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篇 下卷

第一章 逃亡之路

艾尔铁诺历四二O年一月 艾尔铁诺中都 白鹿洞后山

并不是每个白鹿洞弟子都知道,在禁止所有弟子涉足的后山禁地,到底藏着什么。白鹿洞是个藏着许多秘密的所在,多知道一些事,往往多一分危险,能在白鹿洞生存长久的人,都懂得适当地控制自己的好奇心。

白鹿洞最高权力者陆游,在后山永恒冰窟中潜修的事,只有寥寥十余人知道,但是被允许接触后山的,却只有公瑾一人,连宿老堂的三大宿老都尽可能不去接近,以免发生什么意外冲突。

一年多之前,陆游开始闭关,公瑾奉命外出执行任务,在那之后,这里就几乎不曾有人造访,成为完全死寂的沉静空间。当外界随着局势一连串变化,无数人都在好奇,月贤者到底对白鹿洞这一连串斗争抱持什么想法时,这里始终维持着静默,尤其是在满天飞雪飘降的此刻,即使要从这里多感受到一丝生气,都极其困难。

但在这一片死寂、沉静当中,却有些事透着不寻常的诡异。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空中散落,一一飘坠在地面山石上,把大地化为银白世界,可是,在这一大片的雪亮银白里,有一处地面还维持着干燥,那是陆游进行修练的冰窟入口,所有飘落下来的雪花,仿佛受到某种莫名力量的影响,一落至入口十尺范围内,就整个变慢了速度,以几乎不动的形式,缓缓飘移着。

在这股诡异力量的影响下,这个冬季所飘下的第一片雪,尚未落到地面,地面也还维持着干燥。看得仔细一点,甚至还有些虫只的尸体僵死在那里,爬进冰窟入口范围的它们,整个行动速度慢得近乎永恒,但它们的身体却仍需要养分,于是便没有一只能够逃离地死尽于结界内。

若有精通术法的魔导师或仙道士在此,便会感应出来,这股力量的影响范围不只是入口,也涵盖了整个冰窟;他们甚至会感应到,这股力量虽然强大,但却无比邪恶,黑暗而冰冷的魔界瘴气正无形蔓延,渐渐覆盖住整个冰窟,封锁着内里的一切生机。

若有人看见、若有人前来,就会察觉出这里的不妥,但是设下魔力结界的人、仍沉睡于结界中的人,却都非常肯定,不可能有人会在这种时候,能够进入这个被封锁的禁地,即使有,那个男人也在一个多月前,被他看不清面孔的“师父”夺命一剑,驱逐离开。

目前的白鹿洞,没人有闲暇发现到这件事,所有弟子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山下不远的中都城内,一群闯入中都行刺的鬼夷族高手,正被长老们率众围困,战斗已经进入最后关头。

在民众欢呼中入城的公瑾将军,一下子被鬼夷叛军挟持,一下子又出手袭击白鹿洞长老,整件事情的变化之迅速,让在场的官兵、白鹿洞子弟看得眼花撩乱,没有人能清楚说出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正统的官方答案很快传了出来,原来这一切都是鬼夷族的奸计,是他们使用了某种诈术,伪装成公瑾将军,伺机偷袭,但正牌的周公瑾身在何处,这点白鹿洞一时间也回答不出来。

要在短短时间之内,对混乱情况作出合理解释,宿老堂真是使尽了说谎的本事,而为了永绝后患,他们在把敌人团团包围后,开始喊话,要求交出那个假冒公瑾将军的叛贼首级。

就宿老堂来看,胭凝与小乔虽然有威胁性,但始终是女子之身,难成大器,可是周公瑾就不一样,那天短松岗上的一剑居然杀他不死,足见他的资质与爆发力之强,不愧为陆游最得意的一名弟子,要是不尽快把他给了结掉,说不定再不用多久,他就有机会突破千年以来的才能之壁,进入天位,那时候不但他难以对付,若给他接触到后山,连陆游都会出关,这就很不理想了。

可是,周公瑾、陶胭凝、小乔三人,都是高手,三人联手起来的濒死反击,两大宿老并没有信心能不受损失,所以他们采取了这样的心理战,要敌人内哄,斩下周公瑾的首级投降,只要最棘手的人物一死,余人都不成威胁,就算真的饶他们一命,那也关系不大。

这个计策确实歹毒,当现在、未来两名宿老,命令身边军队以鹰爪抛掷拆屋,预备让屋里的叛军无所遁形时,这计策的效果已经在屋里出现。

从宿老堂喊出威胁话语的那刻起,屋里的整个气氛就开始变了。生死之间的抉择压力,强大得可以扭曲一切的人性,承受着众人视线的小乔,错愕却又清楚地把握到每一个眼神的意思。

“盟主,请你动手吧!”

“我们闯不出去的,只要杀了这个叛徒,我们就有机会活下去!”

“这个叛徒,之前把我们骗得好惨,盟主,杀了他吧!”

“只要杀了他,就能为我们千千万万的同胞报仇了,盟主,你别忘了自己的身分啊!”

许多的眼神,最后化成实际的语句,开始在屋里回响,催促着小乔动作。胭凝在旁目睹这过程,没有说半句话,疲惫而伤重的她,现在只想倒地晕去,根本没有力气做事,所以她选择保持沉默,只看小乔如何做抉择,然后才行动。

小乔有了动作,她尝试向周围的人解释,心里实在是不了解,公瑾的所作所为,明明在这里的人都有目共睹,假如没有他的冒险救援,众人甚至没办法撑到这一刻,为何这里的人拒绝承认这个事实,继续仇视、憎恨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恩人?

世上的道理,有许多非常复杂,难以轻易理解的部分,但若要解释,一句话就足够了。同伴们持续的破口大骂,让被卷入、波及的小乔,不能明白自己的错误在哪里,可是,当一名同伴跪了下来,涕泪纵横地哭着说:“盟、盟主,我……我不想死啊……”小乔终于理解了问题所在。

生死抉择的压力,太大了。

能够面临生死关头,仍不为改变的人实在很少,多数人在可以抉择自己生死的时候,甚至可以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当看到那些在出发前自夸武勇,发誓要杀掉鬼夷公敌周公瑾的同伴,一个个指着自己大骂,说自己勾结人类恶贼,数典忘祖,不配做个鬼夷人时,小乔不觉得气愤,只是感到失落……以及深沉的悲哀。

“做你该做的事吧,小乔,也许你这趟到中都来,就是为了在这里,完成这件事。”

强撑着鲜血淋漓的身体,斜斜靠在屋子一角,努力不让自己失去意识的公瑾,用微弱的声音说话。先后中了两大宿老、两大神器的重击,他的伤势比这里任何一人更要严重,光是说话就快耗尽他的力气,然而,听见屋瓦剥落作响,知道敌人正预备拆屋突击,公瑾晓得自己该趁着还能说话的时候,告诉小乔一些东西。

“我们这次死定了,虽然我们曾经努力反抗命运过,但既然已经失败了,现在就该果断地认命。你是我们的盟主,如果牺牲一些成员,能让大多数成员生存下去,你就不能迟疑,因为这是你不能逃避的职责。”

“斩下我的脑袋,交给宿老堂,胭凝会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虽然他们未必肯守信,甚至会让你和胭凝各自砍去一只右手,但只要胭凝说出该说的话,那么宿老堂会让你们平安离开。因为两名宿老还需要一定程度的敌人威胁,来避免太早反目阋墙。”

勉强说到这里,公瑾咳嗽两声,倒刺入肺部的肋骨,让他咳喷出来的鲜血,洒得衣襟一片赤红。但即使承受着这样的痛楚,公瑾虚弱的眼神依旧清醒,让小乔知道他的一字一句,都是在神智正常的情形下说出。

“别怪你身边的人,他们并没有说错,我是鬼夷族的大仇人,即使是现在,我也仍然憎恨着这个被诅咒的种族,若是给我机会,我还是会尝试去灭绝它,让世上不再剩下半个鬼夷人。之所以让我为鬼夷人付出的理由,只是因为我想让你好过,所以如果要死,我希望我是死在你的手里,别让我被鬼夷人斩下首级。”

公瑾的这番真心话,又引得周遭鬼夷人一阵大骂,纷纷要求小乔动手,杀掉这个鬼夷人公敌。

勉强把话说完,公瑾已经没剩下半分力气,疲惫地靠在角落,看见小乔被人塞了一把长剑入手后,慢慢、慢慢地走过来。

几百年的人生历程,和普通人相比,已经不能算短;过去自己从来就不觉得生命中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事物,无论什么时候在任务中牺牲了,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可是这种感觉,此刻似乎有着小小的改变,自己确实感觉到,假如是由小乔来了结自己的生命,那么这六百年的人生……也算得上是不枉此生。

心中洋溢着不可思议的幸福感,公瑾只是挂着微笑,看着小乔一步一步地走过来,长剑拖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嘶鸣。

“……做你该做的事吧!盟主。”

拖着长剑,朝那个男人走去,小乔脑海中白茫茫的一片,只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一个无解的梦魇,想要哭叫,却叫不出声音来。

整颗心为着死亡的恐惧而颤抖;自己确实不愿意死,自己确实也很想活下去,从这一点来说,自己与身边的人都一样,没有特别伟大,可是,为什么自己非要杀掉这个男人不可呢?

要做大事、要担起领导人的重任,很多时候都必须要杀生,但是这个男人有什么该死的地方吗?从头到尾,他都为自己着想,为鬼夷族的和平理想而贡献,即使现在血淋淋地倒在那里,也都是因为他要救自己出重围。

若他真的是冷血凶手,自己早就死了,哪还会像现在这般拖着长剑,要去砍下他的首级呢?

屋瓦壁板的剥落声,长剑拖在地上的尖锐声音,像是在催促着小乔快点下手,但她只是凝望着前方,看着那个对她微笑的男人,脚重得像是再也抬不起来。

为什么自己非要对他下手不可呢?虽然忽必烈大哥说过,为了实现梦想,必须要牺牲一些人命,但自己就为了实现理想,而必须要牺牲他吗?为了一个逐渐褪色而剥落的黯淡理想……

“……做你该做的事吧!盟主。”

还是说,就因为自己是盟主吗?因为坐在盟主的位置上,所以为了所有人的生存,不得不斩下这一剑?

那小乔呢?这个叫做小乔的女孩呢?每个人都在拼命为她着想,为她牺牲,难道没有人在意她心里真正的想法吗?

“……瑜兄,谢谢你长久以来的照顾。”

长剑化作一道雪亮的光虹,当剑光随着寒气落在公瑾的颈上,公瑾闭上了眼睛,接受着自己应有的命运。

但落下来的却只有剑光,实际的锋刃以厘毫之差错过,顺势扬起,反斩在小乔的左掌心,划出一道鲜艳的血珠。

“各位,在动手之前,有些事情我想让大家知道。”

电光石火的错愕,没有人意识到眼前正发生什么事,但在任何人来得及有动作之前,小乔手上的血迹迅速化为符文,顺着白皙的手臂迅速蔓延,却很快地转为黯淡。

“希鲁巴尔!”

除了公瑾之外,在场没有人知道小乔在做什么,而唯一知道事实的公瑾,却已没有能力再做任何事,所以在小乔那一声唱颂后,每个人的眼前都仿佛出现了幻觉,看见小乔的外表发生了改变,额上的角、肌肤上的斑纹,全都像潮水退潮一般迅速消失。

才只眨眼功夫,那个站在公瑾身前、仿佛持剑护卫着他的绿裙少女,就完全改变了模样;当屋瓦壁板朝四面八方倒下散开,凛冽寒风随着漫天大雪一起飘吹进来,在众人一片雪花弥漫视线中的,就只剩下一名人类女孩。

“……对、对不起,我欺骗了大家,和这个男人一样,我也是人类!”

任泪水奔流,小乔只是努力地弯着腰,向眼前目瞪口呆的同志道歉;鲜血顺着她的手掌,一点一滴地染红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绿裙,她浑然未觉,全心全意地说着压抑已久的话语。

“我是人类,可是,我真的想要帮助鬼夷人,让人类与鬼夷人之间和平共处,不要再继续仇视与杀戮,让大家的生活能够更好,让这个世界能更好。我欺骗了大家,如果说瑜兄有罪,同样潜入鬼夷族的我也一样有罪,我、我没有资格对他下手!绝对不会动手的!”

声嘶力竭地说着这些话语,虽然飘落在身上的冰雪,是那么地沁心凉,但小乔心中却仍有一块火热,期望某些奇迹能够出现,哪怕只有一个人被自己打动,这些日子以来在叛军内的努力就不枉了。

然而,尽管少女的祈祷是那么虔诚,但回报她的东西却令人失望。在她说完话,抬眼环视众人的时候,一颗石头打中她的额角,鲜血迸发,脚下虚弱无力的她一跤往后跌去。

“无耻的贱人,你和周公瑾是一丘之貉!”

“你们两个都是同样货色,你们人类没有一个好东西!”

“卑鄙,无耻,你骗了我们这么久,装什么真命天子,你根本是白鹿洞派来的奸细!”

似乎是因为感到生还无望,三十几名鬼夷人像是发狂似的吼叫泄愤,纷纷拿起手边能投掷的东西,朝眼前那对狗男女丢去,恨不得在敌人动手之前,把这一对人类叛徒先活活打死。讽刺的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自己之所以还有力气拿东西扔人,全都是因为之前公瑾与小乔的竭力掩护,导致他们身上伤势较轻的缘故。

如果公瑾还有半分力气,他会拨开砸向小乔的每一样东西,但现在他只能接住小乔柔弱的身躯,尽可能侧过身体,为她接下砸来的重物。

侧着身体,公瑾接触到胭凝的眼神,她眼中有泪,却似乎在笑,假若她还举得起手来,她会用那双被硬弩射穿腕骨的手,为少女的勇气与牺牲鼓掌;小乔的真面目固然令人吃惊,但胭凝却不会因此改变本来态度。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胭凝这样。在这里所上演的小小内哄,看在团团包围此处、预备要冲锋攻击的艾尔铁诺军眼中,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那名一年来屡败友军,带领鬼夷人扬眉吐气的叛军首领,居然是个人类!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讽刺、更可笑的吗?

至于小乔为什么会进入鬼夷族,这点没有人在意,反正从她进入鬼夷族的那天起,她就是所有人类的公敌,是人类眼中的叛徒,即使她如今被鬼夷族恶劣对待也是一样。既然是叛徒,那么死就是她唯一的出路;与这群鬼夷人死在一起,是叛徒理所当然的下场。

“哈哈哈哈~~~你们两个大叛徒,人类看见你们要杀,鬼夷人看见你们要杀,你们现在是所有种族的大叛徒,难道你们真以为自己能对抗这块大陆上所有人的愤怒?我真想看看,还有谁能救得了你们?下辈子投胎别做人,当两条畜生吧!”

不知道是两位宿老中的哪一位,发出了这样的猖狂嘲笑,当小乔与公瑾一起抬起头,只看见满天如蝗箭雨,划破洁净的雪花,朝这边飙射过来,耳中所听所闻,尽是四面八方的拨弦破风声,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在散发森冷的恶意。

能够被整块风之大陆所敌视,这样应该算是很了不起吧!诚如那位宿老所言,公瑾和小乔也觉得自己命该如此,他们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在这种绝境帮助自己。

“……我!”

一直到许久之后,未来宿老都还很后悔那时候的猖狂发言,当时在万箭纷射中,他一听到那声低沉的冷喝,就知道事情有变,但却想不到抬起头来会见到那番景象。

无数的剑气划空声,夹杂在羽箭破风中响起,点点闪耀寒芒,就在每一支箭矢击中目标前,抢先一步予以拦截,更快、更精准、更狠恶地击中每一支羽箭,把箭矢全数化为飘散烟尘,转眼之间,数千支乱射羽箭无一幸免,全部被摧毁殆尽。

就在所有人都还弄不清楚发生什么事的时候,点点剑雨星芒蓦地扩增了亮度,朝四面八方的包围人马乱射过去,人们只觉得一道冰寒刺骨的冷风、一股灼烫难当的热气,交错由身边飙吹过去,身体乍冷骤热,甚是难受,而当他们勉力睁开眼来,却发现所有箭手的弓弦都被切断,所有骑士的马蹬也遭受同一命运,惊叫着摔坠下马,全军刹时间一片大乱。

(是何方高人出手?)

同样的疑问,出现在敌我两方阵营当中。这等出神入化的绝世剑技,公瑾不只没看过,连听都没有听过,师父陆游虽然武功天下第一,但公瑾却不能肯定,师父是否已经练成这样精准迅捷的剑艺。

暗中出手的这个人,力量至少足以与月贤者比肩,拥有传说中的天位力量,这样的一个人现身,确实足以镇压全场,甚至与整个风之大陆为敌,重演当年天草四郎的乱局,问题是……那是什么人?

“是何方高人出手?请现身说话!”

在两大宿老的喊话声中,该露面的人终于现身出来。与他那一手剑技的惊世骇俗不同,现身在一座屋顶上的,只是一个矮小如猴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只怕比两大宿老加起来更多,看来就像是一块枯槁的老木头,全身既无威势,也没有压迫感;远远看去,像是个扫地老人远多过剑术高手。

见到是这么一号人物,两大宿老都有些吃惊,很怀疑刚才出手的当真就是此人?在底下的公瑾,惊讶一点也不少于他们,尽管他早就晓得武馆中的那名怪老头很不寻常,但却猜想不到他拥有这等不逊于陆游的惊世剑技。

当今世上,拥有天位力量的武者屈指可数。回忆起怪老头平时的言语举动,公瑾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名,那是一个创立大雪山杀手集团,令江湖中人闻之色变,如今与陆游并列为三大神剑的大人物,莫非……

“底下的小子们听好,老子是『去死去死旅团』的团长,道上人称梅斯特·尤达,对你们以众欺寡的行为很看不顺眼,现在老子宣布要带这票小子走人,底下哪个不服气的,尽管上来试试!”

狂妄的口气,比适才两大宿老更为霸道,小乔一方固然是又惊又喜,不晓得怎会如此幸运,天上掉下来一颗救星;白鹿洞方面却是既惊且怒,气愤于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来干涉,但隐约猜到这人身分的两大宿老却又不敢轻启冲突。

若然爆发战事,那不只是白鹿洞与大雪山之间的问题,单单只是眼前这名猥琐老人,就足以让整座中都城化作一片尸山血海。有鉴于此,他们耐着性子前去交涉,抬出了陆游的名号,认为说对方既然不用真名,想必是对陆游的存在心有忌惮;既然不愿意撕破脸,那就大有谈判的空间。

哪想到,对方竟然是如此不买帐。

“拿陆老儿的名字来吓唬老子?你们两个不成气候的小鬼,好像还搞不清楚,老子心情好的时候,从来不把放翁小子看在眼里;老子心情不好的时候,连老子的老子都照斩不误。月贤者的名头再大,也只能在白鹿洞里头当当土霸王,敢拿来老子面前唬人,老子随手就挑了你们白鹿洞!”

口气与寄身武馆的时候全然不同,口口声声自称老子的怪老头,这时言语中的火药味十足,似乎恨不得立刻挑起事来,在这里杀个血流成河。两大宿老终于警觉到了这一点,强忍满腔怒气,承诺会放过这里的人一马,今日的攻击作罢。

不过,他们确实搞错了一点,假如陆游在此,就会提醒他们,对方不只态度狂霸,而且还是一个非常得寸进尺的人。

“哦,两个小鬼居然这么听话,白鹿洞全是娘们养的吗?那老子再告诉你们,替老子传话出去,从现在起,这一男一女的身家性命安全,全记在老子帐上了,只要他们不再涉及军国大业,任何人都不得对他们出手,管他是什么族还是什么奶奶的,有人胆敢把这话当作耳边风,老子就把他全家大小都给干了!”

“西纳恩,你太狂妄了!看看这是谁的土地!”

平日在白鹿洞中颐指气使,两名宿老几时受过这等鸟气?现在宿老首先按耐不住,拼着一身力量,飞身而起,重掌朝屋顶上的老人印去。

胜负的分晓,完全不令人意外,但是怪老头那一瞬间所斩出的冷电剑光,却让公瑾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从来不曾见过,一个矮小瘦弱的身躯,会在刹那间敏捷更胜猿猴,倒筋斗地翻身过去,反手发剑,一剑就把现在宿老给斩落回地面。

天位力量举世无双,怪老头只要轻弹一指,甚至不必抬手移身,就可以轻易杀掉现场所有人,但他这一着纯以剑招的速度、巧妙,一招就杀败不可一世的现在宿老,像是为了表示公平,又像是在对公瑾传达些什么。

不过对于白鹿洞而言,这样的威吓已经足够了。当现在宿老惨兮兮地躺倒地上哀嚎,右肩出现了一道斩过大半身体的伤口,出血不止,没有人还有心情战斗下去,毕竟形势比人强,在这时候强撑门面并没有什么意义,若不学着低头,白鹿洞确实可能在今天全灭。

第二章 重获新生

趾高气昂的艾尔铁诺军,一反不久前的得意洋洋,垂头丧气地撤退回去。让叛军的头号大敌逃掉,这点着实令人扼腕,不得不被逼收兵,也让他们觉得非常羞辱,然而,自从山中老人展现他神一般的力量开始,事情就与他们无关,而是山中老人与月贤者之间的问题了,至少……士兵们是这样认为的。

未来宿老与现在宿老低声说话,两个人似乎在商议什么,似乎是在发誓复仇,并且商量讨回面子的方法吧,这次因为山中老人的插手,使他们的大业功败垂成,甚至将来都不能再对公瑾动手,这点非常令他们愤恨不平,但是,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去诅咒、去策划阴谋,应该还可以再想出什么办法的。

得以死里逃生的叛军一行人,用自己的脚步走出了中都,路上并没有人胆敢拦阻。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可以在一个月之后返回己方阵地,只是有些与他们一起进入中都的同伴,再也回不去了,其中,就包括曾经深受他们尊敬的领导人。

在最需要支持的生死关头,他们狠狠地背弃了少女的期望,假如逃生后立刻掉转立场,那他们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卑劣,这点他们无法忍受,所以在离开中都的一路上,他们仍肆无忌惮地给予小乔敌视、唾骂,假如不是顾忌护送队伍的那个老人会出手,他们连石头都会丢过去。

当这支队伍走出中都,小乔与公瑾离开了队伍,由胭凝继续带领着队伍走下去。他们固然是因为受到排斥,选择了这个做法,但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山中老人之所以帮助他们的条件。

“谢谢前辈,过去晚辈追随家师,曾经听过他对您的推崇,说山中老人的剑技举世无……”

“无什么?无就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就不要胡乱说话,老子是『去死去死旅团』的团长,人称梅斯特·尤达,可不是什么山中老头,不要随便乱扯关系,不然老子派人把你全家大小一次干掉!”

情知这位气呼呼的老人不可理喻,公瑾只觉得好笑,他似乎有意与白军皇争夺“风之大陆第一恐怖份子”的头衔,一出口不是杀人便是放火,难道这也是杀手的职业病?

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包括公瑾自己在内,中都城内的每个人,绝对是对这个绿猴子似的老人又敬又怕,否则他们一行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生离此地。

“那么,我就直接问了。”

直接了当的说话,不合礼数,但却是对方所喜欢的交谈方式,公瑾很直接地问出,为何对方要救自己一命。

“救你?你搞错了,救你们出来全都是顺便,我只是受这个女娃娃的师父委托,不让她的宝贝徒弟在中都死于非命而已。”

山中老人的回答,着实让公瑾吃了一惊,再怎么说他也都没有算计到,小乔背后那名神通广大的师父,不止能够与白字世家接上线,居然还能请动山中老人出手救援,这个面子委实不简单啊!

“不过,虽然我来这里的本意与你无关,但你这小毛头甚合我的脾味,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唔,虽然你我没师徒缘分,不过你确实是块好材料,陆游小子脑袋到底怎么了,居然这样对待你,真是……”

谈及与师门之间的变化,这是公瑾相当不乐意碰触的一个话题,所以他迅速转过话题,再一次地向救命恩人道谢。

“胭凝……就只有拜托她了。她比我更有霸气、更懂得决断,会比我更适合成为领袖的。”

纵然被逼着离开联军,小乔仍牵挂在那里的人。在治理联军的过程中,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缺点,只是无力改变,而胭凝正具有她所不及的优点,联军如果由胭凝来统帅,一定可以比她在位时更好。

这是小乔的想法,但公瑾却不敢苟同,因为自己远比小乔更了解胭凝,她虽然比小乔更具霸气,裁决狠辣,却并不是一个领袖之才。胭凝的眼界、胸襟、策划能力,都无法成功驾驭一个数十万人的庞大组织,将来联军领袖如果由她接手,后果只怕相当令人担心。

话虽如此,公瑾却没有提醒小乔。他不愿意让她太过担心此事,现在再也没有比保住性命更重要的事了。

只是,命虽然保住,公瑾与小乔的前途却也从此茫然,因为山中老人昭告天下的承诺中,换取他们两人安全的条件,就是他们两人从此不问世事。

公瑾是个意志很坚强的男人,小乔也从不是一个乖乖听话的女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们都不会屈从山中老人的安排,更不会接受小乔师父的好意,然而,就实际情况来说,他们现在确实为天下所忌,不管是哪个阵营都把他们当成死敌,至于小乔的少数亲友,为了避免连累他们,小乔甚至不能去投奔。

那么……往后该何去何从呢?

“不要紧,天地之大,总会有地方去的。”

公瑾这么安慰着小乔,类似的心情,前些日子他早已饱尝,现在只不过是由一个逃亡者变成两个,数量上增多,情形却是一点都没变。

公瑾并没有与小乔分开行动,经过了连场生死患难,他们双方都有一个不用说出口的默契,就是彼此的未来应该有很大一部份重叠,而如今他们就要携手寻找未来。

双方一时间都对自己的将来感到茫然,事实上,他们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彼此身上的重伤,已经到了不能不治疗的地步,所以他们两人稍微作了改扮后,以假名搭上了一辆往西北而行的马车,预备到西北的海牙去看看。

不过,这对男女的人生似乎总是充满了误算。由于双方的伤势都很重,在疗伤的过程中,意识都不是很清醒,本来应该负责警戒的那个人,居然也疲惫晕去,在这种情形下,两人能够一路平安无事,简直是不可思议,但行程终点就必然会出现误差了。

当小乔与公瑾终于在马车中回复清醒,马车已经到了最末站的终点,一个叫做乌鲁木齐的荒凉小镇,镇上只有数十人口,不是病得快死,就是老得快要死,看不见半个年轻人与半栋新屋,据说百年前这里曾因为挖矿,有过短暂的繁荣,但随着矿产的贫乏,如今已经是个死镇,除了因为迷路至此的旅客外,就只有想要继续往西拓展荒地而路经此地的拓荒客。

地方荒凉,可是景色却雄奇壮丽,包围这里的群山都是巨大岩石,标准的石灰岩地形,让青翠植物只能生长到半山腰,光秃秃的岩石山顶,在夕阳下映上一片瑰丽红色,煞是好看。

“乌鲁木齐……好怪的地方,瑜兄,我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流落到大荒野原,小乔的心情似乎不受荒凉影响,兴味盎然地问着公瑾,或许是因为如此,公瑾的面上才能绽出一丝笑容,一反不快心情地简单回答。

“不清楚,昏迷是主要的原因,但是……你也可以说是命运。”

命运无疑是个好解释,对于正尝试学习认命的两个人来说,这个荒镇还是一个不错的落脚处,因为这里距离艾尔铁诺中部实在太远,就连要到最近的一处文明地带,都要翻过好几座大山;艾尔铁诺如今正发生些什么,对这个小镇上的老人们而言,就像另一个世界般遥远,他们也不关心这对男女为什么来到这里。

既然决定留下,两人就要找寻栖身之所,公瑾一开始还想担起男人的责任,去弄一间木屋出来。无奈的是,尽管公瑾自负武功高强、文才智略俱臻上乘,但白鹿洞却不曾教过他作木工的本事,结果当那间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木头堆,在轰然声响中化为一地废木,公瑾很懊恼地搔搔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小乔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由于公瑾负责建屋,她就想尝试一次洗手作羹汤的感觉。由于不想随便杀生,所以她借了锅子后,就从周围山地采集野菜,想煮一锅野菜汤来充饥。味道上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是当小乔想要回来尝味道时,一头恰巧跑窜过的野兔,吸入煮汤所蒸发的气体,当场晕倒在地,麻痹不能动弹。

为何野菜汤会有这等意外效果?小乔实在说不上来,只能勉强解释,或许这里的植物与武炼不太一样,十七、八种煮在一起,发生了难以理解的化学作用……天晓得是为什么,以前她从没有亲自下厨过。

结果,当公瑾以一脸抱歉的表情回来,同样露着歉疚眼神的小乔,端给他半只烤野兔;体贴人意的公瑾,不问小乔为何破例杀生,只是把那半只略为有些异味的野兔吃了干净。

这是他们两人展开新生活的第一餐。

但用餐之后的第一夜却不好过,本来预备露宿野外的两个人,碰到了平均一年一次的大雷雨,只有狼狈地跑回镇上,在小乔还锅子的时候,一个好心的老人,收留了这一对落汤鸡似的年轻男女。

老人的房子很破旧,那间用作仓库的客房,仅有一张狭小的木板床,湿淋淋的两个人,只能紧拥着,在那张床上度过一夜。

隔天,小乔与公瑾重新投入熟悉环境的动作上。公瑾继续砍伐树木建屋,在山林里头意外发现熊的脚印;小乔帮镇上不识字的老人们念话本小说,因此换到了一些蔬菜与肉。

聪明人学起什么都快,就在抵达此地的第二天傍晚,两人建好了自己的屋子,并且在屋子里烹煮了庆祝落成的晚餐。当晚餐后小乔犹豫着自己该睡在哪个房间时,公瑾很笨拙地握着她的手,用犹豫不安的声调,向她提出婚约的要求。

“嗯……好啊,我很愿意。”

没有考虑太久,小乔就这么回答公瑾,尽管事情来得有些突然,她却觉得自己好像等这句话很久了。

就这样,两个新落脚乌鲁木齐的男女,决定在此缔结终生。这对死寂已久的小镇来说,可真是一个大新闻,老人们纷纷送上祝贺,着实热闹了一番,但是比起这对男女曾拥有过的地位与知名度,这场婚礼还是太过寒酸。

成为新娘的女孩,甚至连一件体面的礼服都没有,只是穿着她沾染尘沙的绿裙,手捧着一束洁净的鲜花,笑着站在那里,迎接着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小乔,你……会不会觉得很遗憾?”

知道妻子不会贪慕虚荣奢华,但公瑾还是这么悄悄地问着,既然成为人夫,他觉得自己该要担负起责任,而用这么寒酸简陋的方式,完成人生大事,他自觉于心有愧。

“不会啊!所谓的婚礼,只要有真心携手过下半生的男女、真心祝福他们的宾客,这样不就够了吗?外在形式并不重要,而且……我不太喜欢连自己的婚礼都要被一堆人注目。”

小乔的语调中听不出任何不快,只是连她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婚礼想要不被人注目,似乎是一件满困难的事。

一件精工剪裁、设计典雅的结婚礼服,赶在小乔与公瑾将要行礼之前送到。尽管送来的人刻意隐藏身分,但公瑾却瞪着那件黑纱礼服发楞,过去他从来不知道,在吉利的喜宴上,有哪家姑娘会穿着全黑的装束上礼堂,就连首饰珠宝都是黑玉、黑珍珠。

诡异的装束,公瑾甚至以为是某种诅咒,但新娘却又惊又喜地捧起婚纱,珍而重之地轻轻婆娑,像是收到了无价之宝。当公瑾在小乔眼中看到泪水,他知道这件礼服必然有着某些典故。

“这是……师父以前准备的礼服,是她家人为她准备的嫁妆……以前我小时候,她常常打开这些嫁妆看,一看就是整个晚上……这个黑珍珠戒指,我向她讨过好多次,她都不肯给我,可是……现在她……”

看见小乔感动流泪的样子,公瑾觉得自己不必多问下去,这确实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珍贵礼物。

礼物不只是送给新娘,也有送给新郎的特急贺礼,来自大雪山的快递,把一件崭新的白色礼服送给公瑾。会由那位山中老人来关心自己的婚礼,公瑾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他并无法否认,那袭仿元帅礼服的全套装束,和小乔的礼服相衬,一黑一白,站在礼堂前的样子确实非常好看。

婚礼是一生一次的大事,只要能让小乔展露欢颜,别说这件拘谨的军装礼服,就算是小丑服公瑾都愿意穿上,因为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

当公瑾站在礼堂前,看着小乔翩然现身,他突然感到一种惊艳。

深黑色的蕾丝婚纱,衬托出新娘的冰肌玉肤,低垂领口下的小巧酥胸,若隐若现,白皙得像是初降新雪;上衣的右肩,有条黑色的蕾丝饰带,斜斜画过胸前,垂到不盈一握的纤腰,然后沿着开叉的黑纱篷裙,往两旁岔开;分岔的纱裙里,是一件及膝的黑色半长裤,紧紧裹住小而圆挺的臀部、修长玉立的双腿,让小乔显得比实际身长高佻。

公瑾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不过一直到小乔捧着花束,来到他身边,轻轻推了一把后,他才真正地清醒过来,在人们的指引下,与小乔行礼完婚。

整个过程,公瑾都很安静,没有多说什么话。结婚这种事情,他在几个月之前,都一直不相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这件事情由想像成真,他却立誓要尽到自己的责任,绝对不让身旁的这个女孩受到伤害。

正因为公瑾的保护意志是那么强烈,虽然他紧闭嘴唇,不多发一语,但小乔仍是从他异常僵硬的动作中,察觉到了他的心情,不觉莞尔失笑,这个一直守着自己的男人,不像是一般少女梦想中的完美丈夫,倒像是一头使命感强烈的猎犬。

两人很顺利地完婚,参与这个婚礼的宾客,都是镇上的居民,没有其余的外来人参加婚礼,也没有任何人来打扰这场婚礼的进行,即使本来有,那也都在靠近乌鲁木齐百里范围时,被消灭殆尽,化为烟尘了。

这对夫妇不至于迟钝到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尽管没有在宾客群中看到熟悉面孔,他们仍觉得自己仿佛被一众亲朋长辈所围绕,在无声的祝福中缔结终生。

连番贺礼,在两人完成婚礼后,仍不住送来。由于猜到这两人可能会拒绝金银珠宝类的实质礼物,所以送过来的贺礼,都是一些相当奇怪的东西。

保证耐用又耐摔的瓷器碗盘、保证最短时间内厨艺上手的手抄笔记、保证婚姻幸福和谐的性感睡衣……当小乔打开盒子,看见那几乎每寸布料都有镂空的性感睡袍,她觉得自己的脸从来没有那么红过。

礼物并不是只有新娘的份,公瑾也同样收到了莫名其妙的贺礼,其中最为诡异奇特的,就是一份明显来自武炼的礼物,一百二十打用某种生物胎膜所制成的薄套,旁边还附有说明书,保证如果照着方法来,新婚夫妻绝对不会被意外的孩子给打扰。

送礼的一方为了表示思虑周到,除了这项礼物之外,也另外送了一瓶药膏,说明书上解释这罐药膏接受过巫医的祝福与调配,在男女双方都想要孩子的时候,绝对保证一举得子。

左手拿着薄膜,右手拿着药膏,公瑾只觉得自己一生从未如此尴尬,脑上简直要喷出滚烫的蒸气,窘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就小乔的眼光来看,公瑾这时候的表情简直是目露凶光。

如果不去管他,这个看来事事机敏的男人,或许就要像头大笨牛似的,在那里呆站上一整夜,浪费千金良宵,所以小乔只好叹着气,让丈夫把手上那两样东西都放下来,与自己一同回到贴上红纸条的小屋里。

洞房春暖,良宵千金,在这天晚上,他们相互拥有了彼此,尽管他们仍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但是交缠握在一起的双手,却给了他们两人信心,无论将要面对的东西是什么,他们都要携手走下去。

当这一夜到了尽头,公瑾拥着小乔,感受着新婚妻子的体温,心里洋溢着一股莫名的感动与温暖,那是他出生至今所不曾拥有的东西,正当他想要正经地对妻子说几句话,门外传来异响,最后一批贺礼抢在天明之前送来。

公瑾到门前去把东西取来,拿到床上,与用被单遮住赤裸身躯的小妻子一同拆看。在那个信封里头,放着两张招待券,两张都是以黄金打造,银线穿字,端的是名贵非凡,至于招待券的内容却平实无奇,只是两张很普通的温泉招待券而已。

信封上没写名字,这是所有送礼者共同的特征,为了怕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一概保密,但从信封上浅浅的“世界征服”四字印记,小乔和公瑾都明白这是什么人送来的礼物。

“白军皇也送东西来,这两张招待券不知道弄什么玄虚。”

“你别多心嘛……”

小乔微笑着接过招待券,满心好奇地想看看招待券的内容,却在读完上头的文字后,表情也开始古怪。尽管这里没有什么明确的地址可以参考,但是照招待券上所描述的地方,似乎距离这里不过短短半里之遥。

“小乔,你觉得……这个地方会不会离我们很近?”

“确实很近,但是……这方圆百里内,没有温泉啊!”

小乔的记忆没有错,乌鲁木齐的方圆百里之内,别说没有温泉,连火山都没有半座。会形成温泉的几个条件,这里一项都不符合,招待券上所说的位置,应该只是荒山密林,没可能出现其他东西。

但夫妻两人都想到了,白字世家是一个专门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恶势力,所以当他们站在那一池池新开辟出的豪华温泉之前,看着袅袅蒸气往上窜冒,心里其实没有多少讶异,反而觉得说“啊,他们果然干了”。

大理石铺的台阶,整块大白玉凿刻出来的池底,周围用鹅卵石、彩色水晶、翡翠点缀,碎拼出一幅又一幅的美丽图案,或是历史诗歌,或是神怪故事,都有文雅典故,看在公瑾与小乔的眼中,这每一座温泉池子都是无上瑰宝。

温泉池子不只一座,而每一个池子的水温都有不同,有烫有温,还有冰凉得让人发冻的冷泉;除此之外,有些池子飘坠着不同花瓣,花香在热水中蒸出浓郁芬芳;有些池子飘散着酒香,也有少数的一、两座飘散着药草气味。

白家的本事真是神通广大,无怪能让白鹿洞千余年来视之为眼中钉,不拔不快;假如不是陆游这个剑中神人一再压制,白字世家或许早就称霸风之大陆了。

看着眼前一池一池的豪华温泉,公瑾就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小乔的感觉似乎比他轻松许多,这个新为人妻的美丽少女,确实比她丈夫更懂得享受生活。

“哗啦”一声,在公瑾从思索中清醒过来时,小乔已经跃身进入一座漂着玫瑰花瓣的温泉中,只穿着贴身亵衣的少女胴体,在池水中载浮载沉,掀起阵阵波涛,像是一尾轻盈灵活的美人鱼,穿梭在碧波春水之间。

公瑾看着这一幕,心中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妻子充满生命力的活跃美感,还有那抛开烦扰的悦耳笑声,总是让他感觉活着真好。

“瑜兄!”

虽然已经成婚,小乔并没有改变对丈夫的称呼,公瑾也无意去纠正这一点,就让妻子照着这个称呼叫下去。

“我刚刚有了一个想法喔!”

从温泉池里探出头来,乌黑细致的长发,被水黏披在光滑的裸背上,小乔像是很欢喜似的唤来丈夫,与他商议自己刚刚冒出来的想法。

“……我总觉得,不管我们计划什么,事情好像总是会有误算,变成我们预期以外的样子。既然如此,要不要这一次我们玩得大一点,看看结果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公瑾并没有反对。此时此刻,他会答应妻子的一切要求。

对于许多人而言,位于艾尔铁诺西北荒山中的乌鲁木齐,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

两年半以前,那里本是出了名的荒芜之所,是整个西北陆路运输的尽头,马车与商旅到了这边就算是终点,没有人会对这个长年被黄沙所覆盖的小镇,有任何深刻记忆。

壮阔的岩山、飞卷的黄沙、苍翠的针叶青松、破旧而古老的建筑,这就是人们对乌鲁木齐的印象。可是,当人们在两年半之后,再次来到这座小镇,第一个动作肯定是先揉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东西。

从崭新的马车驿站走出,在整洁干净的宽敞大道两旁,遍植着高大的松柏,向初临此镇的人们摇曳致意,用青翠绿意洗涤旅人的心灵尘埃;红砖铺在人来人往的行道上,两边则是各是各样不同的商店与餐馆,在贩售着多样商品的同时,也为造访此地的商旅提供各国美食。

烤鹿肉的香气、咖哩羊脑的独特辛辣、烧牛肉肠串的气息,在乌鲁木齐的正午街道上蔓延着,不同口味与料理的餐馆,也提供着种种私酿的得意美酒,配合着本身的料理,让每个经过的行人垂涎三尺,连胃袋都抽搐起来。

不只是餐馆呈现如此多样化,街上的商店也显得琳琅满目。以皮草商和酒商为主,乌鲁木齐贩卖着最丰美鲜亮的上好皮草,还有浓郁醉人的葡萄美酒,这两项商品远近驰名,让成团成群的商人远从千里之外赶来采购,一转手就是数倍的价差。

川流不息的马车队伍,带来了一团又一团腰缠多金的商人群,在大量采购之余,也把外地的产品在此贩卖,间接振兴了乌鲁木齐的繁荣,连不应出现在此的新鲜农产品,都在商店中打着平价贩卖的招牌。

走过镇上的书院、钱庄、衙门、庙宇、美术馆,这些足以代表此地文明与繁华的象征,曾到过乌鲁木齐的旧人同感惊讶,不明白为何那个荒凉小镇会有如此变化;而从未到过此处的新人更会吃惊,猜不透西北荒芜之地,是怎样建立起一个这样高度繁华的美丽都市。

这个问题很容易就得到答案,餐馆里的跑堂、书院里的学生、钱庄里的掌柜,乃至这个都市里的每个人,都很乐意告诉新来旅客,乌鲁木齐的九成九土地都属于一对周姓夫妇,除了庙宇与衙门,这城市里每一样有形资产都在他们的名下,事实上,如果考虑到借款的抵押品,那么就连庙宇和衙门的土地都属于他们。

那对夫妇是在两年半之前来到乌鲁木齐,以正确的眼光、缜密的执行力,迅速给了这座城镇新的生命,发展起来,创造了奇迹。如今,他们夫妻两人并没有住在镇上,而是搬迁到镇外半里的温泉旅店,在那里经营一家西北地方最高品质的高级旅馆。

“真是想像不到,公瑾大人竟然……不过,看来我没有来错了。”

一名新抵达乌鲁木齐的旅人,在问明周氏夫妇的旅店位置后,十分感慨地点点头,跟着就消失在人群当中。

第三章 玫瑰红

艾尔铁诺历四二二年七月 艾尔铁诺 乌鲁木齐

在这座新兴都市的外围,一片烟波浩荡的水云热气之间,矗立着一座极其优美的旅店。

这座名为“玫瑰红”的庄园旅馆,前庭辽阔的玫瑰花园,在数百坪的辽阔碧绿草坪上,栽种着盛放的玫瑰,朵朵艳红如火,散发着馥郁的浓香,让人们还没走近,就先被玫瑰红的芬芳所吸引。

在艳红的玫瑰园之后,是一栋精巧典雅的红瓦大宅,四层楼高的雪白窗墙,在数百个窗台上都栽种锦簇鲜花,五颜六色,万紫千红,像是倾泄着这间旅店的旺盛生命力,为每个到访的旅客注入活力。

当然,来到玫瑰红的旅客们,在惊讶于荒野峻山间竟有这样的一颗明珠之余,也不会忘记来到这里的本来目的。穿越旅社的主体建筑,来到大屋后方,就会看到那里的氤氲热气,袅袅往上冒升,几十座大小不同的温泉池,正以不同姿态与面貌,欢迎新客旧宾。

玫瑰红的厅堂之中,悬挂着从各地搜集过来的艺术品与书画,尽管各式各样的艺术雕刻,令人看得神驰目眩,但真正令观赏者啧啧称奇的,还是壁梁上悬挂的那些书画。

书画并非名人所著,有些来自武炼的山水画甚至并未落款,但是一笔一画,大山长河,充满磅礴气派,下笔之人胸中似有十万兵甲,气势不凡;而挂在大厅正门口的白色大纸扇,上头“世界征服”四个浓墨大字,虽然让人看得一头雾水,可是一股潇洒狂傲的气派,犹若黑色狂龙,直欲破纸飞出,逼面而来。

就是这些细小处见精微的雅心,让玫瑰红脱俗于尘世浊流,成为西北地方的第一渡假圣地,不过除了这些外在的优势之外,还有一个隐约传闻,在路经此处的商旅间流传,那就是这间旅店的不成文规矩,无论有什么纷争与仇怨,在玫瑰红之内都得要放下,因为这里就是一个不允许纷扰出现的和平所在,如果有人要恃强破坏,那么他将会马上见识到……这间旅店的后台实在是很硬。

玫瑰红到底有什么后台,普通人不得而知,旅店里头也没有保安人员,如果要说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焦点,那就是坐在柜台、穿着一套整齐白色制服的俊美男子。

金色的长发,很随意地梳绑在脑后;面上的金框眼镜增添了几许斯文,配上和气的微笑,冲淡了原本的冰冷感觉,可是那种沉稳、成熟的男性魅力,却让每个旅客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尤其是女性客人,许多甚至是以一见倾心的钟爱眼神,恋恋不舍地从他手中接过住房钥匙。

“即使不当将军,瑜兄还是可以当一个很成功的掌柜喔!不用卖温泉,你只要坐在那里笑,我们的客人就源源不绝了。”

妻子的调侃中没有妒意,这点让公瑾很安心,因为他绝对受不了那种小鸡肚肠的肤浅女性;然而,妻子对自己的占有欲过低,却又常常令公瑾有种莫名忧虑,这实在是一件啼笑皆非的窘事。

假使让小乔坐在柜台,或许对男性客人也有类似的吸引作用,不过公瑾绝不会这么提议,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接受不了这种场面。

(今年夏天干燥酷热,葡萄的收成不错,该有个好价钱;前庭南边的草坪有部分枯黄,该请人来处理施肥,还有馆内的那些白蚁,如果不尽早施药驱除、补强空洞,会很麻烦。把这些计算进去,这个月要增添的成本是……)

坐在柜台后头,公瑾逐项核对帐本上的数字,脑里也进行许多盘算,这就是他逐渐习惯的新生活。

从掌管千军万马,到安于平淡营生,中间有不少的落差,但公瑾却甘之如饴,过得非常适应。以他自己的心情而言,虽然不讨厌,却也不能说喜欢这种生活,然而只要与小乔在一起,不管是做些什么,他都能感受到一种满足的快乐。

这样的平淡没什么不好,自己与妻子从无到有,建立了一番小小的成就,并且有了可以规划的未来,如果照着这轨迹走下去,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在这种幸福中度过,不问家国大业、不问天下兴衰,只在俗世一隅中恬淡度日,与所爱的人相守,这样……没什么不满足的。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过这种日子?这种生活……真的是你该过的吗?你明明知道,你可以拥有得更多……)

偶尔,当忙碌的生活出现空档、当一阵凉风拂过,公瑾会听见自己心里的某种欲望,化作轻声细语,在耳边叹息似的响起,每当这个声音出现,他都是用那些相同的话来告诉自己,让自己在微微一笑后,继续投入目前的工作。

不过,当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踏进大门,公瑾突然有种感觉,那个声音这次不只是耳语,是以更实际的形象出现在自己面前。

“公……团长大人……”

“许久不见了,蒋忠。”

公瑾没有忘记这名昔日的忠心部属,当时自己以幻影旅团首领的身分,混入叛军当中,进行各种活动,在身分泄漏之前独自逃离。逃跑之前,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却早就知道被自己留在叛军阵营中的部属,会遭遇到什么情形。

一方面,公瑾相信小乔会作妥善处理;二方面,他当时并不在意这些人会遭到什么处置。多年的潜伏生活,他早就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利用一批人进行潜伏工作,当任务终了,假身分暴露,这些人不是被自己舍弃的第一批,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批。

看到蒋忠出现,公瑾一度疑心他是上门复仇,这种场面过去并不是没有。但看蒋忠虽然满面风尘,一身疲惫,眼中却闪着真挚而热切的喜悦,公瑾不由得打消了这个念头,以平和态度接待这名往日部属。

尽地主之谊,公瑾帮这名属下安排了住宿与接待。蒋忠对于长官的改变,似乎显得难以适从,他本已做好心理准备,会看见一名不得志的失意将帅,却没想到见着一名温文可亲的旅馆老板;这样的改变,让蒋忠努力装出微笑,在许多地方欲言又止。

蒋忠的异状,公瑾自然看得出来。这名忠心部属并没有到怀念往事的年纪,或许再过个一、两百年,他会为了怀念往日情谊,前来找故人叙旧,但目前的蒋忠仍然很年轻,会千里迢迢跑到乌鲁木齐来,肯定是有所目的。

但公瑾并不想多问,因为有些东西还是不知道得好,这些年来自己与小乔一直刻意回避外界音讯,不想知道山的那头到底发生什么,那片土地又由谁当家。知道却无力改变,是一件最苦的事,公瑾不愿得来不易的幸福被这么打破。

然而……

“公瑾大人,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可是有些话,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话带到,这是我对众多弟兄的承诺,我只说一次,请您让我把话说完,之后我会立刻离开。”

当蒋忠突然站起身来,对公瑾这么说话,公瑾就面临了一个抉择。如果坚持原先的念头,自己应该立刻站起来,拂袖而去,但这两年半的生活让公瑾觉得自己变得心软,更对这名仍忠心于己的部属有一份歉疚,因此公瑾维持沉默,任蒋忠说出他想说的东西。

“公瑾大人与小乔盟主离开之后,胭凝小姐接掌了联盟……”

蒋忠所说出的,正是公瑾这两年半来所回避的消息。当日在中都离别时,胭凝不发一言的态度,已让他微觉不妙,这些年又没有只言片语传来,更足以想见胭凝的心情,现在听蒋忠一字一句道来,公瑾心中登时掀起滔天巨浪。

胭凝成为联军统帅后,为了要凝聚这支风雨飘摇的联军,立刻开始清除异己。

以鬼夷人为中心,联军把所有血统不纯的份子,全数剔除出去,务求所有留下来的成员都血统纯正,每一个都是正港的鬼夷人;凡是提出异议,意图妨碍这个正确目标的不良份子,全都被打上通敌的标签,遭到军法整肃,用种种荒唐的证据,去证明这些人私通艾尔铁诺或者白鹿洞。

这个整肃动作引起了反弹,但很快就被压下去。联军中的人类与兽人提出异议,表示大家都是为着共同理想奋斗,没有理由在这时候分出彼此,这样破坏内部和谐的动作,有违小乔盟主组建联军的初衷;然而,鬼夷人完全否定小乔主张过的一切,认为自己才是创立联军的主干,以先来后到的意识,要把所有“后到”的外族全赶出组织,因为除了鬼夷人,其他不曾有过同样悲情岁月的外族,都有可能通敌。

鬼夷人认为自己的做法绝对正确,但看在其他人眼中,他们只不过是一群被害妄想症强烈的病人罢了。只是,这群焦虑而狂躁的病人,却有着强大的破坏力,在统一的口号之下,强而有力地整肃异议份子,在派系斗争中获得胜利。

“只要是鬼夷人出身,说什么都是对的;只要没有鬼夷人血统,做什么都是错的。”

一名被驱逐出联军的军官,在回忆起那段时间的种种时,这样无奈地说着。

总之,这项整肃获得了高度的成功,但是在整肃完成之后,元气大伤的联军再也无力维持之前声势,加上小乔离去后,白字世家顺势撤去所有援助,联军无法再以军队形式攻城掠地,维持占领区的防御,所以胭凝一声令下,放弃目前所占领的八成城池,把剩余的士兵组成机动队伍,以掠夺的形式供应补给。

曾经一度拥有百万追随者的叛军,如今只剩下十万不到。尽管数字上处于不利,但战斗时候的狂热却超越之前百倍,而在掠夺、屠城的禁令被打破后,鬼夷之祸成了大陆上最恐怖的梦魇。

“赤发魔女”陶胭凝的名字,令每一个艾尔铁诺人闻名色变,十万人的精锐骑兵,在她率领下,像是突如其来的蝗虫群,每到一处便轻易破坏城池,吸蚀尽那里所有的粮食与资源,放火烧光所看到的房舍建筑,在烧杀掠劫结束后,依地理位置进行毁灭性的屠城。

这样狂暴的战术,理论上应该无法持久,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把凶戾之火在两年半的时间里越烧越烈,连连败尽所有敌人,并且在半个月前进逼中都,成就过去鬼夷人战绩的光荣顶点。

在小乔离去后,鬼夷人进行组织整肃之前,部分洁身自爱的才智之士已经悄然隐退,其中有些人选择与公瑾类似的避世之路,但也有些人仍坚持小乔的那个理想,聚合形成组织,在一些小地方尝试阻止叛军的暴行。

蒋忠就加入了这样的组织,而在十天之前,他们终于打探到公瑾与小乔的下落,便由蒋忠负责赶来,希望能劝公瑾出山,阻止即将上演于中都城的杀戮惨剧。

只是这样的消息,大致还在公瑾的预料中,并没有为他带来多少震惊,但蒋忠接着说出的一件事,却让公瑾大为诧异。

中都城的城墙厚重,城内准备充足,叛军难以正攻而下,但胭凝指示叛军在城外挖掘,似乎要掘出什么深藏在附近玉龙山上的地龙,藉由能源爆炸,不但可以轻易毁去中都,还会影响艾尔铁诺整个中心部位。

(玉龙山的地龙……她怎么知道那里的秘密?四大地窟是白鹿洞的绝顶机密,即使是胭凝,也不可能知道地窟位置,为何会……)

惊讶于自己所听到的东西,公瑾的表情一下子沉重起来,没有再对蒋忠所说的话作回应。

消息带到,蒋忠遵守自己的承诺,在把自己所知的一切交代完毕后,立刻离开,半刻都不作停留。

公瑾没有挽留他,因为蒋忠所需要的,是实际的承诺,不是几天几夜的舒适休息,然而那却是自己最吝于付出的东西。

鬼夷人如此得势……这点着实令公瑾感到不悦,可是从蒋忠的话里听来,事情又似乎蕴藏着古怪,难道……

不管是鬼夷人,或者中都里的那些人,都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自己也没有理由要出去淌这场浑水。这两年半的安逸生活,是自己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幸福,不该为了任何理由将它破坏。

(赤发魔女,人们这么称呼你啊?胭凝……这些年里,你在想些什么呢?)

独自坐在竹藤座椅上,公瑾沉吟不语,脑里乱糟糟的一片,想要思考,却又无从想起。

但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这时候的他,眉宇间正散发着一种无言的锐气,一种掌兵将帅所独有,不应该出现在旅店老板身上的英锐气息。

“今年夏天的葡萄收成不错,酒市该有个好价钱;前庭南边的草坪有点枯黄,最好早点请人来处理施肥,还有馆内的那些白蚁,把这些计算进去,这个月要增添的成本是……瑜兄,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小乔的嗔声叫唤,让公瑾从思考中回过神来,他在第一时间展露微笑,握住妻子柔弱无骨的小手,为那只略嫌冰凉的手掌增添温暖。

即使是这样暖和的夏日,又有温泉活血,小乔的手掌握起来,仍像是一块凉冷软玉,虽是白皙柔嫩,却欠了几分健康的热度。

这也正是公瑾这几年来一直存在的隐忧。脱离了战场,不再使用三神器作战,小乔的身体没有再急遽恶化下去,精神更见健旺,日常生活也没有什么异状,似乎旧伤已经彻底痊愈。

但公瑾深知这一类的内伤,缠连腑脏,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痊愈,尤其是他注意到,这两年半中有几个夜晚,小乔仍会浸在浊烫的温泉池中,藉着烟雾与飞流冲激的掩护,轻轻、轻轻地咳嗽。

咳嗽的动作很轻微,声音也很小,比起当初内伤最严重时的刻骨颤抖,情形已经好得太多。这可以看做是身体好转的现象,但也象征着余毒未清的事实,小乔的伤患来自过度使用三神器,而三神器的构成,牵涉到魔界的铸造秘法与魔法,几项因素错综复杂,相互影响,公瑾也无法有效判断妻子身体的状况。

不过,既然小乔希望保守秘密,公瑾也就佯作不知,对妻子的举动表现得像是全不知情,只有在她进入温泉,引流驱寒时,亲自炖煮上一盅鸡汤,等她起身离开,就会有这么一盅温暖整个身心的关怀,无声地献上呵护。

这是公瑾所习惯的表现方式,尽管他的俊秀外表常常让人错以为,这么俊美的男人一定很会说话,可是比起口中说的,公瑾做的其实更多,这一点不用其他人看到,只要小乔珍惜,那就足够了。

蒋忠带来的消息,公瑾对妻子守口如瓶,一点都没有告诉她的打算。小乔是一个心肠很软,而且很重感情的人,如果让她得知叛军此刻的所作所为,公瑾不敢想像小乔会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与苛责,因此这些事没有必要让她知道。

公瑾还没有做好决定,然而,他知道自己有很大可能会外出一趟。艾尔铁诺百姓与鬼夷人的生死存亡,公瑾并不是很在意,因为不管哪一方灭亡了,自己都能安安稳稳地生存下去,之所以让自己不得不离开的理由,是因为胭凝!

假如当初胭凝没有接下盟主的担子,小乔一定无法安心离开,所以自己夫妻这两年半的幸福生活,除了要多谢山中老人的庇护,胭凝也是一个付出极多的功臣,自己对她着实有一份歉疚,现在事情演变至此,胭凝要触碰地窟之秘,自己势必得出去理解一下状况。

四大地窟的位置,分别位于风之大陆的四角。艾尔铁诺在中都附近,武炼的则在距离鹏奋坡不远处,自由都市的在阿朗巴特山区域,雷因斯·蒂伦境内的位置不明。这理应是白鹿洞的至高机密,胭凝知道这个机密,这代表什么?

公瑾皱眉不语,即使预备要离开,他也没有把自己的心情表露出来,仍是微笑着与妻子谈天说话。这是他们两个都喜欢的休憩方式,每当旅店的事务忙到一个段落,他们就一起到玫瑰红的最上层,一个专门为他们夫妻所保留的雅座,并肩看着星星与满园玫瑰。

小乔告诉公瑾一些武炼的古老传说,公瑾则说着白鹿洞关于星星的神话,在这样的言语交流中,他们更了解彼此的想法与成长之路。公瑾对妻子师父的真面目仍有好奇心,但每次说起这话题,都会被小乔巧妙地把话一带,改为说起自己的师父。

说着自己如何入门,如何蒙他教授武功,又如何开始执行白鹿洞的黑暗工作,公瑾本意是想告诉小乔,那个被世人赋予“月贤者”称号的男人,到底有多么危险,可是每次被小乔一打岔,公瑾就说起了一些连自己都早已忘记的往事。

初次学剑时,师父以力量在冰壁上形成影像,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反覆演练;在夜晚月光之下,告诉自己那个白杨梅传说的师父;在晨曦出现之前,教导自己观星推算的师父……这些东西公瑾快有几百年不曾记得了,但一重提起来,往事历历,却清晰如在眼前。

“瑜兄,其实……你很喜欢你的师父,虽然他有些地方做得不好,可是,你仍然很尊敬他,对吗?”

“……唔。”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公瑾会在轻蔑一笑之后,把话置诸脑后,但因为说话的人是小乔,公瑾并没有强行否定自己的心情,在简短的思考后,他有些愕然,又有些无奈地应了一声。

在自己的人生中,师父实在给了自己很多东西,虽然其中有好也有坏,自己的观念与思想确实是从其中建立,并且认同许多师父认同的思想,包括他对魔族所坚持的愤恨,还有对于磨练人才的手段。也是因为如此,所以尽管自己遭到舍弃,落到今日这样的情形,公瑾心中却找不到多少恨意。

师父对自己而言,是一个太过巨大的存在,从入门以来,自己就一直追随、仰望着他,那种存在……超越了憎恨与喜怒,所以在知道自己也成为他冰冷训练的一环时,心里只有一丝苦意,无怒也无恨。或许,自己并不是他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亲传弟子,之前或是以后,还有别人也会这样的……

“好可惜喔!瑜兄的师父,那也就是我的老师了,很想去拜见一下月贤者大人,但是他老人家可能不喜欢见我们吧!”

小乔把手放在膝头,整理自己的裙摆,仰头轻叹道:“为什么魔族就那么讨人厌呢?即使魔族很讨厌,流着魔族之血的人为什么也要背负着这种罪呢?”

公瑾表情僵硬地露出了一个苦笑,有关于鬼夷族的话题,是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东西。不过……在自己记忆中,懂事以后,似乎从来没有喜欢过这话题。

“瑜兄,在白鹿洞的神话体系里头,风之大陆上的所有生命,都会反覆轮回转世,对吗?”

“是啊,这一世是人,下一世可能是枝头的一只小鸟,就好比我们,下一世或许是走在街头的两只猫。”

“那么,魔族也会转生成人罗?”

看着丈夫吃惊的表情,小乔笑着说出自己的奇想。

“这个土地上所有的灵魂,每一世都以不同的面目出现,这一世是人类,下一世是鬼夷人,再下一世或许就是魔族了。人们以这样的方式,不停地在人间与魔界旅游,生生流转,就像是不断的旅程,这些过程不是很奇妙吗?魔族也好,人类也好,大家都是一样的,我们没有理由憎恨未来或过去的自己啊!”

小乔轻拍着手掌,认真说着这些想法,眼眸因为热切的期望,粲然若星,令身边的公瑾为之惊艳,而那个想法更令他觉得趣味横生。在心里的某处,公瑾也觉得如果真是那样,好像也很有趣。

纯论姿色,小乔不如胭凝多矣,但妻子能够这么牵动自己的心情,或许就是她这种不受拘束的心,强烈吸引着戴着面具的自己吧!

“瑜兄,我知道你为什么以前总是戴着面具喔!”

“哦,这次又猜到什么了?”

那个问题的答案,过去两年半里,小乔已经猜了不下两千次,但每次公瑾都是笑而不答,小乔也不急着揭秘,只是反覆找着可能的答案。

“你一定是因为长得太好看,所以才特别戴起面具,不让外头那么多女人看你的帅脸。”

半个香躯贴靠在丈夫身上,小乔贴近过去,在他唇上吻了一口,笑道:“我每次看你坐在柜台,都很想拿一张面具遮住你的脸,不然每天都有女客人对你流口水,好像想把我老公一口吞掉似的。”

对于这个所有女性共同的话题,公瑾没有直接回应,以实际行为做出答覆。

回应着小乔的亲吻,公瑾右手在妻子的嫩绿短裙上摸索,姆指与食指拉在同心结的系绳上,抽丝剥茧般的一拉,轻巧褪去她香臀的最外层束缚,丝绸外衫的钮扣随之解开,慢慢被拉退至肘间,露出雪嫩香肩,还有浅紫色的彩绣胸衣。

绣着鸳鸯图案的浅紫色胸衣,在小巧却丰盈的胸口勾勒出一抹紫线,映着雪嫩光洁的肌肤。

“……我的丈夫……才不让别的女人吞掉……”

轻轻地嘻笑,小乔的笑语最后已近似香吟。

第四章 身不由己

公瑾是一个很藏得住话、不轻易泄漏心事的人,所以纵使要离开,他也没有对妻子交代太多,只说玫瑰红有些地方要修缮,有些东西要采买,他亲自到外头办上一趟。

这样外出办事过去也曾发生,不算希罕,小乔并没有多说什么,挥手笑着欢送丈夫而去。

乘坐在马车上,摘下眼镜,公瑾的表情慢慢产生改变,变得深沉而不带情感。他固然希望能早一日回到乌鲁木齐,别与妻子分离太久,但另一方面,他又晓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这一去可能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脱身回来。

在理智上,公瑾仍不愿意打破自己平静的生活,所以他希望能无声无息地行动,如果发现事情太过失控,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那么他不排除什么事都不做,悄悄回转乌鲁木齐。

自己并不是一个善良的和平主义者,两军之间的争战与杀戮,已不是自己这个局外人所应过问,而自己也不想多问。但胭凝想利用元气地窟的秘密做什么,这点却牵连甚广,一旦发生什么灾变,即使是千里之外的乌鲁木齐也不能幸免,这点就让公瑾不得不有所行动。

与胭凝见一次面,大概是免不了的,可是在那之前,公瑾希望先做一些调查,了解一下大概的事态,避免有什么误会发生。

越往东南方走,迎面而来的难民潮就越多。战争的可怕,并不只是在于那一刻的杀戮与血腥,人们在战祸来临之前,携家带眷地仓皇逃亡,无数人流离失所,他们眼神中的那抹凄凉与了无希望,让公瑾看了有许多感慨,自己这几年全心打造玫瑰红的世外仙境,几乎都把这些遗留在世上的悲苦景象给忘记了。

幸好这次小乔没有跟着出来,这些画面很不适合让她看到,身心俱疲的她不能再当个革命者了,尤其在有个家了以后,自己更不会允许她再为这些事劳心劳力。

公瑾虽然急着赶到中都,可是每天傍晚他都会在当地停下来,不是为了休息,而是找机会聆听各处客栈、旅宿中人们的谈话。逃难的人们来自天南地北,谈话时候也带来各地的情报,聆听那些战事经过,再配合一些精准的发问,几天下来,公瑾把所需要的资料查得差不多,大致得到了想知道的东西。

而越是深入了解,一个最糟糕的猜测渐渐被证实,尽管公瑾不愿意见到事情这样发展,但自己所搜集到的所有情报,都朝那个方向指去。

军队规模萎缩了一半以上,又得不到白字世家的后勤援助,叛军在艾尔铁诺正规军的优势压力之下,理应趋于劣势,胭凝本身并非军将之才,没有逆转回天的能耐,可是这两年半来,叛军在她统帅下进退如风,战无不胜,在艾尔铁诺的领土上,如入无人之境,这样的轻易胜利,实在很不寻常。

公瑾对这一点感到怀疑,而资料搜查的结果,他发现胭凝每场战役所用的时间都不长,完全是针对敌人弱点而发,闪电击破敌人的战术缺口,掠取到最大成果后便扬长而去,所以才能一再以弱击强。如果没有精确辽阔的情报网,是绝不可能做到这种事的,而叛军本身并没有能力组织这种情报网。

或许,胭凝是向青楼联盟取得情报,与那边充分合作,行动才会这么准确。

公瑾明明知道少了白字世家、麦第奇世家的保证与支持,青楼联盟绝不会冒着开罪陆游的风险,支持胭凝所率领的叛军,但公瑾仍希望相信友人,相信她是凭着本身的努力,获取胜利。然而,胭凝有几场漂亮的大胜仗,过程中不但凭着准确情报抢先一步,艾尔铁诺军的行动更是迟钝得诡异,简直像是主动冲出去当箭靶子,活活送死,这才让胭凝以一敌十,反过来歼灭艾尔铁诺军,赢得完美胜利。

这种怪异的战局……与公瑾过去所熟知的手法如出一辙,百分百就是白鹿洞在幕后操作的结果。

胭凝秘密与白鹿洞牵上线,双方在这两年来密切合作!

发现这个事实,让公瑾心头十分沉重,尽管自己和胭凝都是被师父所舍弃、驱逐,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好不容易才甩开白鹿洞的掌控,重获新生,他不理解一向期盼自由的胭凝,为何会重新与白鹿洞的人握起手来?

话说回来,胭凝会知道四大地窟的秘密,肯定也是白鹿洞方面泄漏,甚至连胭凝预备利用四大地窟的打算,都可能是那边所策划的阴谋。但是,这阴谋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公瑾还记得以前在永恒冰窟里,师父曾对自己提起九州大战时候的旧事,当时魔族势大,精研太古魔道的大师伯皇太极曾主动提议,引爆四大地窟,或许可以让更多人类得到力量突破。

自己听师父这么说,也表示赞同,认为如果能择一引爆,师父或许就能突破两千年来苦苦修练的瓶颈,在天位力量中更上一层楼。然而,两千年来试过一切突破修练的师父,却很坚定地否决这个提案,和九州大战时三师叔卡达尔所深信的一样,认为元气地窟牵涉太广,更非人力所能应用,如果当真引爆,所得到的并非人类突破后的惨胜,而是人类、魔族同归于尽的结局。

师父的坚决话语言犹在耳,可是怎么会在这上头又改了心意,回头使用起元气地窟来?难道当真是苦练无功,两千年的怨忿累积,让师父决定不顾一切了?

猜想不到师父的真正打算,公瑾着实感到苦恼,但他也不能为了这一点就跑上白鹿洞。上次重回白鹿洞,师父的一剑险些让自己送掉性命,自己如果莽莽撞撞又跑上去,会有什么结果实在很难说。

况且,现在并不是讨论事情原因的时候,去改变将要发生的事,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公瑾加快行程,在短短几天之内便赶到中都城外,鬼夷叛军与艾尔铁诺军交战对峙的地方。

两军的战斗,互有胜负,双方似乎各有所忌,不敢一次放手全面作战,但在公瑾看来,这正是典型被白鹿洞影响的战役,在战场外的决定因素出现前,战场上的主角们只能持续等待,至于白鹿洞到底在等什么,那就不得而知,或许还是当年的老剧本,预备让鬼夷叛军进入中都大肆烧杀后,由某个揭竿而起的人类救世主来拨乱反正吧!

公瑾现在对这种改朝换代的救世主游戏,感到极度厌恶,不过,那些正在山区拼命挖掘、工作的鬼夷士兵,想必是深信这些工事能够帮助攻破中都城吧?

要阻止鬼夷叛军的工事,一场战斗恐怕在所难免,公瑾一个人再强,也不可能单剑力敌十万大军,所以他抵达中都后不久,便与蒋忠取得联络,得知他们已有预备,打算在七月二十九号晚上,集中少数精锐,突袭叛军总部。

如若成功,叛军会骚乱起来,再配合艾尔铁诺军方的攻击,可以解去这一次叛军围城之厄。

“那些人已经走火入魔,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正因为我们曾伴着他们一路走来,所以有责任要阻止他们继续危害这片土地。”

与蒋忠一起策划此事的同志,九成都是原本鬼夷叛军的异族成员,对于自己必须与昔日同袍干戈相向,每个人都感到无奈,脸上充满痛心的神情,然而,这些人的责任感却和小乔一样强,所以决心尽一己之力,为当初的那个破碎理想做收尾。

“其实,不管是什么出身、来自哪里,我们都在艾尔铁诺这块土地上住了那么久,也都算得上是艾尔铁诺人,我们想要守护这片土地,不想让它被破坏,就算我是兽人,我也想为了守护艾尔铁诺而战。”

一名在战争中受伤以致独目的兽人,这样对公瑾说道,那种认真却落寞的眼神,让公瑾久久难以忘怀,兽人……也可以成为艾尔铁诺人?

结果,公瑾问过了他们的计划,却没有打算参与,他压根就不相信任何团体行动。这里是艾尔铁诺,行事的地点是中都,当叛军与艾尔铁诺军的行动都在白鹿洞操控下,这个第三势力的团体行动能有多少保密性,公瑾一点都不指望。

但如果什么都忌惮白鹿洞,事情就不用做了,所以公瑾虽不参与,却暗中配合叛军行动,在他们预备发动突袭的半个时辰前,悄悄潜入了叛军驻扎在玉龙山上的阵地。

假如白鹿洞对这场奇袭一无所知,那是最好;如果白鹿洞已经守株待兔,埋下陷阱,那么提早潜入准备的自己,就可以破坏白鹿洞的布置,让鬼夷叛军在动手时反过来大吃一惊。

十万大军驻扎遍整座玉龙山,几处阵地相邻并不近,但公瑾上山之后却有了异样发现。之前他一直好奇,胭凝开掘玉龙山的元气地窟,到底要如何使用,可是这次在山上一看,短短时日之间,玉龙山的苍翠林荫下,赫然埋藏着成千上万的无数符印。

(这些……是什么……)

公瑾愕然望向周遭,只见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出现了无数个巴掌大的土坑,每个土坑之内都插着一只金属尖锥,金锥末端系着一片红布,红布上写着复杂的符文,放眼望去,满山遍野间不知道插了多少符印。

之前公瑾就觉得胭凝不可能当真引爆地窟,这里距离白鹿洞总部太近,如果真的引爆,别说中都会被夷为平地,连白鹿洞总部都会被炸上天去,而看到整座玉龙山遍布东方仙术的符印,公瑾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单纯引爆地窟,不需要这些复杂布置。

“……这些符文的构造……似乎是能量转移与吸纳的工具,他们打算做什么?”

元气地窟中蕴含的沛然能量,不是说用就可以使用,公瑾过去也做过研究,发现里头的天地元气极其不安定,要吸纳这份能量,促长自己的武学修为,那是自杀的行为;以后不晓得会不会有哪个傻瓜作出类似壮举,但公瑾不认为白鹿洞中会出现这种“烈士伟人”。

可是,如果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名本身已有天位力量的武者,是否能藉着吸纳能量,来突破本身修为呢?

公瑾不敢肯定,只能说这样一来,可行性似乎增高很多,换言之,这次利用玉龙山地窟的计划,多半是师父亲自主导,更何况……

(法阵遍布整座玉龙山,除非是天位武者,或是天位魔法师,否则根本不可能驾驭这么庞大的术法……)

而整个白鹿洞中能够晋级天位的,就只有一个人……

(真的是师父他……)

公瑾没时间停留在个人的伤感中,身为白鹿洞中首屈一指的仙道士,他不只能够辨识符文结构,更能从这符文中看出一丝古怪。

异样的黑褐色符文,似是已经干掉的鲜血,经过确认,这一点得到了肯定。以血画符,在东方仙术中未算罕见,可是公瑾感觉似乎不只如此,这些符文中还有些自己没能看清的秘密。

(气息有古怪,在鲜血里头还掺了些什么,这味道嗅起来……唔,是腐尸灰。)

令人反胃的强烈不快感,让公瑾皱起眉头,惯见风浪的他虽不会像江湖新手那样呕吐出丑,但也着实感到不快。这次白鹿洞所采用的手段,无疑已经超出了他的接受界线,以腐尸烧灰、鲜血画符,这样的阴毒法咒,是过去师父所告诫的禁咒,能汇聚天地怨毒之气,非白鹿洞的正道所为。

满山遍野的血符,数量肯定超过十数万,假如每一道符镖都用一具尸首,这个不知用途的法阵到底用了多少人命?

(如果做出这种事的也算正道……这个世界是不是疯了?)

由于结界的巧妙遮掩,这个庞大法阵的气息并未外泄,但当公瑾识破这法阵的真面目后,他仿佛感觉到一股冲天怨气,在朗朗明月之下,冰冷无情地朝四面八方吞噬蔓延,遮天蔽日,将所经之处都化为血海。

(没带小乔来是对的!)

深吸一口气,公瑾强自镇定心神,知道自己因为这份震惊,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当下火速行动,要找出元气地窟的入口,希望能够进行破坏,因为过去听师父提过,每座元气地窟都有闸门,只要操控住闸门,就可以打开或封闭元气地窟。

动作不快是不行的,但当公瑾找到了那个经过掩藏的入口,惊讶于里头隐约透出的血腥气味,要开始有所行动的时候,数里外的山区突然冒出几个火头,迅速朝周围蔓延出去,跟着就杀声、爆炸声大作,显然奇袭已经提早开始。

“怎么提早了……出了什么意外变故吗?”

公瑾心头闪过一丝震动,但此刻要回头过去援助也已经迟了,自己一人之力,在乱军中做不了什么,反而如果能够破坏这里,造成骚动,那才能大大提高蒋忠他们奇袭的成数。

只是,就在公瑾预备要潜入那个山窟入口时,他背后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浓烈血腥味从山窟里头迅速蔓延到自己身后,似是阴森腥风袭来,很快就会化作满天血雨。

(不妙,什么人?)

公瑾反应及时,在敌人的攻击发出之前,第一时间做出防御,连着剑鞘把剑抬移至背后。两年半的隐居时间里,他不曾荒废过武技修练,武功甚至更较之前进步,这记挡架又快又稳,自信能够挡下敌人的任何攻击。

防御完美,但却没有挡住敌人的攻击,因为那个“攻击”只是一种感觉,一种由纯杀气、纯压迫感所组成的错觉,如若实质,却仍只是虚幻。公瑾察觉到这一点,不再动手进击,无声地撤剑回手,转头回望。

回过头来接触到的,是一双孤寂、凄清的含愁眼眸!

这眼神似曾相识,当初在中都城外,自己与小乔一同离开的时候,就曾经看过一双这样的眼神,眼神中那种被遗弃的淡淡幽怨、说不尽的愁绪,让公瑾在这两年半里心绪难安,一直担心着他朝重遇时,故人会有怎样的变化。

如今他再看到这双眼眸,眸子中的孤寂与冰凉哀愁不变,但眼眸的主人却已有不同。

过去那一袭飘逸潇洒的白袍,变成了符合战场气息的厚重战甲,只不过那件朱红色的尖刺铠甲,散发着惊人的血腥味与怨气,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牵引无数怨魂齐声狂啸,泣诉着它们的仇怨、不甘与悲愤。

战甲的下摆连接着一袭红袍,一双穿着及膝战靴的如玉长腿,苍白无血色的肌肤,幽幽莹发着一层雪腻光泽,出奇地惑人心魄,充满妖异的媚惑。

但公瑾的视线却没有被那双粉腿所吸引,而是顺着吹拂起来的夜风,凝视向飘扬在风中的那些东西。

长发如旧,但昔日令人印象深刻的乌黑亮丽,却尽转成一头邪丽的血红,在夜幕中飘飞闪动,似是一朵吸收鲜血而盛放的艳红玫瑰,邪艳而凄美。

“你比两年前更美了,胭凝。”

“是吗?那要多谢你了,自从我知道你和小乔开了座花园,我就改了发色……你这个温泉旅馆的小老板,不好好顾店,跑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你以为自己还是过去的白鹿洞大将军?”

仍是和过去相同的调笑语气,可是双方一问一答,公瑾感觉不到往日的那份熟稔,只是从胭凝的眼神中,看到拒人于千里的陌生。

蒋忠那次前来,公瑾就已经有所听闻,后来从难民口中探听,公瑾更得知“赤发魔女”陶胭凝近几年威名赫赫,所经之处尽是血流成河,杀戮盈野,凡人闻之无不色变,可是不曾亲眼看见,公瑾始终不愿相信昔日旧友已变成这样的一个染血魔女。

“你身上……血腥味好重,来这里之前,你在做什么?”

公瑾不是一个爱说客套话的人,眼下时间紧张,更没有余裕慢慢兜圈子,所以他很直接地提出疑问。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回头与白鹿洞合作?这不是你过去最希望摆脱的事吗?如果让你现在的同伴知道,你选择背弃了他们,他们不会让你有好收场的。”

没有做无谓的否认,胭凝只是冷淡地回望着旧日友人,在一阵沉默后,冷笑道:“是啊,人为什么会背弃以前的同伴呢?这个道理我还真是想不明白呢!不过,应该会有些痛快吧!因为我看那些背弃同伴的人好像都过得很快活,我自己试着做了以后,也发现感觉很不错……”

声音不大,胭凝说话的感觉非常虚缈,像是在对公瑾说话,又好像只是单纯地感叹,这让公瑾再一次痛心地发现,双方的距离已经远得再非触手可及。

……我们现在还能算是朋友吗?

这个问题在公瑾心头一闪即逝,他想做些解释,但局面却不给他机会,一群人在胭凝的拍掌召唤下,从那个山窟洞口中迅速涌了出来,这里是鬼夷人的营地,但跑出来的却全是人类,而且从他们握剑布阵的动作来看,根本全都是白鹿洞子弟,这种不寻常的状况显示,白鹿洞的人已经大量潜入玉龙山,今夜即将要有大动作。

(哼,蒋忠他们的行动,果然全落入旁人的计算中,这次真是被白鹿洞给瓮中捉鳖了。)

公瑾心中思索,但手边却动了起来,与第一批攻击上来的白鹿洞子弟战在一起。

这些低辈弟子都有着不俗的剑技,至少已经到了一个不能轻易忽视的程度,看来宿老堂这两年锐意发展,已经回补了当初频频内斗所虚耗的实力,或许师父也在幕后出了不少力气吧!

“杀了叛徒!讨伐叛贼周公瑾!”

“就凭你们吗?小学弟们,发梦还嫌早啊!全给我起床吧!”

根本不把这些得意忘形的小学弟放在眼里,公瑾反手拔出长剑,斜斜画出两道银亮剑圈,把十四柄缠身刺来的长剑给荡开。

一交上手,彼此剑上劲道激荡,公瑾登时发现这些低辈子弟的阵势有古怪,似乎是专门排设,用来对付白鹿洞同门高手的。这个事实令公瑾有少许惊讶,尽管白鹿洞在内斗上实在很有一手,但他无法不怀疑,这个剑阵很可能是为了自己而创设出来的。

斜斜抬头,公瑾在剑影刀光间穿梭,与胭凝交换了一个眼神,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说你这个温泉旅馆的老板实在不该回来。”

胭凝冷淡的叹息,让公瑾得以把整件事情连串在一起,肯定是当初蒋忠等人预备发动奇袭,白鹿洞就已经得到讯息,后来得知蒋忠前往乌鲁木齐,今晚的战役中就算定自己会出现,说不定连自己与小乔的下落,都是白鹿洞泄漏给蒋忠的。

“哈哈哈,周公瑾,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这次你活该死在这里。是你自己跑出来送死,就算我们把你乱刀分尸了,西纳恩老儿也不能为你出头,真是妙哉。”

在得意笑声中现身的,是两大宿老中的现在宿老。两年前所受的严重剑伤,肉体方面似乎已经痊愈,但心灵方面却显然没有,因为现在宿老一现身,就怒斥公瑾背叛白鹿洞,被鬼夷妖女所迷惑,自甘堕落,欺师灭祖,活该受到处置。

“鬼夷妖女?我记得我妻子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妖女一词从何说起?至于欺师灭祖,宿老还是请我师父亲自出来,好好数落我这个不肖弟子吧!”

公瑾冷冷的答辩,现在宿老登时语塞,跟着就命令门下弟子加快剑阵变化,务必要把叛徒斩杀。

连声号令,加快催动了剑阵的变化,十数柄长剑错落辉映成雪亮银虹,剑尖所指尽是公瑾周身要害,任他怎样出剑伤敌,只要伤了一个,马上又有新的人手递补上来,补齐剑阵的完整。

现在宿老似乎也明白这剑阵对上白鹿洞高手,威力尚不足以克敌制胜,但错综剑势此来彼去,弄得人眼花撩乱,足可削弱敌人实力,再由真正高手重击狙杀。

正因为如此,现在宿老没有动手,只是在旁呼斥弟子们变化剑阵,补齐破绽,同时提醒公瑾,他的同伴正被迅速歼灭中,鬼夷人的主力部队对这场奇袭早已有备,现在已经把公瑾的同伴重重包围,聚而歼之。

“有没有察觉那边的杀喊声音越来越小了?如果没有意外,你那些同伴很快就会死光死绝,而老夫敢拍胸担保,你马上就会与他们在阴曹地府相见。”

现在宿老说得无比得意,公瑾甚至懒得回答他自以为是的推测,告诉他那些人并不是自己的同伴。尽管公瑾有几分担忧蒋忠的安危,觉得这年轻人不该这么死在此处,但如今自己也帮不上他们,只能祈求他们运气不要太坏,可以挣扎求生了。

这些低辈弟子的联手,威力并没有很大,但确实对公瑾造成了阻碍,只不过,他在白鹿洞剑术上的成就,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高明,又有陆游亲传的优势,当其他人以为他仍被剑阵所困的时候,公瑾已经为自己找到了出路。

剑刃虹光画过,所有持剑进攻的白鹿洞子弟都感到手上剧痛,攻出去的力量撞在一层柔韧剑网之上,十四个人合击的大力犹如泥牛入海,尽数被吸化无踪,不但攻击无效,更被弄得自身气息大乱,剑势不攻自溃。

(抵天神剑!)

人们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公瑾长剑翻飞,如同银龙掀浪,只听得一片金铁交击声响中,所有长剑一起被绞飞上天,朝着阵势外的现在宿老射去;被困在剑阵当中的公瑾化作一道疾风,也同一时间发动攻势,穿出阵势,锐利的剑气直飙向敌人咽喉。

现在宿老被十四把连环射来的长剑弄得手忙脚乱,虽然以铁掌功把长剑全数拨开挡架,却给公瑾的长剑点至咽喉,鲜血迸出,死亡的恐惧在眼神内闪过。

公瑾的奇袭几乎就要得手,但一记从旁袭来的重击,却让他不得不撤手退开,跟着便很不情愿地与胭凝动起手来。

“怎么了?我没想过你会救你讨厌的人。”

“那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你总是称心如意的表情!”

剑影纷飞,公瑾毫不留情地对胭凝挥剑,而穿着厚甲的胭凝赤手应战,两人功力相若,又熟知彼此的招数与战斗习惯,这一战几乎马上就进入白热化。

公瑾连连发出重斩,但却无法突破胭凝坚固的防御线,可是胭凝反过来的攻击,也没法有效对公瑾造成伤害,两个人快若闪电的攻防战,看得旁人目眩神驰,根本抓不住他们的动作。

战斗的胜负不是一时间能够分晓,激战无功之下,胭凝很自然地使用起心战攻势。

“那边的火光熄灭一阵子了,你不急着赶去看看你同伴的死活吗?”

“你什么时候也像那个老蠢蛋一样,认为我会允许自己有同伴了?”

“是啊,我们这种随时会卖掉身边所有人的大叛徒,哪来的同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冷酷啊!”

公瑾坚固的心防,一点都不比他绵密的防御剑网逊色,胭凝的五岳神雷威力虽是石破天惊,但公瑾连连变化三十六绝技招架,她的重掌也难以奏功。

好不容易镇定下心神,在旁观战的现在宿老,对于险遭突袭的窘态大为恼怒,看见另一边的火光与厮杀声都已停止,情知早有准备的鬼夷军已经尽歼来犯者,便发出朗声大笑,想扰乱战斗中人的心神。

“公瑾小儿,看到了没有,那边的一片黑暗只代表一件事,就是你不自量力的朋友已经被消灭殆尽,就像你马上要面对的命运一样。”

“错了,这还有另一个可能,就是敌人反过来吞噬了你们的埋伏,把你们的人给消灭殆尽了。”

一个无比豪迈的自信语调,冷冷地在现在宿老的大笑声中响起,当这老人错愕地举头回望,只见一道冷冽刀光劈天斩下,仿佛破空紫电,一下子就斩过他的身体。

“啊~~~”

血光乍现,一阵不算长的濒死惨呼,让激斗中的公瑾与胭凝都停下手来,惊讶地看着快速由黑暗中窜出来的大批兽人部队,还有那名手持染血豪迈长刀、浑身散发无比霸气,甫现身就一刀劈了现在宿老的巨汉。

公瑾见过这个男人,几年前在武炼的鹏奋坡上,他对这个男人的丰采有很深印象,更得知他近年来接掌一族之主的宝座后,被人献上“武霸”的名誉称号。

武炼第一豪族麦第奇世家的主人──忽必烈·麦第奇!

第五章 公瑾之秘

艾尔铁诺历四二二年七月 艾尔铁诺 玉龙山

乍见忽必烈现身,公瑾难掩惊愕之情,但是看周围不住涌出身穿软甲、手执重型兵器的兽人部队,他脑中也迅速组织出状况,明白对方多半是趁蒋忠等人举事的时候,学自己这般“共同”行动,作为掩护,当白鹿洞情报人员的目光全被奇袭队吸引时,全没注意到真正的大老虎正悄没声息地偷扑上来。

这里是艾尔铁诺,白鹿洞势力最强的地方,想要完全做到无声无息,那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一个领导人计划缜密,利用其他事件引开白鹿洞的目光,自己带领手下趁机潜入,攻白鹿洞一个措手不及,这种事仍有可能发生。

只不过……公瑾还是有点怀疑,这件事难度极高,自己自问无法做到,单单只凭忽必烈一个人,可以这么把白鹿洞玩弄在手上吗?

“白鹿洞在艾尔铁诺呼风唤雨,好大的威风,但天下事高不过一个理字,就算有强人撑腰,世上也没有哪个强权能真正一手遮天,云缝里终究会透下光来。”

忽必烈一抖手,甩去刀刃上的鲜血,把那柄厚背长刀收回腰间刀鞘,顾盼生威,却对地上的尸首看也不看一眼,似是鄙夷至极。

“如果以为白鹿洞什么事都可以恣意妄为,那么就未免太小看天下英雄,也太看我们武炼男儿不起了。元气地窟事关重大,是风之大陆人共有的资产,不是白鹿洞操控局势的工具,今晚各路人马已经汇集玉龙山左右,保证会给白鹿洞一个千年难忘的惊喜。”

公瑾眼看忽必烈发号施令、调兵遣将,井然有序的整齐与迅速,犹胜自己昔日治军,不由得心中暗自佩服,知道那正是自己所欠缺的霸者气度,而听他说各路人马来到玉龙山,显然动用的人手还不少,就不知道究竟来了些什么人。

“公瑾,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你对白鹿洞的布置与作风最熟,今天我和我的儿郎就由你调度,这样不会造成指挥混乱。”

口称“公瑾”,忽必烈的态度亲昵一如相交多年,而他所表现出的气度,更是令公瑾暗叹了得。尽管这确实是最合当前利益的做法,但有哪个领袖肯把自己的部队就这么交给陌生人遣调?

“这点你不用多虑,我们并不是陌生人啊!你和我妹妹成婚,你就是我的妹婿了。”

忽必烈微笑着侧过头,对周围手下喝问一声,“儿郎们,你们愿意把性命交给这个男人?交给小乔的丈夫吗?”

一句喝问,回答过来的是震天巨喝,团团包围住这里的千余名兽人齐声叫喊。

“愿为小乔公主效死!”

如雷般的咆哮吼声,显尽他们的情绪激昂,也代表了小乔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从那隐含怒意的吼声里,公瑾似乎能够感觉到,当小乔被鬼夷人放逐的消息传到武炼后,这些视她为姊妹亲人的兽人有多么愤怒与不甘。

举目四望,接触到每一双兽人的目光,发现都是那么真诚,那么急着想做一些事来报答,公瑾顿时一阵感动,单从“小乔公主”四字,便可以想见当年小乔在武炼是如何照顾这些兽人,又是如何受到他们的爱戴。

超越族群与立场的爱,并不是不可能的……你已经做到了,小乔,你真的做到了啊……看看你这些兽人同胞吧,他们对你是这么敬重与爱戴,你的梦与理想,在他们身上实现了啊!

公瑾不是一个很热情的人,但冷漠的他,这时却为兽人们的态度而喜悦。解释起来或许很奇怪,然而他确实觉得,能成为小乔公主的丈夫,似乎也是一件很荣幸的事。

但感动之后,公瑾的理智发现一件事情不妙,这些兽人太过情绪激昂,刚才那声吼叫如同震天雷霆,响遍夜空,玉龙山上的十万鬼夷族大军哪会察觉不到?若是被十万军队联合围攻,这里寥寥千人,逃命都还来不及,哪能做什么事?

这个忧虑正要出口,一声比刚才齐声吼喝更响的轰天爆炸,连同无数惨叫与人马嘶鸣,一起从玉龙山北面传来;只见一道数十尺高的血红菇状火焰冲天升起,照亮整个夜色,跟着就是十数次同等规模的爆炸,将整个玉龙山震得土摇石落,飞沙漫天。

“轰隆隆~~~轰!轰!轰!轰!”

连环火光冲天,灼热气流扑面而来,公瑾不用问也知道,这十多次爆破发生的位置,肯定是鬼夷族的军营所在,给这么一爆,不管正在警戒或是睡梦方酣,鬼夷人肯定死伤惨重,无怪忽必烈有恃无恐,原来已经埋伏下了这么厉害的后着,但到底是哪些人马在做这种背后支援?

“忽必烈兄,外头到底是哪路英雄在……”

“何必在意?公瑾,我新认识的一位恐怖分子前辈说:天下英雄……是一种永远都死不完的生物。”

忽必烈说着,仰首大笑似乎非常开心,连公瑾都感受得到他那预备大干一票的决心,刚想对他说话,眼角却瞥见红影一闪,登时想起全场中最危险的那名白鹿洞子弟。

胭凝身形一闪即逝,化作一道红色急电,转眼间就攻到忽必烈身前,掌劲骤吐,力若沉雷,直破五岳而来,要试试看这个新得到武霸称号的男人有多少本事。

自从忽必烈现身以来,就一直表现得狂霸自信,似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胭凝对他盛名如斯,早想出手一试,见他连那柄豪刀都收入刀鞘,心想武炼刀术首重霸道威猛,任他刀法再精,出鞘入鞘总是不免有空隙,正是最佳的试探机会。

重掌当头击下,忽必烈的大笑仍然刺耳,但手上的精光却乍然迸现,刹那间的雪亮厉芒胜过百万水晶,斩裂刀鞘,像是一尾冲天流星般的劈向胭凝。

直到此时,公瑾和胭凝才体会到这个巨汉的厉害手段,他从现身以来,就一直以种种手段诱人出手,本身刻意以静待动,而他所使用的技巧,竟是一种流传于海外的偏门拔刀术,以拔刀时的爆发力倍增速度,瞬间碎鞘而出,把杀伤力催升到高峰,至强至刚地斩杀敌人。

胭凝一下出手无功,反而误入敌人的杀意陷阱,心中强自镇定,两手一翻一转,往疾斩而下的刀刃拍击过去,待要拍实,却惊觉刀上锐气强得异乎寻常,当真要空手夺白刃,恐怕双掌一拍实,立刻会被割出见骨伤痕,当下惊出一身冷汗,百忙中急变掌势,一式“春雷乍吐”,双掌豁尽全力,从侧拍歪刀刃走势,利用这丝空隙,自身高速后退,躲避锐锋。

白鹿洞轻功非同等闲,胭凝自问已经退得极快,理应避过敌人刀气范围,哪知道两络发丝飘坠下来,跟着右边肩头、手腕轻微刺痛,铠甲竟不能完全抵挡刀势,被其创伤,心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轰!”

又一声爆炸,距离众人已是极近,满天尘泥在火焰喷发中洒了下来,众人却似浑然不觉,只看着地上被忽必烈所斩出的七尺刀痕,那种破裂地面的可怕痕迹,代表着那一刀之威,更再次证实了麦第奇家新任主人的力量。

“刀刃一闪,伤敌四处……王字世家的独门柔刀,武炼刀法果然有些名堂。”

胭凝反手点穴,止住肩脖与手腕的四处出血,淡淡点出了敌人刀术门路,也暗嘲麦第奇家主人却使用王家刀术的问题。然而,胭凝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就算是当今王字世家主人亲使,也未必能够一击发出四记刀气,伤己若此。

“武炼刀法的精妙之处何止如此,今日让你白鹿洞的井底之蛙开开眼界,知道不是只有你们一家能够称雄武道。”

忽必烈的笑容无比豪迈,大步一迈,笼罩全身的刀气卷动地上风沙,滚滚缭绕,随着扬刀迈步的动作,整个人像是一头振翅欲飞的九天大鹏,气势霸道惊人,偏生又细腻得找不出一丝空隙。

“忽必烈兄,这一仗请交给我,你手下的儿郎只有你指挥,效率才最好,玉龙山的元气地窟,必是由此入口而进,一切交给您了。”

公瑾的话,阻止了这一战的进行,忽必烈一声号令,兽人队伍迅速随着他抢入山壁洞窟。但在忽必烈率众离去之前,他在公瑾肩上一拍,悄悄示意,告诉他这名女子不弱,之前那一刀,忽必烈蓄劲已久,本欲一刀就置其死命,哪知道她不轻不重地迎掌一拍,不但卸去致命刀斩,还震得忽必烈右臂酸麻,佩服对手掌力了得。

足以干扰战斗进行的人全都离开,又回复到两名故旧友人对峙的局面,他们没有再尝试说些什么,直接就拔剑相向,透过战斗来做实际的心理接触。

这并不是他们两人首次交手,只是之前的比武试招中,两人的武功相若,很难分出确实的胜负,但这次却有所不同,胭凝的武功似乎在这两年半中突飞猛进,甫一交手,就以压倒性优势逼得公瑾反攻为守,几乎还不出手来。

(……没这可能,这两年之间我从未懈怠,如果照正常程序估计,胭凝不可能得到如此长进,一定有什么外力辅助……)

公瑾的剑法虽不如忽必烈霸道,但白鹿洞的王道武学,越是久战越能发挥长处,尽管整个被胭凝压在下风,一时间却不露败相,再斗数回合,公瑾登时明白胭凝力量大增的理由。

那套赤红色的邪异铠甲,就是小乔当初的博爱圣铠,只不过脱离原主人的驯服掌握后,这套出自魔族名匠手中的神器,与神圣两字没有半点关系,重新变回了妖异诡邪的真面目,在倍增了胭凝抗击力之余,也让她力量有了近乎倍数的成长。

(博爱圣铠只是提升抗击力,平等神锤才有倍增攻击力的效果,一定改装藏在这套铠甲的某处,要特别小心……)

公瑾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战,尽管一直落在下风,但他索性放弃所有攻击机会,完全以抵天三剑进行防御,胭凝虽然也会使,却对这套陆游赖以成名的神妙剑术无法可施,任她连环攻击如怒雷狂涛,可是公瑾抖手挥洒,把长剑滚成一片雪亮虹光,两脚就像生了根似的,牢牢踩在地上,一步也不移动。

“胭凝,你现在的样子,没有过去好看啊,这种怪异的打扮,小乔看了一定很失望。”

专心防御,公瑾大有余裕去另打一场心理战。今晚的事件是由白鹿洞操控,胭凝肯定知道不少内情,如今现在宿老已死,只要己方能够争取到胭凝,再收拾掉未来宿老,师父不能长时间离开后山冰窟,事情就可以说是解决了。

“你从前说过,帮白鹿洞卖命不会有好下场,为什么你还要和他们合作?我和小乔的离开,当真带给你这么深的伤害?”

当公瑾静静地问出这句话,胭凝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苦涩,假如这个男人不是这么了解自己,那就好了,过去的长时间合作,让自己和他太过熟悉彼此的心情,那种默契让两个人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够明白对方的意思,即使是那些想要藏住的心事都无法遮掩。

“当时的情形,我和小乔只能选择那么做,但平心说来,我们确实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尤其是我的过错。如果没有你留在鬼夷人军中,小乔一定不肯离开,让你做出这样的牺牲,我很对你不起,但我当时确实认为,鬼夷人对你非常拥戴,你成为联军的领袖,应该不是一个太坏的人事方案,有你在,就可以把小乔的梦想与努力传承下去……”

“你错了,梦想只有在共同拥有的时候,才有意义;一旦梦想变成单独拥有,剩下来的就是梦魇!”

重掌挥出,胭凝似乎被挑起心事,声音一下子提高许多,连带出掌都增添几分狠意。

“起初我也希望你们能够得到幸福,所以才接下这个领导工作……”

但领导者的位置并非想接就可以接,也不是只要决事果断,够蛮横霸道,就能把一切给做好。接下位置不久,胭凝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困境,面对联军内日益激烈的种族冲突、艾尔铁诺与白鹿洞的着着进逼,她只要下一个命令,就会衍生出更多问题。

武道上的无双才华,并没有办法帮到她什么,周围没有一个人能够分担她的喜乐,在肩头压力越来越沉重的同时,白字世家又理所当然地撤除所有支援。后勤与粮食马上出现问题,但继承小乔理想的干部们却坚决反对掠夺,捍卫义理的同时,全然看不见马上要面临的粮食压力。

“我不是你,我不是小乔,我没有她那么伟大的胸襟与坚持,也没有你的统军才干,我只是一个武功够高的屠杀者,那些家伙在我面前吵吵闹闹,我只想把他们全杀了!”

刚开始,自己还可以忍得住,用理性强行去压抑,告诉自己不可以再重蹈覆辙,偏离好不容易走上的光明之道。但是当每个晚上都从梦中惊醒,梦中的自己先是站在一片血海,表情冷酷凶残得像只野兽,跟着周围画面就变成深刻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一如自己的过往与未来命运,那时,自己就知道一切该要有个抉择。

“所以我把所有头脑清醒的人全都驱逐了,剩下来的那群疯子,整天想着找死的事,既然他们一心想要毁灭自己,我就给他们毁灭吧!白鹿洞已经安排好了,今晚他们就会全都被消灭在这里,从今以后,再也没有鬼夷族,再也没有鬼夷族与其他种族的相处问题了!”

“但……胭凝,那些要死的人……是和你流着相同血色的同胞啊!”

公瑾轻声说出的一句话,却似乎挑起了胭凝心头的最痛。当那刮面生疼的掌风,逼得自己气息不顺,公瑾才惊觉胭凝之前可能都还有所保留,不曾全力以赴。

“同胞!就是这些同胞,奸淫了我娘亲,让我必须出生在妓院里,让我要在那种环境里头一路爬上来,这些见鬼的同胞给了我什么?我现在就把该给他们的东西一次给清!”

胭凝的掌劲骤增,整个杀伤力如排山倒海般狂增过来,而当胭凝手中出现了一柄短锤,滔天邪气如同怒海狂潮奔涌,刹时间把附近空气一举抽掉,冰寒刺骨,逼得公瑾甚至喘不过一口气时,他就知道自己接不下这一击。

抵天神剑号称天下第一守招,却并非真正完美,如果双方力量差距过大,被敌人恃强压倒,再好的守招也会被破掉,这点陆游已经在孤峰之战有过体验,并且告诫过弟子,此刻公瑾一见到胭凝的声势,便晓得自己势难守住这一击。

胭凝这一击足足强过自己数倍,如无意外,自己会在接触这一击的短暂时间内,被平等神锤所爆发的五岳神雷给打得支离破碎。不能力敌,就只能取巧,但该如何取巧?自己生平所学的每一招、每一式,有哪一套武技可以让自己逃出生天?

一招一招的白鹿洞剑术,在公瑾脑中飞快闪逝过去,那些秘笈中所记载的东西,这时候都变成了派不上用场的垃圾。当脑内的思想不受控制,公瑾反而想起一些早已忘掉的小东西。

那是自己初入门时,师父亲自指点自己,把白鹿洞入门的古圣十二剑重新演练。诸如此类的画面还有很多,全都是师父纠正自己剑术的错误,督促自己辛苦练剑的回忆,最深刻的是某年腊月,师父以虚化影像外出,要自己一一试演所会的剑技,但在自己演练的过程中,他站在一旁,淡淡地从雪地里拾起一朵飘落的白杨梅,凝视不语,似乎在回忆些什么。

“你的剑技已有颇深火候,照理说,为师应当高兴,但……公瑾你须谨记,过去我教你用剑者要心存正念,却没有对你说,持剑者容易过于决绝,若是出剑如处世,纵是毕生守正不阿,遗憾也必定很多,所以你要多体会刚中藏柔的道理……”

一番话说完,师父折下沾雪梅枝,向自己试演太极剑中劲断意不断的道理,梅枝挥出,黏住朵朵雪花,雪花片依次递增,竟然形成了一柄柔软强韧的雪鞭,刚柔无定,纵横挥洒,方圆十丈之内竟没有半片雪花能够落地。

(劲断意不断……剑不可尽,刚中藏柔……)

想到那柄似剑非剑、若鞭非鞭的奇剑,公瑾隐然有所领悟,只不过他这一剑还递不出去,胭凝这记猛攻的气浪太强,攻势近乎完美,没有破绽可寻,如果要强行反攻,最多也是拼个两败俱伤。

公瑾手中长剑再次握紧,蓄势待发,整个心完全静了下来,滔天气浪犹如狂风吹雪,令他在这满天朱红邪气中,很艰难地找着一丝破绽。

(那是……)

一串晶莹光华,雪亮灿烂,在满天朱红邪气中显得分外闪亮,虽然渺小,但却令这红色杀阵出现一丝缺口,出现了公瑾所寻找的破绽。

“中!”

公瑾毫不犹豫地出手,带着他最新领悟的一剑,延劲为鞭,在与汹涌敌劲交撞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巧妙地荡歪了平等神锤的方向,同时在胭凝手上画出一道深深血痕,令这强猛狠霸的沉雷一击不攻自溃,逆走的劲道无处宣泄,登时迸裂腕骨。

“你输了,放弃吧!”

一剑得势,公瑾的变招快如闪电,像是一条急窜起来的毒蛇,停点在胭凝的咽喉,稳稳把握住这一仗的胜利。但在长剑贴着肌肤的瞬间,公瑾的动作顿住,明白自己破招的那一丝破绽是什么。

那是一道雪亮晶莹的泪珠!

在平等神锤打下的时候,持有它的人已不知不觉地有泪;因为心乱,所以招式也出现破绽,这才被公瑾找到机会,一招破解了这本已大乱不堪的邪红杀阵。

看到那串泪珠,从苍白的面颊上流过,公瑾没有半点战斗欲望,不假思索地收剑回鞘。自己并不会忽必烈的拔刀术,如果胭凝把握近距离出手,自己一定会吃上大亏,但自己却深信她不会再出手,这一仗已经真正了结了。

“你说……独自拥有的梦想是梦魇,现在我替你把梦魇打破了,你从现在起自由,不用再为谁背负些什么,也别再与白鹿洞牵扯在一起,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吧!”

从落败受伤的那刻起,胭凝就像是失去灵魂,双眼无神、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对公瑾的说话毫无反应。赤红色的血发仍在飘扬,可是笼罩全身的邪气已经不见,看来落寞而无奈,就像是当年那个白衣若雪的孤寂女子。

公瑾担忧忽必烈那边的状况,转身预备离去,后头却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低语。

“等一等!”

公瑾听见了胭凝的话,停下了脚步,但却不知道胭凝会说些什么。

“公瑾,鬼夷族的事情,相信长年注意他们的你深有了解。鬼夷族是由人类与魔族混血而生,两种不同的血脉,在同一个身体里常常发生排斥,令下一代产生突变,所以鬼夷族出现奇人异士的机会很高,有些是武学天资超凡,有些是得到不寻常的异能……”

公瑾知道这件事,但不知道这件事与现在有什么关系,为何胭凝要在这时候提起。

“你知道我是鬼夷人,但某件事你可能从来都没有察觉到吧?我从鬼夷血统中遗传到了某种异能……我可以读心。当我与人两唇相接的时候,我可以读出他的思想,他的意识……所以我一早就知道小乔的身分,使用三神器会有什么问题,我也晓得……”

胭凝那个让人不敢恭维的特异喜好,现在有了解释,但曾经与胭凝亲吻过的并不只是小乔……

想起了一件事,公瑾身躯剧震,急转过身,回望向身后一脸冷漠表情的胭凝。

“所以……公瑾,你真是一个伪君子!”

无比沉重的三个字,重击在公瑾心头,那个感觉并不好受,可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以严厉的表情望向胭凝,沉默地接下这三字控诉。

第六章 赤血山兽

两个人无言对视,一时间都没有心情再说什么话,但天上的一道火光,却让公瑾与胭凝同时有了动作。

整座玉龙山,此刻正处于连场爆炸之中,土石炸裂,烟尘弥漫,假如只是普通一道火光画过天空,公瑾与胭凝都不会在意,但这道火焰流星不但画破天空,还朝他们这边坠下,这就逼得他们不得不做反应。

虽然刚刚结束一场剧斗,但两人仍维持了水准以上的体力,看见火光坠来,纷纷飘身后退,避过了重物坠下的冲击。

公瑾目光锐利,看见那火光之中隐约有个人形,暗自诧异,在那道火光重重撞击地面后,抢先凑近过去,却看见一个人姿态狼狈地缓缓站起。

那个人的穿着打扮非常古怪,身上是一件曳地的白色长袍,顶上用布条裹着包头,唇边还贴了一丛可笑的山羊胡;怪异的装扮,却只是伪装,公瑾知道他的真面目是什么人。

这个自称“白拉登”的男子,真实身分是风之大陆的头号恐怖份子,白字世家的本代当家主──白军皇。尽管做事与思想有些古怪,但公瑾从来不敢小看这个男人,他对“现实”的掌握准得出奇,当初预言小乔的成败轨迹,如今完全命中,这等眼光连公瑾也甘拜下风;至于武功,白军皇成名犹在忽必烈之前,加上白家六艺威名赫赫,公瑾有理由相信这男人的武功甚至高过自己与忽必烈。

之前听忽必烈的暗示,公瑾就猜测这号辣手人物已亲临玉龙山,再看到附近的连场爆破声威赫人,九成是出自白字世家的手笔,如果没有他们的太古魔道兵器,要造成这样的破坏只怕相当不易,多半刚才在连天烽火中,这个男人也是一面长笑漫步,一面指挥各种破坏吧!

然而,白军皇现在却被击飞出来,像个火焰流星般地重坠于地,败得异常狼狈。公瑾不敢小看白军皇的武功,认为即使自己与忽必烈联手,也不可能把白军皇败得这么惨,地界之内绝不可能有人做到,那么……

“嘿!这样的攻击,还没有资格取走白家人的性命啊!”

跌坠在坑里,白军皇半个身体泛着高温烧灼后的焦黑与臭味,但这情形却瞬间发生改变,焦黑的皮肤迅速脱落,在细胞高速活性化的运动下,所有伤处愈合完好,白皙犹若未伤时,跟着白军皇一个翻身,重新站立起来,精神抖擞,完全回复了战斗力。

(好厉害,这就是传说中的乙太不灭体……)

首次目睹这门传说神技,公瑾心头的讶异委实不小,姑且不论自己与忽必烈的武功较诸此人如何,但要斗起快速回复的痊愈本事,那可万万不是此人对手。但这么强的一个武者,却被人击倒在地,白鹿洞中到底是谁能够……

白军皇在公瑾肩上一拍,面上却不见平时的轻松笑意,而是很严肃地对他警告。

“小心啊,周瑜将军,那个老家伙实在不简单……”

公瑾还没来得及问起这句话的意思,连串吵杂声音突然从白军皇手腕上的一个金属环中传出,似乎在报告某个高速移动的物体,正朝白军皇这边靠近。

“罗唆!飞行物体有什么了不起?用地对空雄蜂火箭弹把他给打下来!就算是天位武者,也不可能是不死之身……”

乙太不灭体的神效,似乎也无法彻底痊愈之前那场剧斗的内伤,白军皇一面对着手环下令,一面却由嘴角流出血丝,显然伤得不轻。

八枚闪着火光的浑沌火弩,在呼啸声中激飞上天,似乎在黑暗夜空中追击着什么物体,最后被某种力量牵引,混击在一起,发生大爆炸,炫目火焰烧亮大半个天空,逼得人无法直视,当人们好不容易能够再度仰视天空,公瑾发现白军皇的表情比刚才更为凝重,遥遥望向附近山巅上的某一点。

距此百尺高的一处山巅之上,有一个黑影正站在那里,无声地与周围的黑暗融成一体,无法看得很清楚,只有那股内蕴而凛冽的剑气,纯正的白鹿洞武学气势,隔着百尺遥距,如海潮怒涛般迫向众人。

这种由双方力量绝对差距所形成的压迫感,公瑾绝对熟悉,这令他想到两年多前的某个晚上,自己悄悄地回到白鹿洞,想要弄清楚一些疑惑,就是这道黑影拦挡在自己眼前,雷霆一剑令得自己险死还生。

而今,当自己再度踏上白鹿洞的势力范围,这个人就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像是一座不能逃避的雄伟高山,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师父……”

公瑾听见胭凝的声音,说出了自己在心里呻吟的那句话语。连场骚动,当白鹿洞彻底面临失败时,师父终于再度现身,独力挽回狂澜,可恨的是,他确实有这份力量,不管自己、胭凝、忽必烈、白军皇再怎么努力,如何联手,都敌不过月贤者的一人一剑;天位与地界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大到一种让人想要诅咒的地步。

(师父……你的做法已经不合时宜了,为什么你还要用自己的力量,去阻碍这个时代的进步?难道拥有天位力量,就可以这样恣意摆弄排人吗?这种力量……天位力量,简直就是动乱的源头!)

面对着山巅上屹立如岳的伟岸身影,公瑾感到一阵愤怒,尤其是当自己与同伴经过努力,正把局面渐渐引向好转时,师父的出现,即将令这一切努力化为乌有,那种绝望与无力感,让公瑾感到强烈的愤怒。

“师父!你在那里做什么?看着你的同胞受苦,看着你的两个弟子自相残杀,这样子让你很满足吗?你有足够力量阻止这一切发生的,但是你没有,你把力量用在制造这个世界的不公平、不合理上头,这样是否真的让你很爽快?忘记自己是个人,把自己当作是无所不能的神,这样真有那么快乐吗?你回答我啊!”

长久以来累积的怨忿,冲破了理智的控制,一下子全吼了出去,但山巅上的身影冷静如恒,没有半点回应,直到公瑾喊得声嘶力竭,才有一句冷冷的话语,随着冰凉山风一起吹送过来。

“公瑾,你太嫩了,根本不足以抗衡魔族……我想要培养与塑造的人才,并不是你这样的废物!”

声音比记忆中更为严峻、更为冷漠,听起来几乎不像是个人的声音,但确实是陆游的口音。这个声音让公瑾几乎失去自制,想要再怒骂回去,旁边的白军皇却伸手拦阻。

“别中了老贼的挑拨啊!明明说了也没用的话,就省省力气吧!力量已经不如敌人了,心浮气躁,只会让你加快被人斩杀……我现在正在准备飞弹阵,如果周瑜朋友你愿意,可以配合我做出攻击。”

被白军皇提醒,公瑾才发现自己失去了冷静,再看白军皇不动声色地快敲击整手腕上的金属环,似乎在调整什么,这才明白他在结合伏藏于玉龙山上的太古魔道兵器,预备发出强横一击。

单纯的战斗,地界绝对不可能挑战天位,但是结合太古魔道兵器之后,又会如何呢?胜算有可能略为提高吗?

公瑾无从想像,但对于目前仍处于黑暗深渊的众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丝最后的光亮。

双方气氛紧绷,公瑾斜眼望向胭凝,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然离去,心中微觉失落,但也感到这样比较好,如果胭凝仍留在这里,一定会很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做吧!

正当公瑾预备再一次发动攻击时,地面微微摇晃,有些很不妥的事情开始发生。

“这是……”

公瑾还不能肯定问题所在,但脚下地面的晃动,迅速增强了规模,看来已经不是普通火药爆炸能够造成,必定另外有什么变故。

“拉登先生?”

“即使能够征服世界,恐怖份子也非无所不能。”

白军皇一句话,解释此事与白字世家没有关系,跟着,当地面震动再度增强,附近那处山窟入口突然传来喧闹,大批兽人部队从里头狼狈撤出,匆忙奔跑的样子,看起来根本就是逃命出来。

不知是否因为撤退行动未完,兽人部队的人数较诸之前进去时大幅锐减,但是从山窟入口的剧烈震动、周围突然响起一片鬼哭神嚎般的尖啸声看来,公瑾与白军皇都有一个共同的直觉:还没撤出山窟的人恐怕再也出不来了。

“白鹿洞已经安排好了,今晚他们就会全都被消灭在这里,从今以后,再也没有鬼夷族!”

公瑾突然想起胭凝说过的这句话,心中狂叫不妙,自己竟然只把注意力放在与师父的对峙,忘记这句话暗藏的玄机。如果白鹿洞设计在今晚歼灭鬼夷族,那么必然准备了极其毒辣的手段,换言之,整座玉龙山都是高危险范围,自己不该执着于战斗,应该让玉龙山上的所有人撤离才对啊!

“拉登先生,白鹿洞今晚在玉龙山上可能有阴毒布置,请你立刻下令,所有人撤离玉龙山。”

白军皇也是当世枭雄,一听公瑾语气,问也不问理由,马上透过通讯设备下达撤退令,数道火箭旗花划破夜空,对白字世家以外的盟友发号施令,让他们知道要紧急撤退。

地面又是一阵狂猛震动,而那感觉绝非普通的地震,因为那种硬中带软的震动感,与地震不似,却很像踩在某种活物上头,要被掀动下来一样。

但这里明明就是山地,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感觉?

该不会……

公瑾与白军皇相顾骇然,为着脑里出现的那个可能性大惊失色。

“走!别楞在这里!马上离开玉龙山,一个也不要留!”

“全速撤退,要命的就快点下山!”

两人奔到兽人群中,弄醒那些犹自惊魂未定的兽人们,让他们紧急撤退。这时整个山窟又是一阵剧震,由坚硬岩石所构成的山窟入口赫然发生诡异变化,不可思议地开始扭曲、皱摺,一如活物,而从山窟中惊惶奔出的兽人,身上无不带血,伤势一个比一个严重,最后奔出的几个甚至大半身体都染满鲜血,缺手缺眼,情形惨重。

“快走──!”

一声雄沉虎喝,由山窟深处传来,接着就是一道人影由山窟深处飞窜出来,速度奇快,但公瑾却一眼看出,有某种东西正由山窟内部快速追出,非人非兽,极其诡异,如果没有意外变化,忽必烈还没奔到洞口,就会被那样东西追上,当下不假思索,从旁边一名兽人手中抢过绳索,当作软鞭挥出,缠住忽必烈后猛力使劲,让他得以加快速度,一下子来到洞口。

“无耻妖物,全给我退开!”

忽必烈的退后,仍遭到那种不明物体的追击,公瑾看他伟岸雄躯染满鲜血,显然伤势不轻,不知道什么机关能让他伤成这样。

公瑾定睛看去,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数的血色藤蔓,像是纠结于海底的杂乱草类,以惊人高速朝洞口这边蔓延出来,缠卷吞噬着所触及的一切;也就是这种不合理的诡异妖物,让勇猛善战的兽人部队尝到苦果。

高速飞退,忽必烈仍在猛力挥刀,雄猛刀气凌空斩出,把追击过来的血色藤蔓阻住,但连续挥刀后的大损真元,却令他这一刀的刀劲难以及远;一旁的公瑾与白军皇见状,各推出一掌,让真气由背心直传进去,这一记刀劲光焰暴闪,激增三倍杀伤力地推斩出去,将最前头的数排血色藤蔓斩断。

血色藤蔓被斩断落地,立刻化为赤红色的淤泥,蠕动攀爬,与岩石地面迅速同化,开始产生出新的血色幼苗,并且迅速成长茁壮。公瑾一件到这种情形,哪还敢有片刻停留,立刻与白军皇打个招呼,所有人以最快速度往山下奔去。

奔逃的时候,公瑾凝目望向山岗,发现那道黑影仍然屹立彼处,动也不动,似乎没有躲避的打算。然而,这也难怪,以陆游那神一般的绝世力量,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难以伤害得了他,他根本不用像自己这群人一样仓皇躲避。

而在一伙人循山道急速下山的时候,忽必烈也告知公瑾与白军皇,他率众进入山窟之后的遭遇。

“我们进入山窟以后,一路上长驱直入,杀了百多个鬼夷守卫,但没有遇到白鹿洞的人,后来我们抵达一处水晶祭坛,相信是元气地窟装置的入口,可是在我们有所动作之前,祭坛放出诡异血光,把最前头的一批弟兄化为脓血,跟着地震就开始发生,而那些血色藤蔓也一直追击着我们,我全力断后,但弟兄们仍损失惨重……”

忽必烈淡然说来,旁人都隐约感觉得到他语气中那丝惨烈意味,而侥幸逃脱的兽人们,回想起那几幕惊险,思之犹自不寒而栗。

从忽必烈的诉说中,公瑾得知那种妖邪藤蔓会吸噬生人血肉,并且与土地同化,近乎无穷无尽,可以说厉害之至,单纯靠个人武力强破,是解决不了的,只有先下山再说。

公瑾和白军皇的战斗经验都非常老道,判断也极为正确,如果不是他们抢先一步下达撤退命令,只要再慢上一分一毫,情形就会不同,因为在他们奔离山窟后不久,大片的血色藤蔓从山窟入口蜂拥而出,席卷向周遭地面,以惊人高速赤化所经之处的土地。

如果从玉龙山下往上看,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一道血线迅速变浓,而且转瞬间便由线扩展成面,像是一种无名恶疾,大口吞噬着山上的树、草、石、生物,一下子就把半座玉龙山化为血污般的厉红,并且加快吞噬向另外半边。

公瑾注意到,血色藤蔓的绵密生长,在经过那些尸灰符咒时,像是得到了某种催化剂,瞬间加快吞噬速度,显然两者间有相辅相成的作用,而地动的频率与强度越来越猛烈,好像整座玉龙山要翻转过来,这个咒术的规模实在很大。

(计算错了,他们不是要吸纳天地元气,助长个人修为,而是要施放这个咒法……假如这咒法是以天地元气为能量,那可能造成的影响根本无从估计……)

忽必烈与白军皇所携来的人马,虽然都是两大世家的精锐,却都没有通晓术法的人才,帮不上眼前的困境,但在他们下山途中,急奔的众人遇到一队鬼夷兵团拦路,双方展开厮杀,兽人群多数带伤,竟然一照面就落在下风,难以前进,而公瑾就听见那名鬼夷将领在哈哈大笑。

“外族的贱种,今天要你们知道我鬼夷族千百年累积的怨恨,来自死难先灵的诅咒,会让你们一个都无法生离此地!”

话中透着古怪,忽必烈以语言相激,那名得意忘形的鬼夷将领把事情全说了出来。中都附近的山区,存在着几个万人冢,是过去艾尔铁诺大规模捕杀鬼夷人时弃葬的所在,叛军攻占此处后,胭凝密令挖掘先人坟冢,把所有被虐杀而死的遗骸焚化,再由愿意牺牲性命的鬼夷士兵断头集血,制作成插遍玉龙山的符咒,预备施法。

胭凝告诉全军,这法咒是白鹿洞的禁忌,威力强大,配合元气地窟的能量,堪称天下无敌,连月贤者都不是对手。在胭凝的保证下,人人勇于牺牲,怀着满腔怨毒,一面诅咒艾尔铁诺人死尽死绝,一面让同胞斩下自己首级,集血成咒。

恐怖的施法过程,闻者无不变色,公瑾更依此推算出接下来的变化,大惊失色,一马当先,与忽必烈、白军皇联手,马上就把鬼夷人的防御线摧破,率人继续往下闯逃。

在他们动作的同时,一道道狂乱挥舞的血色藤蔓像是迅速滴流的脓血潮,由兽人队伍后方百尺处出现,迅速往下延伸追击,像是高涨的潮水,向距离最近的生人急涌吞噬。

兽人队伍拼命狂冲过防御线,鬼夷人拦挡不住,就不做阻拦,让公瑾他们率队冲过去,并且相信那些血色藤蔓会追上他们,将这些异种仇敌噬杀干净。

照胭凝之前对他们的说法,这些血色藤蔓蕴含鬼夷先灵的枉死阴魂,会庇佑后代子孙,所以纵然血色藤蔓靠近,他们也毫无畏惧;公瑾与他们错身而过时,看见两个熟面孔,不假思索地抖手挥出绳索,套住那两个人,想多带两个人逃走,不过却被他们挥刀斩断绳索。

“周公瑾,你作恶多端,老天迟早有一天会收你,让你……啊!”

怒骂声一下子变成惊惶惨叫,理所当然的事,理所当然地发生,当血色藤蔓来到,这些由鬼夷先灵骨肉所凝成的邪恶生物,并没有如同胭凝所保证的那样,给予其后代子孙庇佑,反而像是怒涛般缠卷过来,一下子就把人们缠卷过去,蚀肉融骨,迅速绞烂成一摊不成形状的赤红淤泥。

“怎、怎么会这个样子……我们的先灵、我们的仇恨……哇啊!”

被血色藤蔓袭击的鬼夷人,一时间都无法接受这个震惊的冲击,源自他们先灵骨肉而创生、理应与他们有着相同仇怨与悲情的咒术生物,居然不分敌我地攻击着他们。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但他们之前却没有人察觉到这一点,如今每个人都是一副骇然欲绝的表情,觉悟到这血色藤蔓已经是彻头彻尾的邪物,与先灵庇佑没有任何关系。

鬼夷人从震惊的表情中醒来,狂呼大叫,悲惨地四散逃命,可是早已失去先机的他们,根本不可能和血色藤蔓比快,一下子就被吞卷进去,成了血肉祭品。

之前被公瑾飞索卷住的那两个鬼夷人,托福来到比较外围的位置,还有时间逃命大叫,请求公瑾救命。公瑾终究心中不忍,策马回头,再次遥遥抛出绳索,希望救这两个故旧部属逃得一命。

绳索扯住他们手臂,用力回拉,那两个鬼夷人死里逃生,感激涕淋的狼狈样子,让公瑾感到一阵安慰,起码自己不是什么人都没有救到。然而,急卷过来的血色藤蔓却更疾更快,一下子就缠住那两人的躯体,绞碎全身骨肉,迅速拉扯回去。

死里逃生的喜悦、事发突然的惊恐、痛楚、对死亡的极度恐惧,迅速在同一张面孔上变化出现,目睹这一切的公瑾呆若木鸡,连绳索被疾扯拉过,在手上擦出血痕都恍若未觉,如果不是忽必烈急拉了他一把,将他从马背上扯下,他就连人带马成了最新牺牲者。

“不用这样惊讶,当人们失去对祖先的敬意,把过去的悲惨回忆当成斗争工具,早晚会被这些悲情反噬。他们亵渎了祖先的牺牲与精神,如今遭到这样的惩罚,也属应有之报,但愿他们的后代能够记取教训,不要再企图用先人尸骨获得胜利。”

忽必烈这样劝解着公瑾,而他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为那两名终究没能逃脱的旧识祈求冥福。

(一路好走,来世别再当个鬼夷人了……)

公瑾换过新马,与白军皇一起居尾断后,凭着太古魔道兵器的强大火力,一再阻断血色藤蔓的行进,当一行人好不容易撤离玉龙山,血色藤蔓并没有追出山口,而更诡异的变化则在藤蔓赤化、缠满整座山后,开始发生。

阵阵令人血脉僵凝的阴风吹起,跟着就是鬼哭神嚎般的怨毒惨叫,无数青紫色的邪异鬼火,由方圆百里内的多处山区内飘升,迅速朝玉龙山飞射过来。那些都是千百年来被虐杀而乱埋的鬼夷人,在尸骨被挖掘使用后,其满怀怨毒的阴魂也被召唤而来,纷纷被吸纳进玉龙山的血色藤蔓中。

以无穷无尽的天地元气为能量,十多万的阴魂与生人血肉为骨干,当这些条件都集合完备后,这个咒术的真实威力才终于出现。大地震动的规模超过之前十倍,在猛烈的土石摇动中,被染成赤红的玉龙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先是凄厉可怖的震天长啸,跟着是由土石中分裂出千百只雄伟的肢足;在那些肢足的支撑下,整座山化为一个巨硕的身躯,连续仰天发出恐怖咆哮后,开始缓慢行动起来。

没有人能具体形容这一幕景象!

一座伟岸雄踞的高山,变成了一个散发邪异妖气的巨硕生物,拔地而起后,每一下移动都剧烈震撼着地面;身躯上不住流下腐臭的脓血,把流经之处全数污化,人兽触及后,毫无例外地在惨叫声中化作森森白骨;整个山躯在皎洁月色下,反映出一片妖异的血红色,无数血色藤蔓纠缠蠕动,散发出中人欲呕的腥臭,一面对月亮发出诅咒的凄厉咆哮,一面追逐着生命的气息移动。

撤退下山的公瑾等人首当其冲。不管是豪霸如忽必烈,或是狂傲如白军皇,都不愿意与这头灭世巨兽正面对峙,忙不迭地催促自家属下撤离,逃得越远越好,最好逃回武炼或雷因斯,永远不用面对这恶梦似的恐怖画面。

这样庞大的邪异生命体,已经不是个人武勇能够对付,忽必烈的护身硬功虽强,若是被这巨兽重足一压,自忖也只有粉身碎骨的收场;白军皇命令手下攻击,数百枚浑沌火弩破空飞去,若是照常理来推判,应该可以把山夷平,但是在血色藤蔓与强大能源的遮蔽下,浑沌火弩只是没入那片赤红血色中,爆发了一点闷炸的细小亮光,根本无法造成伤害,也无法停止这头如山巨兽的步伐。

武功没有用,太古魔道兵器也没有用,一行人枉称天下英杰,却都无法在此时派上用场,白军皇似是非常扼腕,为了行装方便,没有携带真正具毁灭性的太古魔道兵器,与这头庞然巨兽一拼。

事已至此,忽必烈与白军皇都无意久留,他们不是艾尔铁诺人,来这里的原因,是因为得知鬼夷叛军预备引爆元气地窟,波及全风之大陆,所以才前来尽力阻止,但既然元气地窟没有被引爆的问题,这头邪异巨兽虽有灭世之威,要灭到雷因斯或武炼,那也是消灭掉艾尔铁诺以后的事,大可袖手不管,让首当其冲的白鹿洞与之死拼一场,自己的势力便可以逸代劳。

主意是这么打着,但当他们下令撤退,却发现某个应该要强架着一起撤退的男人,不知何时先走一步了。

公瑾很明白忽必烈与白军皇的立场,他们不是这块土地的人,不会也不该为这块土地流血。自己本该随着他们一起离去,但是与胭凝一战后,心情有了一些改变。

“公瑾,你真是一个伪君子!”

胭凝这句话言犹在耳,公瑾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而胭凝幽怨的眼神,让公瑾觉得自己好像欠了很多人似的,就为了这个负咎感,他不能轻易离开。

巨兽动作缓慢,却以极大的步子朝中都城走近,所经过的十余里地全被它所流下的脓血污化,成了一大片乌黑的腐蚀血沼,腥臭的毒气,连稍微靠近都让人觉得头晕欲倒。

这样一头东西,如果不受控制,当真会摧毁整个世界的!公瑾不知道白鹿洞创造这头东西出来做什么,就他来看,白鹿洞根本没有控制这头东西的力量……或许师父他自信有吧,所以在众人慌忙离开玉龙山的时候,他仍稳稳地站在那里,就是自信他能够操控这头灭世异兽,正如他操控周遭所有人生命一样……

但白鹿洞创造一头灭世巨兽出来做什么?用来对抗魔族吗?这太荒唐了,在魔族出现之前,整块大陆已经被这头东西给消灭了啊!

无暇细想,公瑾策马快速逼近中都城,才一接近,他就看到一幕悲惨的景象。

部分鬼夷人运气不错,逃离了玉龙山,因为四面被血沼包围,无处可去,只有来到中都城附近,藉由城池的防御结界掩护,暂脱平安,但是城上守军发现了他们,毫不留情地开始发箭射杀,一幕悲惨景况于是上演。

来此托蔽的鬼夷人,多数是老弱妇孺,主要的战士都已经殉身在玉龙山上,如何能敌?公瑾看着一个又一个的鬼夷人被箭插满身,逐个倒地,不少人怀中还抱着婴儿,不由得急怒攻心。

“给我住手!”

说话是没用的,公瑾挥剑拨落射来羽箭,一来到城墙之下,立刻施展壁虎游墙功,贴着城壁窜上去,在气力将要不支时,使出刚刚领悟的剑鞭,一抖手就勾缠住城墙上端,使劲一拉便飞身上去。

脚落实地,就有守城士兵攻击,公瑾为求立威,长剑挥出,五名士兵血溅当场,逼住周围士兵不敢上来,跟着便是一声重喝。

“全都停手,不许放箭,我是白鹿洞的周公瑾,现在执行军部的机密任务,命令你们打开城门!”

第七章 强者尽出

艾尔铁诺历四二二年七月 艾尔铁诺 中都

公瑾虽然叛离白鹿洞,但宿老堂碍于颜面与尊严,把这件事遮蔽得不透风声,对外只说周公瑾将军进行机密任务,不公开现身,惹得艾尔铁诺内部谣言四起,却没有人敢提出质疑,此刻看这个男人天神般降临,武功高得出奇,火把光辉摇映中看不清面孔,但背影却与公瑾将军极其相似,又使得一手正宗白鹿洞剑术,士兵们心下已经信了七成。

打开城门,让鬼夷人进到城里来,这个命令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即使是由周公瑾将军亲自下令,中都士兵们还是觉得难以从命,然而,当公瑾扬手指向城外,那头流遍满地污血的参天巨兽,仰头对月咆哮,正朝着中都城笔直冲过来,目睹这幕景象的士兵哪个不腿软?

“这些鬼夷人身上有退敌妙策,快开城门!”

牢不可破的中都城门,就这么被打开,大批鬼夷难民蜂涌而入。当他们看到公瑾骑着一匹白马,傲立在城门口,所有鬼夷人都吃了一惊,以为这是另一场诱杀诡计,但公瑾却指挥艾尔铁诺士兵让路,帮助城外的鬼夷难民迅速入城,受到城墙的庇护。

在鬼夷人得到的讯息中,周公瑾不但是大肆屠杀鬼夷人的仇敌,更曾经潜入叛军,进行许多颠覆活动,是最邪恶、最可怕的敌人。但此刻看他骑在马上,指挥若定,景象一如昔日叛军中那个英武的周瑜将军,许多人都忍不住心头困惑,以诧异眼光望向他。

“你……为什么……”

“我是你们的仇敌,我们彼此仇恨了许多年……但我不会因此就不救你们。”

公瑾只说了这一句,便策马而去,他来此是为了救人,却不是为了获得人们的谅解,当鬼夷人已经入城,公瑾立即下令关闭城门,跟着让城内的白鹿洞术士团出动,在他的指挥下开启中都城结界阵,希望能够以法制法,凭藉法阵的威力,抵御那头同样是术法生成的雄伟巨兽。

纵是宿老堂也不会知道,中都城地下存在一个吸纳周围地气能量的巨大法阵,以备不时之需,那头灭世巨兽是吸纳天地元气为能源,中都城的防御结界也是吸纳自然能量,两者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有一拼之力。

如果城墙结界防御不住,就只好把所有人都撤进皇城,那里的结界比外部更强十倍,还有叹息之门的守护,更能确保人们的安全。只不过那样一来,势必无法所有人都撤入城内。

想是这样想,但真实情形如何,公瑾自己也没有把握,正当他心中惶恐不安,遥遥望着那头元气巨兽一步步撼山动地,朝着这边城头过来时,士兵们突然骚动起来,有一道灰影如公瑾之前那样,快马来到关闭的城门前,弃马飞起,甩出勾索,一下子就上了城头。

公瑾方凛于来人武功之高,灰影一闪,已经站到公瑾面前,赫然便是忽必烈。

“你们不是……”

“我们的属下都撤走了,现在开始的事,不关白字世家与麦第奇家的立场,单纯是我们的个人行为。”

忽必烈扬臂指向那头巨兽,姿态说不出的霸气凛然,扬声道:“这头万物元气兽,据说是九州大战时期,魔族尝试研发而未能完成的生物兵器,资料由白鹿洞保管,至于弱点何在,拉登先生正在研究寻找,他说他会尽量设法拖慢万物元气兽的行动。”

本来公瑾就暗觉奇怪,那头巨兽的行动速度似乎慢了下来,迟迟没有来到中都城前,听了这话,公瑾才知道白军皇也已经留下,并且在独力设法拖慢万物元气兽的行动,心中一阵激动,方要说话,忽必烈已经低声说道:“曹家的狗窝有叹息之门保护,防御结界想必不弱,如果城门守不住,有必要进入内城,曹家那昏君未必答应,到时候我助你杀散官兵。”

彼此都是当代英豪,所思所见略同,忽必烈一语道破公瑾的隐忧与计划。但被提起了曹寿之名,公瑾突然想到,传闻中忽必烈与曹寿之间的血亲关系,但看忽必烈神色如常,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公瑾便把这个想法压下不提。

“为什么你和拉登先生会留下来?这里的人与你们……”

“身为领袖,隔岸观虎斗才是上策,但你是小乔的丈夫,小乔是我的妹妹,当小乔主动请我们协助你一把,我们怎么可以置身事外?”

忽必烈的豪气言语,让公瑾吃了一惊,再听忽必烈解释,原来在公瑾离开乌鲁木齐的当天,两封紧急传书透过青楼联盟,分别传到武炼与稷下,告知两个世家的首脑白鹿洞将有蠢动,并且请他们出手相助,援护公瑾。

收到小乔求援的白军皇与忽必烈,二话不说就携军西进、北上,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中都,两边意外会合后,英雄相惜,约定要一起大干一场。

“……原来终究没有能够瞒过她……这么说,她也来了吗?”

为着自己的自以为聪明而苦笑,公瑾心喜于妻子的聪慧,但当他把目光投向那头巨硕的万物元气兽,眼神顿时也转为担忧。

“不知道小乔她在哪里?”

公瑾他们的目光,只看得到万物元气兽的外围,被血色藤蔓层层缭绕包围的赤红部分。但在万物元气兽的中心部位,原本山窟入口的位置,却是另一种不同的模样。

汹涌魔气,强烈地狂涌向四方,一层紫青色的光幕,笼罩住化为血色的水晶祭坛,强大魔气令周围血色藤蔓无法靠近,仿佛畏惧紫青光幕中的魔气般,只能环绕在周遭,如海草般地妖异蠕动。

在那青紫色的光幕中,有一个人影,依稀就是之前站立在山岗上的身影,只不过现在他没有必要再伪装拿剑,连那件讨厌的袍子都可以脱掉。

脱去了那件长袍,他的真面目对公瑾而言,会是出乎意料地熟悉,但却不是恩师陆游,而是宿老堂硕果仅存的未来宿老,只不过他看来再也没有半分老朽的模样,尽管脸上的皱纹还是那么多,可是眼神中却不见混浊,反而绽放着一股贪婪、凶残的红光。

四面被血色藤蔓包围,看不见外头的景象,未来宿老举手在水晶祭坛上一拍,投射出外头的影像。

驱使万物元气兽逐步迫近中都,先把这里的人类给杀尽,再灭掉白鹿洞,跟着让万物元气兽缓慢东行,污化土地,屠灭生物,摧毁雷因斯·蒂伦,整个人类世界就毁得差不多了。整个计划估计花上半年时间,当年九州大战连胤禛陛下都无法完成的功业,就会于自己的手中完成,自己将是魔族统治人间界的第一功臣,千余年来潜伏白鹿洞的心血与屈辱,也不枉了。

空间中弥漫着恶心的浓烈血腥味,普通人类肯定会受不了而晕去,未来宿老却似乎甚是受用,连续深呼吸几口,精神大振。

回忆起这一千余年的辛劳,未来宿老真是倍感疲惫。胤禛陛下闭关疗伤,不问俗务,自己希望为魔族建立不世奇功,却没有旁人那样的强横武功,只好凭着无比耐心与仔细谋画,杀了真正的未来宿老,顶替行动。白鹿洞这组织整天在黑幕之后玩弄阴谋,却没想到本身早已被其他奸细渗透。

凭着宿老的地位,得知玉龙山的秘密与万物元气兽的计划,自己逐步将计划实施,再利用暗算之便,趁陆游闭关,将他封印在永恒冰窟内,陷入沉睡,感应不到外界发生的事物。

月贤者封印,山中老人几乎不干涉人间界的事务,星贤者行踪不明,但已有数百年不进入艾尔铁诺,不会突然赶来,天草四郎也不会与魔族为敌,人间界再没有人能阻挠万物元气兽。连串计划,如今终于到了收成时候,现在白鹿洞菁英、麦第奇家首脑、白字世家家主,都出乎意料地前来中都,给了自己大好良机,只要能杀尽他们,人间界的抵抗实力将被摧毁殆尽。

万物元气兽的力量强大,更有着无限的回复力,就算出现天位武者碍事,只要不是强天位武者,那就无法造成致命伤害。普通的争战杀伐,都会令己方损兵折将,可是自己的妙计非但不折损魔族一兵一卒,还能大量污化人间界的环境,造成生物灭绝,把土地改造成最接近魔界的状态,适合魔界居民生存活动。

这么完美而且妥善的策略,纵然是陛下驾前那些素来不给自己好脸色看的红人,也不得不给自己高评价了,而胤禛陛下也一定会赏识自己的才能,重用自己的。

尤其是,这件事从头至尾,自己都是假陆游之名在行动,无论计划是成是败,都有陆游去扛这大黑锅。这老儿两千年来俨然就像个魔族的克星,享受他不该享有的名誉,如今这一个黑锅反扣上去,当他终于破除封印,从冰封沉眠中清醒过来,得知外界的变化,肯定会急怒攻心,气得七孔流血。

再一次凝视立体影像中的情景,感受人类的恐惧与哭泣,未来宿老深深吸了一口血腥气味,品尝着成功的美好,觉得生命中从未如此好过,不自禁地感叹一声。

“能够为魔族成就如此功业,我血神子纵死亦无憾了。”

这句话只是自言自语,一直独力完成工作的他,并没有想到身边会突然多出伙伴,更没想过会有人前来分享自己的喜悦。

“既然无憾,那么你就安安心心地去死吧!”

一声冷喝从背后传来,在血神子回转过身之前,一只手掌已经拍在他的脑门上。白皙柔嫩的小手,体积并不大,但施加下来的压力却重逾崇山,压得他头痛欲裂,几乎爆脑而亡。

(谁……是谁来了?为何我的天心意识全没发现?)

整头万物元气兽由自己控制,密集的血色藤蔓等若是警戒结界,能够悄没声息突破结界进来,一出手就将自己制住,来人肯定拥有天位力量,而且绝对是强天位。现在无法回头,只能万般恐惧地猜测来者身分,莫非是陆游破关而出?或是身在自由都市的卡达尔回来了?

“……多少魔族强人无法做到的成就,居然被你这个连五罗刹都排不上名的弱小东西给完成了,该说是天意讽刺,或是白鹿洞活该有此报应呢?嘿,真是可笑,不过……本来只会耍幻术和诡计的你,能练到小天位,或许不该再当你是个弱小东西了……”

一语道破自己的出身,还知道自己毕生憾事,两千年前未能凭真实本事成为胤禛陛下的“五罗刹”近卫之一,来人绝对是九州大战时的旧人,但声音听来完全不熟,娇嫩清脆的嗓音,也绝不会是卡达尔与陆游,那到底会是谁?

“西纳恩从九州大战时期就对人魔之争袖手;天草莳贞不会与魔族作对;陆放翁被你们诡计暗算……人间界的强天位高手五去其三,卡达尔与皇太极呢?你这么有把握他们不会来坏你大事?还是另外派了好手去拦截他们?”

“嘿,这件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等到真相揭晓的那天,你就会后悔你们人类自私自利,愚蠢无知,明明有那么多绝顶高手,却自相反目,不能合作,被我血神子玩弄在掌上……嘿嘿嘿……”

仍然看不见来人面目,血神子自忖今日必死,但听出身后女子语气中的关切与担忧,他仍用着最后一丝努力,以言语带给对方“伤害”。

但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气氛紧绷的当口,一个轻盈窈窕的身影出现在血神子面前。

“师父,时间紧急,请先问出怎么关闭天地元气,停止这头巨兽行动的方法,不然其他人可能撑不住了。”

现身的人是小乔,她与她师父一起来到中都,在她师父的庇护下穿越血色藤蔓,轻易制住血神子。但是看师父虽然制住敌人,这头万物元气兽仍踩着毁灭足迹,迅速接近中都城,忧心忡忡的小乔不得不现身出来,试图先把危机解除。

血神子看到小乔,满是皱纹的老脸上闪过讶异之情。他是不曾料到这个人类小女孩会出来坏事,而她口中的师父又是什么人?

竭力抬起头,血神子从小乔瞳孔中的倒影,看见了她口中的师父。尖尖的魔法师帽,深黑色的魔法师袍,一个相貌清秀的可爱女童,随意伸出右掌,压在自己的脑门上。就是这么一个女童制住了自己?人间界有哪名高手是这个模样的?

……对了,雷因斯·蒂伦那个阴谋国家有一个魔法师长老,梅琳·格林,传闻中就是一直维持着女童的外形。但身为魔法师,却又拥有强天位力量,熟悉九州大战时的旧事,又了解魔族人事的内情,这么超卓不凡的人物,会只是一个凭空冒出的魔法长老?

诸般念头在脑内闪过,随着过往旧事一幕幕闪过眼前,一个消逝已久的倩丽身影突然清晰起来……

“老老实实把这头生物兵器给停住,我放你回魔界,否则……”

“不可能!除非天地元气耗竭,否则这头万物元气兽的设计,根本不可能被停止,不然怎么能被称做灭世兵器?嘿嘿……贼贱人,你有本事就动手杀我,能为陛下成就大功,我死已无憾,但是当年玄烨陛下对你施下魔族血咒,你敢与我同归于尽吗?”

被这挑衅给激怒,梅琳皱起眉头,她对万物元气兽的结构完全不懂,也没把握自己是否就能以实力消灭这头巨兽。或许可以,或许做不到,但假若血神子宁死不说,自己也唯有冒险一试,期望这头看似天下无敌的巨兽,能够以强天位之内的力量压制,不过……在那之前,应该先给这家伙一点惩戒。

狂妄的话语变成了惨叫,血神子的左臂被梅琳一掌粉碎,悠然却冷酷的声音缓慢传来。

“别忘了,我现在是魔法师,解咒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已经碎了一条手臂,大可以赌赌看你会不会在四肢尽碎前,把停止方法招供,或是我会不会如你预期的那样精血逆行,粉身碎骨?”

“叛国贼,就算你杀了我,这头万物元气兽也……啊!”

惨叫声中,小乔看着师父梅琳举掌一挥,轻易把未来宿老的右臂也给粉碎,尽管怜悯他所受的苦楚,但眼下情势千钧一发,不这么做也是不行,正想开口说话,突然看到一丝诡秘景象。

小乔这辈子从没看过这样的奇异画面。

没有一丝杀气,也没有一分预兆,梅琳背后的血色藤蔓突然有了变化,像是被一股莫可匹敌的高热焚烧,迅速萎缩、融化,跟着一团太阳似的强烈光焰升起,金亮夺目,将周围一切化作十方火海,朝这边爆卷吞噬过来。

敌人武功太高,埋伏得太好,当梅琳有所惊觉,抬头看见小乔眼中的炽盛火光,时间已经太迟,只是纵然她已认出这套武学,认出了来人身分,却仍不敢相信这人会偷袭自己。

恍若八颗太阳一起升起的炽盛光焰,与莫可匹敌的力量一起袭来,精纯的“乾阳大日神功”,在梅琳放开血神子、回身出手的刹那,击破她的护身真气,震碎肋骨,让她喷出了九州大战后的第一口鲜血。

“皇太极,你投靠魔族……唔!”

浑然不知道日贤者早已为魔化病变所苦,梅琳乍见故人,只以为是皇太极出手偷袭,心神激荡下,力量更是难以集中。

若是平手相搏,这一记烈焰刀威力虽强,却也伤不到梅琳,但事出突然,她来不及改变骨骼外形,解封力量,又不能以魔法瞬间移动躲避,让身后的小乔被烈焰刀威力波及,只好以小天位力量与绝顶天心意识硬拼,一接之下,登时重伤,在八阳烈焰刀的无双威力下,护身真气全面崩溃,整个人被吞卷进熊熊血焰当中。

梅琳重创,被烈焰刀的光焰吞噬,损失双臂却保住性命的血神子,发出了狂喜的大笑,但他的喜悦甚至没能维持到下一秒,吞噬梅琳后的烈焰刀余势未衰,长驱直入地向他斩来,当那无比高热吞噬身上的每寸血肉,他发出了凄厉的嚎叫。

“多尔衮!你杀人灭……”

话没有说完,整个人就被彻底焚化成灰,在八阳烈焰刀的强绝威力下,纵然是足以傲视凡人的小天位力量,也不堪一击。血神子只是不懂,自己一死,万物元气兽的秘密从此湮灭,便是魔族也无法控制,为何这人胆敢对自己下手?

正如血神子从没了解过鬼夷族的想法,他也并不了解一个半人半魔的混血儿,究竟是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如果真的要说,或许有着类似心情的胭凝,才是能够理解这一切的人。然而……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整件事情的过程似缓实疾,当烈焰刀吞噬梅琳、焚杀血神子之后,威力便告锐减,但即使只剩下一阳的威力,那焚烧到小乔面前的血焰,仍非一个只有地界修为的凡人能够抵挡。小乔的衣裙起火,眼瞳中也由于那夺命光焰的迫近,闪过对死亡的恐惧,但就在她整颗心为之紧紧纠结的一刻,一声雄浑的怒吼由火焰深处发出,面前的熊熊血焰也于瞬间倒卷吞回。

“皇太极,别对我徒弟动手!和我一起走吧!”

是师父的声音。

还来不及解封力量的梅琳,几乎豁尽全力,才在烈焰刀的威力下幸存,再看到小乔遇险,她根本管不了万物元气兽的问题,第一时间先处理眼前的强敌。

而在这一声娇叱之后,面前的血焰、光影消逝无踪,化作一道漆黑光柱,直射向闪闪夜空,在深沉的天幕中消失形迹。

刚才的惊险画面,一下子化为冷清,如梦似幻,如果不是因为肌肤上的些许烫伤,小乔真不敢相信那些真的发生过。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整个清醒过来,知道师父是因为怕自己受到伤害,所以用瞬间移动,将强敌带走。

但……“皇太极”是日贤者之名,为什么这位人间界的守护神会相助魔族?受伤的师父又能否敌得过这个强敌?小乔实在是很担心。

不过,真正困扰她的棘手问题,却不是这两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问题,而是眼前的难题。

血神子已经化为灰飞,万物元气兽的机密宣告隐没,眼看着这头巨兽一步一脚印地迈向中都,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对了,还有一个方法……)

心里彷徨,小乔望向手腕上的金属环,那是三神器之一的自由魔环,当年取自矿坑的秘宝,自从她与公瑾成婚归隐,这个魔环就沦为单纯的装饰品,不过……现在似乎不同了。

第八章 因果轮转

当中都城周遭正处于一片地狱景象时,一个影响此事甚为剧烈的变化因子,正在千里之外的某处发生。

距离中都数千里之遥的大雪山,一个被埋在公文堆中的老人,正烦躁地转着手上的毛笔,难以专心在他本就厌烦的文书工作上。

中都城内正在发生什么事,他不甚清楚,也不想去关心。从九州大战时期起,不论人类与魔族都很清楚,西纳恩永远两不相帮,对哪边的势力消长都没有兴趣,只要没有人主动去招惹他,他不会为了任何俗事出手。

长久以来的习惯,从没有改变过,现在也是一样,再说中都城明明是放翁小子的势力范围,不管他做了什么,为什么自己就要出去淌这趟浑水呢?

但不可否认,这两天自己的心情很烦躁,就连追随自己多年的严正都看不过去了。被牵扯进中都城骚动的人们中,自己对公瑾小子很有好感,不想看他白白浪费生命,但……似乎也不值得为了他,打破自己的原则。

就是因为这些问题,山中老人这几天的脾气极为暴躁,不过就在他感应到中都的动乱爆发,心里烦躁情绪到达顶峰时,一丝异样悸动直传进他脑海,是来自某个方向的心语通讯,久久不曾有过的感应,而发出通讯的一方更是令他大为错愕。

“放翁臭贼?你在这时候找我做什么?”

“西纳恩,我这边遇到了一点麻烦事,请你助我一臂之力,以天心意识集中思感。”

“你堂堂月贤者也会求人?我以为你自大到永远不向人低头了。”

“若是我还有一日一夜的余裕时间,那我确实不必向你这教育狂求助,便能自行解封破关,但眼下情势危急,我必须要借助你的力量,提早破开封印,去帮助我的弟子们。”

“哦?你被人封印了?什么时候的事?又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唔,这么说……这几年来发生的事,你全不知情了?”

“知不知情,都不能减轻我大意愚昧的过错,西纳恩,你做好决定没有?”

“……好,我帮你。”

闭目、聚精、会神,山中老人运转着天心意识,使用极高难度的天心技巧,隔着千里遥距,与陆游联手,结合两大神剑的力量去破解邪恶封印。

这本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空间与距离却成了最大难题,尽管这已经让陆游压力顿轻,连续破解十几个技术难关,能够在短时间之内破解封印出关,然而,时间却正是人们现在最欠缺的东西。

血神子被杀、多尔衮与梅琳被传送离开,这些变化快速发生,却影响不了万物元气兽的行动步伐,让它一步步跺地撼山来到了中都城壁之前。

中都城有着相当强悍的防御结界,当白鹿洞的道士们组成阵形,开启防御结界时,就算城外有千军万马一起发动攻击,也能够做一定时间的绝对防御,阻绝各种物理攻击。

然而,这次来袭的,却是一头杀伤力犹胜万马千军、同样是以天地元气为能量的庞大巨兽。当这头元气巨兽与城壁外围的金光屏障相撞,无数血色藤蔓顿时出现枯萎,似是代表邪力难敌正气,巨兽也发出了痛苦的嚎叫声。

但跟着的情形却让人们整个悲观下去。当巨兽迅速适应了金光屏障的神圣力量,这个邪异的生命体赫然产生进化,大量血色藤蔓由他身上迅速涌出,像是千万触手般地贴黏在金光屏障上,跟着就好似之前吸蚀生物血肉那样,迅速吸收起金光屏障内所蕴含的能源。

公瑾又惊又怒,万万想不到这头元气巨兽还有这等能耐,并不只是单纯的蛮力东西,这下子自己更没有把握能护得众人安全了。

幸好,白军皇的奋力作战,给了众人一丝期望。由于白军皇刻意选择视线死角作战,公瑾和忽必烈看得不是很真切,只是从那隐约感觉到的沛然气浪,两人才不约而同有个骇人的想法。

白字世家的当家主,已经有所突破,由地界进入天位了!

对于意图在乱世争霸的野心者来说,实力与保密是致胜的两大王牌,所以之前与陆游动手,在玉龙山上的奔逃,白军皇都刻意隐藏实力,没有全力出手。但如今,决心为了义理而付出的他,已经别无选择,被迫提早亮出了这张日后争霸的实力底牌,对此……公瑾确实有着感动。

但小天位的力量,相较于万物元气兽来说却不足够。白军皇的奋力作战,毫无保留挥出的核融拳,如疾风骤雨般重创着巨兽的每一处身躯,无数的血色藤蔓被打得稀烂,却又在永不竭尽的天地元气支援下,迅速繁殖生长,重新遮掩住被创伤的部位。

白军皇的奋战,刺激了万物元气兽的第二波进化。一个似狮似虎的头部成形,并且由那巨口喷出了烧亮半边天空的炽盛火焰,本来仍尝试攻击的白军皇,一下子就被火焰吞没无踪。

第二波进化的不只是攻击力量。血色藤蔓释放出点点紫绿光芒,在空中幻化为万盏鬼火,每一盏鬼火都有着奇异的魔力,让凝视它们的人神驰目眩,三魂七魄离体而出,缓缓飘向天空,逐渐被万物元气兽所吸蚀。

公瑾目睹着这一切,他所拥有的灵力,让他不受外魔所侵,没有魂灵出窍的危险,但他却仍看得到那不可避免的结局。

连天位武者都已经战败,这头迅速茁壮的元气巨兽,已是一个不可能被打败的无敌象征,自己做什么都无能为力。这一次……到底是师父赢了,他再次成功操控了千万人的生死,自己仍无力反抗于他,只不过自己始终不了解,做出这些事的师父究竟得到了什么?

“不要气馁啊,公瑾,直到你认为自己真的失败了为止,我们都还没有输。”

相较于公瑾,同样是地界凡人的忽必烈似乎仍有斗志,但他扛在肩头的那个白色巨型圆锥,却让公瑾看不出名堂。

纯以外形而论,那很像是太古魔道兵器,像是文献中的浑沌火弩,莫非……

“这是我手下刚刚送来的东西,拉登先生出战之前留下的最后武器,听说是用什么核元素推动的浑沌火弩……谁知道,太古魔道尽是些难懂的东西。”

忽必烈耸耸肩,豪爽地大笑:“只要这东西能够用来杀敌,那就足够了。这东西的爆炸威力,听说可以凌驾小天位一击,如果能够近身炸在拉登先生打出的伤口上,你猜有没有可能让那丑陋东西粉身碎骨?”

公瑾也觉得这计策有可行性,甚至可说是当前最具实用性的战术,只是,他也无法忽略掉忽必烈面上那抹视死如归的笑意。

“怕什么?哪有长生不死的人?覆巢之下无完卵,难道我龟缩在这城里,就一定能够长命百岁吗?”

忽必烈满不在乎地大笑着,抱起浑沌火弩,站上城头,寻找着适当的飞跃落脚地点。

能够凌驾小天位一击的爆破力,虽然有可能重创元气巨兽,但对于只有地界力量护体的凡人,却肯定是必死无疑。问题是,除了自己与公瑾,剩下人的武功,根本不可能支撑到接近目标位置……

不,或许更糟,如果运气不好,可能刚一降落就被那血色藤蔓缠卷吞噬,根本没机会接近最佳的爆破目标,所以计算落脚处格外重要。

“……确实是妙计。不过,应该成为天下霸主的人,没有必要事事身先士卒,你这头兽人还是闪一边去吧!”

冷不防地一句冰冷话语,忽必烈右半身忽地一酸,已经中了来自背后的暗算,被人夺走了浑沌火弩,跟着就是白影一闪,出手暗算的那人已经跳了出去。

“公瑾!”

尽管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忽必烈却满欣赏这个貌似冷漠的人类妹婿,除了一起出生入死建立的义理外,最重要的,是他能够让小乔幸福快乐,所以自己才会愿意为他们担起这九死一生的任务,没想到他竟然抢在自己前头动手。

当忽必烈冲开穴道,站起身来,他看到公瑾已经跃离城头,抱着浑沌火弩,朝那元气巨兽的身上冲过去,可是才一降落,密集吞卷过来的血色藤蔓将人缠住,转眼间就让公瑾的身影隐没在重重藤蔓间。

“公瑾,你这条蠢狗!”

忽必烈重重一拳击在城头,心头充满激愤之情,更不知道即使今日有幸逃生,又如何去面对小乔,告诉她她的丈夫已经……

老天对忽必烈还算仁慈,让他不需要去面对这个问题,因为正当他踌躇迟疑,不知道该怎么行动时,一个无声的波动传透过来,跟着所有人都看到,在满空紫绿色闪耀鬼火中,一个漆黑如墨的诡异光球,缓慢由万物元气兽身上飘飞出来。

“那是……小乔?”

隐约认出了光球中那明灭不定的身影,忽必烈为这幕景象感到吃惊,从那个黑色光球飘飞出来的那刻起,某种无声的波动,开始在这空间内出现。

本来正在猛烈撞击城壁结界的赤血巨兽,受到这股波动的影响,供应它能源的天地元气开始大乱,影响所及,就连身上的血色藤蔓都有部分渐渐溶解,化为血肉烂泥,不能再维持藤蔓的活动状态。

万物元气兽察觉了这点不妥,更本能地找到问题的源头,回转过身,那道烧亮半个天空的炽盛火柱再度出现,喷向半空中的黑色光球。

刚刚就是这一道壮阔的火焰流,收拾掉已臻天位之境的白军皇,如今看到小乔受袭击,忽必烈只惊出了一身冷汗,但在他能有实际动作之前,熊熊光焰已经喷中了黑球,却没有造成任何伤害,被黑球外的某种屏障力场挡住,像汹涌怒涛遇上稳固岩石,纷纷向两旁退开,没法造成实质杀伤力。

“这是……魔法师的屏障力场。”

忽必烈认出了这个现象,过去梅琳老师偶尔使用魔法的时候,周围也会形成屏障力场,一如武者的护身真气。然而,连白军皇的护身真气都接不下这一击,又有什么魔法这么神奇,能够承受住万物元气兽的攻击?

这一点,忽必烈还想不通,但世上确实有这样的东西,自从大石国覆灭、颜龙静儿殒命后,消失于历史上四百余年的神技──五极天式如今再次重现人间。

“比黑暗更深沉的颜色,比星空更悠远的牵连。”

轻声念着这两句开启神明连结的主体咒文,小乔体验到有生以来首次尝到的感觉。

虽然梅琳老师告诫过很多次,但小乔仍难以料到,天位级数的魔法竟是这样凶狠,几乎一下子就吸尽了自己所有的魔力,那种仿佛五脏六腑一瞬间被吸得干瘪的感觉,不仅是痛,更好像千万把小刀疯狂割刺脑部。

(神啊,如果真有神明存在,请给我勇气,让我能够支撑下去,保护我的家人……保护我的……亲人。)

朝下方的中都城望了一眼,小乔的目光改望向左腕,凝视左腕上所戴着的自由魔环。这件由魔界名匠所打造的异宝,正散发一股碧油油的磷光,随着魔力运行,光度逐次增强,越来越耀眼夺目。

(自由魔环,靠你了……你之所以用自由命名的意义,我终于明白了。)

无分敌我,“平等”地给予破坏;无分强弱,“博爱”地给予守护,那是三神器命名的理由,只不过小乔一直不明白“自由”两字的解释──直到不久之前。

自由魔环的铸造意义,是做为一种最后拼命的舍身利器,吸收持有人的灵魂与生命力,产生灭绝性的爆炸,只是小乔如今并不期望爆炸力,只希望自由魔环从宿主身上所吸收的能量,能够维持五极天式的运作,直至完成。

“转动于三千时空的命运转轮,我在此请您聆听我的祈愿,遵守宇宙的至高法则……”

整套五极天式,自己只会这一式,也只练过这一式。起手式的神妙威力,让自己能够不倚仗三神器,击败远比自己更强的胭凝,但事后造成的肉体损伤也非常严重,小乔不用猜想,也知道等着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人类,是很柔弱的东西,为了谋求一些更远大的目标,或是为了改变一些积习已久的错误,会发生不得已的牺牲,但是这些牺牲,不可以没有意义,所以自己必须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自己是创立鬼夷叛军的人,带领这个组织成立,也有责任带领它走到最后,拉下谢幕的帘幕。这是领导者的责任,纵然必须流血,也不可以交给别人来代替,因为唯有如此,教训才能够被留在历史之中。

(只是……真是舍不得啊!)

小乔再一次望向自由魔环,上头的碧光闪烁,几乎到了烧痛人们视线的地步,强光随着魔法力的急速攀升,很快就转化成高热,烧灼着左腕的肌肤。

“请将命运的纺锤线,连结向业障与果报的审判之端,在末日天谴降临之前,重连因果律之线……”

痛楚猛烈袭来,小乔咬牙忍住,耳边仿佛听到师父梅琳的警告,告诉她五极天式不是随便能够使用的东西,现在还来得及停手,肯定还有其他方法来挽救一切,不要用自己的牺牲来换取胜利。

小乔的目光再次望向中都皇城,那里有与她血肉相连的两个亲人,而在底下血色藤蔓的困缚中,有自己最爱的丈夫,如果五极天式的力量真如师父所说那么强大,可以救到自己关心的那些人,那自己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微笑浮上了苍白的面孔,小乔义无反顾地完成了最后一句咒文。

“因果转轮!”

自由魔环在耀眼的强光中,迸然炸成碎片,缭绕在黑色光球周遭的滚滚黑雾也一下子排开,虚空中出现了一个缥缈不实的神明形象。

一个穿着灰色斗篷,看不清楚面孔的老妇人,面前是一个不停滚动的纺纱轮轴,雪白色的丝线,往外无止境地连结,随着轮轴的迅速滚动,编织成蛛网一样的东西。

老妇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尽管面孔仍模糊不清,但仅有的一个眼睛,却绽放出强光,跟着她平举双手,两只手掌的掌心,各有一只眼睛,当这三只代表过去、现代、未来的眼睛一起盛放强光,小乔的身影变消失在强光之中。

而在另一个没有人看得到的命运空间,小乔出现在那里,看着眼前蛛网般错综复杂的亿万条丝线,知道自己只有非常简短的几秒时间。

五极天式是物理法则操作的极限魔法成就,前三式主力在于空间操作,到第三式“星辰之门”而达到颠峰,第四式“逆行时舟”影响时间,而当空间与时间都在掌握中,创招之人更凭着这份理论,把魔法推伸到虚无缥缈的命运,完成了第五式“因果转轮”的理论基础。

这么多的丝线,每一条都代表着某个人、某件事物。有些丝线粗长如索,有些却短细欲断,这些粗细柔韧的不同,则是因为事物的因缘业力,如果某些人或事的业障极强,又或者受到强大能量的屏障守护,这些人或事就不容易发生改变,小乔只能祈祷,自己要寻找的东西不会太棘手。

“找到了!”

代表万物元气兽的那条丝线,出乎想像地细薄,而且正在逐渐分解,小乔甚至不用动指头,轻轻一口气,就把丝线吹断了。

这代表什么呢?假若因果律之线如此细薄,甚至正在逐渐断裂,是否代表只要多等一段时间,这头巨兽就会被其他力量消灭呢?

这点小乔无从去证实,也不想去证实。“千金难买早知道”,现在去查证这一点,只是给自己多添悔恨,更加嘲笑自己而已。

但既然来到这里,她想利用自己还剩下的一点时间、一点力气,在这个不允许凡人进入的禁忌空间里,去完成一点工作。

首先是中都城外被污化的大片土地。虽然死去的人不可能复生,但被污化的土地如果不处理,即使万物元气兽被消灭,仍有成千上万的人会受到毒气所害,死于非命。

找到了那条并不坚固的丝线,小乔将丝线弄断,这时,她眼中出现了另一条如绳索般粗重的长线,殷红如血,从那特殊的感应与型态,小乔知道那是代表鬼夷族历史的连结因果。

(或许我可以……)

基于这一点期望,小乔毅然伸手,可是才刚要碰到那条粗索,上头所蕴含的因果业力,已经造成她手臂的剧烈腐蚀,跟着她脑中听到一声凄厉怒吼,那是与她缔结契约的命运之神,如约定中那样结束她的停留时间,并且准备给予她应得的天谴。

(还没有……再一下!)

硬是在剧痛中撑过去,小乔在那条粗索上扯断了部分细丝,尽管脱离空间的剧痛,让她整个身体都像是要分解开来,但她仍为着自己做到的事而骄傲。

当小乔由空中消失,万物元气兽的身影也开始逐渐隐没淡化,虽然这头巨兽愤怒地咆哮,连连对城墙进行撞击,但不管是它的火焰或撞击,都迅速虚体化,只剩下影像,没有实质温度与杀伤力。

人们为着这幕景象而错愕,但一道明耀白光,却由白鹿洞的方向高速飞来,跟着就是斩裂云层的猛烈剑气,暴雷骤雨般由天空斩下,划过巨兽的身体,给了它最后一击。

但除了陆游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在出剑时候的讶异。面对这种史无前例的异兽,陆游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将之杀败,第一剑只是试探,但那一剑斩下,几乎浑不受力,万物元气兽的庞大身躯已经虚幻不实,那一剑砍着了模糊的影像,没有实质杀伤力,完全斩在地面上。

(怎么会有这种现象?)

无视陆游的错愕,地上已经响起了欢呼声。欢声雷动之中,人们歌颂着月贤者的伟大功绩,因为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谁可以拥有这等神通,如伟大神明般拯救众生。但在人们欢声雷动的同时,一件不引人注目的怪事却同时发生。

那些躲入城内,侥幸保住性命的鬼夷人,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斑纹、额角,开始迅速消失,在他们明白发生什么事之前,鬼夷族的外表特征已经消失,他们的外表就与一般人类毫无二异。

没有多说什么,鬼夷人安静地朝四面八方散去,在中都城百姓发现之前,或是混入人群之中,或是悄然离城。

本来被血色藤蔓缠住的公瑾,在小乔消失后,就顿觉压力一轻,全速朝目标地点前进,但还没抵达,万物元气兽就开始虚体化,他一脚踩踏不实,竟然穿过万物元气兽,笔直往地上坠去,仗着绝顶轻功全身而退。

“怎么回事?”

陆游的随后出现,让公瑾吃了一惊,不过在万物元气兽彻底被消灭的同时,另一件事却惊得他魂飞魄散,那就是小乔再度出现,由高空往下摔坠,动也不动的姿态,似乎已经昏迷。

“小乔!”

抢个及时,公瑾拼着左手腕骨折的代价,接住了妻子,但接到手的感觉,却让他更为惊恐。

他从没有接触过这么轻的人体,也从没有看过这么惊人的出血量,那件衣服上几乎全染着血,妻子在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做了什么?

被震动惊醒,小乔模糊地睁开眼睛,看见是丈夫之后,勉强地笑了笑,轻声呢喃。

“瑜兄……带我回家……”

小乔说完就晕了过去,公瑾急得五内如焚,眼见妻子命在旦夕,此地却与玫瑰红相距何止千里,自己如何能完成她的心愿?

当小乔从昏迷中睁开眼睛,只发现自己平躺在草地上,眼中所见到的景象,是非常熟悉的画面。

满空中闪耀的星斗,与在玫瑰红中仰视的景象一模一样,尤其是当丈夫的面孔,也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那感觉就像是每个夜里,躺在玫瑰红后院的竹藤凉椅上,一面看着星星,一面说着温柔话语。

“瑜兄,我们……到家了吗?”

“嗯,小乔,我们已经到家了。”

丈夫温和的声音,就像平常那样沉稳可靠,小乔忍不住体内那股极度疲惫的倦意,只想闭上眼睛,熟熟地睡上一觉,但另一个近乎尖啸的警告,却让她在闭上眼睛后,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在自己还能说话的时候,把该交代的话说出来。

所以,小乔就说了,把自己使用五极天式,还有吸摄万物元气兽大量毒素时的觉悟,全都告诉了公瑾,告诉他将要发生的事,也告诉他自己的最后委托。

公瑾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办法听完这些,当他听完了妻子的委托,他唯一的反应就是想跳起来吼叫,斥责这荒唐的要求。然而,他的理智让他明白,妻子是用什么心情在做这样的委托,自己不能够在她人生的尽头,拒绝她的衷心要求。

“瑜兄,你会不会怪我?很生我的气?”

“不会。我觉得很骄傲,因为我的妻子……是一个坚强、温柔、勇敢,愿意为她的理想与所关怀的人们……勇于付出的人,就算……就算……我也觉得很骄傲。”

说到后来,公瑾强自压抑的颤抖声音,令小乔觉得好心疼,想伸手触摸丈夫的脸,却发现自己的手软绵绵地没有半分力气,已是抬不起来了。

没有时间了啊……

“不,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因为……我做这些事,有一部份的理由,是因为我想帮我的父亲,我……想救他。”

“你的父亲?那是……什么人?”

公瑾大为错愕,自己与妻子相识至今,只知道她自小便与母亲流浪到武炼,受忽必烈的庇护而成长,却从不曾听她提过有关父亲的事,还以为她也不晓得父亲是谁。

但听小乔的口气,她非但知道,而且一直在庇护这个人,公瑾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觉得有某种不祥的冰冷气息,将吹在自己身上。

“我爹……是如今坐在艾尔铁诺帝位上的那个人。曹寿……就是我的父亲。”

“不!这不可能的。”

再没有什么事能这么震惊公瑾,但小乔面上浮现的痛楚与歉疚,却让他不得不相信自己听见的东西。

“是真的……是我娘告诉我的。我哥哥……他也是因为发现这一点,才在那么多人类里头,特别照顾我的。”

小乔的哥哥,就是忽必烈了,公瑾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两个真的是亲兄妹,异母而同父的亲兄妹……

“我爹他执着于制造子嗣,我娘……是他众多临幸过的对象之一,他根本就不知道有我的存在,但我……还是很想敬爱他。他不是一个好皇帝,可是我不想看见他国破身亡,凄惨以终,所以我……我……”

“所以你才出来统领叛军,因为只有这样,推翻艾尔铁诺后,你才能让他不死,安安稳稳过着下半生,对不对?”

“……我没有机会在艾尔铁诺成长,可是,我很喜欢这片土地,希望能够守护它,而且,被我父亲所弄坏的土地,我有责任去维护它,把希望与幸福重新带给人们。或许……这就是上天之所以让我来到世间,成为他女儿的缘故吧!”

当妻子这么温柔地说着临终话语,公瑾还能回答些什么?正因为她是那么地善良,所以才会替一个甚至不曾见过面的父亲,扛下她根本没有必要去扛的责任,辛辛苦苦去促成族群和谐,把和平与幸福重新带给受到苛政的人们,最后连生命都为此付出了。

“……瑜兄,我爱这片土地,也爱我的父亲,不过……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谢谢你……曾经那么爱过我,曾经给了我那么多的幸福,我好想再和你一起回到玫瑰红,你坐柜台,我种花,我们两个人一起……”

轻柔的声音,渐渐转为沉寂,公瑾只是半跪在妻子身边,凝视她苍白的面孔,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模糊了双眼。

一丝冰凉的感觉,蓦地贴上了火热的面颊,拭去了泪水,公瑾依恋不舍地握住那冰冷的手掌,却再也无法从那白皙的小手中,感觉到任何一丝生命气息。

“……爱你,一生无悔。”

短短的六个字,是小乔的最后遗言,虽然很短,但公瑾却从里头听见了很多东西。怜惜、不舍、愧疚、遗憾、爱恋、决心……小乔把她的心情浓缩在这六个字里头,并且深信自己的丈夫能够体会。

公瑾不知道该说什么,之前在玫瑰红隐居的时候,他时常怀疑,自己是否当真甘愿就此黯淡一生,与小乔悠闲度日;但那个答案如今清楚了,只要妻子能够再醒来,再笑、再哭,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当小乔撒手而去的那一刻,公瑾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硬生生被撕碎,很大一部份的自己,就此也跟着死去了……

就这样,公瑾蹲跪在妻子的身前,做着浑浑噩噩的等待。如果有得选择,他很想逃开,但是在完成对小乔的承诺前,他只能继续待在这里,等待着天明的到来。

“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我很害怕……”

本来应该在小乔还听得见的时候说出口,现在虽然晚了一步,但公瑾还是决定让小乔知道这件事。

“胭凝说我是伪君子,这话一点都没有错。和小乔你比起来,我是虚伪而丑陋……”

握着妻子不再温暖的手掌,公瑾依恋地摩擦着面颊,自从与小乔离开艾尔铁诺,他就不曾再戴过面具,而当小乔以五极天式改写命运之后,他更再也无须用面具、用术法遮掩什么,因为曾经浮现在面颊上的黑色斑纹,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我是鬼夷人……从母系血统那边来说,确实是如此。和胭凝的情形类似,只不过状况相反过来,我自幼努力的目标,就是洗去体内鬼夷之血所带给我的耻辱记号,发誓要世上再没剩下半个鬼夷人……直到我遇上了你。”

淡淡的几句话里,包含着无数的仇怨与愤恨,那是一种鬼夷族根深蒂固于血中的恨意,曾令公瑾在万千个夜晚里,咬牙发下切齿的誓言,但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而回想着相识的经过,公瑾面上浮现一丝苦笑。

“你是人类,努力装成鬼夷人;我流着鬼夷之血,却当自己是个人类。我们夫妻两人,其实很像……很像……”

当两段相似却又相异的人生,相互扭曲而缠绕在一起,公瑾曾因为如此而找到了生命的热度。现在,螺旋的其中一段永远断了,公瑾只能静静地蹲跪在这里,泪眼朦胧地看着妻子的容颜,回忆着他们在鹏奋坡上的初识、地底矿坑中的并肩作战、中都城内的生死与共,还有如今的永诀。

不知不觉,公瑾放开了妻子的手,静静地蹲跪着,像是一尊无懈可击的石像,做着万古不变的永恒沉思,直到太阳晨曦照耀大地,公瑾的面前发出异样响声。

“……呜……呜……呜呜……”

一声声怪异的呻吟,与极度腐臭的血肉气味,一同随着阳光而明显出现,腐臭与邪异呻吟的源头,则是公瑾身前的那具尸首。

当尸臭迅速蔓延,把周围十尺的草地全数化为枯黄,再无生命气息的尸首突然仰身坐了起来,发着诡异幽光的青碧眼睛,凝视前方那个垂首默立的男人。

一如小乔之前所交代,被命运之神施加的惩罚,会让她的来世出生在魔界,变成她人间界同胞最憎恨的魔族;至于这具失去生命的躯体,强烈魔气会将它妖化,成为一头毫无理智,只懂得追噬生人血肉的邪恶东西,如果放着不管,这妖物会在人间界造成重大灾害,一如它此刻贪婪饥渴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呜……呜……呜呜……”

由于目标一动也不动,似乎完全没有威胁性,它猛地伸出半腐烂见骨的爪臂,要去掠取第一滴尝到的活人鲜血,但在鲜艳的血光迸现之前,凌厉剑光却似急电乍现,轻易地闪过它的咽喉,将那不甚牢靠的身首一剑分离,紧跟着,熊熊火光就吞卷了掉落两处的分离身躯。

尘归尘,土归土,当晨曦完全照耀于这片山地的每一处,这里只剩下一堆灰烬,再没有半具尸首。

男人一直跪在那里,没有抬头,不敢抬头,紧紧牢握的左拳血出如涌,靠着痛楚来压下心头的恐惧与悲愤,直到他确定大火已经熄灭,才缓慢而吃力地站起身来,目光越过前方的两处大火余烬,遥遥望向山下的中都城墙,以及被团团护卫的皇宫。

“小乔,我……带你回家……”

“这一次,我要多谢你,如果没有你的协助,我无法及时出来收拾善后。”

将中都城外的景物尽复旧观,更一举清除了所有的污化,月贤者理所当然地又成为人类世界的救世主。不过,心中知道并非如此的陆游,并没有多加解释,只是第一时间使用水镜,向故人表示谢意。

“不用谢,若有得选择,我也不想再被卷入人间界的斗争,说起来一切都是你这放翁臭贼狂妄自大,才会让敌人有机可趁!人该记取教训,趁着还来得及,放弃那无谓的面子,去向你弟子把一切解释清楚吧!”

隔空相助,山中老人大损元气,本来就不愿意多做谈话的他,迅速切断了水镜通讯,然而,西纳恩还是有所顾忌,担心陆游为了尊严与面子,故意承担下这污名,造成师徒不可弥补的仇恨,所以才在切断通讯前,破例地多提醒两句。

可惜,尽管相交千年,人们还是无法完全了解对方,西纳恩并没有把握住月贤者的真正心思。

(情感与情爱,实在是突破武学修练的强大动力,这几年公瑾经过世情历练,武功突飞猛进,远比我教导更为有效,如果这样下去,突破地界为时不远……)

弟子有此进境,陆游着实感到欢喜,但他也担忧,如果公瑾疏于锻炼,甚至丧妻之后自暴自弃,难得的一个武学奇才,岂非就此毁了?

(对了,只要让他持续有一个目标去追,渴求实力的心,便会自强不息,仇恨总是武者求进的最大动力……如此说来,为了他好,这件事情的最佳处理是……)

心里开始思索,在半空中俯视大地的陆游,注意到了皇宫方向所发生的骚动。

中都城内的皇宫,这一天实在很不平安,光是万物元气兽的骚动,就令整个皇城天翻地覆,大批难民又冲撞宫门,与守卫官兵发生冲突,险些就要战起来了。好不容易所有事情过去,大部分人松懈了警戒,各自回去休息,一个疯子又仗剑闯入宫门,武功奇高,轻易斩杀数百兵丁,一下子就冲入了皇宫内部。

御前侍卫虽然也有若干好手,却根本拦截不住这名如同鬼神般强悍的超卓剑手,甚至连他怎么出剑都没看见,银光一闪,溅血哀嚎倒地。在玫瑰红的潜修、昨晚的激战,让公瑾的武功飞跃性地突破,地界之内几乎少有对手,寻常武者甚至不是他一剑之敌,更别说这些御前侍卫了。

人们只是不解,为何当这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疯子,仗剑杀入中都皇宫,被千百士兵团团包围的时候,他都只是单手使剑,另一手却牢牢守护着一团包裹似的衣囊,仿佛那团东西比他自己性命更重要,若非如此,他双手灵便,杀伤力肯定更强。

“……妈的,为什么好事坏事都冲着皇宫来?这里成为疯子试剑的必考题了吗?”

一个御前侍卫在狼狈退却时,惊恐不已地喊了这句哀嚎,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带有某种命运性──在艾尔铁诺历五六二年,李煜第三次闯入皇城破门时,他被剑气余威波及,横死当场。

本来听说有疯狂剑士杀入皇城时,内侍通告正熟睡如死猪的皇帝陛下,预备暂时躲避,但公瑾来得太快,又熟悉皇宫建筑,一下子直冲到皇帝寝宫,杀退所有侍卫,把几名拦路的内侍斩得支离破碎,凛冽剑气透过单薄纸门,遥遥锁住里头那个不住颤抖的人影。

公瑾的眼睛无法透视,但是剑气所告诉他的感觉,让他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明白一场辛苦没有浪费后,他把怀里的包袱放下,小心翼翼地不吹到风,默默祝祷,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轻说话。

“……小乔,你很遗憾自己从没见过父亲,对吗?我带你来见你爹了……”

公瑾的长剑已经收回鞘中,但空手傲立的他,身上散发的森寒剑气,却令周围十尺空间冷澈心肺,埋伏着的士兵与侍卫为其威势所慑,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救援那个靠在门边、发抖求饶的窝囊皇帝。

“曹寿!你给我听好,我带我妻子到这里来,是为了见她的父亲。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但她的父亲……是这世上最愚蠢的猪狗,为了自己荒唐的繁衍愚行,糟蹋女性,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儿。”

“她的父亲注定是个亡国君,但她为了保护这个不曾照顾过她的父亲,她拼命地付出,替她的父亲去爱这个国家的子民,为他们着想,带领他们和平共存,找回失去的幸福与安宁,她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的父亲,不让她父亲被革命的暴民送上死刑台!”

“我妻子她……她真的很爱这个国家,真心祈祷这个国家的幸福,担起她父亲没有担起的责任,扛起她不该扛的原罪。当所有人都背弃了这片土地,她一直到死……都还在为了她父亲与这个国家祈祷。她是真正关心这片土地、这些百姓的人……她现在死掉了!”

怒声吼着,公瑾的狂啸犹如千军万马,撼动云霄,震得满庭满院的树叶飞舞飘动。

“曹寿,你听到没有!你的女儿死掉了!”

一喝之威,足以震倒虎豹,本来蠢蠢欲动的士兵们,纷纷退回原位,面面相觑。他们当中的不少人,曾经目睹昨晚的那场剧变,再听到这番说辞,心里隐约猜到了一点东西;也不知道由什么人开始,每个士兵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纷纷垂首致意。

公瑾用力吼出那句话后,并没有得到多少快意,胸口就像是破了个大洞似的,空空荡荡,甚是难受;看着最后几片树叶孤零零地飘坠,凄清得一如自己的悲伤,公瑾心痛欲裂,几乎忍不住再次掉下泪来。

“……小乔,这样够了吧?你爹知道你了,知道你为他做过什么了,这样你有没有好过一点?”

拾起包着骨灰的衣囊,公瑾轻轻婆娑,脸上表情一下悲痛莫名,一下却又怜惜不舍,最后猛地一咬牙,他带着妻子离开这个富丽堂皇却腐败的宫廷内院。

公瑾并未预期曹寿会有什么良好反应,可是在自己转身的一刹那,他没有听见预料中的呼救与奔逃声,反而是一种很小声、很小声的哭泣,从纸门的另一侧,悄悄地传了过来。

这很不可思议,但公瑾却无法不信任自己的耳朵与感知,那个脑满肠肥、愚蠢肤浅的狗皇帝,哭了……

“……你一定会高兴吧!你爹为了你而感到悲伤,如果你能听得见,善良的你一定会很高兴吧?”

低声对着不存在的人说话,公瑾再无半分迟疑,施展轻功,一下子就离开了皇宫,在之后的两个月里,没有人再见到他,尽管中都城的百姓很希望找到公瑾将军,重重酬谢他拯救中都城的功绩,但他就像那些再也无从辨认的鬼夷人般,人间蒸发,消失了踪影。

白家、麦第奇家的部队,连同其领导人,无声无息地撤离了艾尔铁诺,行踪隐密得像是未曾来过。但这次事件的伤害,却在两名领导人的心中留下痕迹,不管是武炼霸主,或是白家的头号恐怖份子,都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形下,承受了这个打击,让他们好一阵子雄心尽失,沉寂在各自的领地里,缅怀失去亲人的伤痛。

忽必烈闭门苦思,试图突破地界,深信自己如若拥有天位力量,就能够弥补这次无力的悔恨;白军皇感于人力有时而穷,纵有天位力量,仍未足稳操胜券,遂下令恶魔岛研究团队,加强太古魔道技术研发。

相较之下,必须担起白鹿洞重整工作的陆游,则是非常在意弟子的情形。比起暂时失去生命目标的胭凝,陆游更担心行踪不明的公瑾,当两个月的时间过去,公瑾仍没有回到玫瑰红,也没有来到白鹿洞,陆游就对弟子颓丧失志的状态感到不满。

经由天心意识的感应,陆游找到了弟子的位置,并且虚化影像,来到艾尔铁诺的皇家墓园。在那里新增的一个无名土坟前,公瑾就坐在那里,目光直直地望向荒冢,随手洒着刚刚采来的花瓣。

陆游明白弟子在这里做什么,但他深感讶异,因为公瑾身上一尘不染,甚至已经重新披上锦袍与军徽,盛装以待,这显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会来,不愧是自己调教六百年的得意弟子。

“师父你来了……白鹿洞还是需要一个在黑暗里做事的人吧?我相信我自己是还有利用价值、活命价值的。”

陆游沉吟不语。他到这里来,原本是想安慰公瑾,并且为坟中那个勇气可佳的少女致上哀悼,但看到公瑾的反应,他有了别的想法。

自己的得意弟子,无疑是弄错了自己的来意,但他却很乐意见到这样的误会,并且主动促成。

“非常好,公瑾你较诸之前大有长进,这一番对你的磨练,你总算是通过了,不枉费为师这两年半来对你的苦心设计,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果然成才啊!”

这样的回答,似乎已经代表双方达成协议,但公瑾在回身之前,却仍不合礼仪与身分地问了一个问题。

“多谢恩师的栽培,但公瑾有一事不明,必须向恩师请教。”

“唔?”

“师父重收我归入门墙,当真不后悔吗?”

“为师自信生平决定从未错过,你日后成就若能超越于我,我只会更为欣慰,证明我眼光无差,教育无差,何来后悔?”

公瑾恭恭敬敬地向恩师叩首行礼,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在行礼同时,他心里发着什么样的仇恨誓言。

(……杀了你……总有一天……一定会杀了你……)

艾尔铁诺历四二二年七月十七日,绵延千年的鬼夷之祸,终于宣告结束,在艾尔铁诺的史册上明确记载:

白鹿洞的周公瑾元帅,率军大破鬼夷叛军于中都之前,擒斩其首领陶胭凝,坑杀所有鬼夷军士于万人冢内,鬼夷之血从此灭绝,世上再不存在鬼夷人。

原本放浪形骸的艾尔铁诺皇帝,从这一天起,停止了他毫无节制的配种行为,遣散招集与俘虏拘禁的数千妇女。重新出现在群臣之前的他,恍若一夕之间苍老百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理由,促使这名曹姓皇帝发生改变。

一度离开白鹿洞的陶潜将军,则在此事之后,结束了机密任务,回到白鹿洞,并在周公瑾元帅的保荐下,就任掌门,但一直到他因为南唐事件,与师门反目为止,这名曾经展现过高度才华的男子,庸庸碌碌,再无作为,以平实古板的形象,为外界所知。

百年后,武炼爆发槿花之乱,艾尔铁诺调军平乱,但手握重大兵权的周公瑾元帅,拒不从命,因此令麦第奇家叛乱坐大,举世皆以为怪,艾尔铁诺宫廷震怒,种下了日后将周公瑾元帅放逐海牙的因子。

风,缓缓的吹着,在皇家墓园的树荫之下,随着晨光的绽露,穿越在层层青山,带着微凉的冰雪气味,飘过山顶,到处流窜。

一声耳语般的低低叹息,混在风里,穿越千里之遥,来到群山层叠的千雪峰顶。

武炼,花果山。

峰顶的银杏树,已然生枝茁壮,屹立在花果山顶,俯视着脚下的无尽大地。

传说中的史实,又翻过了一页。

作者后话

其实,我觉得,不必平等神锤和博爱神铠,小乔的博爱和理想就是最可怕的神器,带给她无比的力量,却又榨干她所有的生命。其实,当公瑾扪心自问,能否平淡过一生的时候,我想的却是,小乔她能平淡过一生吗?

当即使是忘恩负义,赶走小乔的那一群人遇难时,小乔都觉得对他们有一份不能割舍,不能放下的情感和责任时,试问这样的人又能如何自私的享受那属于她自己的小小幸福了?

那么,小乔的结局,从忽必烈在比武大会问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被决定的了。

因此从小乔来看,她应该会觉得自己是何等的幸运,能在为理想奉献生命之前,得到一生的挚爱和幸福的时光。

忽必烈、白军皇、山中老人,这三个在本传之中戏份不多的重要人物,堪称是银杏中最华丽的临时演员。部分读者觉得这三人的戏份不多,这点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是公瑾与小乔的故事,如果临时演员戏份太多,就本末倒置了。

最后一战中,白军皇与忽必烈的激烈表现,或许会让读者觉得奇怪,因为他们似乎不该是这样的人。不过,如果在这种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夹着尾巴逃跑,那感觉不是太奇怪了吗?我不想让他们变成讨人厌的角色,所以就让他们做出了不合个性的事,希望读者能够接受这种热血剧情,如果不能,那……这就是银杏的BUG之一了吧!

银杏这一篇的BUG可能不少,很多地方或许还和本传有相冲突的设定,不过都无所谓,因为小乔改变了命运,所以很多本传里的不同设定与记载,是因为被小乔改变了命运,所以才变得与外传的纪录不同。这是很贼的解释方法,也是我把五极天式第五式如此定位的理由,附带一提,第五式因果转轮,我自己取的外号是“作者的立可白”。

《银杏篇》全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