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时人生俱乐部

我确定看到了天堂。

光很刺眼,随后是一片开阔的白。我从未感觉到这样的安宁,器官衰竭伴随的绞痛,也在此时消失了。四周很安静,却没有隔离感,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听不见心跳,没有了笨重的身体,但好像又变得巨大无比,似乎向前伸个懒腰,就能拥抱一整片晴朗。

旋即又有那么一刻,我突然变得沉重,天堂的景观不复存在,只能看见穿着白衣焦急的医生。

我真的不喜欢身上插那么多管子,我又不是个行为艺术品。

直到听见旁边的呼吸机发出一串凄厉的哀鸣,我笑了。我知道,终于又可以看见天堂了。

我沉沉睡去,结束了八十二年的生命。

在睁眼之前,梦境飞快进行到尾声,前面的过程忘记了,只记得我在初中的教室醒来,书页上留着一摊口水,地理老师在讲地球自转的运动。我瞬间崩溃了,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这也意味着我还没死。我努力睁开眼,想看看是哪个该死的医生把我又救了回来,结果只看见一个年轻护士插了束嫩黄色的花在我的床头柜上。她见我醒了,吓得手一颤,花瓶碎在了地上。

我的倔脾气在医院是出了名的,主要真是觉得这身老骨头经不起他们折腾,所以很不配合。连医生都怕我,更别提年轻的小护士了。

从那个小护士收拾好玻璃瓶,起身念叨着“碎碎平安”,到今天一整天的巡查记录,我都觉得格外漫长,且带着异样,直到晚上小护士又把一个新的花瓶搁在我床头,我盯着花瓶上绿色的螺纹看了许久,才终于用落了灰的脑子理清了异样的原因。

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在前几天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人事物,那束嫩黄色的花,碎掉的花瓶,阳光落在床脚的区间,医生说过的话,以及螺纹花瓶。我安慰自己,这可能这是去天堂的必经过程,回光返照的幻觉。

再次睁眼的时候,我看见戴着眼镜的医生,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劝诫我:“老头儿,你下次要是再自己把呼吸机关了,我就把你换到别的病房去,让那些男护士守着你。”

我终于确定这不是幻觉,因为这是上个月发生的事,我周身腾起一阵热流,绝不是尿床,而是脑筋突然明朗了。我有个大胆的想象,只需要静待时间来验证。

果不其然,第二天,第三天……每天睁眼的时候,我会倒流回过去,这个奇遇没有特定的规律,短的大概回到三五天前,最长的也就一个月。

我的身体竟然越来越好,记忆里那层沾满水雾的玻璃好像也被某只手掌渐渐抹开了。某天半夜醒来,我觉得口渴,下意识地起身找水喝,等我听到饮水机上水桶发出哐当的声响时,我才反应过来,我不在医院。

我回到了养老院。

我们那个养老院在我看来就是一个高科技监狱,混搭亲切的老上海建筑风格,目的就是为了骗不懂事的老人。洋玩意儿就是洋玩意儿,弄得再智能也不是小时候憧憬的家。

我的房间在中央花园的北面二层,空置的101号房旁边,木质结构的大开间里一应俱全,但都冷冰冰的,没一点儿人味。餐桌旁的墙上挂着一个养老院标配的资料夹,其中有一页,是我的个人介绍。

方衡,男,60岁时入住怦然疗养院,伴有癌症与多年的气管囊肿。

虽然时间在倒流,但仍然免不了要在这监狱里再度过二十年人生,好在时间跨度慢慢变大,就在昨天一早,我发现自己竟然直接回到了五年前。为了不让自己重蹈孤独的覆辙,我努力笨拙地造反,反正这日子不需要昨天的我来交代。

我遥控着轮椅大闹养老院,把钉子塞进了好几个端茶倒水的机器人脖子里,让它们闯了一路的祸,还用内裤遮住监控,从纯露机器上偷走了几束无刺玫瑰,学着电影《阿凡达6》的台词,跟我的年轻护工表白,I always see you。院长把我关到不允许外出的阁楼里,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家用机器人看管。我满足地吃饱饭,一身轻松地躺在床上,迎接第二天的时光逆行。

我果然又安稳地从自己的睡床上醒来,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发现双腿能走了,激动得来不及洗漱,来到走廊上瞎晃悠。一转身,看见隔壁101号房间的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烫着卷发,穿着碎花裙的老太婆。

准确来说,她是别人眼里的老太婆,却是我一个人的老婆。

我忍不住上前抱紧她,还不争气地湿了眼眶。终于再见到她,有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交集。我主动提出想吃她做的便当,她有些意外地看着我,念叨着我不是很讨厌吃她做的菜么。我俩坐在阳台上,迎着落日吃得很开心。她好像被我感动了,努努嘴道,你今天好像跟以往不太一样。

她不知道,在我看来,我们已经快二十年没见了。当初我们搬进养老院之后的一个月,她从楼梯上摔下来磕到脑袋,人就这么没了。

我对阿兔始终有愧疚的,嗯,结婚之后我一直这么叫她。我承认我不是个好男人,这一生没给过她什么,理所当然地接受她的付出,就仗着她爱我。我从一个固执的中年人变成一个固执的糟老头儿,遇上一点儿不顺心,就喜欢拿她当靶子,哪哪儿都看不顺眼,以至于进了养老院,也要分开两间房,但我心里清楚,我依赖她,根本离不开她。

我牵起阿兔的手,轻轻在她耳边告诉她:“下个月初,不要走楼梯。”

阿兔显然被我今天的态度转变扎了心,突然抽泣起来,问我:“我是在做梦吗?”

我回答:“没有,是我在做梦。”

我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

每个夜晚就像是被按下了快退按钮,伴随着刺眼的黎明,回到过去熟悉又平凡的一天。

好在接下来几天倒流的幅度不大,有足够的时间跟阿兔再相处。我可是到过天堂的人,哪还有那么多脾气,况且终于又见到阿兔,怎么看她怎么顺眼。见她之前,我会认真洗漱,把头上掉得差不多的呆毛梳得整齐利落,学那些年轻人谈恋爱,带她把这监狱当成绝佳旅游胜地来逛,我还邀请她住进我的房间。每一天跟一个过去的她重逢,再看见她因为我的转变意外一次,如此循环,这真是老天爷给我开的非常可爱的玩笑。

直到有天电梯坏了,经过楼梯间时,远远看见阿兔在台阶上跳舞,那时我才反应过来,她或许不是无聊去爬楼梯的,而是偷偷在这里跳舞。

依稀记得,跳舞好像是她唯一的爱好。

我站在楼梯间,看着脚下十三阶的楼梯,心想只要摔不死,残了半边,明天醒来又是一条好汉。我咬咬牙,合上眼,像个烈士一样洒脱地把身子往前一探。

摔得已经全无痛觉的我躺在急救中心,唯一还能听见电视里传来的新闻播报,说怦然疗养院下午发生事故,院长决定封闭全院的扶手楼梯,听罢,我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我想,未来的阿兔,应该不会从那里摔下去了吧。

时间一天天逆行,我像是站在人行横道上,看着所有人迎面走向我,又匆匆从我身边穿过,而只有我在往对面空无一人的目的地踽踽独行。

后来是阿兔把我叫醒的,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动了动身子,前所未有地充满活力,我一阵窃喜地坐起身,发现此刻正在自己家里,终于离开养老院,我这个老不死的现在就想开香槟庆祝。

看着家里陌生又熟悉的一切,一时还有些不适应,看着自己组装的储物柜,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木制弥勒佛,我突然灵机一动,赶紧去茶几下面掏出零食盒,开盖之后,心满意足,里面是我最喜欢吃的饼干,要知道,五年之后它就停产了。

阿兔正在收拾行李,我大口咬着饼干问她这是要去哪里。她低声说,别闹了,知道你不想去,但我们也该认命了。我讶异,去哪儿?阿兔没有理我,去客厅把一张广告单递给我,上面写着怦然疗养院。我条件反射地向后一躲,差点撞到衣柜上。阿兔害怕我又发脾气,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悻悻道,那你自己跟儿子说。

突然反应过来,我还有个跟我老死不相往来的儿子。

他拒绝跟我沟通,人在美国我又逮不到他,坐飞机十几个小时才能到,越过时差线,我哪怕打个盹儿,醒来又会回到家里。

我像个脑残粉一样在微博上搜他的名字,看到有人发他的航班信息,知道他回国工作,才在机场堵到了他,还跟接机的小妹妹借了块很大的横幅,躺在上面让他注意到我。

方有全,哦不,现在他叫方一寻,就是电视上热播的那个皇太子的扮演者。他是我儿子,也是别人眼里的型男明星,说实话我到现在还耿耿于怀,起艺名也要看性格啊,我儿子什么时候那么娘炮了。

他终于给了我半个小时时间,在机场附近的一家高档酒店里坐下来聊聊天,我也不想跟他叙旧,这么多年有一个形同虚设的儿子早也习惯了,我大半辈子没见过他,还有什么旧可叙,当初那些矛盾隔阂早已生了锈,拉长成茫茫时光中的一声叹息。

我开门见山地说:“你妈其实不想去养老院的,她是在逼自己懂事,你就那么坦荡啊,送我们去了养老院,你安心了是不?你不喜欢我可以,别因为我的窝囊连累到你妈。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照顾不了她,说实话,就我这样,我也不放心,有本事,你就把她接到你身边去,没本事,你就送她到那破监狱去。”

其实有全从小特乖,品学兼优,我这个暴脾气老爸反倒是没什么存在感,直到高三那年,他说想学表演,我愣是把憋了十几年威严的父爱发挥到极致,不仅打消了他这个念头,还让他严格按照我设定的人生道路前行,进入名牌大学,毕业后再去一家大公司上班。那一年其实大学生就业早已不是难事,各行各业选择颇丰,但我傻啊,外面的世界再开放,总有闭塞的青蛙,生在同一口井里。谁知他28岁那年,突然辞掉了年薪五十万的高管工作,跑去横店当了大龄“横漂”。

那时的我,一怒之下说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而后的几十年,我们在争吵里度过,他说要做自己,我说你被动地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有自己可言。

但会说那些话的,也是那时的我。

那天去机场接机,问那个小妹妹借横幅。她问我,你也喜欢方一寻啊。我羞赧地点点头,小妹妹笑着说,大爷您真是好眼光,他太值得我们爱了,这也是一寻的福气,有您这么大岁数的粉丝。

那段话听得我像灌了蜜。回来之后,我真的看完了他的每一部戏,忽然好像有点理解他了,甚至觉得,我儿子长得帅,演戏那小眼神儿也到位,好像蹲在格子间里西装挺括地伏案开会实在是失败的人生配置。方有全这个名字,应该去干体力活,一寻,才是文艺巨匠。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期待,时间回到有全在我们身边的那段日子。

在我52岁那天醒来的时候,我成功地又有了自己退休前的最后一份工作——坐便器体验师。

这个时代的电子公司除了智能手机手环手表二轮三轮四轮车,魔爪还伸向了卫浴设备,其中智能马桶一直是飘红在销售榜前线的产品。我的工作就是每天蹲不同的马桶,记录马桶圈的温感,水流的冲力,还有配套影音设备的性能数据。

这段时间阿兔总在我面前鬼鬼祟祟的,一大早6点出门说是买菜,8点才回来做饭。以前我没在意,这次回来,刻意留了点心思。在她早晨出门后,我戴上口罩和帽子跟了出去。

原来她是去跳广场舞了。作为北广场的领队,阿兔意气风发地拎着音箱整队集合,然后吭哧吭哧在队首花样百出地摇摆身姿,一二三四的节拍喊得地动山摇的,跟家里那温顺小媳妇儿完全判若两人。

说完了北广场,还有一队跟他们势不两立的南广场,南广场舞后跟阿兔是死对头,从队员到队服颜色什么都要比,两队人马的名字也一天一个变,一队叫铃铛雨一队就叫黄金雷,一队叫花鸳鸯一队就改叫大棒棒,一物降一物。

时间又拨回几天之前,他们结下梁子是因为市里的广场舞比赛,南北广场队都去了,南广场舞后的家里是专业做灯光的,一个个身上绑着彩灯,五颜六色的效果一流,跳得好不好已经不重要了,那次阿兔她们输,就输在了太实在上。

比赛当天我从厂里偷了一批马桶出来,白花花地绕着广场中心摆了一圈,外接上电源,随着阿兔队伍的舞步开关盖,还自带立体环绕BGM。

果然北广场队狠抓了把观众眼球,马桶广场舞上了头条,媒体记者采访阿兔的时候,她紧张得嘴皮子都哆嗦。

一天的喧嚣过后,只剩我俩留在广场上,身后是挤成一团的马桶和电量还没耗尽的团团彩灯。我们背对背坐在一个马桶上,她问我,这些东西回去怎么交代,我笑笑说:“反正我也不想干了。”

我突然有个大胆的冲动,想邀请她跳舞。随之不听使唤地伸出一只手,她不解风情地重重打在我手上。我捂着手心惊呼你干什么,她委屈地眨眨眼,不是要玩“看谁躲得快”的游戏吗。

我承认,在我们都年轻的时候,玩得最多的就是这个游戏,因为她是断掌,打人很疼,但我躲得快,所以棋逢对手,互相较量乐此不疲。但此刻,我气得站起来,直接把她扯到跟前,像个孩子般厉声道,我是要跟你跳舞!

马桶适时放了首钢琴曲,我抱着她旋转,碍于我手脚不协调,连累我们踩了彼此好多次,但看她荡漾的笑脸一刻没消失过,我也心满意足了。

她的脸上留着淡淡妆容,坚定的光重新回到眼睛里,皱纹已然少了许多,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也从死过一次的秃顶老人,来到了中年。

她把额头贴在我肩上,轻声说:“你今天跟以往很不一样。”

“听你说过很多次了,”我说。

“啊?什么时候?”

“未来。”

某天我在一片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正套在一个巨大的鸭子玩偶里,刚刚休息了片刻,接下来要继续在这家主题乐园里当吉祥物。这是我做过最长的工作,扮演一只勇敢无畏的卡通鸭子,让前来游乐的痴男怨女们相信童话。我在闷热的绒布罩子里摆动身体,做出各种可爱的pose,跟排队的游客们一一击掌,谨记着园区HR给我的叮嘱,不许说话,在客人面前不能摘头套,以及催眠自己——我就是只鸭子。

回到家后,有全回来了,我止不住兴奋地给他夹菜,他却夹还给阿兔,不跟我说一句话。我理解他,也理解自己,当初会那么惹人厌,是因为白天闷在黑暗里不能讲话,只能让情绪变成最简单粗暴的出口,用在自己最亲的人身上。

我没有一个体面的职业,所以希望儿子能为我完成。说到底,我还是个自私的爸爸。

饭后,我坐在有全身边,见他正在写案子,有些话难以启齿,便等他上厕所的空当,在他正在写的Word文档上,匆忙打下一行字,我说:“帅哥,好好收拾收拾自己。”

这真的是心里话,主要是这次看他如此不修边幅,跟之前我看到的那个大明星相去甚远,我儿子必须要帅在起跑线上,未来他可是名震四方的皇太子。

我趴在厕所门口观察有全,他竟然完全没反应,屁股刚挨着沙发就啪啪地敲起字来,忽然他抬眼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躲进厕所里。

像是完成了件人生大事,心口被暖意填满,我淡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终于等来了久违的四十岁。

年轻的我精力越来越好,我又可以喝啤酒,大块吃我最爱的饼干,穿着鸭子服在乐园里跑跳也就是多喘几下,陪阿兔看电影追剧到了半夜也不觉得困。

回过头再看我们这段生活,虽然仍觉得自己不够好,但还算跟幸福沾了边。

唯一遗憾的是,我固执了一生,而阿兔围着儿子和我绕了一生,这好像是大多数平凡家庭的常态,有了孩子以后,做父母的就失去了自己。

三年前,我搬了一次家。

回到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里,我找到了中学的同学录,翻到贴着阿兔照片的那页,她在中间小小的留言栏上密密麻麻写了几行字,她说:“我有两个愿望,一个是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一个是成为非常厉害的舞蹈家。”

视线往上,是她的星座血型,最后停在名字上,郑如夏。

就在她后面那页,贴着一张清秀的女孩照片,名叫林焕焕,我想到了一些事,于是把照片揭下来,在它的背后,是我用红字写的昵称——阿兔。

我的老婆其实不是我喜欢的人。

阿兔这个名字是我跟林焕焕的秘密,她是典型的南方姑娘,五官精致,眉眼间带着灵气,喜欢用粉色头绳绑两束辫子,很像兔子耳朵。那时我们都喜欢动漫,恋爱谈得很二次元,我们会一人绑着一只气球,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会在学校里玩寻宝游戏,到处藏满线索卡,就为了找到对方送的圣诞礼物。

我俩写过的交换日记上,贴满了《犬夜叉》和《钢之炼金术师》的卡通胶。她给我的日记,习惯以“dear,大狗”开头,我就用“阿兔,晚安”结尾。

在我俩这段早恋之间,还夹着一个高我一级的学姐郑如夏。她从小学舞,腿特别长,常年留着短发,老被我们笑说是男人婆,但我知道她喜欢我,只是她不说。

后来我们班上又有个男生喜欢焕焕,我这脾气不怕情敌,就怕焕焕这种公主性格,她似乎很享受这种被很多男生追的状态。终于在一次黑人外教课上,那个小男生在台上说,I want to marry Lin Huanhuan。我当时真的捏紧拳头了,回头看焕焕的反应,只要她给我个眼神,我下一秒就可以冲上去揍他。

可她没有,而是捂着通红的脸蛋羞羞地笑。

是有多好笑啊,大小姐。

一气之下,我跟焕焕分手了。又因为不甘心,在散伙饭上喝了很多酒,最后趴在厕所里吐。郑如夏冲到男厕所里,安抚我的后背。见她担心我的样子,我莫名生气,大声告诉她,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我最后还是跟她结婚了,因为她对我好,年轻的我,就是太自私,我叫她阿兔,她以为那是属于我们的昵称,殊不知是纪念那段遗憾。

我本来应该娶林焕焕的。

青春期那会儿,我们爱得像烈士,屁大点儿感情都铆足了劲儿,眼里的世界是被修饰过的,疼痛是一丁点儿磕碰的夸张,遗憾是我们分手了的排比,爱是有点喜欢你的比喻。正巧这些都是我们曾经幼稚过的证明。

今天一大早醒来,我看见在厨房里忙着做饭的如夏,觉得甚是亏欠,我从身后抱住她,跟我结婚后,她早已留起长发,从棱角分明的个性少女磨平成了普通的家庭妇人。她被我的举动弄得有些发怵,我闻着她头发的清香,跟她说了声对不起。她半晌不说话,背对着我捣鼓着锅里的煎蛋,喃喃道:“一大早的,你要说什么,有些错不用让我知道。”

我开玩笑地说:“林焕焕回来找我了。”

她腾地转身,惊呼:“真的假的?”

我给了她一个不置可否的笑。

“不好笑。”她转身继续做饭。

“你说如果当初你考上了舞蹈学院,我们还能成吗?”我又问她。

她想了很久,只留下两个字:“难说。”

随着深层的记忆越发繁盛,逆流的时间幅度也随之增大,这几天醒来经常就直接跨到了好几年前。

有天我在一张新的床上醒来,四周是上了年纪的装修和家具,心弦突然一紧,来到客厅,看到我爸爸正在摇椅上看报,我抱住他哭了整整一天。

我爸妈是搞户外运动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死在了雪山上,我爸后来郁郁寡欢,也是在这张摇椅上走的。当初的我,不太理解他们,总觉得他们铤而走险选了最不合常理的路,即便我爸得了抑郁症,也随他去了,因为是他们自找的。

带着八十多岁的人生智慧再回来看,发现了很多细节,原来爸爸每天坐在椅子上会给妈妈的微信发语音,聊聊近况。他还有写日记的习惯,日记里说他是跟妈妈在营地里认识的,没有这一路的跋涉,彼此也就不会相遇。

我从小就是个特别丢三落四的人,唯一学过几年画画,那些画过的作品也被我丢得差不多了。拉开爸爸家里的抽屉,发现那些画竟完好地躺在里面,爸爸还用利落的字写了时间档案。

临摹漫画,画于小衡7岁,老师说他有美术天赋。

静物,蔬菜,画于小衡9岁,考段位的佳作。

人像,爸爸妈妈,画于小衡10岁,把我画丑了,但我也爱你……

有时候,只有自己当了爸爸,才能明白有些重要的感情,很难用言语来表达。每个家庭有不同的命,或破碎或向阳生长,但出发点一定都是相同的。

有全高考结束那天,如夏给我打电话,说他离家出走了。

我在乐园的休息室里心急如焚,脱鸭子服的时候太着急,结果被铁丝卡住脱不下来,到了园区内又不能取头套,我索性直接穿着鸭子服逃走,怎料欢乐巡游准点开始,我被工作人员带到队伍里,这个时段园内所有的卡通演员们都会集合表演。队伍来到大门的主路上,我找准时机冲进人堆里,游客们迅速拿出手机围观拍照,刚好隔开了追捕我的工作人员。我一路推倒冰淇淋车,抢过小贩的气球边跑边送,更多的人朝我涌来,连跑带跳的,最后顺利从乐园逃了出去。

我知道有全会去哪,果然在剧院门口看到他。

他高三那年每次跟我吵架,都会来这儿花光生活费看一场话剧,以至于在如此饱和的饮食条件下还瘦了十多斤,为此我跟踪过他,直接把他从话剧座位上撵回了家。

我无所不用其极地让他讨厌我,现在想来真是后悔之至。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说,有全小时候最喜欢的卡通就是这只鸭子,所以我去做这个人偶演员的工作,也是受他影响,但跟乐园签了保密合约,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是,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是鸭子的扮演者。连他到乐园里玩,小的时候抱着我啃,大一点排队跟我拍照要签名,我也绝对配合奉上奥斯卡级别的表演,要是被他知道啃了这么多年,每次排上半个钟头的队就为了要一张签名的鸭子是他爸,这太毁童年了,所以我从没告诉过他真相。

此刻我忘记自己正穿着鸭子服,当有全大老远看到我,向我跑来时,我本能的反应是躲。

我当然跑不过他,他把我压在身下,差一点头套就分家了。

我俩坐在剧院对面的长椅上,保持着安全距离,我不能说话,就听他讲。他真的像个孩子般问我,你迷路了吗?他跟我讲了很多心事,想学表演当明星,他说他真的受够了每天被卷子压得喘不过气的日子,他还偷偷跟我讲学校里暗恋的女生,最后他说到了我,用词太暴力我不忍心再复述一遍,总之,我就是难沟通,是他成功路上的绊脚石,自以为是的直男癌,超级低气压制造者。

他最大的梦想不是演戏,而是远离我。

我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把鸭子的头套摘了下来。

因为听到“远离”两个刺眼的字,我反应到,根据现在逆流的规律,很有可能下次睁眼的时候,有全就不在了,所以有很多话,我必须要及时跟他说。

他显然是吓到了,瞪着眼睛张着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我不是迷路了,我从乐园里逃出来了。抱歉一直没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它,但你讨厌我,所以我那个时候就想默默做点事,好离你近一点。”我抹着头上的汗,大口呼吸着空气,憋了一天终于可以做回人类了。

这下换他不说话了。

“行,你就听着。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更不是个好老公,我让我儿子讨厌我,让我老婆变成了家里的保姆,要论失败的男人,这世界应该找不出第二个。所以你做得很对,别听我的,去当大明星多好啊,演演皇太子什么的,你绝对可以,我特别看好你。但接下来的话,你必须要听我的,我这辈子浑浑噩噩,不在乎对得起谁对不起谁,但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妈。你妈为我们付出太多了。我不懂事,但你比我成熟,记得好好照顾她,多给她一些自己的时间,像你一样,做自己喜欢的,成为想成为的人。儿子啊,刚刚听你说了那么多,总结起来,你跟我一样,还是没长大,有些事我可能到死都弄不明白,但也算了,不过我明白一点,就是你的生活里一定会出现一个人,愿意越过你看起来的样子,发现你的本质。”

良久,他终于开口了:“爸,你是得绝症了吗?”

我叹气道:“人最后都要死的,很多事回头再看,就没那么重要了。”

“满嘴生啊死的,你不会要出家了吧?”

“寺庙都选好了。”

他瞳孔放大。

愚昧这点,我儿子特别像我。

知道我在开玩笑,他眨巴下眼,放松身体,把后脑勺搁在椅背上。

“话说回来,你真觉得你爸有那么差吗?”

他想了半天,嘀咕道:“你除了太会生之外就没有任何优点了吧……”

我想揍他。

“哦,当鸭子当得挺好的。”

“我怎么听这话有点像在骂我啊。”

我终于看到他在我面前笑了。

后来我们一起去看了场最晚的话剧,不得不说,艺术永远是我的弱项,大概看了有五十分钟吧,我就呼呼睡过去了。

接下来每天睁眼的日子,就是有全童年的回放,他就像是给家里投下的一颗炸弹,因为他的出现,我们的生活轨迹全部在一个中心点交汇。年轻的我父性的升起比较慢,常常帮倒忙,我爸又只是个圣诞老人,大部分时间在摇椅上伤春悲秋,想起了就大包小包带礼物给孙子。

要说带孩子,最辛苦的还是如夏。

以前不觉得,现在来看,发现如夏对儿子有点过分宠溺,中学住校的时候每周要去给他换洗衣服,小学长身体的时候一日四餐,餐餐要照着营养食谱来挑食材,上学车接车送,寸步离不开他。再小一点,她就抱着有全不撒手,生怕一点磕碰。

终于这天,有全在家里玩电动火车时闯了祸,推倒了酒架上一整排的工艺品,如夏第一次狠心对他动了手,把他关在门外,听着他哭喊砸门,自己也不争气地捂嘴哭了起来,最后母子俩抱在一起互相抢着说对不起,哭声此起彼伏的。

当初的我生无可恋地在旁边玩PS4。

这一次,我看不过去,硬是载着如夏去了远郊的坝上草原。

我跟如夏躺在草地上,阳光耀眼。

“你每次都把苹果削好给他,他可能以为苹果不会长皮儿呢,虾肉鱼肉不是本来就乖乖去了刺剥了壳趴在他的碗里的,咱儿子是当超级英雄的料,内裤只会穿里面,那不就没有超人了。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我就是想他在我们身边的时候,对他好点,今后大了要一个人很久。”

“这话说的,人家不会找老婆啊?”

“万一老婆对他不好呢?”

我把她揽在怀里:“就我这样都娶到了你,那我儿子那么优秀,得娶个仙女了。”

伴着初夏的风,我们一直躺到了落日,我好像从未跟她说过什么腻歪的话,也从不向往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但此刻,突然很想婉约地表达一下感谢。

在太阳蜷缩进远处的山坳时,我埋头在她头发边耳语:“有些话我一直没对你说过,我不喜欢你,一点都不,但我觉得我爱你。”

这辈子,终于有勇气说了那肉麻的三个字,像骂脏话般的爽。

那夜过后,再见到有全,他正在如夏的肚子里。

刚好是如夏生产那天,当初她不允许我跟她进产房,这次我铁了心,跟医生商量好,偷偷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结果疼得汗流浃背的如夏听到脚步声就认出了我。她大喊着:“医生,帮我拿下粉扑,我要补个妆。”

是的,永远的狮子座少女郑如夏回来了。

我们会结婚,其实特别顺理成章。我们在同一家银行做了五年,我没跟她求过婚,婚礼也没办过,离职那天我们就去领了证,因为公司规定员工不得谈恋爱。我们应了那些电影里的经典台词——如果到了30岁男未婚女未嫁,那好朋友就在一起吧。

看上去好像挺将就的,但这么多年过去,确实谁也离不开谁。高考毕业后我们去了同一所学校,整天混迹在一起,最后在男女宿舍楼的拐角处分开。我们终日浪荡,浪荡到我大四大三大二大一分别交了四个女朋友,她交了一个男朋友,结果分手了还是处女。

网上说,成年男性一次射精能排出数千万甚至高达2亿左右的精子,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有些上亿的合作最终还是得靠我来完成的。

时间一不留神打了个盹儿,我回到了自己的18岁。

我抱着更年轻的老爸亲了两口,然后迫不及待地去找郑如夏。老街和两旁的柳树瞬间把记忆从远方拉回,看着四周低矮的居民楼,走街串巷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儿,还有响着清脆铃声的人力三轮车,这个时代留存着太多人情味,可是再过几十年,这种文明就被掩埋在科技笼罩的钢筋水泥里,大家都生活得小心翼翼,一点疼痛,就会成为无法治愈的顽疾。

我跟着记忆很快就找到了如夏的家。

她爸妈说她去舞蹈学院艺考了,我算算日子,三天后她会回来,向所有人宣布没有考上,从此弃舞从文。离开她家,我坐上了开往市中心的公车,一路闲逛的同时顺便嘲笑着这个时代的审美,五步一个顶着厚刘海的男生,十步是BOBO头的少女,三不五时地拿着小梳子梳一下分叉的刘海。

经过一家麦当劳时,我看见坐在角落的郑如夏。

原来她不是没考上舞蹈学院,而是根本没去,在这里躲了三天。

她看见我就逃,两条大长腿迅速迈过桌椅,从店里蹿了出来。我在她身后追,追到我们都没力气,两人停在马路边喘气。

她捂着脸,哭得好伤心,说:“我只是想跟你去一所学校。”

心中突然划过缱绻的旋律,这一路逆旅一直在等一个答案,就是人生到底是什么,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我的人生就是跟我并不喜欢的郑如夏结婚,然后生了一个跟我不和的儿子,身边有一对携手向生命尽头跋涉的父母,最后还要承认自己的普通与平凡。

在不同的日子里,重复做同样的事情,其实就是人生。

我一点儿不觉得失望,也不后悔,甚至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忽然可以原谅所有,包括我自己,我一直在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竟然做梦了,记得上次做梦是在八十二岁闭眼的时候,这一次,梦的细节还是忘了,只记得睁眼前,我看见自己皱纹满脸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维持生命的管子,旁边的呼吸机从规律的叮叮声变成一声凄厉的哀鸣,床边的医生和护士像约好似的集体围上来。

梦里的我好轻松,四周发着光,我好像看到了天堂。

我不情愿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初中的课堂上,地理老师在讲地球自转的运动,我懒洋洋地直起身,口水黏在书页上牵出了丝。

脑里一片混沌,像是刚刚经历一场冒险。突然感觉有人用指尖在后背上写字,我猛地转过身,看到林焕焕在朝我眨眼睛。

外面阳光尚好。

我直接跑出了教室,然后冲到郑如夏班上,不顾老师和同学诧异的眼光,把她从座位上牵出来,带着她往阳光里跑。

这一次,我要让她住进我的日常,保护她的天真,成为此生的不虚此行。

晚上回到家,我从书包里找出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门,听到厨房里有动静,我以为是爸爸提前下了班。

来到厨房,我看到一个背影陌生得像是上个世纪见过的女人,正背对着我在水池里洗菜。

我眼前瞬间盈满了雾气,双唇微颤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倏尔转过身,吓了一跳:“哎哟,你要吓死老妈啊。”

眼泪堆积,视界一团模糊。

她转回身继续做菜,问道:“怎么回来这么晚?”

我抹掉眼泪,嚅嚅地说:“拯救世界去了。”

“得了,是不是去网吧玩游戏玩忘了,你最好给我老实点。”

“好啦,骗不了你。”我冲上去抱住了她。

这晚我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有那么一刻迷茫了,有点分不清是老人梦年少,还是少年梦人老,抑或这就是天堂的一场大梦。人生如逆旅,而我是行人,此刻终于有了勇气,也有了片刻欢愉。

随着黎明破晓,我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