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布鲁姆费尔德,一个上了年纪的单身汉

一天晚上,布鲁姆费尔德,一个上了年纪的单身汉,上楼到他的寓所去。这可是一件辛苦事儿,因为他住在七楼。他一边爬楼梯一边想——近来他经常如此,这种孤寂冷清的日子真难捱,现在他简直是偷偷摸摸地爬上这六层楼梯,爬到楼上他那几间空落落的房间里,在那儿又简直是偷偷摸摸地穿上睡衣,点上烟斗,稍稍翻阅一下那份他几年来一直放着的法国杂志,边看边饮一种他自己配制的樱桃酒,半个小时以后终于上床睡觉,上床前还得重新把被子彻底铺过一遍,那个怎么教她也不改的女用人总是随心所欲地把被子往床上一扔就算了事。如果随便有个什么人来做伴,来看看他的这些活动,布鲁姆费尔德一定会非常欢迎。他曾经考虑过他要不要弄一只小狗来养养。这种动物惹人喜欢,尤其是它感恩图报而且忠实;布鲁姆费尔德的一个同事就有一只这样的狗,除了它的主人以外,它跟谁也不亲近,只要有一会儿工夫没看见它的主人,再见到他时它便会立刻大声汪汪叫着迎接他,显然它是以此来表示重新见到它的主人,这位特殊的恩人时的喜悦。养狗当然也有坏处。即使很注意让它保持清洁,它也会把房间弄脏。这是完全不可避免的,因为不能每次带它进房间来以前都用热水给它洗澡,何况这于狗的健康也不利。而房间里不干净,布鲁姆费尔德又受不了,对他来说,房间的干净整洁是某种生活的必需,他每周都要跟在这一点上可惜不很讲究的女用人争吵好几回。由于她耳背,他通常都是一把拽住她的胳臂,把她拉到房间里他认为没有收拾干净的那些地方去。多亏这样严格地要求,他才使他的房间整理得接近于符合他的愿望。可是弄一只狗来,这简直就等于是自愿把迄今为止一直被小心翼翼地抵挡着的污秽引进他的房间里来。跳蚤,那些狗常有的伴侣,也会跟着来了。一旦有了跳蚤,那么,布鲁姆费尔德把他的那间舒适的房间让给那只狗、自己再另找一间的时刻也就不远了。而不干净只不过是狗的一个坏处。狗也会犯病,而且狗病说实在的没有一个人会瞧。狗一生病,便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或者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哀鸣,不断地轻咳,疼得喉咙哽噎,你用一条毯子裹住它,对它吹吹口哨,把牛奶罐推到它跟前,简单一句话,你一边照料它一边希望这是一场很快便会见好的小病,而且也确实存在着这种可能,可实际上又往往是一种严重而可恶的传染病。即使那条狗一直没有病,那么将来有朝一日它会衰老,而你又未能拿定主意,及时把那条忠实的狗送掉,于是会有那么一天,你一看到那对泪汪汪的狗眼,便会顾影自怜,想到自己也老了。可是随后你便不得不同那只眼睛半瞎、肺部虚弱、因肥胖而行动迟钝的动物一道受罪,不得不为那只狗从前所带来的快乐而付出高昂的代价。不管布鲁姆费尔德现在多么盼望有一只狗,他还是宁愿再独自一个人爬三十年的楼梯,也不愿意以后受这么一条老狗的连累,这条老狗喘气的声音会比他自己的还要粗,并在他的身边艰难地一级一级往上爬。

就这样,布鲁姆费尔德将继续过独身生活。他倒是没有老处女常有的那种欲望。老处女希望身边有一个隶属于自己的有生命的东西,她可以保护这个生命,她可以对这个生命表示温存,她愿意一直侍候这个生命,因此一只猫、一只金丝鸟或者几条金鱼便能满足她的欲望,使她如愿以偿。如果不能这样,那么侍弄侍弄窗前的花卉她们也会心满意足的。可是布鲁姆费尔德却只愿意要一个做伴的,一头动物,他用不着为这头动物操多少心,偶尔踢它一脚也没什么关系,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它也可以在胡同里过夜,可是如果布鲁姆费尔德想它了,它便会立刻又吠又跳,摇尾乞怜,过来听候使唤。布鲁姆费尔德要的就是这样的玩意儿。可是他看出,不蒙受巨大的损失他是养不了它的,所以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他旧习不改,不时地会转悠起这个念头来,今晚也是如此。

他来到楼上,站在他的房门口,从口袋里摸钥匙,这时房间里传出来一阵响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种古怪的吧嗒吧嗒的声音,不过很清晰,很有规则。由于布鲁姆费尔德刚才还想到过狗,因此这声响使他联想起狗的两个前爪轮流拍打地面所发出的那种响声。但前爪不会吧嗒吧嗒响的,那不是前爪。他急忙打开房门,扭开电灯。万没想到他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副景象。这简直是变魔术,两个白底蓝条纹小赛璐珞球在镶木地板上交替地跳上跳下;一个球着地,另一个就在高处,它们不知疲倦地玩着这样的游戏。有一回中学做一次有名的电学实验时,布鲁姆费尔德曾看见一些小球类似这样地跳动,这可不是做电学实验。布鲁姆费尔德朝小球俯下身去,想把它们看个真切。毫无疑问,这是普普通通的球,多半球体内部还有几个更小的球,是它们发出了吧嗒吧嗒的声音。布鲁姆费尔德朝空中抓了一把,看看小球是否吊在什么线上,没有,它们完全是在独立运动。可惜,布鲁姆费尔德不是小孩,否则看到两个这样的球他一定会喜出望外的,而眼下,这件事却给他一种不愉快的印象。作为一个不起眼的光棍无声无息地活着,并不是毫无价值的,现在有人——不管他是谁——打破了这个无声无息的状况,给他送来了这两个滑稽的球。

他想抓住一个,但两个球都避开他向后退去并引诱他在房间里跟着球跑。他寻思道,这样跟着球跑实在太蠢了。于是他便站住,在一边望着球,而球在追逐似乎已经停止的时候也在原地停住了。他又想,我还是得设法逮住它们,便又急忙向它们奔过去。它们立刻避开,但布鲁姆费尔德叉开两条腿将它们逼进一个墙角,在墙角那只箱子跟前,他成功地逮住了一个球。那是一个凉丝丝的小球,在他的手心里旋转着,显然渴望逃脱。另外那个球仿佛看到了它的同伴处于困境似的,跳得比原先更高了,但放慢了跳跃的速度,直至它碰着了布鲁姆费尔德的手。它撞击那只手,越跳越快地撞击着,改变着攻击点,由于它对那只能一把将它握住的手无可奈何,于是它便又往高处跳起来,多半是想够着布鲁姆费尔德的脸。布鲁姆费尔德也完全可以把这个球逮住,把两个球都禁锢在某个地方,但此刻他觉得对两个小球采取这样的措施未免太过分。占有这样的两个球,也是件开心的事儿嘛,况且过不了一会儿它们就会疲惫不堪,滚到一个柜子下面安静下来的。可是尽管有这样的考虑,布鲁姆费尔德心里还是在冒火,不由将那只球往地上一扔,真奇怪,那个脆弱、几乎透明的小球竟然没有碎。那两个球随即又做起先前那种低矮的、协调一致的跳跃动作来。

布鲁姆费尔德心平气和地脱衣服,理了理衣箱里的衣服,他一向惯于仔细查看女用人把房间拾掇整齐了没有。有那么一两回,他扭过头去望望那两个球,它们没受到跟踪,现在倒好像跟踪起他来了,它们已经向他这边移动过来,紧靠在他的背后跳动。布鲁姆费尔德穿上睡衣,想走到对面墙根前,从那儿的烟斗架上拿一个烟斗。转身之前他情不自禁向后面踢了一脚,那两个球却很会躲闪,没给踢着。当他绕着烟斗架走时,那两个球立即跟了上来,他趿拉着拖鞋,脚步错乱地走着,但是他每跨出一步,球便几乎不间歇地撞击一下,它们跟他合着脚步呢。布鲁姆费尔德突然转过身,想看看那两个球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刚一转过身去,球便绕到了他的背后,他再转身,球又绕到他的背后,这样重复了许多次。它们像下级随从人员,竭力避免在他面前停住。到现在为止,看来它们只是为了向他作自我介绍,才斗胆在他面前停过,但如今它们已经尽过它们的职分。

到眼前为止,他每逢遇到特殊情况而又没有能力控制局面的时候,总是只有装聋作哑这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常常很灵验,通常起码会使局面好转。他现在也采取这个态度,站在烟斗架跟前,噘着嘴挑了一只烟斗,慢条斯理地用准备好的烟袋里的烟叶装烟斗,无动于衷地任凭那两个球在他背后跳跃。可是他还踌躇着不马上走到桌子跟前去,听到跳跃声和着他自己的脚步声发出整齐的节奏,他心里几乎感到难过。他就这样站着,故意磨磨蹭蹭地装烟斗,一面估摸着他和桌子之间的距离。最后他终于鼓足了劲,狠命跺脚,走完了那一段路。他跺得地板咚咚响,根本没有听见球的声音。当他坐下来时,它们在他的圈手椅后面跳跃的声音又清晰可闻了。

桌子上方的墙上,在伸手就可以够到的地方,安了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那瓶樱桃酒,酒瓶四周摆满了小酒杯。酒瓶旁边有一摞法国杂志。(恰好今天来了一期新的,布鲁姆费尔德把新到的杂志拿下来。那酒他全然忘了,他甚至有这种感觉,仿佛他今天只是出于自我安慰才不受干扰地干他往常所干的事,真要读点什么他倒也不想。他一反往常一页一页仔细翻阅的习惯,打开杂志,随便翻到一页,发现有一幅很大的画。他强迫自己仔细看那幅画。画上是俄国皇帝和法国总统会见的情景。会见是在一艘船上进行的。从四周到远处还有许多别的船只,船上烟囱里吐出的烟雾在蔚蓝的天空袅袅上升。两个人,皇帝和总统,急匆匆迈着大步互相迎面走了过来,恰好相互握住了手。皇帝和总统的背后各站着两个显贵。与皇帝和总统的欢快的神色相比,随员们的神色都显得极其严峻,各方随员的目光都一齐望着各自的主子。这个场面显然发生在船只的最高层甲板上,而底下,水手们站在长长的行列里敬礼,这敬礼的水手的行列到了画面的边缘便被切断了。布鲁姆费尔德看着看着便对这幅画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随后便把那画挪得稍微远一些,眨巴着眼睛仔细观看它。对于这样伟大壮丽的场面他始终具有很高的鉴赏能力。主要人物这样毫不拘谨、热烈而轻松自如地互相握手,他觉得这很符合实际情况。而随员们——当然都是达官显贵,下面注有他们的名字——在其举止态度上保持着这一历史性时刻的严肃性,这样处理同样也是对的。)

布鲁姆费尔德没有把他所需要的一切都拿下来,而是不声不响坐着,两眼望着那一直还没有点燃的烟斗。他窥测着时机,蓦地,他生机勃发,猛的一下连同圈手椅一道转过身去。但球也保持着相应的警觉,或者是漫不经心地服从着那条支配它们行动的法则,在布鲁姆费尔德转身的同时,它们也换了地方,隐藏在他的背后。布鲁姆费尔德就背对着桌子坐着,手里拿着那只凉烟斗。现在球在桌子下面跳跃,由于那儿有一条地毯,所以声音很微弱。这是一大好处;只有极其轻微而低沉的响声,要非常注意才听得见。而布鲁姆费尔德却十分留神,听得一清二楚。但这只是现在才如此,再过一会儿他多半就一点儿也听不见了。它们在地毯上如此不惹人注意,这在布鲁姆费尔德看来,似乎是球的一大弱点。人们只需垫上一块或者更保险一点垫上两块地毯,它们便几乎无能为力了。当然只是在一定的时间内,此外,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意味着某种力量了。

现在,布鲁姆费尔德倒觉得很可以养一只狗了,这样一只年轻、野性的动物马上就会把这些球制服的;他想象这只狗怎样追逐着用前爪抓球,怎样驱赶它们,怎样追得它们满屋子乱跑,最后终于一口咬住了它们。布鲁姆费尔德不费什么劲便可以在最近弄到一只狗。

但是眼下,那两个球只需要提防布鲁姆费尔德,而他却不想去收拾它们,也许他只是下不了决心。晚上下班回来他累了,正当他需要休息的时候,竟出其不意给他来了这一手。现在他才感到他有多么疲倦。这些球他反正是一定要收拾的,并且很快就会动手,但眼下不会,多半要到第二天才会去收拾它们。如果不带任何偏见看一看整个儿这件事情,那么应该说,这两个球的举止行为是够谦虚的。比如说,它们本可以不时地向前跳跃,露一下面便又回到原处,或者跳得更高些,好撞击桌面板,以补偿被地毯压低的声音。但是它们不这样做,它们不愿意不必要地去惹怒布鲁姆费尔德,它们显然只限于做必不可少的事。不过,这必不可少的事也足以使布鲁姆费尔德对呆在桌子旁边兴味索然。他才在那儿坐了不多几分钟便想去睡觉了。他在那儿不能抽烟,因为他把火柴放在小床头柜上了,这也是他想去睡觉的缘由之一。这就是说,他要抽烟就得去取那火柴,但既然他已经到了床头柜跟前,那还不如待在那儿就势躺下呢。在这个问题上,他也还有一个隐情,原来他以为那两只球一味跟在他背后,并且会跳到床上来的,而他一躺下去便会有意无意地把它们压碎。他不相信球的碎片也会跳的。不平常的事物,也得有个限度。平常,整个儿的球也会跳,尽管不是不停顿地跳,可是,球的碎块是从来都不会跳的,所以在这不平常的情况下也不会跳动。

“起来!”他嚷道,经过这番考虑他几乎任性起来了。他背后带着球,踏步向卧床走去。他的希望似乎就要得到证实,当他故意贴近床的时候,马上便有一个球跳到床上。可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另外那个球竟跑到床底下去了。球也会在床底下跳,这种可能性是布鲁姆费尔德完全不曾想到的。他对那一个球感到恼火,虽然他觉得这是多么不公平,因为那个球在床下跳,所以它完成任务也许要比床上的那个球完成得好。现在要看那两个球决定待在哪儿了,因为布鲁姆费尔德不相信它们会长时间分开工作。不一会儿,下面那个球果然也跳到床上来了。现在我要它们的好看了,布鲁姆费尔德心里这么说,兴奋得有些激动了,一把扯下身上的睡衣,急忙躺到床上去。但这时,从床下跳到床上来的那个球偏偏又在往床下跳去。布鲁姆费尔德怀着极度失望的心情简直是瘫倒在床上了。那个球多半只是在床上张望了一下,它不喜欢待在那儿。于是乎,另外那个球也跟着它跳下去,自然也就待在下面了,因为下面更好些。“这一整夜我都得在这儿跟这些鼓手们做伴了,”布鲁姆费尔德心想,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他郁郁不乐,其实他并不知道那两个球夜里会对他有什么损害。他睡眠一向极好,这点小小的声响他好对付。为了有充分的把握,他根据已经取得的经验在它们下面垫了两块地毯。仿佛他养了一只小狗,现在给它铺了软和的床铺。仿佛那两个球也疲乏了,困倦了,它们也跳跃得比先前低而慢了。每当布鲁姆费尔德跪在床前,用那盏床头灯往床下照时,他有时便以为那两个球永远躺在地毯上不动弹了,因为它们落地时十分无力,滚动一小段距离时的速度也十分缓慢。不过,它们随后又尽责地蹦了起来。如果布鲁姆费尔德第二天一早起来再看那床底下时,他便会发现那儿有两个安静的、不会伤人的儿童球,这种情况也是可能的。

但它们似乎连坚持跳到早晨都不能了,因为布鲁姆费尔德一躺到床上就听不见它们的响声了。他竭力想听到一点动静,他从床上探出身子去仔细倾听——什么声响也没有。地毯起不了这么大的作用,惟一的解释是,两个球不跳了。要么地毯软,弹性不够,它们弹跳不起来,因而暂时停止跳动了,要么就是——这个可能性更大——它们永远也不会再跳了。布鲁姆费尔德满可以起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对房间里终于寂静下来感到满意,所以他宁愿躺着,连用目光接触一下那静止下来了的球都不愿意。他甚至连烟也不想抽,一转过身去,马上便睡着了。

可是他并非不受干扰;同往常一样他这一夜也没有做梦,但睡得很不安稳。夜里他无数次被惊醒,误以为有人在敲门。他也肯定知道没有人敲门;谁愿意半夜三更来敲门,敲他的门,敲一个孤独的光棍的门呢。他虽然肯定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仍然每次都会惊起,神情紧张地朝房门张望一阵,张着嘴,睁大了眼睛,一绺绺头发在潮湿的额角上抖动着。他想计算出他一共醒过来多少次,所得出的数字很大,弄得他迷迷糊糊,重新睡着了。他自以为知道那敲门声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敲的不是房门,完全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敲,但他在睡意蒙眬中想不起来他是根据什么这样推测的。他只知道先有许多微小而可厌的打击声聚集到一起,然后才汇成那巨大而强烈的敲门声。假如他可以避免听到那敲门声的话,那么,那些微弱打击声尽管讨厌他还是乐于忍受的,但由于某种原因现在已经为时过晚,他在这方面无法进行干预,错过了时机,他连话都没有,只是张嘴打着无声的呵欠,他气愤不过,猛然把脸埋在枕头里。这一宵就这样过去了。

早晨,女用人的敲门声把他唤醒了,他用一声舒心的叹息欢迎他平常总是嫌声音小得听不见的轻柔的敲门声,他正想喊“进来”,这时他突然还听见了另外一声急促的、虽然微弱但确实杀气腾腾的敲击声。那是床底下的球。难道它们醒过来了?难道它们同他相反,睡了一夜精力又充沛了?“马上就来,”布鲁姆费尔德对女用人喊道,说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但为谨慎起见,他要让两个球待在他的背后的位置上,于是他一纵身跳到了地上,但始终背对着它们。他扭头朝它们望去,这一看不打紧——他简直快要骂娘了。看来那两个球像夜里踹掉讨厌的被子的孩子,这一夜它们一拱一拱地把地毯从床下拱出来了那么一截,它们下面又露出了光光的镶木地板,又可以发出声响了。“回到地毯上去!”布鲁姆费尔德恶狠狠地说道,只是当那两个球由于地毯的作用重新寂静下来的时候,他才喊用人进来。她是一个迟钝的、总是直着身子走路的胖女人。她应声进来把早餐放在桌上,便张罗着打扫起房间来,而这时布鲁姆费尔德却身穿睡衣站在床边,好让那两个球待在床底下。他用目光紧紧盯住女用人,想看看她是否有所察觉。这是不大可能的,因为她耳背。可是布鲁姆费尔德却自以为看见女用人不时地停住脚步,扶住一件什么家具,竖起眉毛在偷偷地听,这一切他都归咎于自己因睡眠不好而引起的精神亢奋。如果他可以使女用人干活干得稍许快一点,他一定会感到高兴的,但她几乎比平时还要慢。她笨手笨脚地抱起布鲁姆费尔德的一堆衣服和靴子往过道里走去,很长时间她都没再进来,只听见传来零星而单调的敲打声,那是她在外面拍打衣服的声音。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布鲁姆费尔德不愿意将球引出来,所以他固守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咖啡凉下来,而他本来是最喜欢喝热咖啡的。他没有别的事好做,只好盯住垂下的窗帘,窗帘外面晨光熹微。最后女用人终于拍打完毕,道过一声早安,就想走了。但在最后离去之前,她还在门口站了片刻,稍稍翕动着嘴唇,狠命地盯住布鲁姆费尔德看。可是正当布鲁姆费尔德想问她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却一扭头走了。布鲁姆费尔德恨不得一把拉开房门,冲着她的后背,大骂她是个愚笨痴呆的老太婆。但他随即想了一想他究竟同她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他只觉得事情十分荒唐,她无疑什么也没有觉察到,可是却想装出觉察到什么的模样来。他的思绪多么紊乱!而且仅仅由于一夜没睡好觉就成了这个样子!他为他没有睡好觉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原因,那就是昨天晚上他没按自己的习惯去做,既没吸烟也没喝酒。我一不吸烟不喝酒便要睡不好觉,这就是他思考后得出的最后结论。

从现在起他要更加注意身体,他当即从挂在床头柜上方的药包里拿出药棉,往耳朵里塞了两个小棉花球。然后他站起来,跨出一步试了试。两个球虽然跟着他走了,但是他几乎听不见它们的声音,于是他又塞了一个棉花球,便把它们的声音完全消除掉了。布鲁姆费尔德又走了几步,没有发生什么特别不愉快的事。布鲁姆费尔德和两个球,各自都自成一体,虽然他们互为约束,但是他们互不干扰。有一回布鲁姆费尔德转身转得比较快,而有一个球在作相对运动时动作却不够快,仅在此刻,布鲁姆费尔德的膝盖才把它磕着了。这是惟一的意外,除此以外,布鲁姆费尔德就是平心静气地喝咖啡。他饿了,仿佛这一夜他不是睡了一觉,而是作了一次长途跋涉,他用极其清凉的冷水洗了洗身便穿上了衣服。到此刻为止,他一直没有把窗帘拉起来,为了谨慎起见,他宁愿待在昏暗里也不想让陌生人的眼睛看见他的球。但他现在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万一两个球也敢于跟着他上街——这一点他并不相信,他得想法子不让它们得逞。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打开那只大衣箱,背对着它。那两个球好像看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似的,便留神着不到衣箱里去,布鲁姆费尔德和衣箱之间的每一个空隙它们都充分利用,实在没有办法时就一下子跳进箱里,随即又从黑咕隆咚的箱子里逃了出来。他没有法子把它们从箱沿弄到衣箱里去。它们宁愿渎职,几乎紧贴在布鲁姆费尔德的身边。但是,它们的小花招丝毫也帮不了它们的忙,因为现在布鲁姆费尔德自己后退着跨进了衣箱,这一下它们当然也就不得不跟进去了。它们一跟进去也就决定了它们的命运,因为箱底放着各种小件物品,有靴子、盒子、小箱子,那些东西虽然全都——现在布鲁姆费尔德为此感到惋惜了——放得整整齐齐,但却妨碍那两个球的行动。这时,几乎已将衣箱门随手拉上的布鲁姆费尔德,以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敏捷,一下子从衣箱里跳了出来,关上箱子,转动钥匙,当即把两个球锁在了里面。“这下子总算成功了。”布鲁姆费尔德心想,一边抹了抹脸上的汗。那两个球在衣箱里吵闹得多凶啊!给人的印象是它们仿佛在拼命了。而布鲁姆费尔德却十分满意。他离开房间刚一踏上那空寂的走廊,精神顿时就为之一爽。他拿掉塞在耳朵里的棉花,听见了屋子里人们醒来的种种响声,心里禁不住地高兴。外面人很少,时间还很早。

女用人的那个十岁小男孩正站在楼下穿堂里那扇矮门的前面,那扇门是通向女用人住的地下室的。那个孩子跟他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一看见孩子的这张面孔便会想起老太婆的丑陋相貌。他,两条罗圈腿,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那儿呼哧呼哧直喘气,因为他这个年纪就已经得了甲状腺肿大,呼吸有困难。平时,布鲁姆费尔德一见这个男孩便要加紧脚步赶快走开,尽可能避免看到他那番表演,但今天他简直想待在他身旁不走了。即使这个男孩是由那个女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而且身上带着母亲的种种标记,可眼下他是个孩子,粗笨难看的脑袋里是天真的稚气,如果你好好跟他谈谈,问他点什么,那么他多半会用响亮的声音天真而恭敬地回答你的。内心经过一番斗争以后,你也就会去抚摩抚摩他的两个面颊。布鲁姆费尔德这样寻思着,但还是从孩子身边走了过去。在胡同里,他发觉天气比他在房间里想象的要好。晨雾在消退,一阵强劲的风吹过,天空露出了蓝色。布鲁姆费尔德感谢那两个球,多亏了它们他才比平时早得多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那份报纸他连读都没读就放在了桌子上。不管怎么说,他因此就赢得了许多时间,现在可以慢慢地走了。真奇怪,自从他把两个球甩掉以后,他很少为它们担忧。只要它们跟在他后面,他就得把它们看作是他所拥有的某种东西,某种在评价他这个人时必须一同加以考虑进去的因素,可是现在,它们只不过是家里衣箱内的一个玩具罢了。这时布鲁姆费尔德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得替那两个球找一个应有的归宿,这样,他也许就能轻易地使它们不再为非作歹。那个男孩子还在穿堂里站着呢,布鲁姆费尔德可以把球送给他,不是借给他,而是明确地送给他,而送给他和下令消灭它们,其意义当然是相同的。即使它们会完好无损,但毕竟是在孩子的手里,比起放在箱子里,身价要低一档。屋里所有的人都会看见那个孩子怎样玩弄它们,别的孩子也会加入进来,一般人都会认为那是供人玩耍的球,不是布鲁姆费尔德的什么终身伴侣,这个意见会变得不可动摇、不可抗拒。布鲁姆费尔德跑回屋里。那个男孩刚刚走下地下室楼梯,在下面正想开门。布鲁姆费尔德只好喊住那个孩子,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跟和那孩子有联系的所有事物一样,他的名字也滑稽可笑。“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他喊道。那个孩子迟疑了良久。“你过来呀!”布鲁姆费尔德喊道,“我给你一样东西。”房东的两个小女孩从对面的房门里走了出来,好奇地站在布鲁姆费尔德的左右两边。她们理解事物比那个男孩快得多,不明白为什么他不马上跑过来。她们招手叫他过来,一边用眼睛紧紧盯住布鲁姆费尔德,但揣摩不透阿尔弗雷德究竟会得到一件什么样的礼物。她们为好奇心所驱使,两只脚交替着一踮一踮。布鲁姆费尔德笑她们,也笑那个男孩子。这男孩子似乎终于明白过来,正呆板而迟钝地沿着楼梯走上去。就连他迈步的姿势也跟他的母亲一样,她此时已出现在地下室门口了。布鲁姆费尔德故意大声叫喊,好让女用人也明白他的意思,必要的话还可以监督他执行任务。布鲁姆费尔德说道:“楼上,在我的房间里,有两个很好看的球。你想要吗?”男孩只是撇了撇嘴,他不知道应当采取什么态度,他扭转身,用询问的眼光向下望着他的母亲。但女孩子们立刻围着布鲁姆费尔德跳了起来,并向他要球。“那球你们也可以玩的。”布鲁姆费尔德对她们说道,却等着男孩的答话。他本来可以立刻把球送给女孩子的,但他觉得她们太轻浮,现在他更信任那个男孩子。在这同时,这个男孩子没有跟母亲交换一句话就已从她那儿讨得了主意,并对布鲁姆费尔德再次提出的问题点点头表示同意。“那你注意听着,”布鲁姆费尔德说,他深知自己不会因为送了礼物而受到感谢,对此他毫不介意,“我房门的钥匙你母亲有,你得从她那儿把那钥匙借来,我把我衣箱的钥匙给你,球就在那个衣箱里。拿到球后再好好地把衣箱和房门锁上。那球你就拿去随便玩吧,不用再送回来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遗憾的是那个孩子没有听明白。布鲁姆费德尔原想把一切都给这个理解力无比迟钝的孩子讲清楚,但正因为如此,他说话重复太多,钥匙、房间、衣箱颠来倒去地讲,弄得那孩子睁大眼睛望着他,好像他不是在干好事,而是在勾引他干坏事。女孩子们倒马上就全听明白了,拥到布鲁姆费尔德跟前,伸手就要拿钥匙。“等一等。”布鲁姆费尔德说道,他在生大家的气了。时间也在流逝,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要是女用人说一声她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会替那孩子把一切都办妥帖的,那该有多好。可是不,她还是一直站在下面门口,像腼腆的耳背女人那样忸怩地微笑,也许是以为布鲁姆费尔德在上面突然喜欢上她的孩子,正在听孩子背乘法口诀呢。可是布鲁姆费尔德却又不能走下地下室楼梯,对着女用人的耳朵大声嚷嚷他的请求,愿她的儿子看在上帝份上使他摆脱掉那些球。他愿意把他衣箱的钥匙交托给这家人一整天,这说明他已经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他自己不带那孩子上楼,不去那儿把球交给他,而是在这儿把钥匙递给他,这并不是他怜恤自己的身体。他总不能在楼上先把球送掉,然后又从孩子手中夺走,因为那两个球会跟在他背后一起走的,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他开始重新进行解释,但一见那孩子懵懂的目光便又立刻停下,几乎是神色忧郁地问道:“这么说,你还没听懂我的意思?”一束如此懵懂的目光可以使人失去抵御的能力。它会引诱人说出不愿意说的话,而人们之所以那样,仅仅是为了好用理性去填补空虚。

“我们去给他拿球!”女孩们喊道。她们机灵,她们已经看出,只有通过男孩这个中间人她们才能得到球,但她们还得靠自己让这个中间人起作用。房东的房间里一只时钟敲响了,提醒布鲁姆费尔德抓紧时间。“那你们就把这钥匙拿去吧!”布鲁姆费尔德说道,他刚一伸手,钥匙便从他手里被夺走了。假如他把钥匙给了那个男孩,那他就根本不用这么担心了。“房门钥匙到下面那位太太那儿去拿,”布鲁姆费尔德还说道,“你们拿了球回来,就把两把钥匙交给那个太太。”“知道,知道!”女孩子们说着便一溜烟下楼去了。她们什么都知道,真是无所不知。仿佛布鲁姆费尔德受了男孩理解迟钝的传染似的,现在他自己都不明白,她们怎么会这样快就从他所作的解释中得知这一切情况的。

这时,只见她们已经在下面拉扯女用人的裙子,但不管这多么诱惑人,布鲁姆费尔德却没工夫再去看她们怎样执行她们的任务了,这不单单是因为时间已晚,而且也是由于他不愿意目睹那两个球跑到室外来的情景。他甚至想在女孩子们刚到楼上开房门的时候就走出几条胡同去。他无法预料那两个球后来会怎么样。于是,今天早晨他第二次来到街上。他还看见那个女用人怎样全力以赴抵御女孩们的进攻,那个男孩怎样晃动着那两条罗圈腿跑去帮助母亲。布鲁姆费尔德不理解,像女用人那样的人怎么会在世界上生长、繁殖开来的。

在去他受雇的那家内衣厂的路上,他对工作的思虑渐渐占据上风,压倒了一切其他的杂念。他加快了脚步,尽管那男孩耽搁了他不少时间,他还是第一个来到了办公室。这是一间用玻璃隔开的房间,里面放着一张布鲁姆费尔德用的写字台和两张布鲁姆费尔德手下的实习生用的立式斜面桌。虽然立式斜面桌又小又窄,像是给小学生用的,但是由于这间办公室极其窄小,实习生们还是坐不下,因为假如他们一坐下来,布鲁姆费尔德的圈手椅就没地方搁了。因此,他们就整天趴在立式斜面桌上。对他们来说这当然很不舒服,但这也使得布鲁姆费尔德难于对他们进行观察,他们常常急切地挤到斜面桌跟前,但不是去工作,而是相互咬着耳朵窃窃私语,甚至打瞌睡。布鲁姆费尔德对他们很恼火。他承担着大量的工作,而他们对他的支持却是远远不够的。他的工作是负责处理与在家干活的女工之间的全部贷款往来,那些女工是工厂为制造某些较为上等的衣服而雇佣的。为能判断这项工作有多繁重,就必须对全部情况有比较深入的了解。但是自从布鲁姆费尔德的顶头上司几年前去世以来便再也没有人了解这个情况,因此布鲁姆费尔德就也不能赋予任何人以评判他的工作的权利。譬如工厂主奥托马尔先生就显然低估布鲁姆费尔德的工作,布鲁姆费尔德在厂里二十年所作出的成绩他当然是重视的,这不仅因为他必须重视,而且也因为他尊敬布鲁姆费尔德,认为他是个忠诚、值得信赖的人,但对他的工作他却低估了,因为他认为,这项工作可以比布鲁姆费尔德现在的做法安排得更简单些,因而在各方面也都将更有效些。人们说,奥托马尔之所以很少在布鲁姆费尔德的科里露面,仅仅是为了免得看见布鲁姆费尔德的工作方法而生闲气,这话大概并非不足信。这样受人曲解,布鲁姆费尔德心里当然感到难过,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他总不能强迫奥托马尔连续在他自己的科里待上一个月,研究科里要做的种种头绪纷繁的工作,并运用奥托马尔自己以为是更好的办法,而这样一来,势必会把科室搞得一团糟,随后,奥托马尔才会信服布鲁姆费尔德。因此,布鲁姆费尔德就毅然决然按老章程办事。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有一次奥托马尔到他的科里来了,他吃惊之余仍本着下级人员的责任感勉强试着给奥托马尔解释各种设施的用途,此人听罢低垂着眼睛默默颔首走了。他感到痛心的倒不是受到了这种曲解,他痛心的是,他想到一旦自己退休离职,科里马上会给弄成一团糟,因为他不知道工厂里有谁能顶替得了他,能接替他的职务,并使工厂里的生产接连几个月避免出现最严重的停滞状态。如果上司瞧不起什么人了,那么职员们便会设法尽量比上司更瞧不起那个人。因此,人人都瞧不起布鲁姆费尔德的工作,没有人认为有必要到布鲁姆费尔德的科里去工作一段时期以提高自己的业务能力。如果录用了新职员,也没有人会主动要求到布鲁姆费尔德手下去工作。正因为如此,布鲁姆费尔德的科里就后继乏人了。布鲁姆费尔德只有一名勤杂工相助,一应事务均独自一人料理。当他要求雇一名实习生时,竟交涉了几个星期,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布鲁姆费尔德几乎每天都来到奥托马尔的办公室,心平气和、不厌其烦地给他解释,为什么他那个科里需要一名实习生。之所以需要这样一个人,并不是因为他布鲁姆费尔德想偷闲,他布鲁姆费尔德不想偷闲,他干着繁重的工作,并不打算撂下不干,但请奥托马尔先生想一想,业务日益发达兴旺,所有各科室都相应地扩大了,只有他布鲁姆费尔德的科一直被遗忘了。可是,恰恰在那个科里,工作量增长得多快!他刚到那个科里来的时候,奥托马尔肯定记不得那个时代了,那时科里只跟十个左右的缝纫女工打交道,今天有五六十个了。干这样大量的工作,要有人手才行,他布鲁姆费尔德可以保证自己为工作鞠躬尽瘁,但要他完全胜任自己的工作,这样的保证从现在起他可是下不了啦。当然啰,奥托马尔先生从不直截了当地拒绝布鲁姆费尔德的请求,他不能这样对待一个老职工,可是他那种爱听不听的态度,撂下正在提请求的布鲁姆费尔德同别人说话,哼哼哈哈地允诺,几天过后又把一切抛到脑后——这种态度是相当伤人感情的。提出这样的请求不是为了布鲁姆费尔德,布鲁姆费尔德不是个好幻想的人,荣誉和赞扬虽说非常美好,布鲁姆费尔德可以不需要,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要不顾一切坚持到底,反正他有理,而合理的事情终究是会得到赞赏的,尽管有时要经过很长的时间。就这样,布鲁姆费尔德最后还是要到了两名实习生,不过天晓得是两名什么样的实习生。别人简直会以为,奥托马尔已经看出,他给实习生比不给实习生更能清楚地表示他对那个科的藐视。甚至有可能是这么回事,即奥托马尔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搪塞布鲁姆费尔德,仅仅因为他在搜罗这样的两名实习生,而且显然在长时间内搜罗不着。现在,布鲁姆费尔德可是有苦也没法诉了,他可以预料到老板会怎么答复他:他不是只要求加一个实习生吗?现在不是给了你两个实习生了吗?这一招奥托马尔干得巧妙至极。当然,布鲁姆费尔德还是诉了苦,但这仅仅因为他陷于困境,万不得已,并不是因为他现在还希望增加帮手。他也不是一味的诉苦,只是遇到合适的机会时顺带诉说两句。尽管如此,在歪心眼的同事中间不久便传开了这样一个谣言:有人曾问过奥托马尔,布鲁姆费尔德在得到了这般出类拔萃的帮手以后还一直在诉苦,是否真有此事?奥托马尔回答说,是的,布鲁姆费尔德还一直在诉苦,但诉得在理。他,奥托马尔,终于认识到这一点,并打算逐步做到有一个缝纫女工就给布鲁姆费尔德配备一名实习生,这就是说总共将配备六十名左右。万一这么多实习生不够用,他将再派人去,他将不停地派人去,直到那座疯人院成为完美无缺的疯人院时为止,须知,布鲁姆费尔德的那个科几年前就已经变成疯人院了。不消说,这种话是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奥托马尔的口吻说的,但他本人决不会用那种口吻说他,即便只是用相似的口吻也不会,对此布鲁姆费尔德并不怀疑。这全是二楼办公室里那帮懒汉编造出来的,他一概不予理睬。假如对于那些实习生他也能这样泰然处之就好了。但他们站在那儿,再也撵不走了。他们是脸色苍白、体质羸弱的孩子。按照他们的材料上的介绍,他们已经过了结束学业的年龄,这实在没法叫人相信。他们显然还需要母亲的照料,连把他们交托给教师家长都不会愿意的。他们自己还不懂得活动身子,尤其是在刚开始的时候,站久了他们便累得不得了。一不注意,他们就会体力不支,伛偻着背,歪斜着身子,站在一个角落里。布鲁姆费尔德试图给他们讲清楚,假如他们老是这样懒散图舒适,他们会落下终身残疾的。差实习生挪挪身子去办点事,是要担风险的。有一回,他差一个实习生去办事,那家伙才挪动几步路,不料由于热心过了头,跑过去时撞在斜面桌上把膝盖都磕破了。当时房间里坐满了缝纫女工,斜面桌上堆满了衣服,但布鲁姆费尔德只好把一切工作都撂在一边,领着那个哭哭啼啼的实习生走进办公室,在那儿给他包扎了一下。但实习生们的这种热心也只是表面文章,他们就像真正的孩子,有时想出出风头,但他们更多的是想,或者说得确切点,他们几乎总是一味地想迷惑上司的注意力,欺骗上司。有一回正是工作最繁忙的时候,布鲁姆费尔德汗水淋漓,急匆匆地从他们身旁经过,发现他们正躲在一捆捆衣服之间换邮票呢。他真想用拳头朝他们的脑袋狠狠揍下去,这对于他们的这种行为是惟一行之有效的惩罚,但他们是孩子,布鲁姆费尔德可不能把孩子打死了。就这样,他继续忍受着他们给他带来的痛苦。本来他设想,在分发活计的时候实习生可以帮他一把。这是桩既紧张又细致的活儿。他曾想,他可以站在中间,站在斜面桌后面,始终可以综观全局,办理登记手续,而实习生们则按照他的命令来回奔走分发所有的活计。他曾设想,不管他监督得多么严格,那么一大堆人还是照顾不过来的,实习生们的悉心协助便能弥补疏忽。他还设想,这些实习生会渐渐积累起经验,不至于仍旧什么小事都依赖他发号施令,终于能自己学会分辨缝纫女工们对活计的需要量和可信赖的程度。就这两名实习生的情况看,他的希望完全是空想。布鲁姆费尔德不久便认识到,他压根儿就不可以让他们去跟缝纫女工说话。因为从一开始起,他们根本不走到有些缝纫女工面前去,他们不是嫌恶便是害怕她们,但他们对另一些缝纫女工则怀有好感,常常迎着她们跑过去,一直跑到门口。她们要什么,他们就给她们送去什么,用一种诡秘的方式把东西塞到她们手里,虽然那些缝纫女工完全有权利接受那些东西。他们在一个空架子上为这些享受优惠的女工搜集各种零头碎布和无用的边角料,但其中也搀有能用的小布头,他们在布鲁姆费尔德的背后欣喜地挥动着那些布头,远远地向她们示意,他们为此而得到的报酬便是嘴里经常有糖果吃。布鲁姆费尔德固然不久便制止了这种胡闹,缝纫女工们一来,他便将他们哄进隔扇围成的小室里。但是他们还一直认为这是一种莫大的不公平,犟头犟脑,故意折断笔尖,虽然不敢抬起头来却不时地大声敲打玻璃板,好让缝纫女工们注意,按照他们的意见,是布鲁姆费尔德让他们遭受这种恶劣的待遇。

他们自己做的事不在理,这一点他们硬是不明白。比如说他们来上班几乎总是迟到半个小时。而布鲁姆费尔德,他们的上司,则从青年时代起就一直认为至少提前半小时上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促使他这样做的不是向上爬的野心,不是过分的忠于职责,只是某种要规规矩矩做人的感觉。因此,布鲁姆费尔德通常得等候一个小时以上才见到他的实习生姗姗而来。布鲁姆费尔德一般都是一边站在工作间斜面桌后面啃着当早饭的小面包,一边结算女工们的小账簿里的账目。不多一会儿,他便专心致志埋头于工作之中了。正当这时候,他突然被吓了一跳,连他的手都颤抖了好一会儿。有一个实习生跌跌撞撞地进来了,仿佛他快要倒下似的,他一只手扶住了什么,另一只手按住直喘气的胸脯——但这一切无非意味着,他是因为迟到了而在道歉,那道歉的话说得可笑之极,布鲁姆费尔德只好佯装没有听见,要不然的话,他非得狠狠揍那个男孩一顿不可。就这样,他只是看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那间隔出来的小工作室,就又忙着干他的工作去了。现在人们总可以期望那位实习生体察上司的好意,急忙奔向他的工作岗位上去了吧。可是不,他不慌不忙,踮起脚,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跳舞似的蹭过去。他想嘲笑他的上司吗?倒也不是。这只是害怕和扬扬自得两种感情混杂在一起,人们一般是无法抗拒的。否则下面的事情就无法解释了。今天,布鲁姆费尔德上班要比往常晚得多,但还是在等待了良久以后——他很有兴致检查那些小账本——才透过那个愚蠢的勤杂工用笤帚在他面前扬起的尘土,望见了那两名实习生正悠悠忽忽从胡同里走过来。他们紧紧抱成一团,似乎都有重要的事情要向对方讲述,那些事情即使与厂里的业务有关,那也是一种不合法的关系。他们越走近玻璃门,脚步便放得越慢,其中一个终于已经握住了门把,但不往下压。他们还一直互相讲述着,倾听着,笑着。“给我们的老爷们开门呀!”布鲁姆费尔德举起双手,冲着勤杂工喊道。但当实习生们走进来的时候,布鲁姆费尔德却不想吵架了,也不回答他们的问候,便径直朝自己的写字台走去。他开始算账,但不时抬头看看实习生在干什么。其中的一个似乎很疲倦,正在擦眼睛;他把外套挂到衣钩上以后,便趁势在墙上靠了一会儿。在胡同里他生龙活虎,但一接手工作他便困倦不堪。另一个实习生倒有兴致工作,但只对某些工作有兴致。他向来就希望允许他打扫房间。但这不是他分内的工作,打扫房间是那个勤杂工的事;这位实习生要打扫,布鲁姆费尔德本来倒也没有什么好反对的,实习生愿意干那就让他干去吧!谁也不会比那个勤杂工干得还糟的。但是,如果那个实习生想打扫,那他就应该早一点,在勤杂工开始打扫前就来,因为只有办公室工作才是他的本职,他不应该在上班时间内打扫。如果这个小青年不懂事,那么那个勤杂工,那个肯定不会被厂主安插在别的科而只会安插在布鲁姆费尔德的科的、并且只靠上帝和厂主的怜悯过活的半瞎老人,至少总会随和一些,总会把笤帚交给那个孩子一会儿的,而那个孩子又是笨手笨脚的,过不了一会儿就会失去对扫地的兴致,拿着笤帚去追那个勤杂工跑,劝说他重新去扫地。但现在那个勤杂工似乎恰恰对扫地特别尽职,那男孩刚一走近他,他便用打颤的手把笤帚握得更紧些,他宁可站住不动并停止扫地,从而使大家都注意到那把笤帚是在他的手里。那个实习生不是用言语去请求,因为他害怕似乎正在算账的布鲁姆费尔德,何况一般的言语也没有用,而只有直着嗓门喊叫,那个勤杂工才能听得见。于是乎,那个实习生先轻轻扯了扯勤杂工的袖子。勤杂工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他把脸一沉,望着那个实习生,边摇头边把笤帚往身边移动,一直移到胸前。这时,那个实习生双手合掌请求开了。当然,他并不希望通过请求达到什么目的,他只是觉得这样请求好玩。另外那个实习生注视着这件事情的经过,边看边吃吃地笑,显然以为布鲁姆费尔德听不见他的笑声,尽管他这样以为是令人不可理解的。那个勤杂工毫不理会这种请求,他转过身去,认为现在又可以平安无事地用那把笤帚扫他的地了。但那个实习生一边搓着双手作恳求状,一边用脚尖一踮一踮地跟着他,又到这边请求了起来。勤杂工不停地跟着跳到他的前面去,这样重复了多次。末了,勤杂工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并发觉这样下去他准保会比实习生先累垮的;只要他稍稍有一点脑子,这一点他一开始就能发觉的。于是,他便寻求别人的帮助,用手指威吓那个实习生,指指布鲁姆费尔德,如果实习生再纠缠不休,他就要去向布鲁姆费尔德告状了。那个实习生认识到,如果他想拿到那把笤帚他就得赶快下手,于是他撕破脸皮伸手去夺笤帚。另外那个实习生也大叫一声,预示该下决心去夺了。勤杂工后退一步,将笤帚顺势一带,没让对方把笤帚夺走。这时,那个实习生也不甘示弱,他张着嘴,眼睛闪闪发光,一个箭步跨向前去,勤杂工拔腿就要逃,但他那两条老腿一个劲儿地打颤,硬是动弹不得,实习生伸手来抢笤帚,虽说没有抓到,笤帚却掉到了地上,对于勤杂工来说,这等于是把笤帚丢了。不过这对于实习生来说,笤帚也是丢了,因为笤帚掉到地上时,他们三个,两个实习生和勤杂工,全都惊呆了,他们心想,这下子准是让布鲁姆费尔德看在眼里了。果不其然,布鲁姆费尔德在他那窗洞口抬起眼睛,仿佛他现在才变得警觉起来似的,他用严厉的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人,连地上的那把笤帚都不放过。兴许是这沉默延续得太久了,要不就是因为那位肇事的实习生抑制不住要扫地的欲望,总之,他弯下了腰,当然是极其小心翼翼地,好像在捕捉一头动物而不是在抓笤帚似的拿起笤帚,用它扫起地来。但他一见到布鲁姆费尔德跳起身来,并从工作间走出来时,便立即惊恐地扔掉笤帚。“两个人都干活去,不许再瞎闹!”布鲁姆费尔德吼道,一边伸出手指着那两个实习生,要他们回到斜面桌跟前去。他们立即听从了,但他们不是羞愧地低着头,而是直挺挺地旋转着身子从布鲁姆费尔德的身旁过去,一边还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想以此来阻止他打他们。他们若能凭过去的经验就完全可以知道布鲁姆费尔德原则上从来不打人的。但他们过于胆怯,体会不出来,因此总想维护他们那些或真实或虚假的权利。

[1] 本篇作于1915年2月8日至3、4月间,没有写完。1935年首次发表在短篇小说集《一次战斗纪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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