在这里,他永远无法像她那样自在。可是,保证她的安全是他的责任,不是吗?没有其他人会这么做。如果他做错了,没有人会施以援手或是进行干预,甚至没有互联网可以寻求建议。他又担忧起来,但还是把这种情绪搁到一边。这感觉太陌生了,深思起来着实太恼人。他盯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他脸部的皮肤皱缩着,像一张被攒成团后又铺展开来的笔记本上的纸。他看起来甚至比记忆中的自己更加老迈、更加疲惫。

奥古斯丁从他们的食物储备中拿了一条格兰诺拉燕麦棒,坐在艾莉丝最喜欢的桌子旁吃着。他给她的《北极野外指南》敞开倒扣着,书脊上有好几处磨损。他拿起来,恰好看到一幅北极狼的照片。关于白狼有四十二颗牙齿的那部分,他读了又读,始终没瞟过一眼狼崽子的照片。北极狼一般不怕人类,由于栖息地太过荒凉,它们很少与人类接触。奥吉猛地把书合上。四十二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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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丝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那天太阳下山后,奥吉放下手头那本用来分散注意力的天体物理学过刊。那会儿,他已经反复阅读了控制室里的每期日志、每份杂志和每本书。他觉得奇怪,好像对自己的头脑陌生起来。他被一股深深的情绪攫住,它无以名状、无从辨认,他也不愿正视。奥古斯丁闭上眼睛,开始做他一直擅长的事情:想象从大气层另一侧观赏这颗蓝色星球的剪影,想象绵延在外的虚空。他想象着太阳系里其他的东西,一颗颗行星,还有银河等,静候那股敬畏之情将他涤濯—然而事与愿违。他看到的只是自己映在窗户上形容枯槁的倒影:满头白发,胡楂儿尖细,轮廓鲜明,还有空洞的双眼。他想到那头死狼,想到这个小姑娘向它长满利齿的口腔伸手过去。是悔恨吗,还是怯懦?他不确定。也许他是生病了。他用手背触碰额头,发现很烫。果不其然,他生病了。他感觉自己的皮肤下面正在积聚一股热量,让他血液沸腾。他的耳朵嗡嗡作响,眼睛开始突突跳动,像定音鼓一样在他的头颅里敲击着。难道,就到这儿了吗?这就是结局了吗?他想到了急救箱,在一楼的所长办公室。他要去拿吗?值得吗?他想到了所有急救箱里没有的药品,所有自己不具备的解剖学知识,所有他没有的诊断设备。即使他有,也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奥古斯丁回到床上,想象那就是自己的临终之榻。就在他失去意识入睡之前,他想起了艾莉丝:她仍在那里,独自一人坐在冻原上。睡意慢慢吞噬了他,像一排浪涌上身体。就在它抵达大脑之前,他心想,是否死亡就是这样的感觉呢?他好奇,如果自己没有醒过来,艾莉丝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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