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在流放地

“这是一台奇特的机器,”军官对考察旅行家说,用一种有几分赞赏的目光瞧了瞧那台他十分熟悉的机器。旅行家似乎只是出于礼貌才接受了司令官的邀请,这司令官是请他来参加一个因不服从和侮辱上级而被判处死刑的士兵的处决。即便在流放地,人们对这一处决的兴趣也并不是很大。至少,在这里这个四周由光秃秃的斜坡所环抱着的小山坳里,除了军官和旅行家以外,只有这位被判决的人,一个头发蓬乱、面容污垢、呆头呆脑、大嘴巴厚嘴唇的人和一名士兵在场,这士兵手里拿着沉重的链条,其末端连接着绑住被判决的人的脚踝和手腕以及脖子的小链子,而这些小链子也由链条相互连接在一起。附带说一句,这位被判决者看上去卑躬屈膝,奴性十足,简直让人觉得,人们似乎完全可以让他在这些斜坡上自由走动,只需在开始处决时一声口哨,吆喝他回来就行。

旅行家对这台机器不怎么感兴趣,露出几乎是明显的漠不关心的神态在被判决者身后来回踱步,而军官则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时而爬到这台深埋在地里的机器的下面,时而登上一张梯子,检查上端的部件。这本应是可以让一个机工干的活儿,可是军官如今却干得非常起劲,不知是因为他特别欣赏这台机器呢,还是因为出于别的原因不能把这工作托付给别人。“现在一切准备就绪!”他终于喊道,并从梯子上下来。他疲惫不堪,张大着嘴巴呼吸,把两块精致的女用手绢塞在了军服衣领后面。“这样的制服在赤道地区实在是太厚了。”旅行家说,却没有像军官所希望的那样问问机器方面的事。“当然啦,”军官边说边在预先备好的一桶水里洗他那双油腻腻的手,“可是它们意味着祖国,我们不愿意失去祖国。——可是现在您来看看这台机器吧。”他随即补充说,用一块布擦手,同时指了指机器,“到现在为止还一直都是用手干活,但是从现在起这台机器便完全自动运转了。”旅行家点点头,跟着军官。军官试图为出现事故而给自己准备好台阶,他说:“当然会出现故障。虽然我希望,今天将不致如此,不过我们还是得估计到这种可能性。机器应该连续运转十二个小时。不过即使出现故障,也都只是小毛病,立刻就可以修好的。”

“您不坐下吗?”最后他问,一面从一大堆藤椅里抽出一只,端给旅行家;旅行家无法拒绝。于是他就坐在一个坑的边沿;他匆匆往坑里瞥了一眼,这坑不是很深,在坑的一边,挖出的土堆成了一堵墙,另一边摆着这台机器。“我不知道,”军官说,“司令官给您讲解过这台机器没有。”旅行家含含混混地挥了挥手;军官正求之不得,因为现在他可以亲自来讲解这台机器了。“这台机器,”他说,同时抓住一个曲柄,把身子靠在上面,“是我们前任司令官的一项发明。我从最初开始试验时就参与了,一直到最后完成都有我的份。不过发明的这份殊荣还是应该归他一人所有。您听说过我们这位前任司令官了吗?没有?唔,如果我说整个流放地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这不算言过其词。我们,他的朋友们,在他去世时就已经知道,流放地的这一套机构是一个完整的整体,他的继任者即便脑子里有一千套新计划,起码在许多年里将丝毫也改变不了这一套旧机构。我们的预言也已经应验了,新司令官已经不得不认识到这一点。真可惜。您没见过前任司令官!——但是,”军官顿住,“我瞎扯什么呀,他的机器就在这儿摆在我们面前嘛。您看到了,这机器由三部分组成。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部分都有了一个多少有点大众化的称谓。底下的部分叫床,上面的部分叫制图员,这中间悬着的部分叫耙子。”“耙子?”旅行家问。他没有很专心地听,太阳光在这没有阴影的山坳里显得太强烈了,人们很难集中思想。他越发觉得这位军官值得钦佩。他身穿紧身的、阅兵式的、加着肩章重压的、挂着一道道绶带的军服,十分起劲地做着他的讲解;况且,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还拿着一只扳子,时不时拧拧一个螺丝帽。那个士兵似乎与旅行家有着相似的心境。他已经把被判决者的铁链绕在自己的两个手腕上,用一只手拄着他的步枪,让脑袋耷拉在胸前,对一切都不闻不问。旅行家对此并不感到惊奇,因为军官讲的是法语,而法语则无论是士兵还是被判决者肯定都是听不懂的。因此,被判决者却依然努力试图听懂军官讲的话,这便分外引人注目了。他总是以一种迷离恍惚的坚忍把目光投向军官恰好用手指指向的地方,而当军官现在被旅行家用一个问题打断话茬时,他便也如同军官那样眼巴巴望着旅行家。

“是的,叫耙子,”军官说,“这个名字挺合适。针尖状的像耙齿,整个这部分也像耙子一样运作,虽然它只在一个地方移动,而且工作起来合乎艺术规律得多。附带说一句,这一点您马上就会明白的。被判决者躺卧着被放在这儿床上。——我这是想先把这台机器描述一番,然后才让这一套程序自动实施。您就可以更好地了解这套程序啦。制图员部分里有一个齿轮磨损得太厉害了;这齿轮一转动起来,便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吱声;到时候大家几乎听不见对方的说话声;可惜这儿很难弄到备用器件。——喏,这儿是床,我说过了。床上满满地铺了一层棉花;铺棉花有什么用途您一会儿就会明白的。犯人就脸朝下被横放在这层棉花上,当然是脱光了衣服;这是捆绑双手的皮带,这是绑双脚的,这是绑脖子的,这样就可以把他牢牢地捆住。这儿,在床头上,有个毛毡的小口衔,我刚才说过,犯人先是脸朝下躺在这儿,而这小口衔可以轻松自如地调整位置,调整到它恰好塞在这个人的嘴里。它的功能是防止喊叫和咬破舌头。此人当然不得不把毛毡衔在口中,因为要不然他的脖子就会让皮带给勒断。”“这是棉花?”旅行家问道,并向前俯下身。“当然是的,”军官微笑道,“您自己摸摸。”他拉住旅行家的手向床上摸过去:“这是一种用特殊方法处理过的棉花,所以看上去简直不像是棉花;我待会儿再讲它有什么用途。”旅行家已经对这台机器有些兴趣了;他用手放在眼睛上方挡着阳光,顺着这架机器往高处看。这是一台大机器。床和制图员有着同样的周长,看上去像两只黑黢黢的箱子。制图员装在床上方约两米的高处,两者在四角用四根铜棍连接在一起,铜棍在阳光下几乎发出光亮。耙子就悬浮在两只箱子之间的一根钢条上。

军官几乎没有觉察旅行家先前的冷漠,但是对他那现在开始显露出来的兴致却似乎有所感悟了;所以他中止自己的讲解,以便让旅行家有时间可以安安静静地观看。被判决的人模仿着旅行家;由于他无法将手放在眼睛上方,他便眯缝着眼睛向上看去。

“现在这人就躺着了。”旅行家说,往椅背上一靠,跷起了二郎腿。

“是的,”军官说,把帽子朝后推了推并用手摸了摸他那热乎乎的脸,“现在您听着!床和制图员则都有自己的电池组;床需要用电池启动自己,制图员用电池启动耙子。一俟被判决的人被拴紧,床就运动起来。它带着轻微而很急促的痉挛上下左右同时颤动起来。您在疗养所里一定见过类似的器械,只不过就是我们这张床的一切动作都是精确计算好的,这是因为床的动作和耙子的动作必须完全协调一致。判决完全要由这只耙子来执行呢。”

“判的是什么刑?”旅行家问。“您连这个也不知道?”军官咬住嘴唇惊奇地说道,“请原谅,我的讲解也许杂乱无章,我请您多多原谅。因为从前一般都是司令官作讲解,可是新司令官却逃避了这个光荣的义务,然而他对这样一位贵宾”——旅行家试图用双手推却这份荣耀,但是军官坚持用这个措辞——“对这样一位贵宾连我们的判决的样式也不交代一下,这又是一种新创造,这——”一句咒骂的话已经到了他的嘴边,但是他控制住自己,只是说:“人家没把这个情况通知我,这不是我的过错。附带说一句,我倒也是最有资格来讲解我们的各种判决类别,因为我在这里”——他拍拍他的胸前的口袋——“带着前司令官亲笔绘制的各种相关的图样呢。”

“司令官亲笔绘制的图样?”旅行家问,“他把什么都兼于自己一身啦?他是士兵、法官、设计者、化学师、制图员?”

“是的。”军官点着头说,露出呆板、若有所思的目光。随后他便审视自己的双手,他觉得这双手不够干净,不能去抓摸图纸。于是他走到水桶边,把手又洗了一遍。然后他掏出一只小皮夹子,说道:“我们的判决听起来并不严厉。我们用耙子将被判决的人触犯的戒律写在他的身体上。譬如这位被判决的人吧,”——军官指指那个人——“我们将在他身上写上:尊敬你的上司!”

旅行家匆匆瞥了那人一眼;军官指着他的时候,他耷拉下脑袋,似乎正竭尽全部听力,想听出点名堂来。但是他那噘起的厚嘴唇的翕动分明显出他什么也没法听懂。旅行家本来想问许多事,但是一瞥见此人时只问了句:“他知道自己被判了什么刑吗?”“不知道。”军官说罢就想立刻继续做他的讲解。但是旅行家打断他:“他不知道他自己被判了什么刑?”“不知道。”军官又说了一遍,随后他顿住片刻,仿佛是在要求旅行家进一步说明他提这个问题的理由似的,然后就说:“用不着告诉他判他什么刑。他会从自己身上知道的。”旅行家已经不想说什么了,这时他感觉到罪犯正注视着自己;罪犯似乎在问方才所描述的过程他是否能同意。于是,已经靠回到椅背上的旅行家便又往前一探身,又问道:“但是他压根儿被判决了,这个他总是知道的吧?”“连这个也不知道。”军官说,对旅行家笑了笑,似乎在等待他再说出一些不可思议的话来。“不,”旅行家说,并抚摸了一下额头,“这么说来这个人现在也还不知道他是怎样接受辩护的啰?”“他不曾有过给自己辩护的机会。”军官边说边把目光瞥向一边,仿佛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不愿意以讲述这些在他看来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来羞愧他似的。“可是他总得有机会给自己辩护嘛。”旅行家说道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军官看到他对这台机器的讲解有长时间受阻的危险,于是他走到旅行家跟前,挽住他的胳臂,用手指着被判决的人,而那位被判决的人则分明感到注意力显然集中到他的身上,便站得笔直——士兵也拉紧了链条,并且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尽管我还年轻,我已被任命为这儿的流放地的法官了。这是因为我也曾协助过前任司令官处理各种刑事案件并且也最了解这台机器。我作判决所依据的原则就是罪责永远是无可怀疑的。别的法庭不能遵循这个原则,因为它们是多头领导,而且也还要受高一级法院的监督。这里的情况不是这样,或者说,至少在前任司令官任上情况不是这样的。新司令官当然已表现出有意干预我的审判权的意思,但是迄今为止我都成功地把他挡回去了。我还会继续成功地把他挡回去的。——您要我讲一讲这个案子?其实这个案子很简单,和所有的案子一样简单。一个上尉今天早晨告发说,派给他当勤务兵并睡在他的门口的这个人因贪睡而耽误了值勤。因为他的职责是,每小时打钟的时候站起来,到上尉的门口去敬礼。当然不是什么繁重的工作,可是这工作却必不可少,因为无论是守卫他还是伺候他都应该保持精神饱满。昨夜上尉想查看一下,看看这位勤务员是否在履行自己的义务。两点钟敲响的时候他打开房门,发现他正蜷缩成一团在睡觉。他拿来马鞭抽他的脸。这个人没站起来请求原谅,倒反抓住他主子的大腿,摇晃他并喊叫:‘丢掉鞭子,不然我就吃了你。’——情况就是这样的。一个小时前上尉来找我,我记下了他陈述的情况,紧接着就作了这个判决。然后我就让人给这个人套上链条。这一切十分简单。若是我先把这个人叫来审问一番,这只会造成混乱。他就会撒谎;若是我成功地揭穿这些谎言,他就会编造新的谎言,这就没完没了了。但是现在我逮住他了,我不会放过他的。——现在一切都解释清楚了吧?可是时间过得真快,应该开始执行判决了,而我还没把这台机器讲解完。”他强使旅行家在椅子里坐下,又走到机器旁边并开了腔:“您可以看到,耙子是和人体的形状相符合的,这里是耙上身的耙子,这里是耙大腿的耙子。耙脑袋的仅仅是这把小小的雕刻刀。您听明白了吗?”他友好地向旅行家俯下身,准备提供最详尽的说明。

旅行家皱着眉头看了看耙子。对司法程序所作的说明并没有让他感到满意。他无论如何总算不得不告诫自己说,这里是一个流放地,特殊的规章制度在这里是必不可少的,人们得尽量采用军事手段。但是此外他也对新司令官寄予一定的希望,他显然,尽管是缓慢地,企图采用一种新的司法程序,而这却是这位头脑狭隘的军官所无法接受的。出于这个思路,旅行家问:“司令官参加处决吗?”“不一定,”军官说,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颇感难堪,他那张和善的面孔扭歪了,“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虽然我感到十分遗憾,但是我还是不得不甚至缩短我的讲解。但是明天,等这台机器又清理干净之后——它会给弄得很脏,这是它的惟一的一个缺陷——我可以作较详细的补充说明。现在就拣最必须的讲吧。——当此人躺在床上,这张床颤动起来的时候,耙子便朝身体降落下来。它自动调节到针尖刚刚接触到身体的位置;位置一调整好,这条钢绳便立刻绷紧成一根钢条。于是游戏便开始了。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觉察不出各刑罚之间有什么明显的区别。耙子似乎以相同的方式运作。它颤动着将针尖扎入同时也在床上颤动的身体。为了使每个人能看到判决执行情况,耙子是用玻璃做的。把针固定到耙子上去,这曾在技术上有一些困难,但是试验过多次后终于成功地固定住了。我们就是不辞辛劳嘛。现在每个人都可以透过玻璃看到,这段铭文将怎样刻在身体上。您不走近点,来看看这些针?”

旅行家慢慢站起来,走过去并向耙子俯下身。“您看,”军官说,“两种针排列方式多种多样。每根长针挨着一根短针。长针写字,短针喷出水来把血冲洗掉,使字迹永远保持清晰。然后血水就被引进这里的小导槽,最后流进这个主槽,这主槽的排水管一直伸到这个坑里。”军官用手指精确指出血水必定会流经的路线。为了尽量把这个过程表现得直观明白,他用双手在排水管出口处做出接捧血水的样子。这时旅行家抬起头,用手向后摸索着想走回到他那把椅子那儿去。这时,他惊骇地看到,那位被判决的人也和他一样接受了军官的邀请,走近过来观看耙子的构造了。他用链条把那位昏昏欲睡的士兵稍稍往前拽了一拽,也向那玻璃耙子俯下身去。人们看到,他用狐疑不定的目光也在搜寻这两位先生方才观察过的东西,可是因为听不懂讲解,便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向这边,又向那边俯下身。他的眼光不时在玻璃上溜来溜去。旅行家想轰他回去,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很可能是应该受罚的。但是军官用一只手拦住旅行家,用另一只手从土墙上拣起一块土疙瘩就往士兵那边扔去。士兵猛一抖动睁开眼,看到被判决的人竟如此胆大妄为,便撂下步枪,用脚跟使劲抵住地面,把被判决的人往后拖,顿时把他拖倒在地,然后低头望着他,看他怎样缩作一团,他身上的链条怎样发出“当啷”声。“把他拉起来!”军官嚷道,因为他发现,旅行家太受被判决的人的分心了。旅行家甚至俯下身从耙子上方望过去,根本没在意那耙子,只想弄清楚那个被判决的人出什么事了。“对他小心点!”军官又嚷嚷。他绕过机器跑过去,亲自抓住被判决的人的胳肢窝,在士兵的帮助下把两只脚不住地往下滑溜的他扶了起来。

“现在我全明白了。”等军官又返回到自己身边时旅行家说。“最重要的一点您还不明白,”军官一边抓住旅行家的胳臂一边指着高处说,“那儿制图员部分里有齿轮,它规定耙子的动作,这个齿轮按照判决的图样进行调节。我现在还沿用前任司令官的图样。这就是图样。”——他从皮夹子里掏出几张纸来——“但是可惜我不能把它们交到您的手里,它们是我拥有的财产中之最珍贵者。您坐下,我就隔着这段距离让您看,您会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出示第一张图纸。旅行家本来倒是乐意说几句赞赏的话的,但是他只看见迷宫般的、层层交叉的线条,这些线条密密麻麻布满在纸上,人们费很大劲才能分辨出中间的空白。“您看呀,”军官说。“我看不清。”旅行家说。“这图纸是清楚的嘛。”军官说。“图纸画得很富于艺术性,”旅行家闪烁其词说,“可是我看不明白画的是什么。”“是的,”军官说,哈哈大笑着又把皮夹子收回,“这可不是给小学生临摹的习字本。人们必须长时间地研读它。您最后也一定会看懂它的。这当然不是什么普通的字体。这文字不应该立刻、而是平均在十二个小时以内才将人杀死,并且到了第六个小时才是转折点。必须有许多装饰图案围绕在这段真实的文字的四周,这段实际存在的文字只不过是沿着一条狭窄的带子绕身体走一圈,而身体的其余部分都是用来刻装饰图案的。您现在能正确地判断这耙子和整台机器的价值了吧?——您瞧!”他跃上梯子,转动轮子,向下喊:“注意,靠边站!”话音刚落,一切便运转起来。倘若不是轮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情形倒还真是美妙。仿佛军官对这只扰人的轮子感到惊异似的,他伸出拳头威吓那轮子,随后便带着歉意向旅行家伸出胳臂并急急忙忙爬下梯子,以便从下面观看机器运行情况。还有一些情况不正常,这只有他才觉察得出来;他又爬上去,用双手伸进制图员内部,然后,为了更迅速地下去,便不用梯子,而是从一根杆子上滑下去,并且,为了让别人在嘈杂声中听懂自己的话,便扯开嗓门冲着旅行家的耳朵大声喊叫:“您明白这运行过程了吗?耙子开始写字。等它在此人的背上刻上文字的草稿以后,棉花层便滚动起来并将身体慢慢滚向侧面,以便给耙子腾出新的地方来。这时,已经被划伤了的部位便躺到棉花上,这棉花由于经过特殊处理便立刻止住流血并为进一步加深已刺上的文字做准备。然后这儿耙子边上的这些尖角便在继续滚动身体的时候将棉花从伤口撕下,抛进坑里,于是耙子又可以工作了。耙子就这样越耙越深地耙十二个小时之久。头六个小时里被判决的人几乎与从前一样地活着,他仅仅是受点痛苦。两个小时后拿走口衔,因为此人再也没有力气喊叫了。这里床头的这只电热盆里有热的大米粥,此人若愿意,用舌头从这盆里舔到多少,便能吃到多少。没有哪个人会错过这个机会的。我没见过这样的人,我的阅历是很广的。只是大约在第六个小时,他才失去任何吃东西的欲望。然后我通常就在这里跪下,观察事态的发展。此人很少会吞下最后一口粥的,他只是在嘴里转动它并把它吐进坑里。这时我就得弯下腰,否则他就会啐在我的脸上。可是在这第六个小时上这个人将会变得多么安静呀!连最愚笨的人也豁然开朗。这个过程从眼角开始。它从这儿扩张开去。这样一种景象,它简直可以诱惑一个人也一同躺到耙子下面去。这时不再发生什么新的情况,这个人只不过就是开始辨认得出刺在身上的字了,他噘起了嘴仿佛是在倾听。您已经看到了,用眼睛辨认出这些字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我们这个人用伤口辨认它们。这当然要花费许多工夫;他用了六个小时才完成这项工作。但是随后耙子便完全把他叉起并把他扔进坑里,他便‘啪嗒’一声掉落在血水和棉花上。随后审判就结束了,于是我们,我和士兵,便将他掩埋。”

旅行家侧耳细听这军官讲述,如今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在一旁观看机器运作。被判决的人也在一边看这机器,但是一点也看不明白。他稍许弯下腰,仔细观看那些摇摇晃晃的针,这时士兵看到军官的一个手势,便从背后用一把短刀划破他的衬衫和裤子,衬衫片和裤子片顿时便从这位被判决的人的身上掉落下来;他想抓住正在掉落下去的衣服,以便遮住自己那赤裸的身体,可是士兵却把他举起来,抖落了他身上残剩的最后几块布片。军官关上机器,就在这如今出现的一片寂静中,这位被判决的人被横着放到耙子下面。链条被解开,皮带却绑紧了;这似乎在最初一瞬间几乎使这位被判决的人感到如释重负呢。这时耙子又往下降了一降,因为这是一个瘦人。当针尖触着他,他打了一个寒战;就在士兵忙乎着绑他的右手的当儿,他下意识地伸出了左手,可是这正是旅行家站立的那个方向。军官不住地从旁边看旅行家,仿佛他要从旅行家脸上看出自己如今至少已经粗略地给他讲解过的这次处决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绑手腕的皮带断了,也许是士兵绷得太紧了吧。士兵要军官过来帮忙,士兵让他看绷断的皮带。军官也就向他那边走过去,转脸对着旅行家说:“这台机器很复杂,时不时会有什么东西绷断或破裂,但是人们却不可以因此受迷惑而动摇了对这台机器的总的评价。附带说一句,皮带的代用品马上就会弄来的,我将使用一条链条,这样一来,右臂振动的灵敏程度自然会受到损害。”他一边拴上链条,一边还说,“维修机器的经费现在大大削减了。在前司令官任上,我可以随意支配一笔专供此项用途的经费。当初这里有一间储藏室,储存着各种各样的备用器件。我承认,我使用起来简直是挥霍浪费得很哩。我这是说从前,不是指现在,现在听新司令官口口声声怎么说吧,他一门心思就只想找寻借口攻击旧机构。现在他亲自掌管机器维修经费,我若派人去领一条新皮带,他们竟要我拿断裂皮带去作证,新皮带十天以后才发下来,而且是劣质货,没多大用处。可是在这期间我没有皮带该怎么操作这机器,这就没人管了。”

旅行家在心里盘算:过多地干预别人的事务,这总是不太好的。他既不是流放地当地人,也不是流放地所属国家的公民。如果他想公开谴责,甚至阻止这一处决,人们就可以对他说:你是外国人,少管闲事。他将无言以对,只好补充说,在这件事上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因为他做旅行只是为了多看看,不是来改变别人的司法程序的。可是如今这里的情况却非常具有诱惑力。审判程序的不公正和处决的不人道是明摆着的。谁也不能认为旅行家有什么私心杂念,因为他并不认识这位被判决的人,此人不是他的同国人,是一个丝毫也不引人同情的人。旅行家自己持有高级当局的介绍信,在这里受到了极高的礼遇,而且人家邀请他参观这一处决,这件事本身似乎表明人家要求他对这种审判程序做出评价。而这一点十之八九没错,因为据他现在已再清楚不过地听说的情形,新司令官并不是这一司法程序的支持者,并且对这位军官几乎持敌对态度。

这时旅行家听见军官怒喝一声。他刚刚好不容易把毡口衔塞进被判决的人的嘴里,这位被判决的人便忍不住一阵恶心,闭上眼睛并呕吐起来。军官急忙将他往高处提拉离开口衔,并且想将脑袋朝坑那边旋转过去;但是已经太迟了,呕吐物已经在顺着机器往下流淌。“全是司令官的过错!”军官大声喊叫,并极其冲动地猛烈摇晃前面的铜杆,“给我把机器弄得像猪圈一样脏!”他用颤抖的双手指给旅行家看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设法用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向司令官说明,行刑前一天就不应该给饭吃了吗?可是新的温和方针却持不同的看法。司令官的女眷们往这个人的嘴巴里塞满糖果,然后才让人把他带走。他一辈子都吃臭鱼,现在得吃糖果!不过这倒也罢了,我可以不持什么异议,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弄一个新的口衔来呢,我已经申请了三个月了。已经有一百多个人在临终前吮吸和咬过这个口衔,人家如今嘴里衔进这个口衔怎么会不恶心呢?”

被判决的人已经垂下脑袋,如今看上去神色平和,士兵忙乎着用被判决的人的衬衫擦机器。军官向旅行家走去,旅行家有所预感地后退一步,但是军官抓住他的手并把他拉到一边。“我想和您推心置腹说几句话,”他说,“我可以这样做吧?”“当然可以。”旅行家说,垂下目光来侧耳倾听。

“这套司法程序以及您现在有机会欣赏到的这种处决方式,如今在我们的流放地已经没有人公开支持了。我是这一处决方式的惟一拥护者,同时也是老司令官遗产的惟一继承人。对于进一步发展这一程序我已经不抱什么指望,我正竭尽我的全力去维持现状。老司令官在世时,流放地充斥着他的忠实信徒。老司令官的那种忠于信念的力量我继承了一部分,但是他的权势我却完全没有。这就难怪追随者们都藏匿起来了,还有许多追随者,但是谁也不承认。如果您今天,在这个行刑的日子,到茶馆去,在那里好好听听,那么您也许只会听到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这些人全都是老司令官的追随者,可是在现任司令官的统治下,在他的那些现行的观点的淫威下,这些人对我完全没有用处。现在我问您,难道这样一项毕生的事业”——他指指这台机器——“就应该毁在这位司令官以及他的那些左右他行动的女人们的手里吗?我们可以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吗?哪怕一个人只是作为外国人在我们这个岛上待几天?但是现在已经刻不容缓,人们正在策划某种反对我的司法权的阴谋;司令官办公室里已经在开一些不让我参加的会议了;甚至我觉得您今天的来访都是颇能说明整个形势的:他们胆小,派您,派一个外国人来出席。——在往日的时代里处决的场面何等的不一样!行刑前一天整个山坳里就已经挤满了人;大家都只是来看热闹;一大清早,司令官便率领太太、小姐们到来;军号声响彻整个流放地;我报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来宾们——没有哪个高级官员会缺席的——排列在机器周围;这一堆藤椅就是那个时代的可怜巴巴的残留物。机器擦得锃亮,几乎每次行刑时我都得到新的备用器件。在众目睽睽下——全体观众踮着脚尖一直站到那儿的各个山坡上——司令官亲自将被判决者横着放到耙子下面。今天一个普通士兵就可以干的,当初是我的活儿,是审判长的活儿,这活儿使我感到荣幸。接着行刑开始了!没有任何噪音扰乱机器的运作。有些人根本不看了,而是闭着眼睛躺在沙地里。大家都知道:现在正在伸张正义。在一片寂静中,人们只听见被判决的人的呻吟声,这呻吟声因口衔而变得沉闷。如今这机器不行了,它榨不出更强劲的呻吟声来,一经口衔抑止更是微弱得听不见。而当初这些写字的针会滴出一种酸液,这种酸液今天不许用了。唔,于是第六个小时来到!不可能满足所有人到近处去观看的请求。司令官英明地规定,首先应该顾及孩子们的利益。我因工作需要当然可以始终待在现场。我常常蹲在那儿,左右胳臂搂着两个小孩儿。我们怎样从这张受折磨的脸上看到喜悦幸福的表情啊,我们怎样让我们的面颊沐浴在这终于已经达到并且已经正在消失的正义的光辉之中啊!多么美好的时代啊,我的伙计!”军官显然忘记了站在他面前的是谁,他拥抱了旅行家,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旅行家狼狈不堪,不耐烦地从军官的头顶上方望过去。士兵已经清扫完毕,现在又把钵子里的粥倒进盆里。被判决的人似乎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一看见倒粥,便立刻伸出舌头去舐。士兵一再把他推开,因为这粥显然待一会儿才能吃,可是士兵用他那双脏兮兮的手伸进盆里,当着这位贪婪的被判决的人的面捧起粥来就吃,这同样也是很不得体的。

军官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我刚才并不是想感动您,”他说,“我知道,今天要让人理解那个时代里的事情,这是不可能的。此外,机器还在工作,本身就在起作用。即使它孤零零放在这个山坳里,它本身也照样起作用。最后尸体还一直令人不可思议地飘飘悠悠落进坑里,即使现在不像从前那样还有千百个人像苍蝇一样簇拥在坑的四周。当初我们不得不沿坑筑起一道坚固的栏杆,如今这栏杆早已拆除了。”

旅行家想避开军官的脸面,便漫无目标地向四下里张望。军官以为,他在观看这荒凉的山坳,于是他就抓住旅行家的双手,绕着旅行家旋转,以便捕捉住他的目光,并问道:“您看到这耻辱了吗?”

但是旅行家沉默不语。军官不再纠缠他,让他自在了片刻工夫。军官叉开双腿,两手叉腰,默默站着,垂眼看着地面,然后他露出鼓励的神色对旅行家微微一笑道:“昨天司令官邀请您时我就在您身旁。我听见这邀请了。我了解司令官。我立刻就明白他这邀请是什么目的。虽然他的权势相当大,可以对我下手了,可是他现在还不敢这样做,但是他大概想用您,用一位很受尊敬的外国人的判断来压我。他算计得很周密。今天是您在岛上的第二天,您不认识老司令官,不了解他的想法,您囿于欧洲人的观点,也许您既是一般死刑的坚决反对者,也是这种特殊的机器处决的坚决反对者,况且您将会看到,处决是怎样没有公众参与、凄凄惨惨在一台已有些损坏的机器上进行的——那么,将这一切总括起来(这就是司令官的想法),您认为我的司法程序不对,这不就是极有可能的事了吗?而如果您认为这不对,您就不会(我还一直是在用司令官的口吻说话)对此缄默不语,因为您肯定相信您那些久经考验的信念。诚然,您见识过也知道尊重许多民族的许多特性,所以您多半不会像在您自己国内那样竭尽全力来反对这一司法程序。但是,这样的做法司令官根本就不需要。随随便便只是漫不经心点上那么一句就足够了。这句话根本不必符合您的信念,它只需表面上迎合他的愿望。他会使出全部聪明才智盘问您,对此我确信不疑。他的那些太太小姐们将会围着一圈,竖起耳朵来听;您大概就会说‘在我们国家的审判程序不是这样的’,或者‘在我们国家被判决的人在被判刑前是受审问的’,或者‘在我们国家被判刑的人知道自己被判什么刑’,或者‘在我们国家除了死刑以外还有别的刑罚’,或者‘在我们国家只是在中世纪才有酷刑’。这些意见都是正确的,您觉得这些意见都是显而易见的,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话,它们并不触及我的审判程序。可是司令官会怎样看待这些话呢?我看到他,看到这位好司令官,看到他立刻将椅子推向一边,急忙奔到阳台上,我看到他的那些女眷们,看到她们一窝蜂拥着追赶他,我听见他的声音——女士们称他的语声是雷鸣般的吼声——‘唔’,他说,‘西方的一位大考察家,专门考察世界各国的审判程序,刚才曾说,我们的按旧传统建立起来的审判程序是不人道的。在一位如此重要的人物做了这一评价之后,我当然不可能再容忍这种审判程序了。因此从今天起我规定——如此等等。’您想提出异议,您不曾说过他所宣布的东西,您没说我的审判程序不人道,相反,凭借您那深刻的理解力您认为这是最人道的,最符合人的尊严的。您也赞赏这套装置——但是这已经太晚了;您根本到不了阳台上,阳台上已经挤满了女士们;您想让人注意您;您想大声喊叫;可是一只女人的手捂住了您的嘴——于是我和老司令官的事业就完了。”

旅行家只得忍住了笑。这任务竟这么容易。他还以为这有多难呢。他支吾其词地说:“您过高估计了我的影响。司令官看过我的介绍信,他知道我不是审判程序方面的专家。如果我说出什么意见来的话,那么,这不过是我个人自己的看法,不会比任何一个人的意见更重要一些,反正比司令官的意见要无足轻重得多。据我所知,在这个流放地,司令官是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如果他对这一程序的意见已经如您所认为的——如此明确,那么,这个程序的末日自然就已经来临了,何须我不自量力去帮什么忙呢?”

军官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吗?不,他还没明白。他一个劲儿直摇脑袋,回过头去匆匆瞥了一眼被判决的人和士兵,吓得这两人大吃一惊不再吃粥。他又走到旅行家的跟前,不望着他的脸,而是望着他上衣的什么地方,用比从前更轻的声音说:“您不了解司令官,在他和我们大家看来您可以说是——请您原谅这个措辞——不会伤人的。您的影响,您相信我吧,怎么估计也不嫌过高。当我听说您将独自一人参观行刑时,我感到十分欣慰。司令官的这一安排是冲着我来的,但是现在我却让它为我所用。没有受到叽叽喳喳耳语声和鄙夷目光的分心——这在有众多人员参与行刑时是无法避免的。您听了我的讲解,看了机器,如今正打算观看行刑。对此,您无疑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如果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等您看了行刑您也会明白的。现在我向您提出请求,请您帮我对付司令官吧!”

旅行家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我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呢,”他嚷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不会损害您,可是我也帮不了您的忙呀。”

“您帮得了的,”军官说。旅行家怀着几分不安看到军官攥紧了拳头。“您帮得了的!”军官更急切地重复道,“我有一个计划,这计划必须成功。您认为,您的影响力不够。我知道,您有足够的影响力。可是就算您说得对吧,为了维护这一审判程序难道就不该尝试一切手段,甚至也包括这可能是有欠缺的手段吗?您听听我的计划。为了实施这个计划首先就得请您今天在流放地尽可能不要流露您对这种审判程序的看法。如果人们不直截了当地问您,您就决不要发表自己的意见。但是您的话必须说得简短而不明确,要让人看出,您不便谈论这个问题,您感到苦恼,倘若要您直言不讳您简直就要破口大骂。我不要求您撒谎,不,我只要您简短回答,譬如‘是的,我看了处决了’,或者‘是的,我听了全部讲解了’。只说这些,不说别的。人们应该在您身上觉察到精神苦恼,您有足够的理由苦恼的嘛,尽管并不是司令官所理解的那种理由。他当然会完全误解这件事并按自己的理解来解释这件事。这就是我的计划的根据。明天在司令官办公室里将在司令官主持下召开一次全体高层行政官员的大型会议。司令官当然老谋深算,想拿这种会议来大做文章。盖了一个楼座,里面总是坐满了旁观的人。我将被迫参加这些会议,但是我十分反感。现在您无论如何也一定会接到参加会议的邀请的。如果今天您依我的计划行事,邀请必将变成一种迫切的请求。但是万一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您没有被邀请,那么,您当然就得要求受到邀请,然后您就会收到邀请,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于是您明天就会和女士们一起坐在司令官包厢里。他不时抬起头来看您是否在那儿。在讨论了各种琐碎、可笑、只是做样子给听众看的议题之后——通常都是港口建设,翻来覆去都是港口建设!——司法程序也会成为谈论的话题。如果司令官不提及或不及时提及这件事,那么,我会设计让他提及这件事的。我会站起来,汇报今天处决的执行情况。三言两语,只做这个汇报。一般不在那儿做这样的汇报,可是我要做。司令官一如往常,面带温和的微笑感谢我,这时,他不再能克制自己,他抓住这个好机会。‘刚才报告了执行处决的情况,’他会这样或类似这样地讲,‘我对这个报告只想补充一点,这就是这位大考察家恰好目击了这次处决。诸位都知道,这位大考察家正在参观我们的流放地,我们深感无比荣幸。我们今天的这个会议也因他的出席而显得更重要了。现在我们是否可以请这位大考察家谈谈,他对我们的传统的行刑方式以及在这之前的审判程序有什么看法呢?’当然是满堂喝彩,全场一致同意,我鼓掌最热烈。司令官向您鞠一躬,说道,‘那么我就以大家的名义请您谈谈吧。’于是您就走到栏杆前。您把双手撂上去让大家都看得见,不然女士们就会抓住您的双手并用指头抚摸它们的。——现在您终于讲话了。我不知道,我将怎样忍受在这之前这些时刻里的紧张心情。您在演说中不必有什么顾忌,您大张旗鼓宣扬真理,您从栏杆上探出身子,您吼叫,对啦,您向司令官大声喊出您的意见,您的坚定不移的意见。但是您也许不愿意这样做,这不符合您的性格,在您的国家里遇到这样的情况人们也许会采取另外一种态度,这也是对的,这样也完全可以的。您根本就不站起来,您只需小声耳语几句,让您下面的官员们听见您说的话,这就够了。您根本不必自己去讲没人参观处决,以及轮子吱吱嘎嘎响,皮带撕裂,口衔让人恶心等。不,这一切都由我来负责,您相信我吧,我的演讲若不把他赶出大厅,那么,它就会迫使他就范,他就不得不承认,老司令官啊,我对你甘拜下风。——这就是我的计划。您愿意帮助我实施这个计划吗?您当然愿意的啰,不止是愿意,您必须帮忙。”说罢,军官便抓住旅行家的两条胳臂,望着他的脸直喘粗气。最后这几句话他叫喊得那么响亮,连士兵和被判决的人都注意起来了;虽然他们什么也听不明白,可是他们却中止吃粥,一边咀嚼着一边朝旅行家那边望去。

对于旅行家来说,他要做出的答复一开始就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了,他一生中经历的事太多了,他决不会在这种问题上犹豫不决的。从根本上来说他是诚实的,并不胆小怕事。尽管如此,一看到士兵和被判决的人,他还是犹豫了片刻。但是最后他还是说了他不得不说的:“不。”军官眨了好几次眼睛,但是一直盯着他。“您愿意听我解释吗?”旅行家问。军官默默点点头。“我是这一司法程序的一名反对者,”旅行家说,“还在您向我透露心里话之前——这种信任我当然是决不会滥用的——我就已经考虑过,我是否有权利对这一审判程序进行干预以及我的干预是否会有哪怕一丁点儿成功的希望。若要干预我必须先找谁,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当然是找司令官。您让我把事情看得更清楚了,但是并没有加强了我的决心,相反,您那真诚的信念使我伤心,虽然它并不能迷惑我。”

军官保持沉默,向机器转过身去,抓住一根铜杆,然后稍稍往后一仰脸,朝上面的制图员望去,仿佛他在检查是否一切正常。士兵和被判决的人似乎互相交上朋友了。被判决的人给士兵做了一个手势,尽管他被绑得紧紧的做起来十分艰难。士兵向他弯下腰来,被判决的人咬着他的耳朵对他说了些什么,士兵听罢点点头。

旅行家跟在军官后面走过去并说:“您还不知道我想干什么。虽然我会把我对这一司法程序的看法告诉司令官,但不是在一次会议上,而是和司令官个别交谈;我也不会在这里待这么久,待到让人来叫我去列席什么会议;我明天早晨就离开这儿,或者至少要登上船。”

看那样子,军官似乎不曾听他说话。“这么说来这司法程序没有让您信服,”他自言自语并微微一笑,就像一位老人笑一个孩子的愚蠢举动并在这微笑的后面保持着自己那独特的、真实的思索神态。

“现在是时候了,”他最后说,并且突然用明亮的眼睛望着旅行家。这眼睛中含着某种要求参与、呼吁参与的神态。

“是什么时候了?”旅行家神色不安地问,但是没有得到答复。

“你自由了,”军官用当地语言对被判决的人说。此人起先还不相信。“唔,你自由了。”军官说。被判决的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生命的气息。这是真的吗?莫非这只是军官一时的念头,他很快就会反悔的呢?是这位外国旅行家为他说情使他得到赦免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脸似乎这样在问。不过这种状况延续的时间不长。不管是怎么回事,只要他得到许可,他是愿意真正获得自由的,他开始在耙子许可的范围内尽量晃动自己的身体。

“你挣断我的皮带啦,”军官嚷嚷,“别动!我们就来解开皮带。”他向士兵一招手,便和士兵一起干了起来。被判决的人不吭一声暗自微微笑着,一会儿他转脸对着左边的军官,一会儿对着右边的士兵,连旅行家他也没忘记。

“把他拉出来,”军官命令士兵。因为耙子的缘故,在拉人时得多加几分小心。被判决的人由于自己急躁已经在背上划破几个小口子。

但是从现在起军官几乎不再理睬他了。他走到旅行家跟前,又掏出那只小皮夹子,翻阅起来,最后找到了他寻找的那页纸,把它拿给旅行家看。“您念吧,”他说。“我念不了,”旅行家说,“我已经说过了,这些纸上的字我念不了。”“您仔细看看这页纸。”军官一边说一边走到旅行家的身旁,以便和他一起念。当这样做也无济于事时,他便用小手指仿佛决不可以让纸被触着似的高高地从纸的上空划来划去,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帮助旅行家读。旅行家也颇努力,以便至少在这一点上能为军官效点劳,但是他实在辨认不出来。于是军官便开始拼读这段文字的字母,然后他又连贯起来读了一遍。“‘要公正!’——就是这句话,”他说,“现在您会念了吧?”旅行家俯身凑得如此之近地去看那张纸,以致军官由于害怕会碰着而将纸远远移开。现在旅行家虽然不再说什么,可是很显然,他还一直未能看清这句话。“‘要公正!’——就是这句话。”军官又说了一遍。“也许是吧,”旅行家说,“我相信那上面是写着这句话。”“就这么着吧。”军官说,至少部分得到满足了,便带着那张纸登上梯子。他将那张纸小心翼翼铺平在制图员里,将齿轮似乎完全改装了一番。这是一桩很辛苦的活儿,一定牵动到极小的齿轮。有时候军官的脑袋消失在制图员里了,可见他得多么精细地检查那些齿轮。

旅行家在下面不断地注视着这件工作,他的脖子僵硬了,他的眼睛让从天空泼洒下来的阳光刺得疼痛。士兵和被判决的人只相互关心着对方的事。被判决的人的衬衫和裤子已经被扔进坑里,如今被士兵用刺刀尖挑了出来。衬衫脏得一塌糊涂,被判决的人在水桶里洗衬衫。当他穿上衬衫和裤子时,士兵和被判决的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因为衣服都从后面割开了。也许是被判决的人认为自己有义务逗士兵开心吧,他身穿切开的衣服在士兵面前转圆圈儿,士兵则蹲在地上,乐不可支地拍打自己的膝头。他们顾及到有先生们在场总算还有所克制。

当军官终于忙完了上面的活儿时,他再次面带微笑地把整台机器的各个部位通盘看了一下。这一回盖上了迄今一直敞开着的制图员的盖,爬下梯子,望了望坑里,然后看了看被判决的人,满意地看到此人已将自己的衣服从坑里拿出来了,然后走到水桶跟前去洗手。此刻,他看到这一桶令人恶心的脏水,他为自己不能洗手而感到伤心,最后只得将双手插进沙子里——这个代用品不能令他满意,可是他只好将就,然后站起来,开始解开他的制服上衣的钮扣。这时,他塞在领子后面的那两块女人手绢首先掉落到他的手里。“这是你的手绢,”他边说边将它们扔给被判决的人。他对旅行家解释说:“女人们送的。”

尽管他脱制服上衣,后来完全脱光身上的衣服时显然十分匆忙,他却依然十分精心地对待每一件衣服,他甚至还特意用手指抚摸了一下制服上的银绦带,把一个缨子抖抖整齐。然而,与这种精心的态度颇不相称的则是,他每处理完一件衣服便立刻不情愿地把这件衣服往坑里猛地一扔。他身上还剩下的最后一个物件是他的短剑和挂剑的皮带。他从鞘里抽出短剑,折断它,然后把短剑碎块、剑鞘和皮带收集到一起,将它们狠狠扔将出去,扔得它们在坑底发出互相碰撞的响声。

现在他赤身裸体地站着。旅行家咬紧嘴唇,一声不吭。他虽然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但是他没有权利去阻止军官的任何行动。如果军官十分依恋的这一审判程序果真眼看就要付诸东流——可能是由于旅行家干预了吧,旅行家觉得就他这方面而言自己是有这个责任的——,那么现在军官的行为就完全正确;旅行家处在他的地位也不会采取别的做法的。

士兵和被判决的人起先一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开始时他们连看也不看。被判决的人为能收回手绢而十分欣喜,但是他没能高兴多久,因为士兵猝不及防地一把就把手绢从他手中抢走了。如今被判决的人又试图从士兵的腰带后面——士兵把手绢藏在腰带后面了——将手绢掏摸出来,但是士兵严加防范。他们就这样半开玩笑地你争我夺着。直到军官完全脱光了衣服时,他们才注意起来。尤其是被判决的人似乎已经预感到会出现一个大的突变。已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现在要发生在军官身上了。这么说来也许还会有好戏看呢。多半是这位外国旅行家下达了这个命令了。这是复仇嘛。他自己受苦难没有受到尽头,他报仇却要报个彻底了。他一咧嘴,脸上漾起一丝无声的笑意。

但是军官已经向机器转过身去。如果说他熟悉这台机器,这在从前就已经一清二楚的了,那么,现在看到他怎样操作机器以及机器怎样听从指挥,这简直要让人感到震惊了。他仅仅是将手挨近了一下耙子,这耙子便起伏了多次,直至它调整好了可以接受他的合适位置;他只抓住床的边沿,床已经开始颤动;毡口衔朝他的嘴巴移动过来。人们看到,军官本来不愿意衔住它,但是这种迟疑只延续了一个瞬间,他马上就顺从地衔住了它。一切准备就绪,只有皮带还从两边垂挂下去,但是这些皮带显然是不必要的,军官是用不着用皮带勒紧的。这时,被判决的人发现皮带还松着,按照他的意见不拴紧皮带处决便是不完美,他急忙示意士兵,他们跑过去把军官绑紧。这位军官已经伸出一只脚去踢发动制图员的操纵杆,这时他看到这两个人来了,他便收回脚,让那两个人把自己捆住。可是如今他够不着操纵杆了。士兵和被判决的人都不会找到它的,而旅行家则已下定决心一动也不动。没有必要用操纵杆,因为皮带刚系上,机器就运作起来了;床颤动,针在皮肤上舞动,耙子上下飘移。旅行家已经凝目往那边看了一会儿,这才想起制图员里有一个轮子本该发出“吱嘎”声的;可是现在一切都很寂静,连最轻微的“嗡嗡”声也听不见。

机器寂然无声地运作着,简直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旅行家朝士兵和被判决的人那边望去。被判决的人显得更活跃,机器上的一切都令他感兴趣,他一会儿俯下身,一会儿伸长脖子,他不时地伸出食指,给士兵指点着什么。这使旅行家很为难。他决心一直在这儿待到事情完结,但是这两个人的这副模样他实在忍受不了了。“你们回家去吧,”他说。士兵本来倒也许愿意回去的,可是被判决的人简直觉得这命令是一种刑罚。他合掌恳求允许他留下,当旅行家摇摇头不肯让步时,他甚至跪了下来。旅行家看到,命令在这里是无济于事的,他想过去把这两个人撵走。这时,他听见上面制图员里有一个响声。他抬头望去,是齿轮出故障了吗?可是看来像出了点什么别的事。制图员盖慢慢升起来,然后砰然一声完全打开。一个齿轮的尖头显露并升起,不久整个轮子便露了出来,就仿佛有一股什么巨大的力在压紧制图员,压得没有这只轮子待的地方了,这只轮子便旋转到制图员的边沿,掉落下去,直挺挺在沙地上滚了一段路,然后就倒下不动了。与此同时,上面已经升起另一只轮子,紧接着又升起许多只,大轮子、小轮子,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的轮子,所有的轮子都是一样的情况。人们总是以为,现在制图员一定已经给掏空了,可是这时又出现一批数量特别众多的轮子,升起来,掉落下去,在沙地上滚动,躺倒在地。被判决的人只顾看这个过程,全然忘记了旅行家的命令,这些齿轮使他心醉神迷,他总想抓住一个并催促士兵来帮他的忙,但同时他又惊恐地把手缩了回去,因为每一只轮子后面立刻又跟来另一只轮子,这只轮子至少会在开始滚动时吓他一跳。

而旅行家则感到非常不安,机器显然要散架了,它那平静的运转是一种假象。他有一种感觉,仿佛他现在必须照应军官似的,因为此人不再能照料自己了。但是齿轮的掉落吸引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没顾得上注意机器的其余部分;然而现在他在最后一个齿轮脱离制图员之后向耙子俯下身去时,他遇到了一个新的、更严重的意想不到的情况。耙子不写字,它只在扎,床不滚动身体,而是只将身体颤悠悠送到针尖上去。旅行家想干预,可能是打算让整台机器停止运转,这不是军官所希望的那种用刑嘛,这是直接谋杀。他伸出双手。可是这时耙子连同被叉在上面的身体已经在向上升起,这在以往是耙子在第十二个小时的时候才做的事。此时此刻血流如注(没有掺和着水,这一回小水管也失灵了)。如今这最后一个动作也不灵了,身体无法脱离长针被悬在坑的上空。耙子快要恢复其原先的位置了,可是仿佛它自己觉察到自己的负荷还没甩掉似的,它竟待在坑的上空不动了。“快帮忙!”旅行家朝士兵和那边的被判决的人嚷嚷,自己就抓住了军官的双脚。他想在这里拉住脚,让那两个在另一边抱住军官的头,这样就可以将他慢慢从针尖上抬起来。可是那两个人迟迟疑疑不肯过来。被判决的人简直是转过身去了,旅行家不得不走到他们那边,强迫他们向军官头部那边走去。这当儿,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尸体的脸部。这张脸就和活着时的脸一样,看不出什么许诺的灵魂得到拯救的征兆。所有其他人曾在这台机器上所发现过的东西,军官并没有发现。他双唇紧紧挤压在一起,两只眼睛睁开着,露出生命的神态,目光平静而自信。大铁针的针尖穿过其额头。

当旅行家同身后的士兵和被判决的人一道来到流放地的头一批房屋跟前时,士兵指着其中的一所房屋说:“这就是茶馆。”

在一所房屋的底层是一个既深又矮、四壁和天花板熏黑的洞穴式房间。对着街道一面的整个门脸全是敞开着的。尽管这座茶馆和除司令部的宫殿式建筑以外全都十分破败的流放地的其余房屋没有多大区别,可是它却给旅行家以一种历史性纪念的印象,他感觉到了从前的时代的威力。他走近过去,由他的陪同者们跟随着,从摆在茶馆前街上空着的桌子之间穿行过去,呼吸着从屋里飘逸出来的阴凉和有霉味的空气。“老头儿就埋葬在这里,”士兵说,“神父们不肯让他在公墓占一席之地。人们一度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把他葬在何处,最后人们把他葬在这里。这件事军官一定什么也没给您讲过,因为这自然是最令他感到羞愧的事。他甚至曾几次在半夜里试图把老头儿挖出来,但是他每次总是被人撵走。”“坟墓在哪儿?”旅行家问,他无法相信士兵的话。两个人,士兵和被判决的人,立刻跑到他前面,伸出手指着坟墓所在的那个地方。他们把旅行家一直带到后壁有客人坐着的几张桌子跟前。这些人大概是码头工人,都是身强力壮、蓄着黑亮的短络腮胡子的男子。所有的人都没穿上衣,他们的衬衫都破了,都是些贫贱、穷苦的普通百姓。当旅行家走近过来时,几个人站起来,闪到墙边,迎面望着他。“这是一个外国人,”旅行家周围的人窃窃私语,“他想看看坟墓。”他们把一张桌子推到一边,这张桌子下面果真有一块墓碑。这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相当低矮,以便可以隐没在一张桌子的下面。墓碑上有一段用非常小的字母写的铭文,旅行家必须跪下才能看清。铭文是这样的:“老司令官长眠于此。他的现在不能留下名字的追随者们为他建此墓立此碑。有一则预言说是若干年后司令官必将复活并率领他的追随者们从这所房屋出发重新占领流放地。保持信念、耐心等待吧!”当旅行家读着这段铭文并站起来时,他看到周围的人都面带微笑站着,仿佛他们同他一道读了这段铭文,觉得它滑稽可笑并要求他同意他们的意见。旅行家假装没看出这个意思,散发几个硬币给他们,等桌子移到坟墓上方后才离开茶馆,向港口走去。

士兵和被判决的人曾在茶馆里遇上几个熟人,这几个熟人把他们拉住了。可是他们准是很快便挣脱了,因为旅行家刚走到通往小船上去的长长的阶梯的中段,他们便在他后面追上来了。他们大概想在最后一刻迫使他把他们带走。就在旅行家在下面与一位船员商谈摆渡到轮船上去的事宜的当儿,那两位从阶梯上飞奔下来,一声没吭,因为他们是不敢叫嚷的。但是当他们到达下面时,旅行家已经在船上了,船夫也刚刚把船从岸边撑开去。他们本来还是可以跳到船上去的,但是旅行家从船板上拣起一根沉甸甸的打了结的船缆,用这缆绳威吓他们,才吓得他们没敢跳。

[1] 根据帕斯莱和瓦根巴哈的看法,此篇写于1914年10月4日至18日,即与费莉丝婚约第一次破裂以后,1919年5月才由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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