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变形记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一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在肚子尖上几乎待不住了,眼看就要完全滑落下来。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条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我出了什么事啦?”他想。这可不是梦。他的房间,一间略嫌小了些、地地道道的人住的房间静卧在四堵熟悉的墙壁之间。在摊放着衣料样品的桌子上方——萨姆沙是旅行推销员——挂着那幅画,这是他最近从一本画报上剪下来并装在了一只漂亮的镀金镜框里的。画上画的是一位戴毛皮帽子、围毛皮围巾的贵妇人,她挺直身子坐着,把一只套没了她整个前臂的厚重皮手筒递给看画的人。

格里高尔接着又朝窗口望去,那阴暗的天气——人们听得见雨点敲打在窗格子铁皮上的声音——使他的心情变得十分忧郁。“还是再睡一会儿,把这一切晦气事统统忘掉吧。”他想,但是这件事却完全办不到,因为他习惯侧向右边睡,可是在目前这种状况下竟无法使自己摆出这个姿势来。不管他怎么使劲扑向右边,总是又摆回到仰卧姿势。他试了大约一百次,闭上眼睛,好不必看见那些拼命挣扎的腿,后来他开始在腰部感觉到一种还从未感受过的隐痛,这时他才不得不罢休。

“啊,天哪,”他想,“我挑上了一个多么累人的差事!长年累月到处奔波。在外面跑买卖比坐办公室做生意辛苦多了。再加上还有经常出门的那种烦恼,担心各次火车的倒换,不定时的、劣质的饮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远不会变成知己朋友。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他觉得肚子上有点痒痒,便仰卧着慢慢向床头挪过去,好让自己头抬起来更容易些;看清了发痒的地方,那儿布满了白色小斑点,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用一条腿去搔一搔,可是立刻又把腿缩了回来,因为这一碰引起他浑身一阵寒战。

他又滑下来回复到原来的姿势。“这么早起床,”他想,“简直把人弄得痴痴呆呆的了。人必须要有足够的睡眠。别的推销员生活得像后宫里的贵妇。譬如每逢我上午回旅店领取已到达的订货单时,这帮老爷才在吃早饭。我若是对老板来这一手,我立刻就会被解雇。不过话说回来,谁知道被解雇对我来说是否就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呢。我若不是为了我父母亲的缘故而克制自己的话,早就辞职不干了,我就会走到老板面前,把我的意见一古脑儿全告诉他,他非从斜面桌上掉下来不可!他坐到那张斜面桌上,居高临下地同职员说话,而由于他重听人家就不得不走到他跟前来,这也真可以说是一种奇特的工作方式了。嗯,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只要等我积攒好了钱,还清父母欠他的债——也许还要五六年吧,我就一定把这件事办了。那时候我就会时来运转。不过眼下我必须起床,因为火车五点钟开。”

他看了看那边柜子上滴滴嗒嗒响着的闹钟。“天哪!”他想。六点半,指针正在悠悠然向前移动,甚至过了六点半了,都快六点三刻了。闹钟难道没有响过吗?从床上可以看到闹钟明明是拨到四点钟的;它一定已经闹过了。是闹过了,可是这可能吗,睡得那么安稳竟没听见这使家具受到震动的响声?嗯,安稳,他睡得可并不安稳,但是也许睡得更沉。可是现在他该怎么办?下一班车七点钟开,要搭这一班车他就得拼命赶,可是货样还没包装好,他自己则觉得精神甚是不佳。而且即使他赶上这班车,他也是免不了要受到老板的一顿训斥,因为公司听差曾等候他上那班五点钟开的火车并早已就他的误车作过汇报了。他是老板的一条走狗,没有骨气和理智。那么请病假如何呢?这可是令人极其难堪、极其可疑的,因为他工作五年了还从来没有病过。老板一定会带着医疗保险组织的医生来,会责备父母养了这么一个懒儿子并凭借着那位医生断然驳回一切抗辩,在这位医生看来他压根儿就是个完全健康,却好吃懒做的人。再说,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医生的话就那么完全没有道理吗?除了有一种在长时间的睡眠之后确实是不必要的困倦之外,格里高尔觉得自己身体很健康,甚至有一种特别强烈的饥饿感。

他飞快地考虑着这一切,还是未能下定决心离开这张床——闹钟恰好打响六点三刻,这时有人小心翼翼敲他床头的房门。“格里高尔,”有人喊——是母亲在喊,“现在六点三刻。你不想出门了?”好和蔼的声音!格里高尔听到自己的回答声时大吃一惊,这分明是他从前的声音,但这个声音中却搀和着一种从下面发出来的、无法压制下去的痛苦的叽喳声,这叽喳声简直是只在最初一瞬间让那句话保持清晰可听,随后便彻底毁坏了那句话的余音,以致人们竟不知道,是否听真切了。格里高尔本想回答得详细些并把一切解释清楚,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只得简单地说:“是,是,谢谢母亲,我这就起床。”隔着木头门外面大概觉察不出格里高尔声音中的变化,因为一听到这句话母亲便放下心来,踢踢踏踏地走了。但是这场简短的谈话却使其余的家里人都注意到格里高尔现在还令人失望地在家里,而这时父亲则已经敲响了侧边的一扇门,敲得很轻,不过用的却是拳头。“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他喊,“你怎么啦?”过了一小会儿他又用更低沉的声音催促道:“格里高尔!格里高尔!”而在另一扇侧门旁边妹妹却轻声责怪道:“格里高尔?你不舒服吗?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格里高尔向两边回答说:“我马上就好了。”并努力以小心翼翼的发音以及在各个词儿之间加上长长的休止来使他的声音失去一切异乎寻常的色彩。父亲也走回去吃他的早饭了,妹妹却悄声说:“格里高尔,开开门,我求你了。”可是他却根本不想去开门,而是暗自庆幸自己由于经常旅行而养成的这种小心谨慎的习惯,即便在家里他晚上也是要锁上门睡觉的。

首先他想静悄悄地、不受打扰地起床,穿衣,最要紧的是吃早饭,然后才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因为他分明觉察到,躺在床上他是不会考虑出什么名堂来的。他记得在床上曾经常感受过某种也许是由于睡姿不好而造成的轻微的疼痛,及至起床时才知道这种疼痛纯属子虚乌有,现在他急于想知道,他今天的幻觉将会怎样渐渐消逝。声音的变化无非是一种重感冒、一种推销员职业病的前兆而已,对此他没有丝毫的怀疑。

要掀掉被子很容易:他只需把身上稍稍一抬,它自己就掉下来了。可是下一步就难了,特别是因为他的身子宽得出奇。他本来用胳臂和手就可以坐起来;可是他现在没有胳臂和手,却只有这众多的小腿,它们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挥动,而且他竟无法控制住它们。他想屈起其中的一条腿,这条腿总是先伸得笔直;他终于如愿以偿把这条腿屈起来了,这时所有其余的小腿便像散了架,痛苦不堪地乱颤乱动。“可别无所事事地待在床上。”格里高尔暗自思忖。

他想先让下身离床,可是他尚未见过、也想象不出是什么模样的这个下身却实在太笨重;挪动起来十分迟缓;当他最后几乎发了狂,用尽全力、不顾一切向前冲去时,却选择错了方向,重重地撞在床腿的下端,一阵彻骨的痛楚使他明白,眼下他身上最敏感的部位也许恰好正是他的下身。

所以,他便试图先让上身离床,小心翼翼地把头转向床沿,这也轻易地做到了。尽管他身宽体重,他的躯体却终于慢慢地跟着头部转动起来。可是等到他终于将头部悬在床沿外边时,又害怕起来,不敢再以这样的方式继续向前移动,因为如果他终于让自己这样掉下去,脑袋不摔破那才叫怪呢,正是现在他千万不可以失去知觉;他还是待在床上吧。

但是,当他付出同样的辛劳后又气喘吁吁像先前那样这般躺着,并又看到自己的细腿也许更厉害地在相互挣扎,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平息这种乱颤乱动时,他又心想,他不能老是在床上待着,即便希望微乎其微,也要不惜一切代价使自己脱离这张床,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可是他同时也没有忘记提醒自己,三思而后行比一味蛮干强得多。这当儿,他竭力凝神把目光投向那扇窗户,但是遗憾的是,甚至连这条狭街的对面也都裹在浓雾中,这一片晨雾实在难以让人产生信心和乐观的情绪。“已经七点了,”方才闹钟响时他暗自思忖,“已经七点了,可是雾一直还这么重。”他带着轻微的呼吸静静地躺了片刻,仿佛他也许期盼着这充分的寂静会使那种真实的、理所当然的境况回归似的。

但是随后他又心想:“七点一刻以前我无论如何也要完全离开这张床。到那时候公司里也会有人来询问我的情况的,因为公司七点前开门。”于是他开始设法完全有节奏地将自己的整个身子从床上摆荡出去。倘若他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从床上掉下去,着地时尽量昂起脑袋,估计脑袋还不至于会受伤。后背似乎坚硬;跌在地毯上后背大概不会出什么事。他最担心的还是那必然会引起的巨大响声,这响声一定会在一扇扇门后即使不引起恐惧也会引起焦虑。可是这件事做起来得有点胆量。

当格里高尔已经将半个身子探到床外的时候——这种新方法与其说是一种艰苦的劳动,还不如说是一种游戏,他永远只需要一阵一阵地摆荡——忽然想起,如果有人来帮他一把,这一切将是何等的简单方便。两个身强力壮的人——他想到了他的父亲和那个使女——就足够了;他们只需要把胳臂伸到他那拱起的背下,这么一托把他从床上托起来,托着这个重物弯下腰去,然后只需小心翼翼耐心等待着他在地板上翻过身来,但愿细腿们一触到地便能发挥作用。那么,姑且不管所有的门都是锁着的,他是否真的应该叫人来帮忙呢?尽管处境非常困难,想到这一层,他禁不住透出一丝微笑。

他已经到了使出更大的力气摆荡几乎保持不了的平衡的地步,很快他就要不得不最终采取决定性的步骤了,因为再过五分钟便是七点一刻——正在这时候,寓所大门的门铃响了起来。“是公司里派什么人来了。”他暗自思忖,几乎惊呆了,而他的细腿们却一个劲儿舞动得更猛烈了。四周保持着片刻的寂静。“他们不开门。”格里高尔心里在想,怀抱着某种无谓的希望。但是随后使女自然就一如既往踏着坚定的步子到门口开门去了。格里高尔只需听见来访者的第一声招呼便立刻知道这是谁——是秘书主任亲自出马了。为什么只有格里高尔生就这个命,要给这样一家公司当差,只要有一点小小的差池,马上就会招来最大的怀疑?难道所有员工统统都是无赖,难道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忠诚、顺从的人,这个人即便只是在早晨占用公司两三个小时就于心不安得滑稽可笑,简直都下不了床了?若是派个学徒来问问真的不顶事——假若压根儿有必要这么刨根问底问个不休的话——秘书主任就非得亲自出马,就非得由此而向无辜的全家人表示,这件可疑的事情只能委托秘书主任这样的行家来调查吗?与其说是由于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断,还不如说是由于格里高尔想到这些事内心十分激动,他用尽全力一跃下了床。响起了一声响亮的撞击声,但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闹声。地毯把跌落的声音减弱了几分,后背也比他想象的更富有弹性,这声并不十分惊动人的闷响便是这么产生出来的。只有那脑袋他没有足够小心地将其翘起,撞在地板上了;他扭动脑袋,痛苦而愤懑地将它在地毯上蹭了蹭。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秘书主任在左边邻室里说。格里高尔试着设想,类似今天他身上发生的事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让秘书主任碰上;其实人们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可是像是对这个问题做出了粗暴的回答似的,现在秘书主任在隔壁房间里坚定地走了几步,让他那双漆皮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妹妹从右边的邻室里用耳语向格里高尔通报消息:“格里高尔,秘书主任来了。”“我知道了。”格里高尔嘟哝道;但是他没敢将嗓门提高到足以让妹妹听见的程度。

“格里高尔,”这时父亲从左边邻室里说道,“秘书主任先生来了,他要知道为什么你没乘早班火车走。我们不知道我们该对他说什么。再者,他也想亲自和你谈谈。所以请你开开门吧。他度量大,对房间里凌乱不会见怪的。”“早上好,萨姆沙先生!”秘书主任和蔼地招呼道。“他身体不舒服。”母亲对秘书主任说,而父亲则还在门旁说:“他身体不舒服,您相信我吧,秘书主任先生。要不然格里高尔怎么会误了一班火车!这孩子脑袋瓜子里一心只想着公事。他晚上从来不出门,连我瞧着都快要生气了;现在他已经在城里待了八天了,可是每天晚上他都守在家里。他和我们一起坐在桌旁,默默读报或研究火车时刻表。如果他用钢丝锯干点活儿,这对他来说就已经是一种消遣了。譬如他就用两三个晚上雕刻了一只小镜框;您会感到惊讶的,它雕刻得非常漂亮,就挂在这房间里;等格里高尔一开门,您马上就会看到它。您的光临真叫我高兴,秘书主任先生;光靠我们简直没法让他开门;他固执极了;他一定是身体不舒服了,尽管他早晨矢口否认。”“我马上就来,”格里高尔慢条斯理地说,可是却寸步也没移动,生怕漏听了交谈中的一句话。“太太,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原因,”秘书主任说,“但愿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可是话也得说回来,我们买卖人——你可以说是晦气也可以说是福气——出于生意经往往只好不把这种小毛小病当一回儿事。”“秘书主任先生现在可以进去看你了吗?”不耐烦的父亲又敲门问道。“不行,”格里高尔说。左边邻室里顿时出现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右边邻室里妹妹开始啜泣起来。

妹妹为什么不到其他人那儿去呢?她大概现在才起床,根本还没开始穿衣吧。那么她为什么哭呢?因为他不起床,不让秘书主任进来;因为他有丢掉这份差使的危险;因为随后老板就又要向父母亲逼债吗?眼下这不都是瞎操心嘛。格里高尔还在这里,丝毫也不想离开他的家人嘛。眼下他好好地躺在这儿的地毯上,哪个知道他目前状况的人都不会当真要求他让秘书主任进来的。可是格里高尔总不会由于这个小小的失礼行为马上就被开除吧,以后很容易就可以找个借口把它掩饰过去的嘛。格里高尔觉得现在他们与其抹鼻子流眼泪苦苦哀求,还不如别来打扰他的好。但是正是这种捉摸不定的情况令其他人感到苦恼,证明着他们的态度无可厚非。

“萨姆沙先生,”秘书主任提高嗓门说,“您这是怎么回事?您把您自己关在房间里,光是回答‘是’和‘不是’,不必要地引起您父母极大的忧虑,还以一种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方式疏忽了——我只是捎带提一句——您的公务职守。我现在以您父母和您经理的名义和您说话,并正式要求您立刻做出明确的解释。我感到惊讶,我感到惊讶。我原以为您是个文文静静、明达事理的人,可是现在您似乎突然要耍怪脾气了。虽然今天早晨经理向我暗示了您不露面的原因——他提到了最近委托您收取的那笔现款,但是我确实几乎以我的名誉向他担保这根本不可能。可是如今我在这里看到您执拗得简直不可思议,我完全失去了任何兴致,丝毫也不想替您去说项了。您在公司里的地位绝不是最牢固的。这些话我本来想私下里对您说的,但是既然您在这里白白糟蹋我的时间,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令尊和令堂就不可以也一起听听呢。近来您的成绩令人很不满意;现在虽然不是做生意的旺季,这一点我们承认;但是不做生意的季节是根本不存在的,萨姆沙先生,是不允许存在的。”

“可是秘书主任先生,”格里高尔气愤地说,一激动便忘记了一切,“我马上,我这就来开门。我有点不舒服,头晕,起不了床了。我现在还躺在床上呢。但是现在我已经又有了精神了。我正在下床。请稍等片刻!情况还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好。可是我已经恢复健康了。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患上这种病!昨天晚上我还好好的,我父母亲是知道的嘛,或许不如说,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有所预感。想必人们已经看出我有点不对头了。我为什么没向公司告病假!我总以为,这病用不着请假,待在家里我也能挺过去的。秘书主任先生!请您体谅我的父母!您现在对我所作的种种指责都是没有根据的;有关这方面的问题人们一句话也没对我说过。也许您还没看到我已经寄出的最近一批订单吧。再者,我就乘八点钟的火车上路,这几个小时的休息使我精力充沛起来了。您别耽误时间了吧,秘书主任先生;我本人马上就上班,劳您大驾,把这一点告诉经理并代我向经理问好!”

就在格里高尔急促发出这一席话、几乎不知道自己讲了些什么的当儿,分明是由于有了床上的那些锻炼,他已经轻易地渐渐接近那只柜子,现在正试图靠着它使自己直立起来。他果真想开门,果真想露面并和秘书主任谈话;他很想知道,那些现在如此渴望见到他的人一旦看见他时会说些什么。如果他们给吓住了,那么格里高尔就不再有什么责任,就可以心安理得。但是如果他们对这一切泰然处之,那么他也就没有什么理由要大惊小怪,只要抓紧时间就真的可以在八点钟赶到火车站。起先他从光滑的柜上滑落下来几次,但是他最后猛一使劲终于站直了起来:对于下身的疼痛他一点儿也不在意了,虽然它火辣辣地作痛。他向着近处一把椅子的靠背倒下,他用自己的细腿紧紧抓住靠背的边缘。这一下他却也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并且沉默不语,因为现在他可以倾听秘书主任讲话了。

“你们也哪怕听懂了一句话了吗?”秘书主任问父母亲,“他不是在拿我们寻开心吧?”“天哪,”母亲已经带着哭声在喊,“他也许得了重病了,我们还在折磨他。葛蕾特!葛蕾特!”随后她便嚷嚷。“母亲?”妹妹从另一边叫喊。她们隔着格里高尔的房间对嚷起来。“现在你赶快去找医生。格里高尔病了。快去请医生。你听见格里高尔现在的讲话声了吗?”“那是一种牲畜的声音,”葛蕾特说,比起母亲的叫喊来声音显得格外的轻。“安娜!安娜!”父亲通过门厅朝厨房里喊并拍着巴掌,“马上找个锁匠来!”话音未落,那两个女孩子便奔跑着穿过门厅,只听见裙子发出飕飕的响声——妹妹怎么会这么快穿上衣服的,并猛一把拉开寓所大门?人们根本没听见关门声;她们大概让大门敞开着了,哪家出了什么大不幸的事大门往往都是这么敞开着的。

可是格里高尔的心境却平静得多了。人们虽然再也听不懂他的话了,尽管他自己觉得他的话说得相当清楚,比从前清楚,也许是因为耳朵习惯了吧。可是人们总算相信他并不是完全没病,并准备帮助他了。采取这些初步措施时的那种信心和沉着令他感到欣慰。他觉得自己又被纳入到人类的圈子里,虽然其实不太清楚医生和锁匠是什么人,却希望这两个人取得了不起的、惊人的成绩。为了使自己在即将到来的重要谈话中声音尽可能清晰些,他稍微清了清嗓子,当然竭力压低声音,因为很可能这种咳嗽声听起来就已经不同于人的咳嗽声,这正是他自己都不再敢于决断的事。这当儿,隔壁房间里一片寂静。也许父母正和秘书主任一起坐在桌旁,在悄悄地说话,也许大家都靠在门旁,都在偷听呢。

格里高尔扒着椅子慢慢向门口移动过去,在门口撂下椅子,向房门扑过去,靠着门板直起身来——他的细腿的底部有一些黏性——在那儿休憩片刻,缓过一口气来。但是随后他便开始用嘴巴来转动插在锁孔里的钥匙。遗憾的是,他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牙齿——他用什么来咬住钥匙呢?不过他的下颚倒十分结实,足以担当此项任务;在它的帮助下他也果真启动了钥匙,他没有注意到他无疑给自己造成某种伤害,因为一股棕色的液体从他嘴里流出来,淌过钥匙并滴到地上。“你们听,”秘书主任在隔壁房间里说,“他在转动钥匙。”这对格里高尔是一种很大的鼓舞;可是本来大家都应该对他喊,父亲和母亲也应该对他喊:“加油,格里高尔!”他们应该高喊:“永远向前,紧紧顶住锁孔!”以为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的艰难动作,他竭尽全力,死命咬住钥匙。他随着钥匙的旋转而绕着锁孔舞动;现在还在用嘴使自己的身体保持直立,他按照需要或是吊在钥匙上,或是随后便用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又将钥匙压下去。锁终于啪的一声反弹回去,这个清脆的响声简直使格里高尔如梦初醒。他舒了一口气暗自思忖道:“看我没用锁匠吧!”并将脑袋搁在门把上,想将门完全打开。

由于他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开门,所以实际上这扇门已经开出相当大的一个缝隙了,而人们却还看不见他的身影。他必须先慢慢绕着一扇门扇旋转,而且得十分小心,如果他不想恰好在进入房间之前重重地仰脸摔到地上去的话。他正在艰难地挪动自己,顾不上注意别的事情,这时他却听见秘书主任大声“哦!”了一声——这声音听起来就像风在呼啸——而他同时也看到,最靠近门口的他怎样用一只手捂住张开的嘴巴并徐徐向后退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均匀作用的力在驱动他们似的。母亲——虽然秘书主任在场,照样披散着一头一夜睡眠后蓬乱森竖的头发站立在那儿——先是合掌望着父亲,随后便向格里高尔走过去两步,然后倒在了地上,衣裙在她四周摊了开来,脸庞垂在胸口,完全隐匿不见了。父亲恶狠狠地捏紧拳头,仿佛他要将格里高尔打回房间里去似的,随即犹豫不定地扫视了一下起居室,接着便用双手捂住眼睛哭了起来,他宽阔的胸膛颤抖着。

格里高尔根本就不到房间里去,而是从里面靠住那半扇关紧的门,所以只有他的半个身子以及那上面那个向一边倾斜的脑袋可以看得见,他正歪着脑袋在张望别人。这当儿,天色明亮得多了,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街对面那幢长得没有尽头的深灰色建筑的一个分段——那是一座医院——一排隔一定距离安置的窗户贯穿这幢建筑的正面;雨还在下,但是落到地面上的只是一滴滴大的、个别可以看得见的并且全都是零零星星掉下的雨点。桌子上摆着数量极其多的早餐餐具,因为对于格里高尔的父亲来说早餐是一天里最重要的一顿饭,他一边读着各种报刊,一吃就是好几个小时。正对面墙上挂着一幅他服兵役时的照片,当时他是少尉,他的手按在剑上,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分明是要人家尊敬他的军人风度和制服。门厅的门开着,由于寓所的大门也开着,所以人们可以看到寓所外面的前院和向下的那道楼梯的开头几个梯级。

“唔,”格里高尔说,他分明意识到自己是惟一保持着镇静的人,“我马上就穿好衣服,包好样品就走。你们愿意,你们愿意让我走吗?唔,秘书主任先生,您会看到,我并不是冥顽不化,我喜欢工作;出差是辛苦的,但是不出差我就没法活。秘书主任先生,您去哪儿?去公司吗?是吗?您会如实报告一切吗?人可能一时没了工作能力,但是随后就会不失时机地回忆起从前的成绩,并想到以后,等消除了障碍,他一定会更兢兢业业地工作。我是非常感激经理先生的,这一点您十分清楚。另一方面,我要为我的父母和妹妹操心。我处境困难,但是我也会重新摆脱困境的。您就不要来给我平白地增添麻烦了。请您在公司里帮我美言两句!人们不喜欢旅行推销员,我知道。人们以为,他大把大把地挣钱,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人们没有什么特别的诱因去更好地考虑这种成见嘛。可是您,秘书主任先生,您比公司里别的员工都更了解情况呀,而且甚至,我们私下里说说,比经理本人还更了解情况,他作为东家在作出判断时容易受迷惑,对一个员工产生不好的印象。您也很清楚地知道,旅行推销员几乎整年都不在公司里,很容易成为闲言碎语、飞短流长的牺牲品。对此他防不胜防,因为他对此等事情往往一无所知,待到他精疲力竭作完一次推销旅行,在家里亲身感受到那糟糕的、莫明其妙的后果时他才有所感悟。秘书主任先生,您先别走,您总得对我说一句话吧,向我表明,您认为我的话至少有一小部分是对的!”

可是一听到格里高尔的头几个词儿秘书主任就已经扭过身去,他只是张开嘴唇回头从耸动的肩膀上向格里高尔望去。在格里高尔讲话期间他片刻也没有站定,而是眼睛盯住了格里高尔,向门口溜过去,一步一步地踅过去,仿佛存在着一道不准离开房间的秘密禁令似的。他已经到了门厅,按照他最后一次将脚从起居室抽回时的那个突然的动作来判断,人们一定会以为,他刚才一定是灼伤脚跟了。可是一到门厅他便远远伸出右手指向楼梯,好似那儿有一个超自然的救星在等待着他。

格里高尔明白,如果他不想让自己在公司里的职位受到极大的危害,他就决不可以让这位秘书主任怀着这种心情离去。父母对这一切不甚了然;天长日久,他们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信念,以为格里高尔在这家公司里工作,一辈子可以吃穿不愁了,而且现在他们一心只想着眼前的愁苦事,根本无暇顾及将来的事。但是格里高尔顾及到了。必须挽留、安慰、说服秘书主任,并在最后博得他的好感;格里高尔和他一家人的前途全系在这上面呢!要是妹妹在这儿就好了!她聪明,当格里高尔还心平气和地仰卧着的时候她就已经哭了。秘书主任,这个爱好女人的人,一定会受她的驾驭;她就会关上寓所大门,在前室里劝他不要害怕。可妹妹就是不在,格里高尔只好亲自出马。没有想到他还根本不了解自己眼下的活动能力,也不去想一想,他的话可能——甚至十之八九又不会被人听懂。他离开了那半扇门扇,在门洞里挤过去;想向正可笑地用双手抓住过道楼梯栏杆的秘书主任走去;可是立刻一边寻找着支撑点,一边轻轻一声喊叫跌倒下来,他那众多的细腿着了地。它们刚一着地,他便在这一天早晨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身体上的适意;细腿们踩在实地上了;他高兴地注意到,它们完全听从指挥;它们甚至竭力把他带向他想去的那个方向;他已经以为,最终摆脱一切苦难的时刻已经为期不远。可是就在这同时,就在他摇摇晃晃,由于动作受到遏制,在离他母亲不远处,躺在她正对面的地板上的时候,似乎正完全陷入沉思之中的母亲却霍地跳了起来,远远伸出双臂,叉开十指,大喊:“救命,天哪,救命!”她低垂着脑袋,仿佛想把格里高尔看得更真切些似的,可是偏偏又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去;忘记了她身后摆着那张已摆好餐具的桌子;当她退到桌子近旁时便好似心不在焉地一屁股坐了上去;并且好像丝毫不曾觉察到,咖啡正从她身旁那把已打翻的大咖啡壶里汩汩地往地毯上流。

“母亲,母亲!”格里高尔轻声说着,并抬起头来看着她。一瞬间他把秘书主任完全忘却了;可是他的嘴却忍不住咂起来,因为他看到了淌出来的咖啡。母亲见状再次尖叫起来,逃离开桌子,扑进向她迎面奔来的父亲的怀里。可是格里高尔现在无暇顾及他的父母;秘书主任已经在楼梯上;下巴搁在栏杆上,他还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格里高尔急走几步,想尽快追上他;秘书主任想必有所察觉,因为他一个大步跳过好几级,消失不见了:“嗬!”可是他一边还叫喊,这叫声响彻整个楼梯间。遗憾的是,秘书主任这一逃跑似乎使迄今一直比较镇静的父亲也慌乱了起来,因为他非但自己不去追赶秘书主任,或者起码不妨碍格里高尔去追赶,反倒用右手操起秘书主任的手杖,那根此人连同帽子和外套一起落在椅子上的手杖,用左手从桌子上抓起一大张报纸,一边跺着脚,一边挥动手杖和报纸,要把格里高尔赶回到他的房间里去。格里高尔百般请求也无济于事,他的请求也没有人懂得,不管他多么谦恭地转动脑袋,父亲只是一个劲儿拼命跺脚。那一边,母亲不顾天气凉爽打开了一扇窗户,身子探在了窗外,她把手远伸到窗户外面捂住了自己的脸。胡同和楼梯间之间刮起一阵强劲的穿堂风,窗帘掀起来,桌子上的报纸沙沙响,有几张在地面上翻滚。父亲无情地驱赶并发出嘘嘘声,简直像个狂人。可是格里高尔还根本没练习过后退,所以确实退得很慢。假如格里高尔可以转身的话,他马上就回到他的房间里去了,但是他担心这极费时间的转身会让父亲不耐烦,父亲手中的手杖随时会照准他的后背或头部给以致命的一击。可是最终格里高尔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他惊恐地发现,倒退起来他连方向也掌握不了;就这样,他一面始终不安地侧过头去瞅着父亲,一面开始尽量迅速、而其实却只是很慢地掉转身子。也许父亲觉察到了他的良好意愿,因为他非但不干扰他,甚至还时不时远远地用手杖尖头指点旋转动作。父亲若不发出这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嘘嘘声那该有多好!格里高尔让这嘘嘘声搞得心慌意乱。他已经几乎完全转过身来了,可是他却始终听着这嘘嘘声,竟晕头转向,又转回去了一些。然而当他最后总算将脑袋挪到门口时,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身体太宽,一下子还挤不进去。父亲在目前的心境下自然也绝不会想到应该打开另外半扇门,以便让格里高尔顺利通行。他一心只想着,格里高尔必须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他也绝不会允许格里高尔做那些繁琐的准备动作的,可是为了直起身来并且也许以这种方式从门口走进去,他就必须做好这些准备。现在他反倒大声喧嚷着把格里高尔往前赶,仿佛没有什么障碍似的;这在格里高尔身后听起来已经不再像是单纯一位父亲的声音了;现在确实不是闹着玩的了,于是格里高尔便——不顾一切地——挤进门里去。他身子的一边拱了起来,他斜躺在门口,他的腰部一面完全擦伤了,洁白的门上留下了难看的斑点,不一会儿他就给卡住了,单凭自己竟丝毫也动弹不得,身子一边的细腿们悬在空中颤抖,另一边的则在地上给压得十分疼痛——这时,父亲从后面使劲推了他一把,现在这一把倒确实救了他的性命,他当即便血流如注,远远跌进了他的房间里。房门还在手杖的一击下砰地关上了,随后屋子里终于寂静了下来。

直到薄暮时分格里高尔才从像是昏厥的沉睡中醒了过来。其实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也一定会醒过来的,因为他觉得已经休息好并且也睡够了,然而他觉得,仿佛他是让一阵疾走的脚步声以及一阵小心关上那扇通向门厅的房门的响声吵醒了似的。街上的电灯在天花板上和家具的较高部位稀稀拉拉投下淡淡的光晕,可是下面格里高尔的身旁却是一片黑暗。他慢慢地,仍还笨拙地用自己现在才晓得珍视的触角摸索着向门口挪去,想去看一看,那儿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左半身似乎整个儿成了一道长长的、绷得又紧又不舒服的伤疤,他的两排细腿事实上只能瘸着走了。况且,一条细腿在早晨的事件过程中受了重伤——只伤了一条腿,这几乎是一个奇迹,如今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后面。

到了门边他才发现,究竟是什么把他吸引到那儿去了:那是某种可吃的食物的味道。原来那儿放着一只盛满了甜牛奶的盆子,里面还漂浮着几小片白面包。他高兴得几乎笑了起来,因为他现在比早晨更加饿了,他当即把脑袋浸到牛奶里去,几乎把眼睛也浸没了。但是不一会儿他又失望地把头缩了回来;不单单是因为他那棘手的左半身使他吃起东西来困难重重——只有整个身体一块儿呼哧呼哧喘着气,他才能吃东西,而且他还觉得这牛奶一点儿也不好喝,可牛奶一直是他最喜欢喝的饮料,而且妹妹一定是因此才将它放在那儿的,哟,他几乎是怀着反感地转身撇下那只盆,爬回到房间中央去了。

格里高尔从门缝里看到起居室的煤气灯点亮了,可是往日里父亲惯常在白天这个时间提高嗓门将他的下午出版的报纸读给母亲,有时也读给妹妹听,而现在人们却听不到一点响声。唔,也许妹妹在谈话和信中经常向他谈到的这种读报的习惯最近压根儿就改掉了吧。但是四周围也是一片寂静,虽然寓所里肯定不是空无一人。“一家人过着多么平静的日子啊!”格里高尔暗自思忖,一边呆呆地凝视着这一片黑暗,一边心里感到一种莫大的自豪,因为他能够让父母和妹妹在一幢如此美好的寓所里过上这样一种生活。可是如果现在一切宁静、一切舒适、一切满足都要恐怖地宣告结束的话,情况又会怎么样呢?为了使自己不致耽于这样的遐想,格里高尔宁可活动活动,于是便在房间里爬来爬去。

在这漫长的夜晚,有一回一扇边门,还有一回另一扇边门开了一条小缝,后来又迅速关上了;大概是谁要进来,可是又顾虑重重。于是格里高尔便在贴近起居室门边的地方停下,决心设法把那个犹豫不决的来访者带进来,或者至少也要弄清楚此人是准;但是现在门不再开启,格里高尔白等了。清晨那会儿,所有的门全锁着,大家都想进来见他,现在他打开了一扇门,其余的门显然在这一天里已经打开了,却谁也不来了,而且钥匙也反插在外面。

夜阑人静时起居室的煤气灯才熄灭,这时很容易便可断定,父母和妹妹这么久一直还没睡,因为分明听得见,现在这三个人都在踮着脚尖离去。这下天亮前是不会有人进来看格里高尔了,所以他有充裕的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考虑,现在他该怎样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可是他被迫匍匐在其地板上的这间高大空旷的房间使他感到恐惧,他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因为这毕竟是他已经住了五年的房间呀——他做了一个半无意识的转身动作并且不无一种轻微的羞耻感,便急忙爬到长沙发的下面,尽管他的背部有一点受挤压,尽管他再也不能抬起头来,他在那里却顿时感到十分舒服,惟一感到遗憾的,只是他的身体太宽,无法完全藏到躺椅的下面去。

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夜,一部分时间他在假寐中度过,而饥饿则一再使他惊醒,另一部分时间却在忧愁和模糊的希望中度过。他左思右想,总是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他目前必须态度冷静,用忍耐和极度的体谅来协助家人克服他在目前的情况下被迫给他们造成的不方便。

一大清早,天还几乎没亮,格里高尔便有了机会来检验他方才所下的决心是否坚定,因为妹妹几乎完全穿好了衣服从门厅那边打开门并表情紧张地向里张望。她没有立刻找到他,但是当她发现他在长沙发下面时——天哪,他总得待在什么地方呀,他总不能从那儿飞走嘛——大吃一惊,以致她竟情不自禁地从外面又砰地把门关上了。可是仿佛她后悔她的举动似的,她马上又打开门,像是来看望一位重病人或者甚至一位陌生人似的踮着脚尖走了进来。格里高尔把头略探出长沙发的边缘并观察她的行动。她会不会看到,他没喝那牛奶,而且并非是因为不饿,她会不会送另一种比较合他口味的食物进来?她若不自动这样做,那么他宁可饿死,也不愿去提醒她注意这一情况,尽管他其实迫不及待想从躺椅下钻出来,匍匐在她脚下,求她随便拿点什么好吃的食物来。但是妹妹立刻惊愕地发现那只盆仍还是满的,只是在四周泼洒了一些牛奶,她立即把盆拿起来,不过不是直接用手,而是用一块破布,把它端走了。格里高尔极想知道,她会拿来什么替代的食品,他作出了种种猜测。但是他永远也猜不中,妹妹一片好心实际上正在做着什么事。为了测试他的嗜好,她给他送来品种繁多的食物,全都摊在一张旧报纸上。有不新鲜的、半腐烂的蔬菜;有昨天晚饭吃剩下来的肉骨头,上面蒙着已经变稠板结的白色调味汁;一些葡萄干和杏仁;一块两天前格里高尔已经认为不可食用的乳酪;一个干面包,一个抹了黄油的面包以及一个抹了黄油、放了盐的面包。除了这一切以外,她还放上了那只盆子,往里倒了些清水,这盆子显然是他专用的了。她考虑得很周到,她知道,格里高尔不会当着她的面吃东西的,所以她急忙离去,甚至还转动钥匙,让格里高尔明白,他可以舒适安乐地随意进食。眼看就要吃饭了,格里高尔的细腿们一齐奔走起来。再者,他的伤口多半也已经完全愈合了,他不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他感到惊讶并想到,一个多月以前他用刀割伤了一点点手指头,前天他还觉得这个伤口相当的痛呢。“难道现在我不那么敏感了?”他一边想,一边就已经贪婪地吮吸起乳酪来了,在所有的食物中,这乳酪立刻就强烈地把他吸引住了。他眼里噙着满意的泪水,迅速地一口又一口地吞吃乳酪、蔬菜和调味汁;那些新鲜的食物他反倒不喜欢吃,连它们的气味他都忍受不了,甚至把他想吃的东西叼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吃。他吃饱了,正懒洋洋地躺在原处,这时妹妹为了示意让他退回去正慢慢转动钥匙。这使他立刻惊醒了过来,虽然他几乎已经睡着了,于是他又急忙躲到长沙发下面去。但是待在长沙发下面,即便只是妹妹在房间里的短暂的片刻,也需要他作出巨大的自我克制,因为饱餐一顿之后他的身体有点圆鼓起来,他在那儿给挤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憋闷得透不过气来,用略微凸出来的眼睛在一旁观看,懵然无知的妹妹怎样用一把扫帚不光把吃剩的,而且也把格里高尔根本没有碰过的食物扫成一堆,仿佛这些没碰过的食物也不再可以食用了似的,还看着她怎样急急忙忙将这一切倒进一只桶里,盖上木盖,提着它走了。她刚一转过身去,格里高尔便从长沙发下钻出来,舒展身子,活动肢体。

如今格里高尔就是这样每天获得他的饭食,一次在早晨,就在父母和女仆还在睡觉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大家吃完午饭之后,因为这时父母同样也还要睡一会儿,而女仆则让妹妹打发出去办一件什么事。他们当然也不愿意让格里高尔饿死,可是也许他们只想听人说说他吃东西的情形,他们根本不忍心亲自去看一眼吧,也许是妹妹想避免给他们增添哪怕可能只是一种小小的忧伤吧,因为他们实在是够烦心的了。

至于在那第一天上午人们是用什么借口将医生和锁匠又从寓所里打发出去的,格里高尔便不得而知了,因为既然他的话人家听不懂,所以谁也不认为,连妹妹也不认为,他会听懂别人的话,于是乎,每逢妹妹在他房间里,他便总是不得不满足于只是偶或听到她的叹息声和向圣者的祈求声。后来,她对这一切有些习惯了——完全习惯当然永远不可能,因为格里高尔有时听到一句她怀有好意的,或者是可以被解释为怀有好意的话。“今天他倒是吃得很香。”每逢格里高尔把饭菜吃得一干二净,她便会这样说。遇到如今渐渐日益频繁出现的相反的情形时,她通常就几乎总是忧伤地说:“又是什么都没碰。”

虽然格里高尔无法直接获得什么消息,他却从隔壁房间偷听到某些话,他一听到哪儿有说话的声音,便立刻跑到那个房间的房门旁边,把整个身子贴在门上。特别是在头几天,几乎没有哪次谈话不是在一定程度上涉及到他的,即便只是秘密地谈到他。整整两天,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可以听到,全家人在商量该怎么办;但是即便在饭前饭后人们也在谈论这同一个题目,因为总是至少有两个家庭成员待在家里,这大概是由于谁也不想单独待在家里的缘故吧,而且大家也绝不会全都离开这寓所。女仆也在第一天——不完全清楚,对于所发生的事她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马上就乞求母亲立刻辞退她,而当她一刻钟以后辞别的时候,她眼泪汪汪感谢受到辞退,就像感谢人们在这里为她做了一件大好事那样,并且在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做的情况下居然发了一个可怕的誓言,说是她决不向任何人泄露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情况。

现在妹妹也得帮着母亲做饭了;其实这也并不很费事,因为人们几乎什么也不吃。格里高尔一再听到,一个人怎样徒劳地劝另一个人吃饭,得到的回答总不外是:“谢谢,我饱了。”或诸如此类的话。饮料大概是什么也不喝的了。妹妹经常问父亲,他想不想喝啤酒,她自告奋勇,说要亲自去买,她见父亲不吭声,为了打消父亲的顾虑她便说她也可以让看门的女人去买,但是这时候父亲终于断然地说了一个“不”字,于是大家就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在第一天,父亲便既向母亲也向妹妹说明了家庭的经济现状和前景。他时不时从桌子旁边站起,拿来一份什么凭据或一本什么备忘记事本,这些东西都放在一只小小的保险箱里,这是五年前他的公司破产时保存下来的。可以听到,他怎样打开那把复杂的锁,拿走寻找的物件后又将其锁上。父亲的这些说明部分是格里高尔遭囚禁以来所听到的第一个令人愉快的消息。他本来以为那家公司没给父亲留下一丁点儿财产,起码是父亲没对他说过任何与此相反的话,而格里高尔则自然也没向他问起过这件事。当初格里高尔一心只想着要竭尽全力,让家里人尽快忘掉父亲事业崩溃使全家沦于绝望的那场大灾难。所以他以不寻常的热情投入工作,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从一个小办事员变成一个旅行推销员,从此自然便有了更多的赚钱的机会,他在工作上的成就立刻便以佣金的形式转化成现金,可以放在家里桌上呈现在惊诧而又喜悦的家人面前。那真是无比美好的时刻,这样美好的时刻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至少没有这般风光地出现过,虽然格里高尔后来挣钱很多,他有能力承担并且也确实承担了全家的开支。家里人也好,格里高尔也罢,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嘛,人们感激地接过这钱,他乐意交付这钱,可是一种特殊的温暖感却怎么也生不出来了。只有妹妹还令格里高尔感到十分亲近,他秘密盘算着,想在明年送她到音乐学院去学习,她跟格里高尔不一样,她酷爱音乐,拉得一手好小提琴,进音乐学院学习势必要花一大笔钱,他会想别的法子筹措这笔钱的。格里高尔在城里短暂逗留期间,在和妹妹谈话中间就经常提到音乐学院,但是始终只把这当作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美梦;这种不着边际的话父母连听都不愿意听;但是格里高尔却念念不忘这件事,打算在圣诞前夜隆重宣布这件事。

就在他挺直身子紧贴在门上倾听的当儿,他在脑海里转悠着这些在他当前的状况下完全是毫无用处的念头。有时他疲惫不堪,实在无法注意倾听,便懒懒地把头靠在门上,但是立刻又将它挺直,因为连他由此而引起的那个小小的响声也让隔壁听见了,这响声竟让所有的人都沉寂了下来。“现在他又在干什么了?”稍过片刻父亲说,这话显然是对着门说的,随后这中断了的谈话才又渐渐恢复。

于是格里高尔充分了解到——因为父亲惯常重复自己说过的话,部分是因为他自己已经很久没接触这些事情了,部分也因为这一切母亲并非听了一遍马上就明白——尽管遭到了种种不幸,还是从旧日的岁月里积攒下了一笔当然是相当微不足道的财产,在这期间没有动用过的利息使这笔财产略微有所增加。但是除此之外,格里高尔每月拿到家里来的钱——他自己只留几个零用钱——没有完全花掉,并且已经攒成一笔小小的资金。格里高尔在他的门后频频点头,对这种意想不到的谨慎和节俭感到喜悦。他原本可以用这些多余的款子再还掉一些父亲欠经理的债务的,他摆脱掉这个职务的那个日子也就可以早早地到来,但是现在看来,父亲作了这样的安排,这无疑好多了。

可是要让一家人靠吃利息过日子,这笔钱还远远不够;这笔钱也许可以维持全家一年,至多两年的生计,没法再多了。所以这只是一笔不可轻易动用、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钱;过日子的钱人们还得去挣。而父亲虽然身体健康,但是已经年迈,他已经五年没做什么事,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会有什么作为了。在这五年里,在他劳累而无成就的一生中初次享受安逸的这五年里,他发胖了,并且因此而变得动作相当迟钝。年迈的母亲患有气喘病,在家里走动都很困难,每隔一天就要呼吸不畅躺在靠近敞开的窗户旁的沙发上休息,难道还要让她出去挣钱?妹妹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她应该安享她迄今为止的这种生活方式,穿得漂漂亮亮,睡得安安稳稳,帮忙做做家务,参加一些不太花钱的娱乐活动,尤其是要拉拉小提琴,难道要妹妹出去挣钱吗?只要一谈到这种出去做工挣钱的必要性,格里高尔便放开门,一头扑到门旁那张凉丝丝的沙发上,因为他羞赧和伤心得浑身燥热。

在漫漫长夜里他往往整宵整宵躺在那儿,一刻也不睡,只是一连几小时在皮面上蹭来蹭去。要不他就不辞辛劳将一把椅子推到窗口,然后就爬到窗台上,把背顶住椅子,靠在窗户上,显然是企图回忆从前临窗眺望时的那种自由舒畅的感觉。因为他看哪怕只是稍许远一些的东西确实一天天越来越模糊了;从前他常常诅咒街对面那座医院,因为它老是逼近在他眼前,现在他却压根儿再也看不见它了,倘若他不是分明知道自己住在这条寂静,而完全是在市区的夏洛蒂街,他便会以为窗户外面是一片荒漠,灰蒙蒙的天空与灰蒙蒙的大地浑然成为一体。细心的妹妹只是两次看到椅子放在窗口,她就每次打扫完房间后把那把椅子重新丝毫不差地放回到窗口,甚至从此还让里面那层窗户开着。

若是格里高尔可以和妹妹说话并感谢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他也许心里还会好受些;可是现在他却感到很痛苦。妹妹当然试图尽量抹掉整个事件中的那种令人难堪的成分,时间过得越久,她这一点自然也就做得越成功,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切格里高尔也看得透彻得多了。她走进房间的那个样子就已经令格里高尔感到惊骇。她刚刚走进房间,便不失时机地急忙将各扇房门关上,可见她平时多么留意,不让任何人看到格里高尔房间里的样子,随即便直奔窗口,仿佛她要窒息了似的猛一把打开窗户,尽管天气还相当寒冷,也要站在窗口停留片刻,作深呼吸。她每天这样奔跑、喧哗惊吓格里高尔两次;整个这段时间里他在长沙发下哆嗦,心里却分明知道,她只要能在一个格里高尔待着的、窗户紧闭的房间里逗留,她是一定不会这样来搅扰他的。

有一回,大概在格里高尔变形一个月以后,其实这时她已经没有理由见到他再吃惊了,她比平时进来得早了一些,恰好看到格里高尔一动不动、模样可怖地站立着向窗外张望。倘若她看到他待在那儿妨碍她立刻开窗所以就不进来了,对此格里高尔倒也就不觉得意外了,可是她不单单是不进来,她甚至还吓得朝后一退并随手关上了门;一个陌生人见了简直会以为格里高尔是埋伏在那里等候她并且想咬她一口呢。格里高尔当然马上就藏到长沙发下面,可是他不得不一直等到中午才看见妹妹重新进来,她似乎比平时烦躁不安得多了。从中他认识到,他的模样还一直让她感到不堪忍受,今后也必定会依然让她感到不堪忍受,还认识到她一定得十分地克制自己,才不致一看到他从长沙发下探出的哪怕只是他全身的那一小部分便逃离而去。为了连这个情景也不让她看见,有一天他用自己的后背——他做这桩活儿花了四个小时——把床单拖到长沙发上,将它铺得完全可以遮住他的身体,妹妹即使弯下腰来也不会看得见他。如果她认为没有必要铺上这条床单,她就会将它撤走,因为对于格里高尔来说这样把自己完全封闭住绝不是什么开心的事,这是明摆着的嘛,可是她却让床单这么铺着,没去动它,当有一次格里高尔用头小心翼翼把床单拱起来一些想看看妹妹对这一新措施有什么反应时,他甚至以为看到了一丝感激的目光。

在头十四天里父母鼓不起勇气进来看他,他经常听到,他们怎样充分赞赏妹妹现在所做的工作,而这以前他们一直是经常对妹妹感到恼火,因为他们一直觉得她是一个没多大用处的女孩子。可是如今,就在妹妹在那儿打扫的当儿,两个人,父亲和母亲,便常常等候在格里高尔的房门口,她一出来就不得不详细讲述房间里的情形,格里高尔吃了些什么,这一回他行为举止怎么样,是否多少有些好转的迹象。母亲倒是相当早地就想来看望格里高尔,但是父亲和妹妹起先举出合乎情理的理由劝阻她,格里高尔十分注意地倾听这些理由,他完全赞同它们。可是后来他们就不得不用强力拖住她了,她在大声叫喊:“让我去看看格里高尔,他是我的不幸的儿子呀!你们难道不明白我必须去看他吗?”于是格里高尔便想,也许确实还是让母亲进来看看的好,当然不是每天都来,不过也许每星期一次;她各方面都比妹妹懂事多了,妹妹虽然很勇敢,可是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说到底也许只是由于少不更事才承担了一项如此艰难的任务吧。

格里高尔看母亲的愿望不久便实现了。考虑到他父母的情况,格里高尔不愿意大白天在窗户附近露面,可是爬行,他在这几平方米的地板上也爬行不了多少,这静卧不动,他在夜晚就已经难以忍受了,不久他便食不甘味,所以为了消遣他便养成了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纵横交错来回爬行的习惯。他尤其喜欢倒挂在上面天花板上;这完全不同于在地板上躺着;呼吸起来比较轻松;一阵轻微的震荡贯穿全身;处于格里高尔在那上面的这种几乎是高高兴兴、精神涣散的状态中,可能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令自己感到惊诧不已地松开细腿,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但是现在他当然完全不同于以往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甚至在这样重重的一跌时也没伤着自己。于是妹妹立即发现了格里高尔为自己找到的这项新的娱乐活动——爬行时他也会在一些地方留下他的黏液的痕迹的,她顿时便想到要尽量为格里高尔在爬行时提供方便,应该将妨碍他爬行的家具,尤其是柜子和写字台搬走。可是她一个人搬不动;请父亲来帮忙她不敢;女用人肯定不会帮她的忙的,因为这个大约十六岁的女孩子虽然自从以前的那位厨娘辞退之后勇敢地坚持下来了,但是请求主人恩准她连续不断地锁住厨房门,只有在人家特意叫她时才将门打开;所以妹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有一次趁父亲不在时叫母亲来帮忙。母亲也兴冲冲叫喊着过来,到了格里高尔的房门口却闷声不响了。妹妹自然先看了看,房间里是否一切正常;然后她才让母亲进去。这时格里高尔已经急忙将床单拉得更低些,并把它弄出更多的皱褶来,整个儿看起来确实就像一条偶然罩在长沙发上的床单。这一回格里高尔也不从床单下往外窥视了;他放弃了这一回可以见到母亲的希望,只要她来便感到分外高兴了。“来吧,我们看不见他。”妹妹说,她显然拉着母亲的手。于是格里高尔听到,这两个弱女子怎样移动那只无论如何也是沉重的旧柜子,妹妹怎样总是自己拣最重的那部分活儿干,根本不听母亲的告诫,母亲怕她过度劳累。她们搬了很久。大概干了一刻钟以后母亲说,这只柜子还是放在这里别搬走了吧,因为首先它太沉,父亲回来之前她们搬不走,让这只柜子放在房间中央就会每天都阻塞格里高尔的去路,而其次呢,根本就吃不准搬走家具是否称格里高尔的心意。说是她觉得情况恰恰相反;她一看到这空荡荡的墙壁心里简直堵得慌;干吗格里高尔就不会也有这种感觉呢,他早就习惯了这些房间里的家具了嘛,他在空落落的房间里会感到孤独的。“这样不就是,”母亲最后完全轻声地作结论说,她压根儿就几乎是在耳语,仿佛她不知道格里高尔精确的逗留地点,她想避免让他听到哪怕只是话语的声响似的,因为他听不懂她说的话,对此她深信不疑,“这样不就是,好像我们搬走家具是在表示我们放弃一切恢复健康的希望,对他撒手不管了吗?我以为,最好我们还是设法让这房间完全保持原样,以便让格里高尔一旦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来时觉得一切依然如故,就更容易忘掉其间这段时光。”

听到母亲这一席话格里高尔明白了,两个月里没有与人进行任何直接交谈,加上家庭内部的这种单调的生活,这一定完全把他搞糊涂了,因为他居然真的会要求腾清他的房间,对此他无法作出别的解释。难道他真的要让人把这间温暖的、配备着舒适的祖传家具的房间变成一个洞窟,他在这个洞窟里虽然可以向四面八方不受阻拦地爬行,可是同时也得迅速、完全地忘记自己已往的人性?他现在的确已经快要忘却了,仅仅是这久已不曾听见的母亲的声音才使他醒悟过来。什么东西也别搬走;一切必须保持原样;家具对他的状况的这些良好作用他不能没有;如果说这些家具妨碍他去作这种毫无意义地来回爬行的话,那么这不是什么坏事,而是一大优点。

但是可惜妹妹持不同看法;她已经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地养成了在父母面前谈论格里高尔事务时以专家身份出现的习惯,所以现在听了母亲的建议妹妹也有充分的理由坚持不仅搬走她起先独自想到的柜子和写字台,而且也坚持搬走全部家具,只留下那张必不可少的长沙发。促使她提出这一要求的当然不仅仅是孩子气的倔强以及那种在最近如此意想不到和含辛茹苦获得的自信;她也确实观察到格里高尔爬行需要许多地方,而这些家具他却显然根本用不着。但是也许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们的那种耽于梦想的意识也起了一定的作用,这种意识一有机会便要寻求满足,现在葛蕾特受它诱惑,想让格里高尔的情况激起人们更大的惊恐,然后就可以为他做比迄今更多的事。因为进入一间格里高尔完全独霸这空荡荡的墙壁的房间里去,大概除了葛蕾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做的了。

因此她不让母亲动摇自己的决心,母亲在这间房间里惴惴不安似乎也没有主见,不久便沉默不语,竭尽全力帮助妹妹把柜子搬出去。唔,不得已时这柜子格里高尔可以不要,可是这写字台得留下。妇人们哼哧哼哧推着这柜子刚离开房间,格里高尔便从长沙发下探出脑袋,想看一看,他怎样才能小心谨慎、尽量妥善地干预此事。可是不幸的是,偏偏母亲先回来,葛蕾特则在隔壁房间里抱住那只柜子,独自将它摇来晃去,当然丝毫也搬不动它。可是母亲没看惯他的模样,他会把她吓出病来的,所以格里高尔惊恐万分,急速缩到长沙发的另一端,但是已经无法阻止床单在前面略微晃动。这就已经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怔住了,静静地站住片刻,随后走回到葛蕾特那边去。

尽管格里高尔一再默默对自己说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不过就是搬动了几件家具罢了,可是他不久不得不承认,妇人们的这阵来回走动,她们的轻声叫喊,家具在地板上的扒抓却像一阵巨大的、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喧闹对他产生影响,他拚命把头和腿蜷缩成一团,将身体贴近地面。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切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她们搬出他房间里的全部家具;拿走他喜欢的一切东西;那只放弓形细齿锯和别的工具的柜子已经让她们给搬出去了;现在她们正在拧松已经埋紧在地板上的那张写字台,他作为商学院学生,作为市立中学学生,甚至作为国民小学学生就已经在这张写字台上写作业了。这时他确实没有时间去审核这两位妇女所抱有的良好意图了,况且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她们的存在,因为她们由于精疲力竭干活时已是哑然无语,人们只听见她们沉重的脚步声。

于是他就这样突然冲了出来——妇人们正靠在隔壁房间里的写字台上稍事喘息,四次改变行走方向,他的确不知道,他应该先拯救什么,这时他看到此处已是空落落的墙上醒目地挂着那位穿一身毛皮衣服的女士的画像,便急忙爬上去,紧紧地贴在镜框玻璃上,那玻璃粘住他,令他那热烘烘的肚子感到很舒服。至少这幅现在完全让格里高尔遮盖住了的画像如今是谁也拿不走了吧。他把头转向起居室门,以便观看她们如何回来。

她们没有休息很久便回来了;葛蕾特用胳膊揽住母亲,几乎托住了她。“我们现在拿什么呀?”葛蕾特边说边环顾四周。这时她的目光和墙上格里高尔的目光相遇。大概只是由于母亲在场她才保持镇静,向母亲低下头去,以便阻止母亲东张西望,并且未加考虑地说道,声音中却是带着颤抖:“来,我们还是暂且先回到起居室里去吧?”对于格里高尔来说葛蕾特的意图是清楚的,她想把母亲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将他从墙上轰下去。唔,让她来试试看!他趴在他的画像上,决不松开它。他还想扑到葛蕾特的脸上去呢。

但是葛蕾特的话反而让母亲感到不安,她走到一边,一眼看见印花墙纸上那个巨大的棕色斑点,她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意识到她看到的是格里高尔,便扯开轻微沙哑的嗓门喊道:“啊,天哪,啊,天哪!”随即便好像完全绝望似的张开双臂,一头栽倒在长沙发上,不动弹了。“你,格里高尔!”妹妹举起拳头,目光炯炯地说。这是自变形以来她直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跑到隔壁房间里去拿某种可以使母亲苏醒过来的香精;格里高尔也想帮忙——还有时间可以去拯救这幅画像;可是他粘紧在玻璃上,不得不使了很大劲才挣脱开来;随后他又跑进隔壁房间,仿佛他像已往那样可以给妹妹出个什么主意似的;可是后来却只得无可奈何地站在她后面;她正在各种各样的小瓶子堆里翻寻着,她一转过身来,便吓了一大跳;一只瓶子掉在地上,摔碎了:一块碎片划破了格里高尔的脸,一种不知什么腐蚀性的药水环绕他四周流过;葛蕾特未敢多加逗留,拿起尽可能多的小瓶子,抱着它们直奔母亲那间房里而去,那门她用脚砰地踢上。如今格里高尔和母亲隔开了,由于他的过错母亲也许濒临死亡边缘;那门他不敢开,他生怕会吓跑了必须待在母亲身边的妹妹;除了等待,他现在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受到了自责和忧愁的压抑,他开始爬行起来,他到处爬,在墙上、家具上和房间天花板上爬,最后在绝望中,他觉得整个房间已经开始绕着他旋转起来,便掉下来摔在那张大桌子的中央。

过了一小会儿工夫,格里高尔软弱无力地躺着,四周一片寂静,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门铃响了。那女孩当然是把自己锁在厨房里的,所以葛蕾特只好去开门。父亲来了。“出了什么事了?”他张口就问;想必是葛蕾特的那副神态向他泄露了天机。葛蕾特闷声闷气回答,显然她是把脸贴在父亲的胸脯上了:“母亲刚才晕了过去,不过这会儿好些了。格里高尔逃出来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父亲说,“我一直告诉你们的嘛,可是你们女人就是不愿意听。”格里高尔明白,父亲把葛蕾特的过于简短的说明往坏的方面作解释,以为格里高尔犯了什么暴力行为了。所以现在格里高尔必须设法平息父亲的怒气,因为他既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向他作解释。于是他便躲避到他的房门口,蜷缩在门边,以便让父亲从门厅走进来时立刻可以看到,格里高尔怀有最良好的愿望,一心想着立刻返回自己的房间,没有必要将他驱赶回去,人们只需打开房门,他立刻就会进去的。

可是父亲没有心情注意这种细腻的情感。“啊!”他一进门就喊,声音里仿佛既有愤怒,也有喜悦。格里高尔把头从门上缩回来,抬起它来瞧父亲。他确实没有想象到父亲会是这样,会是他现在站在这儿的这副模样;诚然,最近他只顾得新奇地爬来爬去,竟忘了像从前那样去关心寓所里别处发生的事,其实本应对情况变化有所思想准备的。但是,但是,这还是父亲吗?还是这同一个男子吗?从前每逢格里高尔动身出差,他便总是疲惫不堪地蒙头躺在床上;晚上回来时他总是身穿睡袍坐在靠背椅里迎候他,压根儿就不太能站起来,而是只抬一抬胳臂表示高兴;在一年里几个星期天以及重大节日全家难得在一起散步时,他在其实已经走得很慢的格里高尔和母亲之间总是还要走得更慢一些,裹着他那件旧大衣,小心翼翼拄着拐杖艰难地向前移动步子,每逢他想说什么话,几乎总是站住脚,让陪同他的人聚拢在自己周围。可是现在他身板挺得相当直。穿一身绷得紧紧的金钮扣蓝制服,这是银行杂役的装扮;一个厚实的双下巴鼓出在上衣硬领外面;浓密的睫毛下一双黑眼睛射出活泼、专注的目光;那一头平时乱蓬蓬的白发梳成了整整齐齐、油光闪亮的分头。他将他那顶绣有金色交织字母,大概是一家银行名号首字母的帽子顺着弧线抛过整个房间扔在长沙发上,将那件长长的制服上衣的下摆往后一甩,双手插在裤袋里,板着面孔朝格里高尔走去。他大概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过他却把脚抬得老高,格里高尔吃惊地看着他那巨大的靴后跟。然而他不多耽搁时间,他从他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起便知道,父亲认为对他只宜采取极端严厉的态度。因此他便在父亲前面奔走,父亲站住就停下,只要父亲一走动便又急忙向前奔走。他们就这样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没有做出什么重大的动作来,甚至由于行走速度很慢整个儿这件事就不像是一种追逐。所以格里高尔也暂且待在地板上,尤其是因为他害怕父亲可能会把往墙上或天花板上逃跑看作是特别恶劣的行径。可是格里高尔不得不暗暗对自己说,甚至连这种奔走他也坚持不了多久;因为父亲跨出一步,他就得完成大量的动作。他已经开始感到气喘了,从前他的肺也不太好。他正这样跌跌撞撞地往前冲,为了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奔走上,眼睛几乎不睁开;他愣怔怔的,除了奔跑根本就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拯救自己;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是可以随便上墙的,这里的墙壁当然都让精雕细镂、布满尖角和花边的家具挡住了。这时,有什么东西轻轻抛出,飞落在紧挨着他身边的地方,在他前面滚动起来。那是一只苹果;立刻又有第二只向他飞来;格里高尔惊吓得站住了;继续奔走是没有用的,因为父亲已下定决心要轰炸他。他用餐具柜上水果盘子里的苹果装满了自己的衣袋,也不好好瞄准,便将苹果一只一只地扔将出来。这些小红苹果像带了电似的在地板上到处滚动,互相磕碰。一只扔得不太用力的苹果轻轻触到了格里高尔的后背,但是没有伤着他便滑了下去。紧接着又飞来的一只简直陷进他的后背去了;格里高尔想挣扎着往前爬,仿佛一换地方这突如其来的、难以置信的疼痛便会消失似的;然而他却觉得自己好像被钉住在原地,便六神无主地瘫倒在地上。他只是在投出最后一瞥时还看到,他的房门被突然用力拍开,母亲抢在尖叫着的妹妹的前头跑了过来,身穿内衣,因为为了在她失去知觉时好让她呼吸舒畅些,妹妹已经把她的衣服解开了,他还看到,母亲随后便向父亲奔去,在奔跑的路上她那已解开的衣裙一件接着一件滑落到地上,绊着衣裙向父亲扑过去,抱住他,紧紧地搂住他——可是这时格里高尔的视力已经衰退——双手抱住父亲的后脑勺请求饶格里高尔一命。

格里高尔所遭受的使他吃了一个多月苦头的重创——那只苹果作为可以看得见的纪念品还一直留在他身上,因为没有人敢取走它——好像使父亲也想起了格里高尔尽管具有他目前这种可悲的、令人憎恶的形态,却依然是家庭的一个成员,人们不可以把他当敌人对待,而是应该把吞下并忍受厌恶、彻底忍受厌恶看做是家庭义务的准则。

现在格里高尔由于受了伤,也许永远丧失了灵活行动的能力,眼下他像一个老弱病残,需要用好多分钟才能横贯他的房间——在高处爬行已是不可能,可是他为自己状况的这种恶化还是得到了一种在他看来完全足够的补偿,这就是每到傍晚时分那扇他惯常在一两个小时前便加以严密观察的起居室门便会打开,致使他躺在自己房间里的暗处,不为起居室里的人所看见,但他可以看见全家人坐在照亮的桌子旁边,可以倾听他们的谈话,可以说这是得到全体应允的,所以完全不同于已往。

不过,这不再是昔日那种轻松活泼的闲谈,已往每逢格里高尔在小小的旅店房间里不得不疲惫不堪地钻进潮湿的被窝里时便常常怀着几分渴念想到那样的情景。他们现在往往很沉默。吃罢晚饭后不一会儿父亲便在扶手椅里睡着了;母亲和妹妹相互告诫保持安静;母亲把头低低地俯在灯下,给一家时装店缝制精致的内衣;已经当上了售货员的妹妹在晚上学习速记和法语,将来也许可以谋到一个较好的职位。有时父亲醒过来,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睡了一觉了似的,对母亲说:“你今天又干了这么多针线活!”说罢立刻又睡着了,母亲和妹妹则神色疲倦地相视一笑。

父亲怀着一种固执,在家里也不肯脱掉他那身制服;睡袍一无用处地挂在衣钩上,而他却穿戴得整整齐齐在座位上打瞌睡,仿佛时刻准备着应差,在这里也等候着上司的吩咐似的。因此,虽然有母亲和妹妹悉心保护,他那身一开始就不是簇新的制服还是渐渐显得脏了起来,格里高尔常常整夜整夜地望着这身沾着层层污渍、闪着经常擦拭的金钮扣亮光的衣服,老人就穿着这身衣服极不舒服却又极安宁地睡觉。

时钟一敲十点,母亲便轻声细语,设法唤醒父亲,随后便劝说父亲上床睡觉,因为这里睡不安稳,父亲六点就要上班,极其需要睡个安稳觉。但是由于自从他当上杂役以来便犯上了这种犟脾气,他总是坚持要在桌子旁边多待一会儿,尽管他通常都会睡着,后来反正得花九牛二虎的力气才能说动他以床换扶手椅。不管母亲和妹妹怎样和声细语劝诫他,催促他,他总要慢慢摇上一刻钟脑袋,闭上双眼,不站起来。母亲扯他的袖管,对着他的耳朵说些奉承拍马的话,妹妹放下功课过来帮助母亲,可是父亲就是不听劝告。他更深地沉陷在他的扶手椅里。直到妇人们抓住他的胳肢窝,他才睁开眼睛,交替着望望母亲和妹妹并惯常说:“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我的平静的晚年。”于是在这两位妇人的搀扶下,他站起身来,颇费周折,仿佛他对他自己便是极沉重的负担似的,让妇人们一直扶到门口,在那里挥手叫她们回去,独自继续往前走,而母亲和妹妹则急忙分别扔下针线活和笔,追上父亲,以便继续助他一臂之力。

在这个操劳过度、疲倦不堪的家庭里,除了做些必不可少的事以外,谁还有时间去为格里高尔操更多的心呢?家庭开支日益紧缩;女仆给辞退了,一个蓬着满头白发、高大瘦削的老妈子一早一晚来干些最粗重的活儿;所有其余的家务活儿都由母亲在干完众多的针线活儿之余承担起来了。甚至从前每逢参加娱乐活动和节日庆典母亲和妹妹欢欢喜喜佩戴的那些各色家庭首饰也变卖掉了,这是格里高尔晚上从大家对各件首饰达到的卖价的议论中得知的。但是最感头痛的事却是,人们无法离开这幢对于眼下的境况来说太大的寓所,因为实在想不出什么迁居格里高尔的招儿来。但是格里高尔分明看出,妨碍迁居的不仅仅是因为顾及到他,因为用一只带几个通气孔的合适的板条箱很容易就可以把他装运走的;阻止家里人搬行的主要原因其实是那种完全绝望的情绪以及他们受到了在整个亲戚和熟人圈里谁也没有遭受过的一种不幸的打击的这个念头。世人要求穷人所做的一切,他们正最大限度地尽力去做,父亲给银行小职员们送早点,母亲含辛茹苦地为陌生人缝内衣,妹妹按照顾客的命令在柜台后面跑来跑去,但是再做更多的事家里人是力不从心了。每逢母亲和妹妹将父亲送上床之后重又返回来,放下手头的活计,靠近在一起,已经是脸颊贴着脸颊地坐着的时候,母亲便指着格里高尔的房间说:“葛蕾特,把那儿的门关上。”每逢格里高尔又身处黑暗之中而隔壁妇人们涕泪交流或欲哭无泪地凝视着桌子的时候,格里高尔便觉得背上的伤口好似重新疼痛起来。

夜晚和白昼格里高尔几乎都是无眠地度过的。有时他想到在下一回开门时要完全像从前那样把家里的担子挑起来;经过了长时间之后,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经理和秘书主任,公司伙计和学徒,那个理解十分迟钝的听差,别家商号里的两三个朋友,外省一家客店里的一个侍女,一个可爱的、萍水相逢的女子,一家帽子商店里的一位女出纳员,他严肃认真而过分缓慢地向她求过爱——他们全都和陌生人或已被忘却的人混杂在一起出现,但是他们全都冷冷冰冰,根本不来帮助他和他的家人,他们一消失,他便感到高兴。可是后来他又完全没有心思为他的家人分忧愁了,而是只有对他照料不周而窝了一肚子的火,尽管他想象不出他会喜欢吃什么,他却制订计划,企图进入食物贮藏室,即便不饿,也要把本该属于他的从那儿叼走。妹妹现在再也不考虑怎样才能让格里高尔吃上可口称心的饭食,她总是在早晨和中午去商店上班前急急忙忙用脚往格里高尔的房间里随便推进一点吃的,晚上根本不管这食物是否只是尝了几口,还是——大多数情况下——连碰也没碰一下,她便一挥扫帚将其扫了出去。她现在总是在晚上打扫这间房间,打扫起来简直是快得不能再快了。一条条肮脏的条纹沿墙伸展,到处都是一团团尘土和垃圾。起先,在妹妹到来时格里高尔总待在这类特别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算是以这样的位置提出一种指责吧。但是他大概可以在那儿待上几个礼拜,妹妹也不会有所改进的;她分明和他一样看到这污秽的环境了,可是她已经打定主意随它去了。然而她却带着一种在她身上完全是新的、压根儿就已经侵袭了全家的敏感维护着自己的这个打扫格里高尔的房间的特权。有一回母亲彻底打扫了一下格里高尔的房间,其实也不过就是用了几桶水的事儿——这一片湿漉漉的当然也伤害了格里高尔,他摊开身子、懊恼不堪、一动不动地躺在长沙发上,于是母亲却不免像受到惩罚似的十分难过,因为晚上妹妹刚发现格里高尔房间里的变化,便一脸委屈地跑进起居室,不顾母亲举起双手苦苦央求,号啕大哭起来,父母——父亲当然已经从扶手椅里惊起——起先惊讶地、无可奈何地在一旁看着,后来他们也开始按捺不住了,父亲责备右边的母亲没让妹妹去清扫格里高尔的房间;随后便大声呵斥左边的妹妹,说是再也不许她去打扫格里高尔的房间;母亲则试图把激动得不能自制的父亲拉到卧室里去;妹妹啜泣得身子发抖,用自己的小拳头捶打桌子;格里高尔气得嗷嗷直叫唤,因为竟没有人想到要去把门关上,以避免让他看到这副景象听到这场吵闹。

可是,即使妹妹一天上班回来疲惫不堪,懒得像先前那样去照料格里高尔,母亲也大可不必越俎代庖嘛,格里高尔不会受冷落的呀。因为有老妈子在呢。这位老寡妇在其漫长的一生中凭着她那副强壮的骨骼多半已经饱经风霜,不会对格里高尔怀有什么憎恶的。有一回她并非出于好奇,而是纯属偶然地打开了格里高尔的房门,一看到惊诧不已、没受人驱赶便开始来回奔走的格里高尔,便交叉着十指搁在胸前,惊讶地站住了脚。从此她便总是不失时机经常在早、晚稍稍打开房门,匆匆朝里瞥一眼格里高尔。起先她也招呼他往自己身边走拢过来,用她大概自以为是客气友好的话,诸如:“过来吧,老屎壳郎!”或者“你们瞧这老屎壳郎!”对于这类话语格里高尔丝毫不予理睬,而是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仿佛房门根本就没有打开似的。别让这老妈子兴致一来就这样无聊地骚扰他呀,应该命令她天天打扫他的房间嘛!有一回,是在清晨——一阵急骤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也许已经是春天即将来临的一个征兆吧——老妈子又絮絮叨叨啰唆开了,格里高尔好不恼怒,他向她转过身去,像是要进行攻击似的,动作当然迟缓、羸弱无力。可是这位老妈子非但面无惧色,反而高高举起放在门旁的一把椅子,瞧她张大着嘴站在那儿的那副架势,她的企图十分明显,她手里的这把椅子不砸在格里高尔的后背上,她是不会把嘴闭上的。“不再往前走啦?”看到格里高尔又转过身去时她问,这才心平气和地把椅子放回墙角。

格里高尔几乎什么也不吃了。只是当他偶然从已准备好的食物旁边经过时,他才玩儿似的往嘴里送上一口,在嘴里将它衔上几个小时,然后往往又将它吐掉。起先他想,是对他房间里的这种状况感到的悲痛才使他没有胃口吃饭,可是恰恰是对房间里的这些变化他很快就不以为意了。人们已经养成了把别处放不下的东西放到这间房间里来的习惯,这类东西现在多得很,因为他们把寓所里的一个房间租给了三个房客。这样一本正经的先生——三个人全都蓄着大胡子,这是格里高尔有一次从门缝里看到的——非常讲究整洁,不仅他们的房间要整洁,由于他们既然已经住进这儿来了,所以就要求整个寓所,尤其是厨房,都要井然有序。无用的,尤其是肮脏的杂物他们容忍不了。况且绝大部分生活用品他们都是自己带来的。由于这个原因,许多物件就变得多余了,这些东西卖起来虽然不值几个钱,可是他们也不愿意将它们扔掉。所有这些东西都塞进格里高尔的房间里。厨房里的煤灰箱和垃圾箱同样也是如此。只要是眼下用不着的东西,做事总是急急忙忙的老妈子便干脆往格里高尔的房间里一扔了事,幸亏格里高尔往往只看见那件有关的物件和拿住它的那只手。老妈子也许是想什么时候有机会再来拿走这些东西或者一下子把它们一古脑儿全扔出去,可是实际上它们经由她头一回一扔,扔到哪儿便一直一动不动待在那儿了,如果不是格里高尔蜿蜒穿行于这堆破烂货之中,使它们有所移动的话,起先是迫于无奈,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可以自由爬行的地方,后来却是带着越来越大的乐趣,虽然他在作了这样的行走之后疲倦和伤心得要死,又接连几个小时不能动弹。

由于这几位房客有时也在家里公用的起居室里吃晚饭,所以有些个夜晚起居室门一直都关着,不开门格里高尔根本也无所谓,有几个晚上门开着他也没好好加以利用,而是没让家里人察觉,在他那间房间里最昏暗的角落里一躺了事。可是有一回老妈子让起居室门敞开了一点点。当那几位房客晚上进来,点亮了灯的时候,那扇门依然这么开着。他们坐在桌子的上首,这是从前父亲、母亲和格里高尔坐的地方,展开餐巾,拿起刀叉。母亲端着一碗肉立刻出现在门口,妹妹端一大满盆土豆紧随其后。食物热气腾腾。房客们向摆在他们面前的碗盆俯下身,仿佛他们要在吃食之前检查一下它们似的,个头中等、在另外两位心目中似是权威的那个,果真就在碗里切开一块肉,显然是想断定,肉是否足够熟烂,要不要退回厨房。他满意了,在一旁紧张观看的母亲和妹妹这才舒心地笑了起来。

家人们自己在厨房里吃饭。尽管如此,父亲进厨房之前先到这间房间里来,手里拿着帽子,鞠上那么一躬,绕着桌子转上那么一圈。房客们一齐站起来,嚅动着胡子嘟哝几句。当他们随后单独待在一起时,几乎完全一声不吭地吃着。格里高尔觉得奇怪,他从饭桌上的种种响声中竟一再分辨出他们牙齿的咀嚼声,仿佛这是在向格里高尔表明,吃饭是要用牙齿的,若没有牙齿即便长着最漂亮的嘴巴也是无济于事。“我有食欲,”格里高尔充满忧愁地暗自思忖,“可是不想吃这些东西。像这几位房客这样吃法,我会一命呜呼的!”

恰好在这一天晚上——格里高尔记不得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曾听到过小提琴声——厨房里响起了小提琴声。房客们已经吃罢晚饭,中等个儿已经拿出来一份报纸,给另外两位每人一张,于是他们往后一靠,一边读报一边抽烟。当小提琴开始奏响时,他们留神倾听,站起来并踮着脚尖走到门厅门口,他们挤成一团站住脚。人们在厨房里准是听到了他们的响声,因为父亲在说:“诸位听了这琴声也许觉得不舒服吧?可以马上不拉的。”“相反,”中等个儿房客说,“小姐不想到我们这儿来,到这儿房间里来演奏吗,这儿宽敞,舒适多了?”“哦,好的。”父亲说,仿佛是他在演奏小提琴似的。房客们回到房间里去,等候着。不一会儿,父亲拿着乐谱架,母亲拿着乐谱,妹妹拿着小提琴走过来。妹妹神情安详地作着演奏的种种准备工作;父母从前从未出租过房间,所以对房客客气得过了头,竟不敢坐在他们自己的扶手椅上;父亲靠在门上,右手插在紧闭着的号衣的两个钮扣间;母亲却得到了一把由一位房客递给她的椅子,坐在边上一个角落里,因为那位房客偶然把椅子放到那里,所以她也就坐在那里了。

妹妹开始演奏;父亲和母亲各自从自己那个方向密切注视着她双手的动作。格里高尔受到琴声吸引,壮起胆向前爬了几步,脑袋已经伸进起居室了。他几乎不感到惊奇,他最近居然很少体谅别人;从前这种对别人的体谅是他引以为自豪的。然而恰恰是现在这个时候他实在是应该藏起来才是,因为由于他房间里到处积满了灰尘,稍稍一动尘土便飞扬开来,他身上也蒙满了灰尘;他爬来爬去,背上和两腰沾着绒毛、发丝和残羹剩饭。他现在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白天要在地毯上擦净几次后背。尽管处于这种状态,他却毫不畏惧,在起居室无污点的地板上向前爬行了几步。

不过倒是谁也没有注意他。家里人的注意力全倾注在小提琴演奏上;而房客们则先是将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妹妹乐谱架后面很近的地方,近到他们大家简直都能看见乐谱了,这势必会妨碍妹妹的,随后便窃窃私语低着脑袋退回到窗口,他们也就待在那儿,父亲忧心忡忡地观察着他们的动静。情况确实再明显不过了。他们本以为会听到美妙动听的小提琴曲的,他们失望了,对整个儿这场表演厌倦了,只是出于礼貌才还让人扰乱自己的平静。尤其是从他们从鼻孔和嘴巴向空中吐出雪茄烟雾的那副模样中,可以推断出他们很不耐烦了。然而妹妹却演奏得十分认真,她的脸侧向一边,目光专注而忧伤地追循着一行行乐谱。格里高尔又往前爬了几下,将脑袋紧贴着地面,以便也许能与她的目光相遇。既然音乐如此打动他的心,那么他是一只动物吗?他觉得,仿佛获取久盼的不知名的食物的途径正展现在他面前。他决心要一直推进到妹妹跟前,去扯她的衣裙,以此向她暗示,她可以带着她的小提琴到他的房间里来,因为这里谁也不像他那样欣赏她的演奏。他不愿意再让她离开他的房间,至少只要他活着就不愿意;他的恐怖形象他将第一次派上用场;他要同时守卫他的房间的各扇房门,向来犯者怒吼;并且不要妹妹勉勉强强,她应该自觉自愿留在他身边;她可以和他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向他低垂下耳朵,然后他就要向她透露,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她到音乐学院去学习,倘若不是横遭不幸,他早在去年圣诞节——圣诞节已经过了吧?——当众宣布这一计划了,任何反对意见他都将置之不顾。妹妹听到之后就会感动得热泪盈眶,格里高尔就会向着她的肩膀直起身来,去吻她的脖子,打从她在店里上班以来她便一直不系丝带,敞着颈脖。

“萨姆沙先生!”那个中等个儿房客对父亲喊,不再多说一句话地用食指指着慢慢向前移动的格里高尔。小提琴声戛然而止,中等个儿房客先是摇摇头对他的朋友们笑了笑,随后便又朝格里高尔望去。父亲似乎觉得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将格里高尔赶走,而是先去安抚房客,尽管这几位房客根本没发火,他们对格里高尔似乎比对小提琴演奏更感兴趣。他急忙向他们奔去,试图用张开的胳臂把他们推到他们的房间里去,同时用他自己的身体挡住他们看格里高尔的视线。现在他们倒真的有点儿恼火了,人们不再知道,这是由于父亲的行为,还是由于他们现在才发现住在隔壁的竟是格里高尔这样的邻居。他们要求父亲作出解释,他们举起双臂,烦躁地捻着自己的胡子,只是缓慢地向他们的房间退去。这当儿,妹妹已经从演奏突然中断后陷入的迷惘中回过神来,在她懒懒散散垂着手握住了一阵小提琴和弓并继续仿佛还在演奏似的看了一阵乐谱之后,一下子迅速打起精神,将提琴搁在呼吸艰难、激烈喘息着、仍在扶手椅里坐着的母亲的怀里,跑进在父亲催促下房客们正迅速向之移近的隔壁房间里。人们看到,床上的被子和褥垫在她那双训练有素的手下飞来腾去,铺叠得整整齐齐。还没等房客们走进房间,她就已铺好床,溜了出来。父亲似乎又犯犟脾气了。他忘了对房客应有的尊敬。他一个劲儿驱赶,直至最后那个中等个儿房客在房门口重重地一跺脚,从而使父亲停住脚步。“我正式宣布,”他说,同时举起手,还对母亲和妹妹扫了一眼,“考虑到这个寓所和家庭里存在着的这种令人厌恶的状况,”——说到这里他往地板上狠狠啐了一口——“我立刻解除我的房间的租约。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天,这几天的房租我当然一个子儿也不付,不但不付,我还要考虑,我要不要向您提出什么——您相信我吧——极容易说明理由的要求。”他沉默不语,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仿佛他在等待着什么似的。他的两位朋友果真立刻插嘴说:“我们也立刻退租。”话音刚落,他便抓住门把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父亲用双手摸索着踉踉跄跄向他的扶手椅走去,一头栽进椅子里;看样子他伸开四肢似乎像平时那样在打瞌睡,但是他那颗晃荡不定的脑袋的猛烈点头表明,他根本不在睡觉。整个这段时间里,格里高尔一直静静地躺在房客们当场发现他的那个地方。对他的计划失败感到的失望,但是也许也是因长期挨饿而造成的身体虚弱,使他无力动弹。他怀着某种明确的预感,担心下一刻大家会向他发泄满腔的怒气,并等待着。就连那把在母亲手指的颤抖下从她怀里掉落下来的小提琴发出的震响,也没使他受到惊吓。

“亲爱的父母,”妹妹边说边用手拍了拍桌子算作引子,“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们也许不明白这个道理,我明白。我不愿意当着这头怪物的面说出我哥哥的名字来,所以只是说:我们必须设法摆脱它。我们照料它,容忍它,我们仁至义尽了嘛,我认为,谁也不会对我们有丝毫的指责。”

“她说得对极了。”父亲自言自语。还一直在气喘吁吁的母亲露出一种癫狂的眼神用手捂住嘴干咳起来。

妹妹急忙奔向母亲,扶住她的额头。父亲似乎听了妹妹的话产生了某些想法,坐直了身子,在吃客们吃饱喝足还未从桌上撤下去的盘子之间把玩着他那顶杂役帽,偶或向安静的格里高尔瞥一眼。

“我们必须设法摆脱它,”妹妹如今是专对父亲说,因为母亲在咳嗽什么也听不见,“它还会要了你们俩的命的,我分明看到了这个结局。如果人们已经不得不在干着这么繁重的工作,像我们大家这样,那么人们就不能还在家里忍受这没完没了的折磨。我也受不了了。”说罢,她号啕大哭起来,眼泪掉在母亲的脸上,她用机械的手势动作擦拭母亲脸上的泪水。

“孩子,”父亲同情地、充分理解地说,“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

妹妹只是耸耸肩膀表示一筹莫展,刚才她还信心十足,现在这一哭反倒没辙了。

“如果他懂我们的话!”父亲半带着询问的口吻说;妹妹哭哭啼啼使劲一挥手,表示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他懂我们的话,”父亲重复说着,并通过闭上双眼接受妹妹认为这事不可能的信念,“那么倒也许可能和他达成一个协议。可是这……”

“他必须离开这儿,”妹妹喊道,“这是惟一的途径,父亲。你只需抛开以为这是格里高尔这个念头。我们这么久一直相信这一点,这是我们真正的不幸。可是这怎么会是格里高尔呢?如果这是格里高尔的话,他早就会认识到,人和这样一只动物是不可能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就会自愿跑掉了。我们就没有哥哥,但是能继续生活下去,会缅怀他。可是这只动物现在却在迫害我们,驱赶房客,显然是想占领整幢寓所,让我们露宿街头。你瞧,父亲,”她突然尖叫起来,“他又来了!”在一阵完全令格里高尔不可思议的惊恐中,妹妹甚至离开了母亲,简直是推开了她的扶手椅,仿佛她宁肯牺牲母亲也不愿待在格里高尔身旁似的,并急忙奔到父亲背后,父亲只是由于她的态度才情绪激动起来,也站起身,像是保护妹妹似的在她身前略略举起双臂。

可是格里高尔根本不想吓唬什么人,更不想吓唬妹妹。他只不过是开始转身,想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不过这动作显得很引人注目,因为由于身上有伤残,在做艰难的转身动作时他不得不用脑袋来帮忙,他多次抬起头来并用头撞击地面。他停下来,环顾四周。他的良好意图似乎让人给看出来了;这只是一种瞬间的惊恐。如今大家都默默而忧伤地望着他。母亲伸出并拢着的双腿,躺在她的扶手椅里,她疲惫不堪地几乎阖上了眼睛;父亲和妹妹并排坐着,妹妹用手搂着父亲的脖子。

“现在我也许可以转过身去了吧!”格里高尔边想边重新开始干了起来。他抑制不住因过度劳累而发出的喘息声,也不得不时不时歇一口气。不过倒也没有人在催他,一切全听凭他自己做主。当他完成了转身动作时,便立刻开始径直往回爬去。他对自己和房间之间的距离之大感到惊异,根本就不明白,他身体这样虚,刚才是怎么几乎不知不觉走完同样这段路的。一心只惦记着赶快爬行,他几乎没注意,现在家里人不说话不吭声不骚扰他。当他已经到达门口时,他才扭过头来,没完全扭转过来,因为他觉得脖子变僵硬了,不过他总算还看到,在身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有妹妹站了起来。他最后瞥了母亲一眼,母亲完全睡着了。

他刚进入房间,房门就被急速关上,闩上门闩,锁了起来。听到身后这突如其来的嘈杂声,格里高尔大吃一惊,他的细腿顿时都发软了。是妹妹这么迅捷地采取了行动。她早已站直身子等着,然后她灵巧敏捷地向前跨出几步,格里高尔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她一边转动锁眼里的钥匙,一边朝父母喊了声“终于锁上了!”

“现在怎么办?”格里高尔自言自语,在黑暗中环顾了一下四周。不久他便发现,他现在几乎再也动弹不了了。他对此不感到惊异,他反倒觉得,他迄今居然一直能用这些细腿活动,这才是不自然的。此外他感到相当舒适。他虽然感到浑身疼痛,但是他觉得,疼痛仿佛正在渐渐减轻,最终似乎会完全消失。背上那只烂苹果以及四周蒙上了软乎乎的尘土的那个发炎的部位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他怀着深情和爱意回忆他的一家人。他认为自己必须离开这里,他的这个意见也许比他妹妹的意见还坚决呢。在钟楼上的钟敲响凌晨三点之前,他便一直处于这种空洞和平和的沉思状态中。窗户外面的朦胧晨曦他还经历着了。然后他的脑袋便不由自主地完全垂下,他的鼻孔呼出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

当清晨老妈子来时——纯粹由于力气大和性子急,不管人们怎么求她别这样,她总是乒乒乓乓摔门,整幢寓所里她一来别人就再也甭想睡安稳觉,她在做这次寻常的短暂访问时起先没发现格里高尔有什么异样。她以为,他故意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装出一副大受委屈的样子;她相信他具有一切可能具有的理解力。由于她偶然在手里握着那把长扫帚,所以她就试图站在门口用它逗格里高尔发痒。当这么逗还不起作用时,她火了,便使劲捅了捅格里高尔的身体,当她很快便弄清了事情真相,就睁大着眼睛,吹了一声口哨,但没有多耽搁时间,而是一把推开卧室房门,扯着大嗓门朝黑暗中嚷嚷:“你们快来瞧瞧吧,它死了;它躺在那儿,完全没气了!”

萨姆沙夫妇在双人床上坐直身子,先从老妈子带来的惊吓中镇定下来,才慢慢领悟到她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可是随后萨姆沙夫妇便各自急忙下床,萨姆沙先生将毯子往肩上一披,萨姆沙太太只穿睡衣便出来,他们就这样走进格里高尔的房间。这当儿,起居室的门也开了,自从房客们住进来后葛蕾特便一直睡在那儿;她完全穿好了衣服,仿佛她根本就不曾睡觉似的,她那张苍白的脸也似乎证明了这一点。“死了?”萨姆沙太太边说边抬头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老妈子,虽然一切她都可以自己检验,而且甚至不用检验也可以看得出来。“我是这么认为,”老妈子一边说,一边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话还用扫帚把格里高尔的尸体往旁边推移了一大段距离。萨姆沙太太做了一个仿佛想拉住那把扫帚的动作,但没去拉。“唔,”萨姆沙先生说,“现在我们可以感谢上帝了。”他画了一个十字,那三个妇女学他的样。葛蕾特目不转睛望着那尸体说:“你们看,他多瘦呀。这么长时间里他什么东西也没吃。食物拿进去了,又原封不动地拿了出来。”格里高尔的身体果然完全干瘪,人们现在才真正看出这一点,现在这身体不再由细腿们抬高,而且此外也没有任何东西转移视线了。

“来吧,葛蕾特,到我们房间里来一下。”萨姆沙太太挂出一丝忧郁的笑容说,葛蕾特依依地回头看了看那尸体便跟在父母身后走进父母的卧室。老妈子关上门,打开全部窗户。尽管是清晨,清新的空气中却已透着些许暖意。毕竟已经三月底了嘛。

那三位房客从房间走出来,惊讶地寻找他们的早餐;人们把他们忘了。“早餐在哪儿?”那位中等个儿房客阴沉着脸问老妈子。老妈子则把指头放在嘴上,然后匆忙地、一声不响地向房客们示意,要他们到格里高尔的房间里来。他们也来了,随后就双手插进他们那有点儿穿旧了的上衣的口袋,在这间如今已完全明亮的房间里围住格里高尔的尸体站着。

这时卧室房门开启,只见萨姆沙先生身穿他那身号衣走出来,一只胳臂挽着他的妻子,另一只胳臂挽着他的女儿。三个人都有点儿哭肿了眼睛;葛蕾特时不时将脸贴在父亲的胳臂上。

“你们马上离开我的寓所!”萨姆沙先生没有松开妇人们,指着门口说。“您这是什么意思?”中等个儿房客有点迷惑不解地说,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另两位反剪着双手,不断地搓着,像是在愉快地期待着一场激烈争吵,而这场争吵的结局八成将对他们有利。“我的意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萨姆沙先生回答,在两位女士的陪伴下径直朝那位房客走去。这位房客先是默默站着,低头望着地板,仿佛这种种事情在他脑子里正在形成一种新的条理。“那我们就走吧。”随后他说,并抬头看着萨姆沙先生,仿佛在一阵突然向他袭来的谦卑中他甚至要为这个决定获得新的批准似的。萨姆沙先生只是睁大着眼睛多次朝他略略点一点头。紧接着这位房客果真跨着大步走进门厅;他的两位朋友垂着安详的双手已经倾听了一阵,现在简直是蹦跳着跟在他后面,仿佛害怕萨姆沙先生会赶在他们前面走进门厅,截断和他们首领的联系似的。三个人在门厅里从衣钩上拿下帽子,从手杖架上拔出手杖,默默鞠一躬,离开了这所房子。怀着一种显然是完全没有理由的不信任,萨姆沙先生带着两个妇人走到外面的过道里;靠在栏杆上,他们看着那三个人虽然缓慢、却不停地顺着长长的楼梯下去,在每一层楼的楼梯间的某一个转弯处消失不见,过了不多一会儿又出现;他们越往下走,萨姆沙一家人对他们的兴趣便消失得越多,而当一个肉铺伙计头上顶着一只筐神态骄傲地迎着他们上楼来,随后高高地从他们头顶上越过去的时候,萨姆沙先生很快便和妇人们一道离开栏杆,大家如释重负般地回到家里。

他们决定利用今天的时间休息和散步;他们不仅理应得到这一工作间歇;他们甚至绝对需要它。于是乎,他们在桌子旁边坐下,写三封请假信,萨姆沙先生写给经理处,萨姆沙太太写给定户,葛蕾特写给店主。他们正写着,老妈子走进来说她要走了,因为她早晨该做的活儿已经做完。三个写信人起先只点点头,没有抬眼看她,只是当老妈子总是还不肯离去时,人们才生气地抬起头来。“嗯?”萨姆沙先生问。老妈子面带微笑站在门口,仿佛她要向全家报告一件大喜事,但是只有当她受到彻底盘问时,她才会把它说出来。她帽子上那根几乎挺直的小驼鸟羽毛,那根在她整段工作时间里都惹得萨姆沙先生生气的小鸵鸟羽毛,朝四面八方轻轻摇晃。“您究竟有什么事?”萨姆沙太太问,她还最受到老妈子尊敬。“哟,”老妈子回答说,笑眯眯地简直话都说不连贯了,“是这么回事,隔壁那玩意儿该怎么弄走,你们就不必操心了。事情已经办妥了。”萨姆沙太太和葛蕾特向她们的信埋下头去,仿佛她们想继续写信似的;萨姆沙先生发觉老妈子就要开始详细描述一切,便伸出一只手果断地阻住了她。但是由于不让她讲,她便想到自己急着要走,就显出显然受了侮辱的样子说:“那就回头见吧!”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去,把门甩得乒乓直响,离开了这所房屋。

“晚上就辞退她,”萨姆沙先生说,但是既没有从他妻子那儿也没有从他女儿那儿得到答复,因为老妈子似乎已经又扰乱了她们刚获得的宁静。她们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口并待在那儿,互相搂抱着。萨姆沙先生在扶手椅里向她们转过身去,静静地观察了她们一会儿。然后喊道:“你们来呀。别管那些陈旧的事了吧。你们也稍许关心关心一下我吧。”妇女们立刻听从他的话,急忙走到他跟前,对他爱抚一番,并迅速写完她们的信。

随后三个人便一起离开寓所,他们已有好几个月没这样做了,他们坐电车出城到郊外去。这辆电车里只有他们这几个乘客,温暖的阳光照进了车厢。他们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商谈着未来的前景,结果表明,仔细一考虑,他们的前景一点儿也不坏,因为他们彼此还从未询问过各自的工作,原来这三份差使全都蛮不错,而且特别有发展前途。目前最能改善他们状况的当然是搬一次家;他们想退掉现在这幢还是由格里高尔挑选来的寓所,另租一幢小一些,便宜一些,但是位置更有利,尤其是更实用的寓所。就在他们这么闲谈着的当儿,萨姆沙夫妇一眼看到他们这位心情变得越来越轻松愉快的女儿时几乎同时发现,最近的种种忧患尽管使她的面颊变得苍白,但她还是长成一个美丽、丰满的少女了。默不作声、几乎下意识地交换着会意的目光,他们想到,现在已经到了也为她找一个如意郎君的时候了。当到达目的地时,女儿第一个站起来并舒展她那富有青春魅力的身体时,他们觉得这犹如是对他们新的梦想和良好意愿的一种确认。

[1] 这是卡夫卡短篇小说的代表作。从作者当时致其未婚妻费莉丝·鲍尔的信中可以看出,该作写于1912年11月中下旬至12月上旬,卡夫卡曾想以《儿子们》为题,将它与《判决》、《司炉》结集出版,未果。后于1915年发表在勒奈·布克尔编辑的《白色书页》上,同年由莱比锡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作者曾为此书的封面设计致函这家出版社:“封面上可千万别画上那只昆虫啊!”最后,封面上的图像画的是一个孤苦的青年哭泣着走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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