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故事 锁心劫

整整下了一天的大雨刚刚停止,被冲刷掉的落叶堵塞住了下水管道,半尺深的积水浑浊不堪,雾气弥漫封 锁了整条烟雨胡同。路灯幽黄,映衬得这些水汽仿若滚滚黄沙,在空中游荡不止,压抑困顿,无法挣脱。

烟雨胡同十八号,蓬莱间诊所。

三层高的意大利式小洋楼前停着一辆经过精心改装的厢式货车,它换装了只有载重卡车才会使用的双轴底 盘,车身不仅加装了防弹玻璃,就连厢身也换成了加厚的特种钢板,甚至能直接防御小口径火炮的攻击。黑色 涂装的车厢正中有个很显眼的标志——一块暗灰色的石头,像是颗扭曲的心脏。

这种厢式货车在国外经常被用作突击队的指挥中心,人们都称它为“黑色死神”,因为它的出现往往意味 着一场流血的杀戮即将降临。

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糟糕的天气里,这台“黑色死神”就像一台灵车一样让人感到不安。

此时的第一诊室,白起坐在自己舒适的转椅里,悠然地点燃一支桃源乡。

月光透过稀薄的乌云射进窗子照在他的脸上,玻璃上映出的轮廓完美得无可挑剔。

三件套西装,领带,从来都是那样的整洁合体,如果忽略那双冰冷的眸子,这个年轻人甚至比任何一位住 在英国牛津郡乡间别墅里的私人医生还要绅士儒雅。

他永远都是那么冷静,如一座万古不化的冰川,即便此时此刻对面有八支冲锋枪同时瞄准着自己。

八支冲锋枪的主人全都身着黑色战术服,黑色头套仅仅露出了鼻孔和双眼,甚至没有留出嘴巴的位置,或 者说,他们根本不需要语言。沉默的军队才是最可怕的敌人,他们不会悲伤、不会亢奋,甚至不会欢笑,他们 只会无声无息地让你的心脏停止跳动,把你的家人从甜美的睡梦中夺走。

可即便如此,白起还是悠然地吸着烟,这些枪口反射的夺命寒光对他来说就像是午后的暖阳一般怡人,如 果此时再有一份报纸放在他手边,他恐怕早就做起填字游戏了。

“果然是个狠角色。”枪手们背后的男人打破了屋中的寂静,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像是刀锋在玻璃上划 过。

一瞬间,枪手们仿佛收到了指令,自动让开了一条通路,但依然保持着战斗队形,从各个方位瞄准着白 起,保证他始终都在射击范围之内。

走进白起视线的男人手中没有武器,但他身上的气息却比那些枪手让人更加不安。披肩的长发遮盖了他的大半张脸,能被看到的部分也让人不甚愉悦。他狭长的眼角向上吊着,像是头皮绷得过度似的,嘴角的狞笑让人想起万圣节时那些可怖的小丑面具。他的身形比起枪手们要消瘦许多,皮肤白得毫无血色,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蜡,就像是一张用人皮做成的恐怖皮影。

从他踏进这间房间的那一刻开始,屋中的一切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浓浓的杀气,那双狭长的、闪烁着凶光的眼睛,只有在饥饿的捕食者身上才会看到。

“让我猜猜……”皮影男毫不见外地走到桌前的沙发上坐下,用一种欣赏猎物的眼神看着白起,“如果你真有传闻中的一半强大,就不需要我自我介绍了吧?”

“不需要。”白起淡淡吐了一口烟,“你的这些‘哑巴’手下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介意说来听听么?”皮影男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们是不属于任何一个政府的私人武装,所用的都是英格拉姆M10冲锋枪,火力强大,却也比塔利班人手一把的AK47昂贵很多,所以排除了你们是恐怖分子的可能。从他们的站姿来看,其中三个曾经在俄罗斯阿尔法部队服役,三个曾经身在美国三角洲部队,另外两个中一个是以色列的前摩萨德特工,另一个刚刚跟你打过暗语的则从未在任何部队中服役过。”白起熄灭了烟蒂上最后的火光,“他是日本伊贺流忍者。”

最后的黑衣人身体微微一震,他其实一直站在白起的视线盲区中,却没有想到对方还是拆穿了自己的身份,这简直匪夷所思。

“不中用的东西,这次回去好好求我饶你一命吧!”皮影男的笑容更加狰狞了,对手越强大他的兴趣也就越大,“白医生,他跟我说的是什么?”

“他告诉你,楼上的房间里都没有人,整栋房子里只有我们几个。”

今晚林夏还在学校,阿离出门去听演唱会被困在大雨里,诊所里只剩下白起一个人。

“伊贺流忍者的暗语从不外传,你怎么会懂?”

“以前杀得足够多,自然会懂。”白起冷冷地说,“我想这支雇佣兵军队的宗旨就是不留下任何活口吧,包括你们自己人。上个月有个熟人拜托过我,说是有一群穷凶极恶的雇佣兵偷越了国境线,很有可能到了北京,我想他说的就是你们吧?”

“是那个穿风衣的大个子么?你最好劝他不要再追查下去了,否则他身上少的零件就不止一只耳朵了。”皮影男细长鲜红的舌头在唇间贪婪地舔过,仿佛在舔舐着鲜血,“说到这,你对我怎么看?”

“你和他们不同,你是个妖物。”白起一语道破。

妖物其实和人一样,既有沈醉和紫弦那样的痴情种子,也会有皮影男这种邪恶透骨的渣滓。

“衰!”皮影男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焦躁地摩擦着手掌,“我已经尽全力隐藏自己的妖气,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察觉到的么?”

“我根本不需要去感知你的妖气……”白起又点燃了一支烟,平静地说,“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类长出一张如此让我作呕的脸。”

屋子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八支瞄准白起的冲锋枪扳机紧扣,准备随时把这个冒犯他们首领的人乱枪打穿。

皮影男眼中的凶光忽然一缩,像发怒前的豹子,能看得出他是非常努力才把那个邪恶的笑容继续维持下去的。

“如果不是我的主人需要你,我现在就能杀了你。”他的笑容已经扭曲了,白起甚至能听到他口中牙齿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能把这样一头野兽拴进狗链里,那个所谓的“主人”恐怕比他还要强大得多。

“我随时欢迎你来尝试。”白起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冷峻,“现在说说,你的主人需要我做什么?”

“你果然像传说中一样,是个无利不起早的黑心医生!”皮影男绷紧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尖厉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那就回到正题吧。我的主人需要你做一次出诊服务,报酬绝对高于你的想象。”

“只要他能付出他最珍贵的东西,我不介意为任何人治疗。”

浓厚的夜色中,冲锋车驶下了G2高速,拐进漆黑的楼宇丛林之中。

白起静静坐在车厢里,透过黑衣人肩头的那一点空隙,默默观察着挡风玻璃外的世界。

这里远离北京市区,五年前还是一片葱绿的麦田,现在已经成为一座崭新的卫星城,高楼林立,但是入住率很低,大部分写字楼从建成的时候开始一直空到现在。因为缺少了人气和灯光,这个并不太大的开发区显得死气沉沉,漆黑的楼宇像是一堵堵森严高耸的围墙,把城市的生气隔绝在外。

皮影男一路上都坐在白起对面,也不说话,只是阴晴不定地笑着,那个变态杀人狂一样的笑容已经足够让普通人吓尿裤子了。

冲锋车左转右转,直接开进了一座大厦的地下车库,在电梯入口处停下。所有人都留下了,只有皮影男和白起两个人登上了电梯。

“他们不够资格。”皮影男向白起解释,语气轻蔑得如同在说一群猪猡。

白起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只是冷冷看着电梯的楼层按钮,淡蓝色的电梯灯映着他的双目愈发幽深不可捉摸。

皮影男嘲弄地尖笑了两声,按下顶楼二十七层的按钮。

这是一部高速电梯,理论上从地下三层升到顶楼只需要十秒,但为了乘客的舒适,起步和停止阶段都会有一定的缓冲。在距离二十七层还有三层楼时,速度就已经放慢了许多。隔着电梯的门,白起已经听到了阵阵的音乐声。

电梯门在交响乐声中打开,一座白色的防疫隔离棚和电梯门紧紧驳接着,连地面上都铺好了医用塑料,整个空间像口雪白色的棺木一样令人不适。两个裹在白色隔离服里的男人在这里等待着他们,隔着防毒面具的呼吸声顿挫粗涩。他们手里各拿着一件隔离服,想要让白起和皮影男穿上。这是他们主人的习惯,任何来访者都不能把细菌和病毒带入自己呼吸的空间。

“不用了,做个全面的灭菌处理就好,总不能让主人看不到白起医生精彩的面部表情吧?”皮影男为了压过音乐声大声地喊着,对白起阴阴一笑,“接下来是我最喜欢的部分。”

他的话音未落,头顶的喷淋器中传出阵阵蜂鸣,喷雾紧跟着涌出,洒在白起和他的皮肤上,有种灼烧的痛觉。

“请吧,白起医生。”完成灭菌的皮影男掀起白色帘门,为白起让开了道路。

帘门后的房间有三个诊所会客室那么大,以黑色大理石为主题的装饰,摆放在四周的古罗马雕塑,让整间屋子显得气氛森严,和那首雄壮骄横的交响曲交相辉映。

而那位主人此时坐在落地窗前的皮椅上,背对着他们,投入地听着音乐。

皮影男垂首立在白起身后,屋子里除了他们三个,只剩下药品手推车边的一个美艳女护士,身穿粉色的超短裙护士制服,紫红色的大波浪长发披在肩头,正一边用注射器抽取着一支试管中的青绿色液体,一边对白起抛着风骚入骨的媚眼。她血红的眸子散发出妖气,对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男人都有致命的吸引力,宛如丛林中最艳丽的浆果,甚至让人忽视了它其中的剧毒。

但白起当然不属于那绝大多数男人,风骚的女护士在这个不解风情的男人身上碰了钉子,没趣地撇了撇嘴,举着针筒走到主人身前,像只乖巧的小猫似的坐在他的腿上,轻轻将针筒扎进他脖颈间的血管中,把不知名的药物推进他的体内,而后在创口上轻轻一吻,印下一个紫红色的唇印,最后神气地从白起和皮影男身边走过,消失在隔离棚之后。

而那位主人依然专注地欣赏着交响曲,右手投入地打着节拍,仿佛眼前俯瞰到的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交响乐团,而他就是控制这个世界的指挥家,一呼一吸、一强一弱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此时那首交响曲正到高潮,盛大的交响奏鸣,仿佛在电闪雷鸣之中,头戴飞翼银盔、身束红袍的战士骑上了白色天马,在夜空中肆意奔驰,盔甲闪烁的光辉化作了极光,炫耀着他们极盛的武力和野心。

白起默默看了看皮影男,那个嚣张的家伙正乖乖地等待着,温顺得好似一只羊羔。

音乐停下了,主人转过了皮椅,那张脸依然沉浸在刚才的音乐之中,带着满足的笑意。

“抱歉,让你久等了。”

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国际雇佣兵集团的首领,一个能让妖物们俯首称臣的男人,竟然只是一个中等身材的普通男人。他就像你在任何一家金融公司所见到的中层管理者一样,穿着考究但并不算特别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嗓音既不高也不低,神色平和,仿佛这一生从未和人发怒过。平心而论,这个男人甚至算得上是英俊的,但眉宇间却流动着一股阴气,让人不敢轻易对他做出判断。

“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主人笑着起身,到酒柜前倒了两杯红酒,走到白起面前递给他一杯,“我想白医生也应该听过吧?”

“瓦格纳,《女武神的骑行》。”白起接过酒杯,却没有喝。

“没错,我是在一部电影里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的,那部片子好像叫《现代启示录》。镜头里用美军机枪扫射炮火轰炸,配上这首曲子简直棒极了!”说到这,主人突然注意到白起没有喝酒,好奇地问,“这酒不对白医生的胃口么?”

“你保存红酒的温度太低了,破坏了它的口感。”白起毫不避讳地回答,“这里气温比整栋大楼的其他房间要低二十度,也是为了抑制细菌么?”

“你说的很对。”主人微微点头,仿佛很满意白起的回答。他 示意白起在那张宽大的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坐到了对面。“狩,去忙你的吧。”主人吩咐皮影男离开。皮影男恭顺地鞠躬,对白起阴阴一笑,缓步退出了房间。

“在下上官炼,久仰你大名了,白起医生。”上官炼微微颔首,“因为某种原因,我现在被这个地球上大部分国家列为不受欢迎的人,不太适合在公开场合露面。今晚让你跑这么远,真是辛苦了。”

他讲话周到客套,却也透着虚伪,让人感觉和这个人做交易,

完全是在与虎谋皮。白起没有作答,眼睛依然看着狩消失的方向。“好可怕的眼神啊,白医生……”上官炼微微一笑,仿佛和熟 识已久的人聊着家常,“狩就是条疯狂的野狗,除了非常擅长杀人之外,这家伙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忠心。在我们合作期间,你完全不用在意他。”

“不必担心,他不是那种我会在意的人。”白起冷冷地说。

“你们妖物真是有意思,表面上看你们很强大,比人类有着更长的寿命,更强大的力量,但现在统治这个世界的仍然是人类,也可以说是比较聪明的人类。而妖物这个弱势群体,就像发情的雄狮一样严格地划分着领地,只要一见面就意味着流血争斗。我不否认你们的确是万兽之王,但这个世界真正的君主,既应该有狮子的凶残,也要有狐狸的狡诈,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这番话可以说锋芒毕露,但他的表情始终都很平静,又透着些许得意,很少有人能和白起直接对视还能保持着掌控者的自信。这种人永远都要比狩那种杀气外露的人可怕,有一句俗话说得好,会叫的狗不咬人。

“您大动干戈地把我找来,不是为了讨论政治学吧?”白起眉头微皱,“而且,我对马基雅维利主义毫无兴趣。”

“哈!是我跑题了!”上官炼笑着说,“我想请白医生为我先做个诊断。”

“你是个凡人,准确地说,你曾经是一个凡人。”

“很好,请继续。”

“你有一副人类的躯壳,而且这副躯壳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至少三百年,这对于一个人类来说是极不正常的。你能活这么久,是因为你在某些机缘巧合下,获得了强大的妖力,你不是妖物,却也不是人类。”白起淡淡地说,“你是人魔。”

人魔,是介于妖物和人类之间的存在,有着妖物的力量和人类的肉体,却不能像妖物一样不断补充妖气。

白起继续说:“你现在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很正常,只有心脏除外。这颗心脏的细胞分裂早已到达了极限,刚才那个女妖给你注射的应该是某种肾上腺素,让你的心跳明显加强了百分之五十。但是这些治疗都无济于事,两周之后,你将死于心力衰竭。在你人生的最后十四天中,你想让我为你做些什么?”

“白医生,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上官炼的右手在空中一划,指向这屋子里的各种医用设备。

白起没有作答。

这种人他其实很熟悉,他们杀人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最怕的就是死亡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你要做的,当然是让我活下来。”上官炼喝掉了杯中的酒,神采奕奕地走到酒柜前再度倒满一杯,抿了一口问白起,“我听说你很喜欢听病人讲故事?”

“不,只是很多病人喜欢讲自己的故事。”白起冷冷地回答。

“你说的很对,很多人都喜欢回忆自己的过去,就像当兵的喜欢数自己身上的伤疤一样,当年混得越惨,现在就越有谈资。”上官炼踱步到落地窗前,望着远方灯火辉煌的城市,“你看看这座城市,它其实和几百年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最强大的人依然住在最高的地方,像个造物主一般俯瞰着自己的领土。而那些小角色们,只看得到自己面前的一点灯光,为今天多赚了几个铜板开心着,却不知道自己其实永远都只能生活在那些高塔的阴影里。”

“你想说什么?”白起冷冷地问。

“当然是要讲一个故事,就像你说的,每个人都爱讲自己的故事。”上官炼停顿了一下说,“那个故事,就发生在这座城市的阴影里。”

那时候的它,同样也是一朝的首都,那一朝叫作大明。那一年,我还是一名小小的大明锦衣卫。

锦衣卫的前身是洪武大帝朱元璋的亲军都尉府,统辖仪鸾司,掌管皇帝的仪仗和侍卫。朱洪武真是个人物,为了铲除功臣异己,锦衣卫就成了他手中最强大的武器,与后世德国的秘密警察一样,他们无孔不入,权势滔天。洪武年间震动朝野的胡惟庸案和蓝玉案,背后都是锦衣卫在为皇帝搜罗证据、监视侦查、严刑拷打,永远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情。

大明朝,锦衣卫起起落落,但对草芥小民而言,这三个字永远与恐惧相连。只要街上出现身着锦衣华服、操着京师口音的人,所有人都会退避三舍,好似避让着瘟神,就算你是贵为一品的当朝首辅,也要对只有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毕恭毕敬。

因为我们是鹰犬,皇帝的鹰犬。

何为鹰犬?猎鹰走狗,为主人追逐猎物,然后把它们的尸体乖乖衔回交到主人的手里,去乞求那一点点残羹冷炙。有些人是为了那点恩舍自愿做一名鹰犬,而有些人是生来就要做鹰犬的,比如我。

当时朝廷把全国百姓划成了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其中户籍又分民籍、军籍、匠籍,这三种户口分别被户、兵、工三部统辖,此外还有最低贱的乐户,也就是当时的娼妓、歌女等等。

我就是军籍,而且是锦衣卫军户。所谓军籍,就是说这家里世世代代的男丁,都是要去当兵的。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我爹是一名锦衣卫校尉,以后我也会是一名锦衣卫。

校尉算是锦衣卫里最底层的官职了,上面还有小旗、总旗、试百户、百户、副千户、千户、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位于最顶端的才是指挥使。

只可惜我爹到死那天,也只是个小小的校尉。

我到现在依然还记得那个冬天的清晨。

那年我才九岁,住在朝阳门内的一条小胡同里。前一晚下了整夜的雪,都快把破旧的屋顶压塌了。早晨起来,我娘带着我去门前扫雪,刚刚推开街门,娘手里的扫帚啪地就掉在了地上。

我看她傻愣愣地望着胡同口,也跟着看。日头还没完全升起来,雪映在眼里都是淡蓝色的光。

一辆马车停在胡同口,这里太窄,车进不来。三个和我爹穿着一样官服的人下了车,他们的脸仿佛被冻僵般麻木生硬。其中两个从车厢里抬出一张门板,上面躺着我爹硬邦邦的尸体。

他们把他抬到了门口的雪地里放下,领头的那个面无表情地甩下了两吊铜钱,然后就离开了。他们的官靴踩在雪地上,却连行脚印都没有留下。

那个早晨我娘一直在号啕大哭,整条胡同里没有一户开门,可我知道他们都在门后听着。一个朝廷的走狗鹰犬死了,他们在背后乐还来不及呢。

但我却一声都没有哭出来,只是坐在我爹的尸体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风很冷,雪很冷,我爹的手比我身上还要冷。

他其实算不上什么好人,更不是个好父亲。他爱喝酒,喝醉了会用藤条打我和我娘;爱赌钱,赌到家徒四壁,死了都没有一副好棺材容身。可我一直在想,就算他有百般的不是,也不应该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像条冻死在街上的野狗。

后来我明白了,鹰犬的性命,在主人眼里根本一文钱都不值。

可我当时却没有任何悲伤,我只是很怕。我并不怕眼前这个死人,而是怕有一天我会弄得跟他一样的下场。这身官服迟早是我的命运,我不想就这么被命运吞没。

可我又能靠什么?想来想去,心里那个单子上只有一个名字,就是我自己。

从那天起,我这一生再也没有掉过眼泪。

没过几年,我娘也死了。我一个人靠着一点点抚恤金活了下来,撑到了成年,终于继承了我死鬼老爹的官职,成了一名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里的校尉。和所有的衙门一样,这里照样有党争派系,有贪腐贿赂,鹰犬和鹰犬之间是一定会互相倾轧的,因为这里所有人都是一身脏水,一旦你的主子认为你毫无用处,或是怀有二心,那你连退出的机会都没有,只有一死。

想要在这个地狱里活下去,只能一步步向上爬。

我此时依然和几年前那个雪地里的孩子一样,整个世界只有自己能帮自己。

我没有钱去读书,也没有钱去投名师习武,更没有钱去巴结上司。我能做的只有比别人更努力,领了饷银就去请先生教我识字;替别人做最没有油水的差事,为的就是能让同僚们随便教我几招硬手的功夫;我给上司做那些最低贱的活计,只是为了让他记住我的名字,对我有所青睐。“给大人洗脚的奴才”,人们在背后都这么称呼我。

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像我爹那样过一辈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短短几年中,我已经被提拔成了一名小旗,那是一个我爹一生都没能得到的职位。那天我很得意,认为自己从此注定平步青云。

可我的上司宣布完任命之后,依然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好了,我现在要洗脚了。”

我愕然了一瞬间,便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杀意。这种眼神我曾经见过,他在面对诏狱中的囚犯时也是同样的眼神,那一刻我认为自己就要死了……

在他眼里,你就算升官了,也还是一条供他驱使的走狗。当一条狗被赏赐了骨头之后,它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却依然要面对主人的大棒,因为它需要明白,谁是主人,谁是走狗。

我恭顺地端来了铜盆,跪在他脚边,解开他的鞋袜……

此时那个让我胆寒的眼神终于消失了,他倚在宽大的圈椅里,眯起眼睛,舒服地哼起了小曲。

趁现在抓紧时间得意吧!我在心中默念,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得生不如死!

但我的职位在这之后很久都没有升迁。和我一起被提拔成小旗的同僚们都早早升成了总旗,而我依然是那个给大人洗脚的奴才。我加倍努力地伺候他,也加倍地把银子送进他房里,可依旧无济于事。直到偶尔有一次,我听到了同僚们酒后的议论。

“你们知道么?咱们大人有个怪癖,他提拔人之前都是要找人看相的,面相合格的才能真正成为大人的心腹。”

“王总旗休要胡说,那你这神头鬼脸的怎么成了大人的心腹?”有人笑着反驳。

“恁的是我胡说?”王总旗吹着胡子拍桌,“你们知道那个姓上官的洗脚奴才为啥得不到重用么?”

“为啥?”

“大人有次喝醉了跟我说,他找人给那家伙看过相,说他是什么什么……吊睛白眼,凶光外溢之类的……”王总旗说,“反正就是白眼狼的意思,这种长相最是忘恩负义,不可重用!”

“原来如此……”众人唯唯称是,“我们就说那小子眼睛狠狠的,看着让人心里发毛……”

“大人还夸我这长相好呢,方面大耳鼻直口阔,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忠义之士!”王总旗得意扬扬,“你们几个得不到提拔也别灰心,滚回娘胎里投胎就是了!要不然也学学他,给老子我洗一年的臭脚,我就替你们去跟大人美言几句!”

众人谄笑着敬酒,堂内哄笑一团。此时站在屋檐下的我当时就想拔出绣春刀杀进房里,砍一个算一个,把他们全都砍死,可我最终没有那么做。我笑了,廊下的荷花缸中倒映着我的脸,五官和冷冽的月光扭曲在一起,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森森可怖。

我为什么要笑?因为我放下刀的那一刻,已经知道自己不是当年的那个傻小子了。现在的我,就像寒冬中蛰伏的毒蝎,等时候一到,那根致命的毒刺自然就会露出来。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时,我确信他们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

机会果然很快就来了。

那之后没过去多久,我接到了一个很普通的任务,查抄刘太监的某一处私宅。

刘太监是皇上东宫时的老人儿,从小伺候皇上——当然他那时候还是太子。太子爷身登大宝之后,那个太监也就成了小皇帝身边最信得过的人,一时间权势滔天,俨然就是个站着的皇上,连我们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见了他也得跪拜叩首,逢年过节也是供奉不断。

但这家伙却犯了最愚蠢的错误。本来他的一言一行皇上都看在眼里,只不过是默许罢了,因为皇帝需要身边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如果他老老实实为皇上办事,再怎么搜刮民财排除异己,也会安然无事;可他却贪心不止,打起了金殿上那张龙椅的主意……

大明朝,朱元璋的子孙们无论被后世如何评价,但对一件事情,他们却始终如他们的祖先一般警惕,这件事就是谋反。皇帝迷恋道术,久不上朝,但办起反贼来确实雷厉风行,当即给刘太监列了十条大罪,谋反这一条就不说了,另外的什么勾结妖人、倭寇之类有的没的罪名也安了上去。

威风一世的刘公公在锦衣卫敲门的那一刻点燃了浇在自己身上的桐油,一把火把自己和他最宠爱的几个小妾化为了灰烬。但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就像朱元璋一样,当朝的皇帝也十分善于抓“同党”。这些“同党”中有的名副其实,有些就是我们锦衣卫添到那名单上去的,不趁此时拔掉眼中钉、肉中刺,等他们翻过身,我们就要变成案板上的鱼肉。而且我们每查抄一个府邸,就有一笔丰厚的油水流进衙门里,何乐而不为呢?

一时间,锦衣卫十四个卫所都忙碌起来,衙门里冷冷清清,朝野中风声鹤唳。

当然,我被分配到的是最没有油水的地方,一座宁波城外的外宅。那座港口本是海上交通要地,可因为海禁的缘故,很多人都铤而走险去干些走私的买卖。其中不少走私巨头都是投靠在刘太监手下的。为了讨好自己的主子,他们在当地建了一座堪比皇家园林的宅院,甚至还配有一堂供奉刘公公他老人家画像的生祠,但一直待在紫禁城的刘公公始终都没有在这里住过。在我们的队伍到来之前,这里已经被四散奔逃的仆役们搬空了,留给我们的只有一座空荡荡的宅院。

就在手下们清点着宅院中剩余的财产时,一辆从门前经过的马车引起了我的注意。

夜色中,那辆马车显得异常宽大。当时的马车分载货和载人两种,载人的通常叫作小车,载货的就是大车,而这辆车却比我见过的最大的马车还要宽大一倍。拉车的是四匹高俊的黑马,青幔罩在硕大的车厢上,看不清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而拉车的人也是一袭黑衣,青纱遮面,车后还跟着四匹黑马,马上也都是一样装束的黑衣人。

马车从宅院正门经过时,车夫看到我和另一个兄弟站在门口,他稍稍迟疑了一下,紧接着便继续顺着大路往前走,后面的四个黑衣人也跟了过去。

我见他们走远了,低声吩咐手下:“快去准备马匹。”

“怎么了,大人?”那个兄弟叫石横,和我一样无权无势,是手下中最忠于我的一个校尉。

“刚才那伙人有古怪。”我说,“我敢打赌,那辆特别的马车本来是要把货物运到这里的!还有,你有没有注意到跟在后面那四个黑衣人身上的长条包裹?”

“有!卑职也看出来那是兵器,不过既然是运送要紧的货物,一定会有镖师相陪,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吧?”石横疑惑了。

“可哪个镖局的镖师敢用倭刀?”我冷笑着说。

石横被我一句话点破,早些年间沿海的几个省份倭寇泛滥,那些扶桑浪人手里全都是清一色的倭刀!后来如果不是戚继光、俞大猷这等抗倭大将力挽狂澜,这些沿海的重镇此时恐怕已经荒无人烟了。

“大人,我要通知其他人么?”石横去而复返,犹豫着问,“他们有五个人。”

“不!咱们这里有不少人是王总旗安插进来的耳目,到时候功劳又要被他们抢了去。”我又在脑中计划了一番,“带上三眼神铳!”

“大人考虑果然周全!”石横欣喜地去备马。

三眼神铳是锦衣卫从辽东铁骑那里买来的兵器,长近四尺,由纯铁打造,有三个枪口可以用来射击,子弹击发完毕之后,还能作铁槊使用,威力极大,是大明火器的巅峰代表。有了两支火铳,以二敌五也不是什么难事!

追踪捕盗本就是锦衣卫擅长的事情,我故意放走了他们,也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果然,不到四更天,我俩就在宁波城外十五里处的一个竹林里找到了他们。

马匹都卸下了鞍韂,放在一边吃草。那辆异常宽大的马车停在竹林中的空地上,五个黑衣人正围着火堆烤火。他们摘下了斗笠,其中四个刀客果然是梳着发髻的倭人武士,那个车夫倒是个汉人模样,正叽里呱啦地说些我听不懂的倭国话,仿佛在争论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

我在黑暗中对石横使了个眼色,让他按照计划行事,自己则迂回到黑衣人的侧翼,借着夜色隐身在杂草丛中,枪口对准了五人的位置,悄悄从怀中取出了火石……

一、二、三!

竹林中忽然爆出一声巨响,火光大作中,三枚铁弹从我的枪口飞出,刹那间便击倒了两个持刀的黑衣人。马匹也受了惊,嘶鸣着冲出林子,另外几个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正要拿起刀寻找我的方向,石横的枪也响了,从另一个方向又击倒了一人。

空地中,只剩下了车夫,和另一个肩头负伤的武士。我俩大吼一声同时从草丛中跃出,两把绣春刀一起砍向了那个武士。可怜他从头到尾连刀都没有拔出来,就已被砍倒!死尸倒地之时,我已经掠到了正要逃走的车夫身前,抽刀在他脚腕一划,割断了他的脚筋,鲜血像喷泉一样迸出。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车夫捂着伤口求饶。

“说!”我用刀指着他的鼻尖,“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小的是刘公公的亲随,前些日子他老人家派我出京去接这几个倭国人,小的也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船在海上遇上了大风,耽搁了半个月,今晚才刚刚靠岸,本想去刘公公的外宅落脚,没想到遇上了锦衣卫的老爷们,当时就知道是那刘老公公犯了案,这才赶紧逃出来……”车夫说着脱下裤子,“不信老爷们看,小的真的是个太监,不是倭人。”

听他这一副尖嗓儿也知道是个太监。

“车里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倭国人要把它送给刘太监?”

“小的实在不知,只是当差办事。我这有倭国人的一封书信,老爷不妨看看。”小太监从怀里取出一只玉匣双手捧在头顶。

我接过玉匣,刚要撕掉上面的封条,想了想其中未免有诈,于是递给了石横。石横没有多想,一把扯掉封条,打开玉匣。里面倒真的没有机关,只是一封书信,石横借着篝火之光念了一遍。

信上所说的我倒是能猜到,倭国人觊觎中原已久,想要让刘太监作为内应,到时候平分大明天下,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这车中之物。信中说这里的东西是天下至宝,事关祸乱中华的大事,让那个刘太监万万不可私用,一定要放在皇帝的身边……

“老爷,其他阴谋诡计,小的真是一概不知,您老还是留小的一条生路吧!”小太监匍匐到我近前,双手抱住我的大腿苦苦哀求。

“可你自己也说了,对其他一概不知……”我冷冷一笑,“那我还有留你活口的理由么?”

小太监见势不妙,大叫一声想要拖着残腿逃走,还没站起身来就被石横砍倒了。

“大人,这小太监也太过天真了吧,真不知他怎么混到刘太监身边的!”石横嘲笑着收起刀。

我没有答话,径自走到那辆车前。按信上所说,这车里的东西竟然能够祸乱中华,会是什么呢?

我一把扯掉了车厢上的青帐,月光透过竹林洒下来,庞大的车厢像一座巨大棺木般展现在我眼 黑漆的外壳,用刀尖轻轻敲打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黄铜铆钉遍布厢身,看起来牢不可破,除了顶上两侧各有一对黑漆漆的气孔之外,就只有那扇铁门连通着外面的世界,被一把硕大的铜锁封死了。这么处理不是为了防止别人打开它,而是怕里面的东西出来。

“锁得还挺结实。”石横对着那把黄铜大锁摇了摇头,“刀砍不断的。”

“用火药!”我解下随身的火药包递给他。

他随即也把自己的火药包和我的凑在一起,做了个简易的炸弹,捆在锁头上。我们退出空地,点燃了炸弹。

剧烈的爆炸之后,铜锁被炸烂了,可那扇门依然完好无损。我提起了尖刀,用手势招呼着石横跟上自己,慢慢走上前去,先听了听其中有没有声音。

里面像是山中古洞一般幽深,爆炸声还在不断地回响,除此之外仿佛坟墓一样死寂。

我对石横使了个眼色,共同在心中默数了三下,猛地拉开车门!

冷冽的月光照进车厢里,映出的却是一片柔色,温软如玉。

车厢中是一个别有洞天的小小世界,稻梗编制成的卧榻,一床团花锦绣的棉被,几件女子的衣裳,和女子日常生活所用的一切,甚至榻间还放着一块没有绣完的樱花手帕,简直就是一位南国千金的闺房。

我正在疑惑间,却听石横对着车厢暗处的角落大吼了一声。

“出来!”他说着就要提刀向前。

我伸手拦住了他,把绣春刀护在胸口,走进车厢之中,从腰间取出火折点燃了床头的红烛。

烛火摇曳的柔光中,一双澄碧如海的眼睛正怯怯地望着我……

那是我一生中所见最美丽的女子。

她柔软玲珑的身躯上裹着一件绀青色的唐织和服,和服上绣满了翩翩蝶翼,垂在脑后的发髻上点缀着几只珊瑚镏金的钗子,一看便是个东瀛少女。她的皮肤未曾施过任何脂粉,却柔弱娇嫩得宛如初春刚刚受过晨露滋养的樱花,将世间的凡尘全部洗净。她的样子青涩稚嫩,似乎是个不知世事的幼女,却能让每个被风霜洗礼的男人回忆起初次亲吻的那个女孩,不禁心生怜惜。

但是在我所生存的世界里,一切心中的柔软都是致命的,它的背后藏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尖刀,永远都悬在心脏的上方,稍有松懈就会因此丧命。锦衣卫有不少好手是死在女人和小孩手下的,我见过不少弱不禁风的女子,杀起人来却比习惯了刀头舔血的男人们还要狠辣。

“出来!”我低声喝着,慢慢向后退了两步,摆出一个防御的架势。

她应该是听得懂我的话,怯生生地匍匐着向外爬行,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相互摩擦的声音。

当她爬到更明亮的地方我才看清,她拖着一条镔铁锁链,长长的锁链如同一条蟒蛇盘在车厢的角落,那条锁链的尽头竟然直接嵌入了她的胸口,就在心脏的部位,上面还贴着一张符纸,朱砂写就的蛇形咒文蜿蜒其上。

我是个见惯了酷刑的人,在锦衣卫中当差,什么刀山油锅都见怪不怪,但我从未见过人犯被用这样的方式锁着,就像是藩王们豢养在家中的恶犬,却没有见到项圈在哪里。

“你是谁?”我冷冷地问她,在搞清楚她有多重要之前,我还没有打算把她直接呈献给我的上司。

“快说!不然现在就要你的命。”石横威胁道。

东瀛少女被石横凶恶的眼神吓到了,目露惶恐,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她很努力地想要开口,却只发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

我对石横使了个眼色,让他向后退一些,随后从腰间解下羊皮水囊递向她,柔声安慰:“不要急,喝点水再讲。”

这是一种审讯的手段,现在有时也会用到,有人唱红脸,有人就要唱白脸。犯人在受了威胁打击之后,自然会对那些向她示好的人产生信任。

少女眼中的惊慌果然减却了不少,慢慢伸出好似白玉雕琢成的小手接过水囊,放在唇边喝了一小口,旋即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好喝吧?里面兑了蜂蜜桂花。”我心底里冷笑着,“现在能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少女仿佛能听懂汉话,但是说起来很困难,思索了一会才怯怯 地开口:“樱。”“樱,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么?”樱努力地想了想,又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比比画画了一通,最 后指向胸口的那张符纸。“她是不是想让你打开?”石横在身后提醒我。我用刀尖挑起那张纸,大吃了一惊。那张纸下有一把色泽黯淡 的铁锁,锁栓深深扎进了她的胸口,仿佛从心脏中穿过,再从另一端的皮肉中穿出,血迹斑斑的锁身还随着心跳阵阵微颤着。这不可能!我第一时间告诉自己,无论什么人,心脏被刺穿都是绝对不可能存活的!

樱此时依旧天真烂漫地看着我,打着手势仿佛在乞求我为她打开这把锁……我从来都是个当机立断的人,但那个时候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大人!”石横在身后叫了一声,讳莫如深地望着我。

我俩往外走了几步,避到了一个那少女听不到的距离。“里面是怎么回事?”直觉告诉我,石横可能知道些什么。“不瞒大人,卑职有个远房的叔父是个游方术士,自称游历过海内外不少奇景仙山。卑职幼年时也爱听他讲一些酒后的胡话,都是些灵怪的故事。”“你想说什么?”我看他脸色颇有异样,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那时候卑职总是觉得叔父是在吹牛,不过今天这女人却让我想起了他曾讲过的一个故事。”石横有些敬畏地又望了一眼车中的女孩,“他说扶桑东瀛有一种妖女,容貌奇美,天性单纯,但生来胸口上便长着一把心锁,这把心锁便是制约她法力的东西。据说那把锁对于她们来说坚固无比,只有站在波涛汹涌的礁石岸边,花上几百年时间,让海水慢慢侵蚀,才能摆脱,但很多妖女就这么化成了海中泡沫。但对于凡人来说,解开那把锁却十分容易,只是举手之劳。而第一个打开她心锁的男人,就能让她与自己心意相通,拥有她一生的爱慕,同时也能驱使她做任何事情。”“这么说……”我沉吟着思索。

“我本来也不信世间会真有妖魔邪祟,但今晚这个女人却与我叔父所说的样样符合。”石横脸色凝重,“如果他说的都是实话,那刘太监的计划就是自己打开这个妖女的心锁,然后驱使她祸乱宫廷,甚至杀死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人,包括皇帝!”

“有道理!”我心中此时已经有了主意,但还是故意问石横,“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有句冒犯的话,卑职不知当讲不当讲。”石横谨慎地问。

“但说无妨!”

“那我就直说了!大人和卑职都是在衙门里吃冷灶的倒霉蛋儿,如果没有天大的机会落在我们头上,这一辈子也别想翻身。现在大人不如自己打开那妖女的心锁,然后借此机会夺回那些本来就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可是……”我犹豫着转过身,望着那一地的死尸面露愁容。

石横急切地转到我面前,单膝拜倒:“大人在卑职心中可不是犹豫的人,当断则断啊!卑职我福薄命浅,唯有追随大人您才能有出头之日!当下这金马驹子蹦到了眼前,岂能错失良机!”

“说的什么话!你虽然是我属下,但我心里一直拿你当自己家的兄弟,从今以后我们就以兄弟相称,万万不可见外!”我笑吟吟地扶起石横,抚慰道,“兄弟,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听进去了。既然如此,我就依你!”

“大哥果然英明!小弟我这辈子跟定大哥了!”石横情绪激动,想要再次下拜,被我拦了下来。我们再次回到车厢之中,而樱还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

“我替你解开这锁,好不好?”我柔声说着向她靠近。樱听了我的话,笑逐颜开,像个孩子似的扑向我,看来是被这心锁折磨坏了。“急不得。”我稳住了她,再次查看了一番那把心锁,它被符纸封印着,应该是为了防止她自己解开心锁。只要揭去这封印,再想办法打开锁就可以了。我做好了一切准备,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扯下了符纸。

刹那间眼前光辉闪烁,整个车厢都明亮了起来。再看那把锈迹斑斑的心锁,仿佛被打开笼门的鸟儿一样雀跃着,锈渍如时光倒流般渐渐褪去,露出光洁晶莹的锁身,像是用一整块美玉雕成的。

樱兴奋地拍掌,扑上来像只雀儿般亲吻着我的脸颊。

“现在怎么办?要不……用刀试试?”石横提起尖刀要递给我。

樱再次被他的刀吓到了,一边摆手一边后退躲避着。我当时心中也没有底,想研究一下那把玉锁的构造,可刚刚碰到冰冷的锁身,忽然指尖一阵酥麻。

只见那把玉锁兀自消散成无数的微粒,仿若天上繁星飘荡在眼前,转眼间,那些颗粒在樱的手心中汇聚成一枚小小的明珠,像个小生灵似的跃跃欲试,忽然跳起飞向樱的嘴边。

樱轻启朱唇将那颗明珠吞了下去,那一刻我的心脏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眼前出现了我爹雪地里的尸体、上司杀意十足的眼神、同僚的嘲笑……人生中的每一幕都飞闪而过。我感到自己在颤抖,想要转身逃走,可在我的身后,那些过往的恐惧都在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而我的前方却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

“别怕……我是你的了,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了……”一个声音在我耳边温柔地安慰,把我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像个婴儿似的被拥抱着,她的手臂虽然细嫩,却给了我许久未曾体验过的温暖。

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已经拥有这个女人了。

“成了么,大哥?”石横已经无法掩饰他的紧张。

我默默点点头,从樱的怀中挣脱,我不喜欢被人看到我脆弱的样子。

石横知道大功告成,一阵狂喜,跳出车厢连吼了三声,仿佛要把这几年所受的憋屈全都化作呐喊发泄出来。

我的心中也异常兴奋,但多年以来的经验告诉我,不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永远不要高兴得太早!现在,我的计划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我默默走出车厢,悄无声息地握住倭寇武士留下的长刀,走到正在狂喜的石横背后,用冰冷的刀刃砍下了我结拜兄弟的头。倭刀果然够锋利,杀人只在一瞬之间,他停止呼吸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散掉。

石横对我的判断没有错,我一直都是个当机立断的人。从他跟我讲关于妖女的传说那一刻起,这个计划就已经制订好了。他的聪明在于没有想把樱独吞,而是把她献给我,而他的愚蠢也同样在于这一点。

我怎么可能留一个知晓我秘密的人活在世上?就像他嘲笑那个小太监的话一样,真是太天真了。

当我解开心锁的那一刹那,樱的心仿佛真的同我的心融合在一起了。她不仅仅在一瞬间掌握了我所说的语言,而且仿佛能洞悉到我心中所想的一切。她的心本是如无物一般纯真,而此时的她已经和我一样了。在我杀死石横前的那一刹那,就是她把那把倭刀递到我手中的。

我很喜欢这样的女人,不问任何问题,不管这在凡人们眼中是对是错,坚决地服从一切指令。哦不,她不是在服从指令,而是在践行我心中的每一个念头。

那天晚上我伪造了现场,对上汇报说锦衣卫校尉石横孤身犯险,勇斗倭寇。而我却因为赶到得太晚了,没有救下石横兄弟的性命。至于那个小太监和那辆大车,早就被我沉进黑暗冰冷的河水里去了。

当我带着樱返回京城的那一天,我知道自己终于踏上了那条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樱虽然外表看上去只是个柔弱的少女,却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如果不是确信她永远不会背叛我的话,我都会对这个女人产生畏惧。

她可以施展妖术轻而易举地隐入京城任何一座府邸,探听到满朝文武所有人的丑闻隐私,让我有了足够的把柄去交易;她可以迷惑人心,让我从犯人口中套出案件最关键的线索,让我不必动用酷刑就可以轻松破案;她也可以方才还同我在暖阁中饮酒,一刻钟之后便将我仇敌的人头摆到酒桌之上。

在见到她之前,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妖物,而现在,我巴不得自己就是一个妖物。

有了几乎无所不能的妖物帮忙,再加上我缜密细致的筹划,我的功绩和官职飞一般地上升。不到两年,我已经从一个芝麻大小的七品小旗,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四品镇抚使!即便是那个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也几乎近在眼前了。而当年那些把我踩在脚下的人们,不是已经获罪问斩,就是在战斗中“殉国”了。

只有那个我当年替他洗过脚的上司还活着,我发过誓要让他生不如死,所以现在他是为我洗脚的杂役。我几乎可以让樱替我做到每一件事情,但有一件却永远不能,就是像妖物一样获得几近永恒的生命。

有一日正是午夜,小楼的雕窗半掩,能看到当空的皓月,夜风袭入拂动着围床的红幔,桌上的鎏金铜炉里正焚着一炉檀香,香气幽幽熏得人阵阵迷醉。

“炼郎,你想知道我长生的秘密么?”樱怅然地依偎在我胸口,纤纤玉指拨弄着我的下颌。“每个人都想知道长生的秘密,你看看皇帝就知道了。”我就算不说,她也知道我心中所想,我没有必要瞒她。她突然直起上身,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口中吐出一颗菩提子大小的明珠,悬浮在半空中,不甘寂寞地跃动着。“这究竟是何物?我们第一次相见时,我就见过它。”

“用你们中华道家的话说,这是内丹。”她解释说,“每个妖物的妖气都是有限的,你可以把妖气理解为妖物们的血液。不同的妖物有不同保存自己妖气的方式,我生来就有的那把心锁,就是我们这一族妖气聚集的产物,当那把心锁被打开时,就会化作这颗内丹。它就是我长生的秘密。谁得到这颗内丹,谁就能得到我剩下的所有生命。”

“那如果你失去这颗内丹会怎么样?”“失去它,我就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樱说着再次躺下,把脸紧紧贴在我的胸口上,“如果你想要,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就像死去的石横说的那样,这个妖女会对我千依百顺,服从我一切的命令。

可我发现,我现在完全不想那么做!我对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害怕,难道她身体的温度已经融化了我心底最坚硬的那一部分?那可是我在这个血腥的世界中存活下去唯一能指望的东西!

“不要怕……我已经是你的了……”小丫头像那天一样拥抱了我,喃喃着睡去。

那一晚,她睡得很香甜,而我却整夜未眠。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终于到了最关键的一步。我已经打通了文武百官所有的关节,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也不过是一个傀儡。但即使是锦衣卫指挥使也只是个三品官,还要背负着鹰犬的骂名。

我不想一辈子当鹰犬,不想做别人可以轻易牺牲掉的炮灰!

我还想封侯拜相,我想成为那个站在高塔上的、真正的主宰者!

如果可以的话,刘太监的计划由我来完成,也不是什么妄想。而如今想要往更高处的位置爬升,我需要征服的只剩下一个人,就是皇帝陛下。

于是按照我设想好的计划,樱被我送进了宫中。我需要她日日夜夜待在皇帝身边,让我了解这个帝国中最难以了解的人。

她果然不负我的期望,不断从宫中替我带回皇帝的消息,对于他的一切喜好、习惯甚至是怪癖,我比那些跟随他一生的太监们都要熟悉。

我在一步步地谋划着,感觉自己离真正走到皇帝面前的那一天越来越近。

可我等来的,却是另外一种结局。

那一晚我正在小楼上等待樱的消息,窗外电闪雷鸣,床头的红幔被冷雨浇湿了,毫无生气地垂下来,像条蛇蜕去的死皮。已经很晚了,樱还没有回来。我们早有约定,如果过了子时她还没有回来,我就要另想出路了。

紫禁城虽然戒备森严,但对她一个妖物来说却是如履平地,我不该有什么担心。我说服自己继续等下去,可当我望着香炉中最后一点火星缓缓熄灭的时候,我心头忽然涌上了一丝寒意。

我没有再多想,打开楼板之下用于应急的铁箱,里面有一袋价值连城的金珠玛瑙,还有去宁波港一路上的官凭路引,在那里常年都有一艘大船在等着我出海。

永远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是我的准则。

可等我仓皇逃下楼时,却看见指挥使大人亲自带着三百名手持钢刀的锦衣卫,在漆黑的雨幕中等待我。他们曾被我拿住了把柄,也曾是我的手下,可现在却是来抓我的行刑人、刽子手。

电闪雷鸣中,我被五花大绑扔进泥水中,平时对我言听计从的指挥使大人宣读了圣旨。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却也让我绝望透顶。

“勾结妖魔,意图谋反!”

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被当街斩首,而是被扔进了锦衣卫的诏狱。即使暂时不死,我也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地狱。在一番番酷刑过后,我已经奄奄一息。可我始终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樱的消息,只是被不断逼问是否还有其他同党。

在诏狱熬过七天七夜的折磨之后,我被带往了另一个地方。虽然沿途都被蒙上了眼睛,但我却在下车的一瞬间从缝隙中辨认出了自己身在何处。

竟然是一座道观!

我正在奇怪的时候,士兵们不由分说地蒙好了我的头套,架起我继续前进。我只能凭着仅存的一点点精神感知到我们仿佛在不断向下走着,一层一层的螺旋楼梯,仿佛正在走向地狱的关口。

终于停下了,头套也被扯了下来,我努力地分辨着周围的环境。这似乎是一间狭小的地牢,霉臭得让人不禁掩鼻,石壁上不断向下滴着污水,墙上的铁铸火把突突突地燃烧,影子在墙上跳跃像是恶鬼的舞蹈。

“你就是上官炼?”我身后有个冷厉的声音说。

那是个高大的中年道人,须发都是赤红色的,穿着一身火炭色的道袍,面目凶恶得像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饿虎。

“见了新任国师还不下跪!”身后的士兵狠狠将我踢倒,“如 果不是张真人入宫,陛下就险些被你这妖人给害了!”

“贫道如不是有先师所传至宝捆妖索护身,恐怕也降她不住。”那个什么张真人向前走了两步,用拂尘抬起了我的下巴,“那个妖女很是珍贵,她的内丹可以让凡人长生。现在你是唯一能命令她交出内丹的人,陛下期待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现在该怎么做,你知道了吧?”

“我还有选择么?”我冷笑着问。“没有,做不做都是死,死得痛快不痛快就看你了。”道人毫不遮掩地说。“很好!带我去见她吧。”“她就在你面前。”我顺着他手中拂尘所指的方位望过去,只见在地牢的角落里,锁着一个“人形”。

她已不能被称为人了,只能说是个人形,枯瘦得像是一把稻草,低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无数根铁链捆绑着她,另一端全都牢牢钉死在墙上,每一根铁链上都贴着用朱砂写就的符文,与樱最初封印心锁的那一张很像。

曾经如樱花般娇嫩的少女,此时已经与一具尸没有什么分别了。“樱……”我颤声说,“抬起头来看看我。”她仿佛听到了我的呼唤,努力地从束缚中抬起了头,透过她蓬乱的额发,我只能看到一双虚弱的眼睛,仿佛风中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炼郎,你还是选择了等我……”她的口气不知是喜是悲,“我开心得很。”

我刚要开口,那个恶道却在我耳边大声呵斥:“儿女私情到了鬼门关再续吧!现在不想让你的郎君被万剐凌迟,就乖乖交出内丹。”

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充满了不屑。

“你现在是否还能与我心意相通?”我低声问。她没有答话,点了点头。我猛地向前一扑,像只发了疯的野兽一般狂吻着樱干瘪的嘴唇。

恶道仿佛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大叫一声不好,抽出宝剑向我砍来,可是已经晚了。在我们双唇相接的那一刹那,那颗凝聚着樱毕生妖气的内丹已经传到了我的腹中。

那种感觉我至今无法忘记,就像是脱胎换骨一般。我身上的伤口在一瞬间痊愈,一股强劲如同飓风的力量在体内不断游走着。此时道人的剑锋已经到了我的耳边,我不假思索地回手一抓,一股无形的妖气喷涌而出,将他的喉咙轻而易举地捏了个粉碎!

国师张真人到死也没有想到,自己将唯一的法宝捆妖锁用在樱的身上是多么失策!除了那几道铁索,还有什么能束缚住已经脱胎重生的我呢?

卫兵们来不及反应就被我轻松地杀死了,我陷入一种莫名的狂喜,不仅即将重获自由,还迎来了梦寐以求的长生。

“恭喜你,炼郎,你已经脱胎重生了!”樱激动地说。“你现在还能感受到我心里在想什么吗?”我站在血泊中问。“以后永远都不能了,我的内丹已经传给了你,我已经是一介凡人。”她苦涩地笑着,“可我现在不需要这个能力了,只要知道你等了我,就足够了。”

她话音刚落,我手中那把夺来的宝剑就已经透过铁链的缝隙,插进了她的心窝。“很可惜,我也不再需要你了。”我俯下身子,贴在她的耳边轻声说。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她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流下眼泪,或者是对我破口大骂,那张已经残破不堪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像是第一场春雨后绽放的樱花……

哈!这个女人真是美啊,连死都死得那么美!

提琴独奏飘荡在包着黑色大理石的墙之间,如泣如诉。

白起一直默默地看着窗外,身前那只纯金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一小捧烟头了。他的脸色仿佛比往常还要冷峻,像一座爆发前夜的火山,平静中蕴藏着焚城的烈火。

上官炼倒是兴致高涨,他已经在喝今晚的第三瓶酒了。他始终都在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着,就像是舞台上国王的独白。讲到每一个被他杀死的人时,那张阴冷的脸上不但没有出现一丝丝的悔意,反而带着胜利者的笑容,仿佛过去的一切背叛和杀戮,都是他人生的勋章。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她么?”他洋洋得意,“因为在诏狱的日子里,我已经想通了,樱是我唯一的弱点。如果不是因为对这个女人的一点点动情,我怎么会被捕呢?我还是那句话,心底的柔软是最致命的尖刀!把她杀掉之后,我就再也不是阴影里的鹰犬,而是站在这个野兽丛林里真正顶点的强者!”

他又喝下了一整杯的红酒,洋洋得意地对白起炫耀着自己的战果。

“那天之后,我还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权力未必掌握在人们看得见的人手里。就算做了皇帝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依然受制于人?我完全可以不抛头露面,利用那些傀儡们来达到我的目的。反正什么生意最挣钱,我就做什么。我可以把赌注压在努尔哈赤那十八具盔甲上,也可以资助孙文把努尔哈赤子孙的王朝推翻。这个世界的历史就是由我这样躲在幕后的人写成的,战争、革命、兴亡,不过是我们棋盘游戏上的一角。”

“可你依旧逃不过死亡。”白起冷冷地说,“而且你畏惧死亡。”

“不错!”上官炼兴奋地打了个响指,“可谁不畏惧死亡呢?我一辈子最怕的事情,就是变成和我爹一样冰冷的尸体。而且,当你尝到了长生的滋味之后,你还会舍得放弃么?”

“但是你的心脏已经无药可医,你注定是要死的。”白起毫不留情地戳破上官炼美丽的幻想。

“你说的没错!我说到底也只是个人类,无法自己吸收妖气,这相当于坐吃山空!如你所说,这颗心脏已经到了极限,我需要的就是你给我换一颗全新的心脏,一切条件我都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心脏移植手术?”白起皱眉。“没错!”上官炼点点头,对着电梯口拍了拍手。鞋跟清脆地踩过地砖,那个美艳风骚的女护士提来了一个银色的金属密码箱,放在二人之间的茶几上,临走前还不忘对白起抛了个媚眼。“这里有三件与蓬莱有关的宝物,如果你肯为我做这个手术的话,它们全都是你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对蓬莱感兴趣?”白起平静地看着那只箱子,仿佛隔着钢板就能感受到其中喷涌的力量。

“就像之前我所说的,我虽然身在幕后,但是权力依然握在手里。如果连白医生的一点点小癖好都搞不清楚,那我怎么跟你做交易呢?这些东西是不错,可惜我不能使用,搞不好还会惹祸上身!你知道‘上面’对蓬莱的遗物是有多紧张吧?”

上官炼说到“上面”两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仿佛那两个简单的字眼里包含了无穷的危险。“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这个交易?”

“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你也不是一个会被那点狗屁世俗道德所拘束的人。法律、道德,那不都是为了让绵羊们不得互相伤害的围栏?而我们,才是真正的牧羊人!”上官炼的眼神骤然凶狠,摊开的右手缓慢而有力地握拢,就像要扼死一只他口中的绵羊。白起安静地抽完最后一口烟,起身从容地扣好西装纽扣,像个刚刚结束讲座的大学教授。

“我的确不是个会被世俗道德拘束的人,即便是杀人的强盗,只要能给我相应的报酬,我也会救。”白起冷冷看着上官炼,“可我还有另一条准则,而你恰恰就违背了这条准则。”

“怎么讲?”上官炼问。

“你没有任何值得拯救的理由。”白起淡淡地说。

只是简单一句话,但从他的口中吐出,每个字都如同万钧雷霆一般,让上官炼那张他自己引以为傲的、英俊的脸,像被针尖刺痛了一般抽搐着。

而此时白起已经如一阵清风般走到了电梯口,背对着他留下一句话:“替我跟你的手下道个歉,我之前说过没有一个人类的脸能比他的更加令人作呕,现在我知道自己说错了。”

“很好,那就再见吧白医生。”上官炼果然是老江湖,瞬间从暴怒又恢复到那个虚伪的笑容,“再见。”“不会再见了。”白起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消失在白色隔离帘之后。

女妖护士款款走到上官炼身边,身躯一软坐在他的腿上,像只温顺的小猫。“狩刚刚打来电话,活干完了,正在去目的地的路上。”

“很好!”上官炼手掌抚过女妖的大腿,享受着那吹弹可破的光洁皮肤,望着白起离去的方向阴冷一笑,“所以白医生,我们还会再见的。”

“可我看,想要驯服他也并不容易吧……”女妖乖巧地依偎在上官炼胸口。

“你这只小野猫不也一样被我驯服了么?”上官炼得意地说。“我是只小野猫不假,可那个人……”女妖的脸色一沉,有些敬畏地说,“那个人和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即便我不能制服他,但有人却可以!”上官炼冷笑了一声,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号码。电话通了,另一端却没有任何人说话,只能听到风的声音。

“是我最喜爱的客户,杨先生么?”上官炼的口吻像一个电话业务员一样热情,而双眼依然在女妖丰满的身体上肆意游走着。

电话另一端,一个银发的年轻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秋夜的冷风吹拂着黑色风衣的衣角,仿佛乌云翻滚的外延,满头银发中没有一点杂色,像是反射着月光的刀刃,和他的眼神一样坚硬。

银发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灯红酒绿的闹市街道,在车水马龙的环绕中,他就像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类。“沉默是金,我一直很欣赏您这一点。”上官炼从桌上拿起一枚古罗马金币,在手中把玩着,“今晚能不能抽个时间聊一聊?”

耳边传来的依旧是风声,除了风声就是钢铁一样的冷寂。“是关于您一直寻找的那个人,这下有兴趣了么?”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如同久未转动的齿轮一般机械生硬,但也只说了一个字。

“好。”

“什么时候?您在哪里?我派车去接。”

没有任何回答,电话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响声。银发的年轻人穿越过车流,如同一个黑衣的行者,来到一盏霓虹灯下,之后推开旋转门走了进去。那盏霓虹灯上闪烁着“东方丽人KTV”几个暧昧的红字,门后是莺歌燕舞,喧嚣中透着烟火之气。

上官炼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金币在手指间飞速地滚动着。窗外的秋风咆哮着,卷起大把大把的枯叶在夜空中飞腾,就像是遮天蔽日的黑鸦,闪烁着贪婪的红眼,带给人灾难的预兆。

黑色厢式货车拐上漆黑的高速公路,向灯火辉煌的城市驶去。白起淡定地坐在车厢里,就算是在被人押送的途中,他也始终保持着贵公子的风度。

有人曾经说过,真正的贵族就是那种天上正在掉炸弹,他还能慢悠悠站在劳斯莱斯旁边点燃雪茄,等着男仆过来开车门的那种人。

白起就是这种人,他的对面现在坐了一排持枪的黑衣人,两侧也都是他们的同伴,可他依然还是那样淡定自若,冰冷的双眸不曾有半点波动。

枪手们都沉默着,面罩后的眼睛警惕地盯着白起的一举一动。之前就是在烟雨胡同十八号,这个看上去有些文弱的男人一个个地揭穿了他们的老底。这可是世界上最顶尖的雇佣兵军队“石心”啊!即便当年在导弹满天飞的费卢杰,他们也都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今天却被白起把满身傲气生生地踩在脚下!

本来白起下楼时那个叫狩的妖物杀手并没有出现,石心小队接到的任务也只是派司机把白起带回家,但是为了找白起的麻烦,这群人自作主张地跟上了车,为的就是要找碴出出这口恶气!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车厢的天窗上忽然响起了敲击声……咚咚……刹那间,上膛声响成一片。怎么回事?这个车厢是封死的,除了驾驶座之外,就只剩下后门和天窗。

难不成上面有人?什么人能瞒过他们几个的眼睛,偷偷藏在车顶?难道……这个人是在汽车行驶中爬上来的?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是一马平川的高速公路,想要爬上行驶速度达一百二十公里的汽车,那不是找死么?那就应该是落下来的树枝砸到了车顶吧?一定是的……

没过多久,咚咚的敲击声再次响起,佣兵们刚刚才松了一口气放下枪,这下又紧张了起来。沉默许久的白起点了一支烟,幽幽地说:“我建议你们打开天窗看看。”

佣兵中地位最高的一个人狠狠瞪了一眼白起,起身打开了天窗,同时也把枪口对准了外面,预备着有什么异常就先开枪,再问话。

而当天窗打开的那一刹那,他眼中却只有满天的星斗。他狐疑了片刻,招手叫过来一个手下,命令他托着自己上去。既然怕有危险,索性就钻出去看看,否则怎么能踏实呢?可他环视一周,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他这才彻底放了心,退回车内想要关上天窗。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突然从天窗钻进了车里,动作之矫健,身躯之柔软,丝毫不亚于一只习惯了蹿房越脊的狸猫!佣兵头头大叫一声,抬枪就要射击,但手还没有碰到扳机,机枪就被对方夺了下来!这是何等诡秘的速度啊!

“先别急着动手嘛……”夺枪的人挠着头说,“我不是来打架的,我是来找人的。”

大家这才看清了那个身影,竟是个十几岁的英俊少年,一头刺猬般的乱发,手臂上遍布文身。

这不就是那个在烟雨胡同十八号出发前遇到的孩子么?

阿离见所有人都惊呆了,无趣地耸耸肩膀,走到紧挨着白起坐的佣兵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哥,给个空儿。”

正拿枪指着他头的佣兵愣了片刻,随即向左挪了挪。阿离笑嘻嘻地对他点了点头,插进人缝里坐在白起身边。

“谢谢啊!”阿离客气着,又跟车里所有人都招了招手,就像在菜市场遇到小学同学一样……

“出事了?”白起吸着烟问,仿佛这一车厢雇佣兵不存在一样。

“我去晚了……”阿离收敛了笑容,把自己的手机打开递给白起,“我从小夏姐学校的保安室偷来的。”

白起接过来看,上面播放的是一段监控录像。看环境应该是一座露天的停车场,摄像头下方停着辆黑色的厢式货车,除了车牌号之外,其余的都和现在乘坐的这辆车一模一样,车身上同样有个石心的标志。画面中走进一个干瘦如皮影的男人,正是那个狩!他一只手打开车厢,另一只手拦腰抱着一个长发的女孩,正是烟雨胡同十八号的房东,林夏大小姐……

视频没有声音,但能看得出林小姐正在大声呼喊,还手脚并用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狩轻松地制服了她,将她一把推进车厢,关上车门。

“老板,以这家伙的身手,完全不可能被摄像头拍到!”阿离信誓旦旦地说,“这就是在叫板啊!这根本不是冲着小夏姐,完全是为了打你的脸来的……”

白起沉默地听着,发丝垂在眼前,让人看不清表情。

车里的温度仿佛一刹那间被拉到了寒冬时节,佣兵头头是车里第一个感到冷的人,他甚至都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而眼前这两个人的行为举止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一个默不作声,另一个喋喋不休,却明显都不把这一车的武装精英放在眼里……

“老大!按我说咱们现在就应该回去抄家伙,然后追过来把他们全都干掉!”阿离说着对佣兵头头森森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一个都不留哦……”“你当我们都是聋子么?!”佣兵头头愤怒了,抬起枪口瞄准了阿离。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白起抬起了头。佣兵头头忽然觉得时间一下子静止了,他甚至看到了缓缓绽放的火光,和子弹飞出枪口的轨迹,但最重要的是,他看见了白起的双眼。

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就是寒冷的源头,那冰冷的眼神背后,是熔城的怒火!

有人说越是天才的科学家,越对世界的未知充满了敬畏,因为科学是有边界的,而世界却无限广大。你如果不想把自己搞疯的话,最好把那些未知归结于一个值得敬畏的存在。心中没有敬畏的人,就如同无根的浮萍,和行尸走肉没有区别。

就在刚才那一刻,车厢里所有的佣兵都见到了这一生中最该敬畏的双眼。那双眼睛十分纯粹,眼底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字,就是死亡……

纯粹的死亡!

黑夜的寂静被汽车急刹声刺破,紧接着是短促而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然后便恢复了原样。

车厢门打开,先涌出来的是浓浓的烟雾,随后白起像一道黑色闪电般跳下车,后面跟着的阿离还捂着鼻子。

“这群家伙怎么办?”阿离看着一车厢不省人事的佣兵,对白起抱怨,“为啥不直接干掉呢?那多省事!”

“把他们拖下车,给车身减重。”白起说完便把昏迷的司机拉下车,自己跳进了驾驶室。

“这个主意我喜欢!留他们在高速路上自生自灭!”阿离小恶魔般咧嘴一笑,欢乐地把所有人都拖了下去。

可白起没等阿离上车就发动了车子。

“老大,你现在去哪?”阿离见势不妙,蹿过来伸着双臂挡在车前。

“你回家。”

“你呢?”

“回去!”

白起飞速地点了支烟,踩下油门在高速路上拐了个弯,直奔着中间的隔离护栏撞过去。他竟然直 接在高速公路上掉头。

“老大!”阿离有点傻了,他从认识白起那一天开始,就没见过他违反过交通规则,他是那种就 算在凌晨三点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也要等着绿灯亮起才过马路的人。

那辆车经过特殊的改装,前后都加装了防撞梁,甚至可以撞开混凝土的墙壁,区区一个护栏根本 不在话下。

轰的一声,货车撞破了护栏,但速度还是过快了,险些侧翻过去,一阵惊心动魄的飘移之后,发动机猛地加大了功率,阿离甚至能看到排气管里喷出了火星……

厢式货车向着来时的方向飞速行驶,眨眼的工夫,它的尾灯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了。阿离傻愣愣地 站在原地,眼前的一切渐渐陷入黑暗。

风起北方,秋夜如霜。

大厦顶层,那间比其他房间温度低二十度的庇护所里。

上官炼悠闲地坐在书桌后,看着桌上的多米诺骨牌一张张倒下。这是他很喜欢的一个游戏,因为这个游戏要求每一个细节都极为考究,而且事先要做好周密的规划。

可现在遇到了一个麻烦,那枚钢珠在一个转弯处卡住了,眼见前方就是最后一张骨牌,却无可奈何。

这时候就应该把那枚钢珠拿出来,重新放回轨道上,或者调整规范的宽度和角度。而上官炼却什么都没做,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此时,整栋大厦忽然震动了一下,紧接着楼下传来了爆炸声!

上官炼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再次露出了胜券在握的得意笑容,就像《浮士德》中的恶魔收获了一枚灵魂一样满足。而那颗卡住的钢珠因为大厦的震动,转过了那个狭弯,轻松地推倒了最后一张骨牌。

“警报!警报!”桌上的对讲机里赚来喊话声,“有入侵者驾车闯入……撞入……哦不!是飞入……对就是飞入了大厦的二楼!”

“把他请上来吧。”

“他已经上去了!太……快了!”

窗外呼啸的风乍然停歇,群鸦般狂舞的枯叶飘然坠落,对讲机的另一端陷入死寂。

叮咚!

电梯门开了,两声闷响之后,两名身穿白色隔离服的雇佣兵被扔进房间里,如同两条被抛上冰面的死鱼般顺着黑色的大理石地板滑行,直到撞到上官炼桌脚上。他伸头看了看,两个手下已经不省人事了,现在偌大的房间里,已经没有人能保护自己了。他看了看腕表,从攻入大厦到冲破一路的防线,对方只用了不到三分钟!

真是个可怕的家伙!可在我完备无缺的计划中,你注定是一头被关进笼子的狮子。所以还是收好你尖利的爪牙吧,白起医生!

上官炼愉快地起身,对着那个白色门帘后漆黑的影子鼓掌,如同刚刚欣赏完一场伟大的歌剧演出。

“白医生,欢迎回来!”

白起缓缓地走进房间。即使上官炼早已做好了准备,却依然有一刹那被他的双眼震撼住了。那对冰蓝色的眸子仿佛两个飞速转动的漩涡,里面流动的全身纯粹的死亡,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绝望。

不可能!根据自己情报网上的资料,白起似乎是个无所不能的神医,但他再厉害也只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一位翩翩如贵族的年轻医生。而现在他的眼神中没有一点点慈悲和怜悯,仿佛千万人的性命在他的眼中也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心中无所畏惧也无所牵挂,要的只是你人头落地而已。

这种眼神只有在西伯利亚冰原上的疯狼眼中才能看得到,它甚至会不眠不休地追踪十几个昼夜,只是为了杀死一头曾经闯入它领地的灰熊。虽然灰熊远比它强壮,可在那种几乎不顾自己性命的攻击下,熊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被疯狼咬断喉咙!

“不要再向前了!”

上官炼努力定住了心神,如果换做普通妖物的话,早就崩溃在对方气场的压制下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已经习惯成为主宰他人生命的刽子手,唯一能让他感到恐惧的,就只有死亡本身。

到了这个地步,上官炼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计划的确是在悬崖边上走钢丝,风险已经超过了自己的预计。

“我把话说在前头,你现在杀了我也无济于事!”上官炼后缩了一步紧紧靠在窗边,见白起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心中更是大骇!

“我说过不要向前了!”

就在上官炼快要绝望的时候,白起却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脸上的神色平静如初,重新变成了那个冷漠却优雅的贵公子。

“我不是来杀你的。”白起点燃一支烟,从桌上捡起一只镀金的烟灰缸放在自己面前,“我当然知道杀了你也没用。”

“你怎么会知道?”上官炼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这个计划的关键点之一就是赌白起会听他把话说完,而此时对方却仿佛猜透了自己的计划!

“我相信你已经做好了周密的计划。”白起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你已经猜到我不会跟你合作,所以你要从我身边找到突破口。阿离是你们控制不住的,林夏则是我身边唯一一个可以轻松得手的目标。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我不知道狩把林夏劫持到了哪里但是他却知道我在做什么。”

白起说到这儿忽然拿起那只烟灰缸,手指一松把它摔在地上,那烟灰缸外面镀了一层薄金,却轻而易举地被摔碎了。玻璃碎了一地,露出了一截黑色电子元件。

“隐藏摄像头,我第一次进来时就发现了除了这个之外,这间屋子里最少还有二十个。”白起冷冷地说,“如果我没说错的话,那位放荡的女护士正在某个密室之中监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如果你被我杀掉,她将马上打通狩的电话,林夏就可以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上官炼木然点头,他现在很庆幸自己今晚赌对了——直觉告诉他,林夏是白起至关重要的人。而即使现在自己的生命暂时没有了危险,可他依然对这个对手感到畏惧,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冷静了。

真正的冷静不是不眨眼地扣下死亡的扳机,而是在子弹激发的前一刻停手!

“可这个计划中还有一个明显的漏洞。你为什么不能认为我不可以先去制服那个女护士,切断你们之间的通信,然后找到你,用我所学的医学知识让你开口告诉我狩的位置,然后再把你杀掉呢?”白起微微皱眉,“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威胁我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而用林夏来威胁我可能是你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个错误的决定!以你的智商,不会盲目冒这个风险,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有信心?这是我所好奇的东西。”

“你说的没错,我当然还有最后一手准备。”上官炼露出狡诈得意的笑容,滴着冷汗的右手按下了手机上的播放键。

这是一段很短的电话录音,但其中的内容却让白起的眉头紧皱。

“是我最喜爱的客户,杨先生吗?”

“……”

“是关于您一直寻找的那个人,这下有兴趣了吗?”

“好。”

上官炼关掉了手机,最后那个坚硬如钢铁的声音依然在大理石包裹的墙壁间回荡。

“白医生,从您的表情来看,我今晚算是赌对了!”上官炼得意地笑着,他判断白起这头疯狼已经不具备威胁了,“这位杨先生呢?一直在做清道夫的工作,据说他来自‘上面’。”

上官炼指了指头顶,他们两个都知道这说的不是天花板上面的人,而是来自更高的地方,在那层滚滚的狱雷之上,在那片无极的高天之外,在那群闪烁的星辰之间,一直都有无数双坚硬如钢铁的眸子俯视着众生。他们手握着裁决的火刃,扫清一切被视为敌人的存在。

“我是他的一名线人,任务是帮助他查找一名逃离制裁多年的罪犯。”上官炼已经不再恐惧,他悠哉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把双脚翘在白起面前的桌上,得意地晃着,“而你究竟是不是他要找的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你今晚杀了我,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追踪到你,那将是一场多么可怕的噩梦啊!”

这就是他计划中作为保险的一环。其实那个来自“上面”的杨先生,是上官炼最不想接触的人之一,可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让白起乖乖就范,只有到了这最紧要的关头,才能掀开自己的底牌!

上官炼说罢哈哈大笑,仿佛手中已经握紧了拴在白起项间的锁链,而白起不出他所料的沉寂下来,指尖的桃源乡默默燃烧着,跌落了一大截灰白色的烟灰。

“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和我合作,那位可怕的先生永远都不会知道你的名字。”上官炼貌似很公平地说,“而且我能保证,那位林小姐也将得到最高的礼遇,不会受到任何的委屈。当然,这前提是你能为我做好那场手术!”

白起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需要和她通一个电话。”

“没有问题,现在就可以!”上官炼装作很大度地拨通了一个号码,递给白起,“她现在正在我的一个秘密度假别墅里,狩和另一支小队会负责她的安全!”

白起冷着脸接过电话,刚刚把听筒放在耳边,就听到一阵怒吼,几乎把他耳膜震穿。

“你死定了!你混哪一道的?!敢绑架本小姐!你也不打听打听本小姐是谁的女儿?你先站好了,别吓得闪着腰!我告诉你,我爹的名字提起来江湖上无人不知,金刀林建南是也!我可是金刀林家现任家主!兄弟,你摊上大事了!”

这是林小姐一贯的风格,也是林建南从小教她的招数——这江湖上最重要的不是武力,而是气势!别管掺多少水分,先把大话唬出去,先镇住他们再说。

“我是白起——”

白起刚说了一声,对面立刻安静下来,转瞬间就再次爆发出阵阵吼声。

“救命啊白冰冰!绑匪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他们要敲诈多少钱,你可千万不能抠门啊!”林夏不等白起回答紧张地说,“我床底下箱子里还存了个存折,还缺多少你可得帮我垫上……对了!里面的日记你不许偷看!还有!我明天早上有个到付的包裹,是刚从网上买的化妆品,你也帮我付了吧……”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日记和化妆品林大小姐您那颗大海般宽阔的心何时才能靠谱一点啊?!

不过这倒是让白起悄悄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丫头暂时没什么危险。

“你现在在哪儿?身边有人吗?”

“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就是一个大房子,倒是挺豪华的。有个人把我扔进这里就出去了,刚才又进来个黑衣人送水,但是被我偷袭打晕了,正踩在脚底下呢!”

“打晕了?”

“只用了一招油锤灌顶!”林夏兴奋道。

白起抬头冷冷地看了一眼上官炼,那家伙还若无其事地喝着酒,随即压低了声音说:“听我说,不要试图逃走,你暂时不会有危险,不过如果你想要离开那个房子就说不定了。”

“你怎么知道的?”林夏疑惑地问。

“听我的就是了。”白起继续说,“你可以跟他们提一切要求,除了离开之外,他们都会满足你。”

“白起!”林夏有点醒悟的感觉,“今天晚上是不是你搞的鬼?!”

白起没有回答她的提问,淡淡说了一句:“就当是过个难得的假期吧!”

“哎?!你小子心里有鬼——”

白起不等林夏说完便挂了电话,默默思索着。

“好了!白医生,我们达成交易了么?”上官炼其实根本不容白起拒绝,脸色一转,阴狠地说,“你听过我的故事,你知道我为了活下去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不要让你自己成为我的绊脚石!”

“即使我答应你的要求,可我现在依然无法为你做心脏移植手术。”白起缓缓说道,“普通人类的心脏也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最重要的是要找到适合移植的心脏。”

“那颗心脏是你最不用担心的事情。”上官炼掌控着大局,“你只需要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做这个手术就可以了。”

白起冷冷地看着上官炼,这个丧心病狂的恶魔实在令人作呕。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交易,而最近几年黑市上最火热的就是器官交易,不知有多少无辜者被夺走了生命,而他们的肾脏、心脏,甚至是角膜,都会成为滚滚的钞票进入上官炼这种人的口袋里。

“你是个人魔,任何人类基因库中存在的血型都不适合你,而且任何妖物的心脏也都不会适合你。”白起面无表情地说。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上官炼说,“白医生不必担心这个,我早就给自己找好了一位完美的捐献者。”

“恐怕他不是自愿的吧?”白起一针见血地指出。

“哈哈!”上官炼已经猜到白起会这么问,“那位捐献者早就等不及要把心脏送给我了!我没有对她做任何的威胁和利诱,我敢保证她是完全自愿的!只不过我一直缺少一位能做这种高难度手术的医生!还好我找到了你啊,白医生!你出现得真是太及时了!”

“我要见一见他。”白起的语气不容拒绝。

上官炼有些丧气地摊了摊手:“好吧!你见到她之后,会相信我的话的!”

“我是说,现在!”

“没有问题!”上官炼拿起电话嘀咕了几句,微笑着面对白起,“楼顶有一架直升机正在等你,跟他们走,你会见到的。”

白起刚刚走出去两步,又被上官炼叫住了。

“白医生,我善意提醒你一句。杨先生就快到了,别做那些引火烧身的傻事。”上官炼嘲弄地笑道。

他说完期待地望着白起,想要欣赏一下这只被自己拴上铁链的狮子愤怒的表情,享受一下把狮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

可是白起却让上官炼失望了……他只是轻蔑地挑了挑眉毛,眼神仿佛巨人藐视着蝼蚁,然后转身离去,飘然如风。

上官炼等到那个身影消失,终于露出了豺狼般狠戾的眼神。豺狼虽然弱小,可是在黑夜的隐藏下,狮子也不过是它盘中的一餐美食罢。它们最擅长的就是在敌人放松警惕的那一刹那发动进攻,一击毙命!

上官炼再次拨通了那个号码,听筒里传来阵阵嘈杂的音乐声。在他的印象中,那位杨先生是个坚忍卓绝的年轻人,仿佛与纸醉金迷的声色场扯不上任何关系。

“杨先生,您在哪里?需要我派车来接您吗?”

“不用。”

简简单单两个字,声音依然如同钢铁般坚硬。

上官炼看了看窗外,雨再次下起来了,但风却没有停止,反而越刮越大,雨幕倾斜,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向着危险的深渊滑去。

东方丽人,一家在庞大如同迷宫的城市中毫不起眼的KTV。

这里比那些连锁的豪华KTV算是很简陋了,不仅仅是装潢,连音响设备也十分老旧,所以虽然价格便宜,但年轻人很少会来。平日里来得最多的顾客是附近小区的大爷大妈,因为每到饭点,这家店都会提供免费的自助餐。能花二十块钱唱一个小时“套马的汉子”,外加一顿还不错的午餐,是很值的事情。

北京这个城市的夜晚很令人迷醉,夜幕降临之后,酒吧、KTV都和节假日的旅游景点一样拥挤。但东方丽人的夜晚大部分时间都只有一个客人,一个银发的黑衣男子,今天也是如此。

207号房,该店最小的迷你包厢。

银发的年轻人挂断了电话,重新拿起话筒,在触摸屏上点了“再唱一遍”。

他每一天都在晚上八点钟出现,并且会在十一点钟准时离开,这里所有的服务生都知道他的习惯,最小的包房,三个小时,一扎免费的白开水,就像太阳每天会升起一样准确且恒定。

他话很少,即便开口也是简单的是或不,像是个回答命令的士兵。留给大家的只有会员卡一个生硬的名字:杨戬。一开始大家都叫他杨先生,后来开始在背后称呼他为“沉默的羔羊”。

服务生们都不太敢跟这个男人对视,因为杨戬的眼神里有某种奇特的东西,就像两块日日夜夜用重锤烈火淬打出的黑铁一般,坚硬不可摧毁远离尘器不可触碰。

他每次来都穿着那件黑色长风衣,腰收得很紧显得很修身,肩膀很宽,行动间衣角飘动,如天边滚滚的雷云。纯白的衬衣,衣领袖口总是很挺,黑色领带,银色短发中没有一点杂色,就像是折射着月光的刀刃,锋利坚硬。

老员工们都猜测他可能是几条街之外商场里的驻场模特,或是站在大品牌橱窗里的那种真人模特。首先下班的时间很吻合,其次这个男人的确有男模那样的好身材和英俊的脸。

可前台的兼职接待员小雯却不这么认为,按她这样一个普通女大学生的幻想,这个男人应该是个神秘的特工,就像美国电影里那样,隶属于一个强大的国际特工组织,每天出生入死执行完危险的任务,回到这间小KTV里唱一会儿歌,因为他要等另一个特工来接头,或者是因为他一直喜欢那个站在前台不起眼的姑娘……

她是这家店里同杨戬说过最多话的人。

“谢谢。”这句话杨戬每天都要对小雯说一次,然后把储值的会员卡递给她。

杨戬总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而小雯也会提前给他准备好一直托盘,上面有一只新的麦克风保护套,还有一扎白开水,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然后杨戬便沉默地端起托盘,走向自己的包间。走廊上暧昧的灯光下,那个笔挺的身影像是一块被丢进花瓣中的生铁,漆黑尖锐,与这个色彩斑斓的地方格格不入。

杨戬的确与这里格格不入,他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KTV的音响设备调成让不会唱歌的人也能为自己的歌声陶醉,但没有听众的歌声唱得再好又能有什么快感?除了失恋的小女生和准备要去参加《中国好声音》的人之外,一般没有人会一个人来KTV唱歌。

之前小雯有几次不经意间经过他的包房,都会看到他独自坐在不到五平方米的小包房里,腰板挺直像是绷紧的弓弦,那架势根本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召开机密的军事会议,那双眼睛盯紧的仿佛不是歌词,而是一个潜伏在阴影里的敌人。

今天是小雯在这里兼职的最后一天。

她本来以为杨戬今晚不会来了,因为气象台上午就发布了红色预警,市政府也给市民们发了提示短信,让大家尽量不要出行,北京的雨有时会大得邪门,好像这个城市里有一个巨大的引力漩涡,能把天空中所有的雨吸下来,生命在它面前只是一根随波逐流的稻草,眨眼间就会被汹涌的黑色旋流吞噬。

可他还是出现了,这让小雯很欣慰。她总觉得自己有些强迫症,一件事情如果不有始有终的话会让她很不自在,她本来还想跟杨戬道个别的,可值班经理让她提前下了班,因为大雨又来了,女孩子在这做城市里还是要小心一些。从财务那领了这个月的兼职薪水,小雯走出KTV的大堂,值班经理自己接替了她的岗位。

经理刚刚坐下没多久,便听到一个生涩的声音问自己。

“她……呢?”

“您是说小雯吗?”值班经理惊讶地发现说话的竟然是杨戬,那个沉默如铁的男人。

他点点头,仿佛小雯的离开让他有些意外。

“我让她提前下班了。”值班经理解释,“今天雨太大了,早走一点安全些。”

杨戬表情仿佛在否定经理的判断。经理一愣的功夫,他已经走出了大堂,径直走进倾盆大雨中。

这里属于几个大区的交界处,三不管的地带。路边低矮的小楼都属于私搭乱建的违章建筑,现在它们都紧紧关上了门。整条街上,只有小雯一个人,她撑着把摇摇欲坠的雨伞,艰难地走到路口的公交车站。

天早就完全黑了,雨还是那么大,路灯被雨幕阻隔着,像是隔了一层磨砂的玻璃。雨点密集地砸在站台的避雨棚上,让她想起了老家葬礼时放的鞭炮,一样的轰隆隆地响,像是要把埋葬在地下深处的那些腐朽的死灵唤醒一样。

避雨棚里睡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老人,整个身体都缩在一件褐色的军大衣里,只能看到他头上稀疏的白发,颈间的皱纹和曲张的血管就像是枯树的死皮。

真是可怜……听老员工们说去年也有一场这样的大雨,有个喝醉的流浪汉睡在这,后来翻身掉进积水坑里,竟然就这么呛死了。其实路口的小宾馆住一晚上还不到一百块,可惜了一条人命就这么没有了。

小雯想了想,从刚领的薪水里抽出张一百块的钞票,走过去准备叫醒那个流浪老人。这个老头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澡了,身上一股刺鼻的味道,像街角垃圾桶里隔夜的泔水。小雯捂着鼻子,又从钱包里拿了一百,心想这下住宿连带吃饭洗澡都够了吧!

咔嗒!

清脆的脚步声在轰隆雨声中清晰地传了好远。

小雯疑惑地扭回头,试图分辨这个脚步声的位置。

咔嗒!咔嗒!咔嗒!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像是丧钟的倒计时一般。她终于模模糊糊看到远处的街角有个黑白相间的身影正向自己走开,一头银发像是不熄的冥烛火焰。

银发的年轻人从滂沱大雨中走来,身上却没有被淋湿一寸,雨水就像是躲避烈焰的蚂蚁似的从他身边绕开了。能够逼退雨幕的男人就像一匹铁铸的孤狼,目光凶狠地盯着小雯。而他的手上竟持着一把比一般手枪都大一号的左轮手枪,宛如张开巨口的毒龙一般,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她。

小雯准确地判断自己并没有在做白日梦,否则身上不可能那么冷。

血红色的火焰,像恶魔之花曼珠沙华般在枪口绽放,血红色的弹头呼啸而出,听不到任何声音。

死了,就这么死了……

小雯呆呆站在原地,她听说人死之前时间是会变慢的,这一瞬间仿佛真的印证了这一点,她眼看着那个弹头在自己视网膜上留下一条红色光束,将一连串的雨水斩成两截,向自己无情地飞来。

可那枚子弹没有打中她,而是从她的耳边飞了过去,带起的风掀起了几根发丝,轻盈的发丝在空中优雅飘扬过后缓缓落在肩头。

身后一声凄厉的哀号,像破碎的玻璃般刺痛了小雯的鼓膜。

她从惊愕中转过身,那个流浪的老人站在自己身后,眉心处明显有一个乌黑的弹孔。自己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时起身的,可等看清了那张脸,小雯仿佛明白了一些什么,那是一张青灰色的狰狞地脸,双眼中没有任何黑色,如死了很久的鲶鱼肚一样污浊苍白。他的七窍中不断喷涌出浑浊的污水,之后,整个人如同一支快速融化的的蜡烛,眨眼间融进了整条街道上的积水中!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从开枪到老人的消失,就在一眨眼间。可小雯却有种错觉,她仿佛看到那个“老人”在中弹的一刹那,那双被水泡得臃肿不堪的青灰色手掌,是伸向自己的脖子的……

银发的男人沉默地走到雨棚下,风衣在小雯面前像黑鸦的翅膀般闪过。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颗红色的弹头,那能证明他刚刚开过枪。他面无表情地把弹头收进口袋里,静静地看着小雯,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十分钟之后,两条街之外的咖啡厅里。

杨戬坐在小雯对面,什么饮料都没有点,也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坐着,把罐子里被人放倒的水果叉一根根调正,像是个实验室里专注的大学生似的。

受惊的女孩捧着一杯热巧克力,瑟瑟发抖。

“刚才他真的是要害我吗?”

银发男子点点头,继续摆弄那罐水果叉。

“他是什么东西?鬼魂吗?”小雯实在不想问这个问题,知道真实答案恐怕是最可怕的事情。

“妖物。”他的嗓音如同他的眼神一样坚硬,甚至有些机械,像是久未转动的齿轮一样生涩。

“妖物?”小雯试着接受这个词,可真的说出口却还是想打冷战,仿佛依然在面对那双鱼肚般的眼球。

“你的工作就是杀死他们么?”

杨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把整理好的水果叉罐子又放回装零碎的小篮子里,转了转角度,把有标签的那一面调到了外面。

“为什么他要害我?”

“意外。”

“意外?”小雯惊讶道。

杨戬心里明白,如果今晚小雯按照平时下班的时间出门,是不会遇到那个妖物的,可这些话没有必要跟她讲。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小雯忍不住问。

杨戬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仿佛在计算着时间,之后缓缓迸出两个字:“忘记。”

“哪是说忘就能忘的呀!这下以后每天都要做噩梦了……”

女孩很想哭,抬起头却看见那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的眉心,而此时咖啡店里的伙计正在吧台上打瞌睡,角落的情侣正卿卿我我,电视机里还在播放着三天之后即将迎来月全食的新闻,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拔出了枪,并且用它瞄准了一个无辜的女孩。

杨戬面无表情地扣动了扳机。小雯惊愕地正要呼救,却感觉眼前一片强烈的白光闪过……

“小姐,您是要买单吗?”服务员推醒了熟睡的女孩。

“我睡了多久?”女孩揉了揉眼睛,意识还是有些模糊,四下环顾,角落里的那对情侣依然在亲热地聊天。

“不到两分钟吧……”服务员看了看眼墙上的挂钟,“您今天消费一共是十六块。”

“好……”女孩迷糊地掏着钱包,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不好意思,能不能告诉我……我是一个人来的这里吗?”

“好像是的,您喝了一杯热巧克力。”服务员微笑着说。

“哦……”女孩有些怅然地掏出钱付了账,等待着服务生找钱。

窗外的雨幕中,一个黑鸦般的身影闪过街角,向更深的黑夜中走去,他的银发跃动,如不熄的正义之光。如果天空中有一双眼睛,就能看到那团银光在漆黑的城市中留下的轨迹,像是星辰飞跃银河的光尾,他可能曾与你擦肩而过,而你却只感到眼前一闪,却看不到他的踪迹。

那颗星辰穿越了整座城市,再度停下脚步时,是在郊外的一栋大厦门前。

“杨先生!看到您英姿勃发的身影总是让我感到振奋!”上官炼虚伪地笑着迎接,“您要喝点什么酒吗?勃艮第还是波尔多?”

杨戬孤戾的神色倒是让上官炼想起了白起。他们两个都是英俊的男人,但白起是冷漠而优雅的贵公子,杨戬却像个以生死淬炼成钢的军人。

“您总是这样严肃!为什么不停下脚步享受一下生活呢?我们不正是为了这些东西才活着吗?”

“线索!”杨戬木然地只说了两个字。

“好吧……”上官炼无奈地放下了酒杯,“我最近的确查到一些什么东西,不过也有些情况需要和您确认。您之前说过,您要辑捕的这个罪犯曾经犯下滔天大罪,我想知道是怎样的罪行,比如说,他曾经杀了很多人?”

银发男子沉默地点头,他不必说话,眼中的神色已经说明了这个罪犯的危险。

上官炼心里有一丝忐忑,如果不是自己对这个男人有用处的话,这辈子也不会有胆子和他面对面。

“而且这个人一直对蓬莱的遗物感兴趣。”上官炼继续说,“他已经隐藏了很多年,但这是他唯一会暴露的机会。在过去几百年间他泄露自己的踪迹,都是因为蓬莱遗物对不对?”

“是的。”

“那现在问题来了,这个人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上官炼若有所指地笑了笑。

杨戬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

“不会?还是您也不清楚?”

“不清楚,但有这种可能。”杨戬警觉地看着上官炼的眼睛,“为什么这么问?”

“现在还不能说,但我会给您一个明确的答复的。”上官炼狡诈地笑道,“抱歉这么晚把您请来,我的电话线路不一定安全,有些话不能在电话里说。厨师正在准备夜宵,是刚刚空运过来的神户牛肉,您能赏个脸和我一起享用吗?和我最喜爱的客户一起吃饭,是我的荣幸!”

杨戬知道今晚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他谢绝了上官炼的邀请。

大厦之外,雨依然在下,空气冰冷。他独自行走在黑色水泥丛林之中,如同末世般孤戾狠绝的黑衣行者。

但他并没有离去,而是到了另一栋无人的写字楼前,轻轻一纵,宛如一只黑色的大鸟,紧紧贴上了写字楼二层的玻璃外墙,紧跟着又是几次速度奇快地跳跃,沿着湿滑的墙壁攀上了这栋楼的天台。

透过层层雨幕,不远处那栋大厦的顶层还亮着清冷的灯光。那个令人厌恶的身影还在窗前的皮椅上坐着。他很了解上官炼这种人,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荠。如果依杨戬的性子来,第一次见到上官炼那天,就直接干掉他了。可是杨戬不能,因为首先他没有接到杀死上官炼的任务,这说明上官炼不应该死于他的枪下。其次,他的确需要上官炼的情报系统为他搜寻消息。

但是今天,直觉告诉他,上官炼可能真的查到了一丝线索,因为刚刚自己察觉到了他身上有一股纯粹的死亡气息!无畏且强悍,这不是上官炼这种角色该有的气场!他一定接触到了某个极度危险的人。

而那个人,会不会真的是他呢?要想得到线索,只有耐心等待,他们会自己露出马脚的!

闪电划过夜空,杨戬的双眸中有寒光闪烁。

黑云滚滚,如同它下方翻滚的海面。海水不断试图冲向黑云领域,黑云也在向大海倾压,双方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殊死的较量。而一架直升机就像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般,被夹在这两股交战的势力之间,随时都有被碾碎的危险。它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马达已经承受不住如此高的转速,还是被这雷鸣浪翻的世界惊吓所致。

当直升机驾驶员把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白起大人还安然地坐在机舱里抽烟。他们从北京郊外出发,飞跃了天津,在塘沽港补充了一次燃料,然后直飞渤海湾,现在已经离公海越来越近。

整个旅途中,白起没有问一个问题,也没有丝毫惊慌,倒是提前提醒了一下其他人。

“你们不该让我离天空那么近的,会有危险。”

“你晕机吗?”驾驶员挪揄道。

“不,危险的是你们。”

果不其然!就在直升机升空之后,大雨磅礴,电闪雷鸣,仿佛老天试图把他们击落似的……

就在驾驶员丧失希望的时候,雷达上终于闪出了一个微弱的亮点。

“谢天谢地!总算活着到了!”驾驶员庆幸地叫道。

白起平静地透过舷窗看去。苍茫的巨浪中,一艘棕色货轮孤独地漂泊在漆黑的海面上,像是被这个世界所遗弃的孤儿。

这是一艘并不太大的货船,只有几千吨的吃水量,且桅杆和角旗杆上没有悬挂任何国家的旗帜。在航海的世界里,旗帜是用来标明身份的。如果不悬挂任何国家的旗帜,这艘船很可能是海盗船或者走私船,这一点倒是十分符合上官炼的身份。

直升机试了三次才艰难地降落在甲板上,舱门打开后,驾驶员只让白起一个人下飞机。

“里面不是我能去的地方。”驾驶员指了指在甲板上等候的黑衣人,“他会带你去的。”

白起走向黑衣人时,已经发觉了这艘船的特殊之处。如果是普通的货轮,甲板和船舱中都会有装载货物的集装箱,而这艘船的甲板上没有任何货柜,取而代之的是几门大口径机关炮。

货物重要与否,看看用来守护它的武器就知道了。

黑衣雇佣兵手握着枪,警惕地上下打量着白起,低沉着嗓子说:“跟我来。”

白起没有答话,只是默默跟着他。两人都没有去驾驶室,而是下到了船舱里,在狭窄的通道中穿行。货船就像是一座金属迷宫,如果没有熟悉道路的人带路,任何人都会在里面迷路。何况他们还在要经过三道武装岗哨的检查,一旦对不上今晚的口令,迎接他们的将是黑洞洞的枪口。

在幽暗的金属走廊中穿行了大约二十分钟,台阶越来越向下,一直向着货船底部走去,直到一扇涂着绿漆的斑驳舱门前,黑衣雇佣兵停住了,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对白起打了个手势。

白起漠然点头,打开舱门走进去。

闷热的风拂过白起冰冷的脸,他在黑暗中找到了灯闸,把灯打开。

眼前是一个寂静的货仓。这个货仓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可以比得上陆地上的储备仓库,空旷的货仓如同一张贪婪的巨口,连接着一个无底深渊。

而这个深渊之中,却只有一只红色集装箱货柜,漆皮已经脱落,露出被潮湿空气锈蚀过的伤痕,孤零零躺在货仓的正中。

白起缓步向那个货柜走去,鞋跟敲打在金属地板上,地面上的铆钉已经锈迹斑斑,脚步的回声在空旷的货仓中回响。

货柜上有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锁,但是并没有锁上,只是虚挂在那里。白起伸手把锁摘下,打开了沉重的柜门。

铁门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开启过了,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拉动,门轴摩擦着细碎的锈渣,吱吱呀呀作响,像是豹子在深夜的丛林里磨着牙齿。

冰冷的灯光射进去,只照亮了集装箱的前半部分,没有任何可以引起注意的东西。但是白起却在黑暗的角落中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澄碧如海的眼睛。

“叔叔好。”那个声音稚嫩娇弱,却又十分锐耳,像是初春被雨露滋润的樱花。

白起漠然地看着角落里的那个小女孩。她很漂亮,也就是六七岁的年纪,赤脚踩在冰冷的铁板上,身上罩着一件纯白的布裙。也许是很久没有见过阳光的原因,她的皮肤甚至比那件裙子还要苍白,像一个用冰雪捏成的娃娃。

她正在用那双澄碧如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起。

林夏早就说过,如果哪一天白起落在她手里,凭她处置的话,他一定不打不骂,但要让他去当一天的幼儿园老师!这家伙平时随便看哪个孩子一眼,小朋友立马就号啕痛哭跟见了鬼一样!跑到孩子堆里,肯定够他受的!

但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却没有任何害怕的神色,也不认生,反而十分有礼貌,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叔叔好,我叫阿盈。”女孩儿回答,“爸爸说就是盈盈芳草的盈。”

这就是那个心脏捐献者,一个女童?!

“欢迎你来我家做客!”小姑娘笑了,像一朵被和煦暖风吹拂过的小草一样开心。

家。这里哪还称得上一个家?整个货柜里不过是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一个小小的书桌,桌上还有一台开着的小小的电视机,不过仿佛已经坏了很久,闪着银色的雪花。

“快来坐!快来坐!”阿盈两步跳到白起身边,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床边坐下,自己也跳上床,两只赤脚搭在床沿上,钟摆般晃着。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白起忽然问。

“有我,有伍迪——”阿盈晃了晃手中的布偶。

白起这才注意到她手里一直抱着一个布偶,是《玩具总动员》里的那个牛仔,不过一条胳膊已经坏了,无力地耷拉着。

“还有爸爸!”阿盈一脸自豪地说,“我爸爸很厉害的!不过他很少回家,每个月也只来看我一次。”

“哦……”白起心中已经猜到了什么,脸色愈发愈沉。

“我家里很少有人来做客的,平时只有几个送饭的叔叔来,但是他们都蒙着脸,也不跟我说话……”阿盈忽闪着大眼,端详着白起,“叔叔你的脸色真好看……”

“哦……”白起拿过她手中的布偶,一边摆弄一边问,“你不怕吗?很多人都怕看我的眼睛。”

“怎么会!我喜欢你的眼睛,其他叔叔的眼睛都是灰蒙蒙的,只有叔叔你的是亮晶晶的。”阿盈笑着说。

“亮晶晶?”白起有些意外,他的思绪如风般飘远,飞越崇山峻岭,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多年以前,有一个女孩也跟他说过同样的话……那晚也是这样的大雨,那场大雨之后,有很多人、很多事,都改变了。

阿盈见到这个冰冷的男人忽然沉寂下来,目光幽远悲凉,于是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叔叔你怎么了?我说错话让你难过了吗?”

“没有。”白起眼中的悲凉一闪而过,微微调整了下杂乱的呼吸,把手中的布偶还给阿盈。

阿盈懵懵地接过布偶,立刻喜出望外,那个早已坏掉的布偶,竟然完好如初了!

“叔叔,你好厉害!你治好了伍迪的病!”

“我是个医生,治病是我的职业。”白起淡淡地说。

“那你能帮我一个忙吗?”阿盈恳切地问。

“什么忙?”白起心头一闪,“让我帮你离开折耳么?”

“不不不!”阿盈此时脸上却露出骇色,“爸爸说外面的人很坏,都想把我抢走,我不能离开这里!”

“那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白起不解地问。

“叔叔你真的是医生?”阿盈看到白起点头才继续说,“爸爸生病了,他说他活不久了,你能帮我治好他吗?”

提到爸爸的病,小姑娘忽然悲伤起来,眼中噙着泪水,却很努力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说他的心坏掉了,需要一颗新的心,我愿意把自己的心给他,可是没有医生能做这个手术,你能帮我们吗?”

阿盈像个哭闹着要糖果的普通女孩一样求着白起,但她口中的话却令人脊背发冷,闻者惊心,尤其是在这个诡异的货仓中!

白起紧紧皱起了眉,眸子里的蓝色愈发浓郁:“把心脏给了你爸爸,你就会死,这样你也愿意吗?”

“爸爸最好了!他每个月都来看我,给我讲他在外面冒险时遇到的好玩的事,我可爱听他的故事了!”阿盈抱紧了布偶,“伍迪就是他送来陪我的,我和伍迪都愿意为爸爸做任何事情!”

“你懂什么是死吗?”白起凝视着她。

“死……就是什么都不存在了吧……”阿盈神色黯然了片刻,便又激动地对白起说,“阿盈死不死无所谓,我不想让爸爸死!”

她眼中闪着坚定的目光,这目光无比沉重,和这个被她称作家的集装箱一样,如同一把铁铸的枷锁压在她稚嫩的肩头。一个在集装箱里长大的孩子,能有多强壮?身躯瘦弱得仿佛一阵海风就能吹走……

白起沉默着,面前这个幼女像一株嫩草般柔弱,却下定了决心要为那个一个月才出现一次的父亲献出心脏……

在天道之下,生命的平衡比一起都重要,所有人都要走向自己最终的命运,善恶有报不过是世人用来欺骗自己的一个谎言,命运并不是根据灵魂的善恶而写就的。有人会问,那命运是什么?命运如莎士比亚所说,是天道拉满的弓弦上那只暴虐的毒箭!一切都是为了天道的存续而设定,即便它要去射穿一颗纯洁无邪的心!

但用一颗纯净的心去拯救一个腐朽堕落不可饶恕的灵魂,值得么?值不值得都无所谓。重要的是现在的局势已经容不得白起去思考了,林夏的性命个那个“杨先生”带来的危机,已经点燃了通往毁灭的导火索……

生存还是毁灭,呵呵,真是个永恒的话题啊!

“你有什么愿望,除了救你爸爸之外?关于自己的愿望。”

白起语气很淡,如一杯没什么滋味的清茶,双眼种的深蓝正缓缓褐去。

阿盈一怔,从这个眼神冷酷的男人脸上,她仿佛看到一种复杂的神色,他仿佛在努力地让自己显得很亲切……

但白起永远都不会亲切可人,因为他是白起。

“愿望的话……”阿盈莞尔一笑,指了指床头的铁壁。

白起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他在黑暗中看到一幅画。

那是一幅很简陋的蜡笔画,画在一张全开的白纸,然后用胶水贴到了集装箱黑灰色的铁壁上。

画上是一扇打开的窗子。

窗外正是夕阳中的城市,落日余晖洒在游乐园里,那里有高耸的摩天轮,有疾驰的过山车,有一对父女手拉着手、牵着七彩的气球,开心地笑着……

虽然这幅画的笔触很幼稚,和任何七岁的女孩画出来的东西没有什么区别,但却仿佛给这个密不透风的牢笼真的打开了一扇窗子,让希望透进来。

“你去过游乐园吗?”白起问。

“没有……”阿盈低下头,“我从没离开过这里……爸爸说外面很危险……可是我从电视上看到过游乐园,我特别想去坐过山车!我告诉爸爸之后他就生气了,把电视机也弄坏了。可我也知道他是为我好……”

“所以,你的愿望是?”白起望着那扇“窗子”出神。

“远远地看一下也好……”阿盈眼中充满向往。

白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起身向外走去。

“医生叔叔,”阿盈在身后喊他,“我们还会见面吗?我喜欢跟你说话……”

白起在集装箱门口站住,他的背影被冰冷的灯光拉长,投射在金属地板上,如一棵凋零的古树孤独地立在山冈之上。

“会,但不是在这里了。”

铁门缓缓关闭,房间里那一点点光亮被黑暗慢慢侵蚀。白起注视着阿盈,她还在向自己挥手告别,脸上笑容依旧,眼睛也就依然澄碧如海,直到铁门完全闭合。

直升机在返回北京的途中依然遭受了暴风雨的袭击,但是这次驾驶员做好了准备,不在那么惊慌了。反倒是白起,一路上没有再抽烟,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肆虐的风雨。

“给我接你的老板。”白起忽然说。驾驶员诧异地看着他,但他眼中的那片深蓝令人不寒而栗,让他无法拒绝这个人提出的要求。

“哟!白医生,已经见过心脏捐献者了?”无线电传来上官炼邪恶的笑声,“听说你们遇上了风浪呀!你可千万要小心,我和林小姐这两条命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呢!”

白起冷冷问道:“她真的是你女儿?”

“女儿嘛,谈不上只能说是我和樱繁衍的后代。”上官炼语气轻松,“四百年前,那个道观的地牢里,樱在临死之前对我说了一句话——她已经怀孕了,虽然她就要死了,可她希望那个孩子可以活下去。于是我满足了她,从她腹中剖出一枚玉胎。它因为脱离了母体,生长得很慢,直到七年前才最终化成一个婴儿。当然她来得也正是时候,妖物和人类的混血,同时带有两者的属性和基因,作为一个为我培养心脏的容器还是很称职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这些我见她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白起眼中的煞气越来越重,暴风雨也随之更加猛烈了,直升机在剧烈得摇晃着。

“那你想说什么呢?”

“如果她是你的女儿,即使你一直想要夺取她的心脏,可为什么要把她关在那个地方?为什么要用虚伪地亲情去骗她,哄她开心?”

此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映衬着白起苍白锋利的脸,此时的白起好像从地狱里被释放的恶魔。

“原因很简单……她和她的母亲一样,都太蠢了!太容易相信别人!如果让她接触到外界的人,被别人哄骗走,我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上官炼冷冷地哼了一声,“而且据说樱这种女妖的记忆就是被锁在心脏里的,虽然阿盈是混血,但也很有可能继承了她母亲的那一点。当我把心脏移植过来的时候,我当然希望有愉快的记忆了!”

四百年前,樱被上官炼打开了心锁,为他为他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四百年后,她的女儿阿盈将要为上官炼献出自己的心脏。母女俩的命运是如此相似。

这是一场延续了四百年的劫数啊!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是同一个人!

“白医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警告你,我能活到今天不是因为幸运。”上官炼阴狠地说,“天道始终都悬在我们的头上,如果我应该受到惩罚,那早就被狱雷轰杀了。可我如今依然能在这里喝着法国红酒,吃着神户牛肉跟你说话,这就意味着,天道有让我活下去的理由。而如果你违背了我们的交易,我就没有任何理由让那位金刀金家的家主、林夏小姐活下去了!从我看到那女人地资料时起,我就知道你很在乎她。如果不是的话,你这样的一个男人又为什么守在一个胡同大妞的身边呢?”

“我答应的交易,从不反悔。”白起冷冷地说。

“那自然好!买卖要成,仁义也要在!只要你乖乖合作,那三件蓬莱的遗物还是你的!”上官炼满意地笑着说,“那我们何时做手术呢?我是随时都可以的呀!”

“三天之后。”白起看了看舷窗外的雷雨,“月全食之夜,我为你换心脏!”

“很好!很好!”上官炼急不可耐地鼓掌,“我来了一瓶好酒,要不要一起来庆祝一下?”

“老板,他已经走了……”驾驶员无奈地在无线电里回答。

“走了?”

“他说完话就拉开舱门跳下去了,不过现在已经在北京市区,而且是低空飞行,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秘密庇护所里,上官炼冷笑一声放下了手中的无线电,抄起酒瓶,用牙齿咬掉了软木塞,一边搂着妖女护士的小蛮腰,一边嘴对瓶喝着红酒,好不惬意。深红色的酒浆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像是死人腐败的血液。

“看来他也学乖了,终于懂得在真正的强者面前低头了。”女妖媚笑着为他揉捏着肩膀。

“可是我始终都讨厌这个人啊!学乖了又怎样呢?”上官炼奸笑着拿起电话,“喂,是我最喜爱的客户杨先生吗?”

电话中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还是那么深沉啊!”上官炼盯着桌面那副结构复杂的多米诺骨牌,“我的线索得到了证实,我想我已经找到你追捕的那个逃犯了!”

“在哪儿?”杨戬生硬地问。

“不过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三天之后,月全食之夜,我一定会把这个人的资料全部交给你!”

一直媚笑的女妖顿时一惊,没想到自己的老板这么快就把刚刚妥协的白起出卖了,或者说,他始终都没有想要放过那个目光冷峻的男人。

夜已经很深了,海面上微波荡漾,像是母亲的摇篮曲催人入眠。

其实雨在白起走后就停了,他就像是个坏天气的使者,走到哪里,哪里的天空就会阴沉,而一坐飞机,必将赶上暴雨雷电。当那架直升机离开这里的时候,乌云很快就消散了,露出柔和的月光。

那艘不挂任何旗帜的轮船上,大部分人都已经熟睡,但24小时巡逻的岗哨依然警惕地巡视着船内的动向。驾驶舱的雷达屏幕上一片宁静,方圆几十海里之内没有任何过往的船只或是飞机。

但值班室的值班员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知道老板的脾气。在石心小队中工作能获得高于市场价十倍的薪水,但如果出任何差错,你的解聘书只有两颗子弹,一颗打在心口,另一颗补在后脑。

后半夜的岗很难熬,只有靠咖啡喝香烟来保持清醒,值班员已经抽了半包烟,起身想要活动一下僵硬的腰肢。

就在此时,一个银色的光点从窗外的甲板上闪了过去!值班员心中一惊,打开了甲板上的探照灯,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有情况?”甲板上的巡逻哨用无线电问。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银色的影子过去?”值班员惊慌地问,!“就在你和我之间的甲板上!”

“怎么可能!我就面对着你,什么都没看到!”巡逻哨不耐烦地回答,“可能是海鸟吧!”

倒真有这种可能!这里离最近的海岸线也有两百多海里,想要骗过雷达的探测爬上这艘船比登天还难,只有那些能飞越大洋的海鸟可以到达这里。

“别疑神疑鬼了!”巡逻哨松了一口气说,“只剩最后三天,熬过去就好了!”

只剩最后三天,把货物移交给岸上那组人之后,就能去加勒比度假了!值班员狠狠地啐了一口痰,继续坐回雷达前。正当他放松了警惕时,一双眼睛正在暗处默默注视着他。

最底层货仓的集装箱里,阿盈从睡梦中醒来。

她早就习惯了轮船上颠簸摇晃的生活,每晚都睡得很香甜,就算是台风巨浪也不会吵醒她。可刚刚他听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声音,那扇铁门生涩的开门声。

她一下子从小床上坐起来,双眼朦胧地望着门口,一个黑影正沉默地站在那里。

“医生叔叔,是你回来了吗?”她恍惚间还以为是白起,因为那个人和白起的身影很像,但等她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却发现那并不是他。

那个年轻人有着一头银白如月的短发,黑色的风衣有着金属般的光泽,眼中闪烁着凶狠的光,如同一匹铁铸的孤狼。

在接到上官炼电话的时候,杨戬依然潜伏在上官炼对面大厦的天台上。上官炼的许诺,让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人魔一定已经和那个罪犯扯上了关系!杨戬不是一个会守株待兔的人,无论是办案的线索还是那个罪犯本人,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可靠。

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那架直升机回到基地,这才暗中潜伏过去,拿到了直升机的飞行数据。根据推导出的经纬度,他很快就找到了这艘船。但他没有想到自己今晚躲过重重防线找到的答案,竟然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

“我叫阿盈,叔叔你呢?”

阿盈今天开心极了,一天之中见到了两个生人,比过去几年见到的都要多。她急切地爬下床,抱着伍迪赤脚跑到杨戬的身边,仰着头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脸。

可等她真正看清杨戬的脸时,却被吓到了。白起的目光虽然冰冷,却很优雅,能让她心中宁静。可这个人的眼神,却透着一股凶狠,仿佛时刻要发起攻击。

孤狼是一种始终都在释放凶狠的动物,因为无论是面对猎物还是敌人,它都只能靠自己,凶狠是它唯一的伙伴。

阿姨怯怯地后退着,一直退到床边,蜷着腿坐下。杨戬无情地看着她,她就像一株柔弱的小草,随便一脚都能将她摧毁。

阿盈的心砰砰地跳,她不敢和那个人对视了,紧紧抱住伍迪,努力看向外面的灯光。每当她害怕的时候,她就去门边从门缝里看着那盏灯,只要它还亮着,她就能得到一点点安慰。

杨戬发觉了这孩子眼神的变化,他木然地转身,向那盏灯看了一眼,又转回头,仿佛发觉了什么。他的脸色凝重,整个人就想个钢铁制造的杀人机器,让人心底发冷。

他向自己走来了!一步步地靠近!

阿盈紧紧地闭上眼睛,瘦弱的肩头不停地颤抖着,等待着可怕的命运的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就在自己面前了!

“救命……”孩子在心中无声地呐喊。

单薄的床板微微一震……

阿盈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可没有想到时间一点点过去,自己却依然毫发无损。她偷偷睁开眼睛,却发现杨戬正地坐在自己旁边,双手放在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

他也在看着那盏灯……就像试图从迷宫中找到出口的游戏玩家,认真地从唯一的线索上寻找答案。

阿盈不敢动,也不敢说话,连呼吸都是轻轻的。可杨戬就这么一直坐着,没有一点想要说话的意思。他们就像两个认真看着黑板的孩子似的,一言不发。

“屋里”充盈着一种奇妙的暖意。那盏灯虽然颜色清冷,但看得久了,也是会逐渐变暖的。

就在此时,“孤狼”兄忽然轻轻地哼起了歌……

“陪你熬夜……聊天到爆肝也没关系……”

他唱的是一首五月天的快歌,《恋爱ing》,和他狠戾的气场完全不搭。这就好比美国总统奥巴马到你们家小区楼下,跟着阿姨们一起跳《小苹果》!可杨戬依然投入地哼着,很惬意的样子。

但这位先生的歌声实在不敢让人恭维,五音不全,更别提什么调子了!他和林夏的“野蛮春天呐喊派”唱法完全相反,他的嗓音低沉,到高音部分完全垮塌,简直是一场灾难!怪不得这个人要独自去KTV唱歌!可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毅力,换成普通人唱成这个样子,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去碰麦克风,哪会像他一样每天坚持不懈地唱下去!

杨戬仿佛也知道自己唱得很难听,只是很小声地哼,像是唱给自己听的,压根没想到阿盈会突然大声唱起来。

“啦……啦……啦……啦!”

杨戬一愣,转过头来看小女孩也十分投入地跟着自己的调子唱歌,很满意地点点头。

“恋爱ING……”

两个人索性都放开了嗓子,在小女孩天籁般的合声中,杨戬甚至连之前唱不上去的高音都完美地唱出来了!

杨戬是个习惯了孤独的人,一个人住,一个人去超市,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去KTV唱歌一个人去追杀那些必须被清除的罪人。他不喜欢和别人在一起,因为活在世界上的人类们都太爱讲话了,但这个小姑娘给他的感觉很舒服。杨戬从刚刚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个同样习惯了孤独的孩子。他今晚是来查找上官炼背后的那个人的,可就这样坐坐也很好,就像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一样。

阿盈也觉得这样很美好,上官炼每个月都来看她一次,但也只是滔滔不绝讲着自己的故事却从没有像杨戬这样安安静静地陪在自己身边。其实大部分时间,阿盈都是这样的,一个人坐在小床上,但这样静默着其实是最自在的状态,不用担心自己会说错话,惹爸爸生气。而这头野狼,似乎有些和自己同病相怜。

而再冰冷的世界也会有个温暖的角落,孤独的白狼窝起身子,保护着茫茫雪原上唯一一株绿草。狼为小草挡住风雪,小草给狼带来春天的希望,他们在深夜里用歌声互相取暖,因为他们同样孤独。

“黄昏黎明——”

“啦啦啦啦——”

“整个都恋爱ING——”

“啦啦啦啦啦啦啦!”

最后一句唱完了,杨戬和阿盈对视着。虽然只是短暂时间的相处,两个人却已经形成了默契,那是一种同类之间的默契,完全不需要语言的沟通,就明白了对方要说的话。

——你唱得真好。

——叔叔也不错。

——我要走了。

——还会回来一起唱歌吗?

——会!

杨戬神清气爽地起身,向外走去。阿盈追到了门口,望杨戬伸出小指,期待地望着他。

杨戬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伸出小指去拉钩。他的手并不像白起的手那样有着医生独有的精致灵巧,而是坚硬粗犷,像是一件杀人的武器。而阿盈本来就白晢得像个冰雪堆出来的孩子,小指更像是冬天屋檐下晶莹的冰柱一样。可两只来自不同世界的手指钩在一起时,默契得仿佛他们是一对相识已久的忘年老友。

拉钩完成,杨戬冲阿盈摆了摆手,风衣一抖,如一匹孤傲的白狼般走出货仓,只留下阿盈一个人独自站在铁门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出神。

此时海面上已经渐渐亮起,拂晓将至。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可更加漫长的黑暗始终都在前方等待着。

三天。只有三天就到月食之夜了。这三天内,烟雨胡同十八号,蓬莱间诊所里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

其实白起依然和平时一样,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读书、吸烟、喝茶,可阿离却没有他这份淡定,阿离就像火烧屁股的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不断在白起耳边碎碎念着。

“老板,我只需要一天时间!一天时间内我救不回小夏姐,你就把我扔进你那个酒杯化掉!”

白起静静地看书,没有答话。

“老板,要不这样,我去跟他们说让我去当人质,把小夏姐换回来!”

白起静静地抽着烟,还是不说话。

“老板,你怕什么!不就是个姓杨的吗?你连人都没见着,只听个名字就怂了?!”

白起抬了眼看了看他,继续低头喝茶……

阿离彻底没辙了,赌气跑回自己屋里,不再理白起,还把音响开到了最大声。

但白起依然把自己关在那间办公室里,门紧紧地闭着。除了玲珑在第二天突然来访之外,三天内诊所里没有任何其他的访客。玲珑是白起的旧相识,在国贸三期顶层开了一家咖啡厅,是个性感神秘的女人,总会对白起进行若有若无的挑逗,只不过白起很少接招,让她自己玩自己的。但白起遇到难题时,总会和她商量。

两个人在房间里密谈了半个小时,玲珑才走出办公室的门。阿离很想问问他们究竟讨论出了什么对策,可是问了也是白问,玲珑调戏了阿离一番之后,也离开了。

一直到第三天的晚上,阿离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竟然是林夏打来的。

“哟!小鬼!想姐姐没呀?”林夏并不像他想得那样惊慌,语气轻松得意,却让阿离欣喜若狂。

“我就知道小夏姐你那么聪明,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阿离激动地问,“你怎么逃出来的?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

“逃?我在这舒舒服服的,为啥要逃?!”

林夏的回答让阿离心底一沉!不好不好!这就是传说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呀!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个说法,起源于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的一起银行抢劫案。人质在被劫匪控制了六天之后被成功解救,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竟然对劫匪产生了同情,感激劫匪对他们的照顾,拒绝出席法庭进行指控,甚至有一名女人质爱上了其中一个劫匪,并在他服刑期间和他订了婚……

后来专家们对这个现象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是,他们之所以会袒护劫匪,是因为在极度恐惧中,反而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劫匪,劫匪对他们地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他们视为仁慈宽容的表现……

“小夏姐!你听我说……”阿离脸色很糟糕,“他们那都是骗你的,你要相信我和老板,我们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哦,知道了。”林夏满不在乎地说,“对了!你告诉白起,让他晚点再来,别太着急。我还想再住两天呢!”

“为什么啊?!你真的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啊?!”

“什么爱斯基摩综合征啊?我又不是在北极!”林夏小姐既听不懂这个名词,也分不清瑞典首都和北极圈原住民的区别,“我在这舒服着呢!最近复习功课挺累的,正好放个假!”林夏说着在电话里打了个呵欠,无比惬意。

阿离自然不会知道林夏这几天是怎么度过的,心里还在感叹,这金刀林家的家主果然是条女汉子,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拿绑票当过节,江湖儿女真是有一套啊!

其实……这三天,的确是林小姐人生中最惬意的时光……

林夏那天在宿舍中等着阿离,没想到却被那个长得像皮影的妖物杀手狩给掳走了。

以林小姐的性格来说,害怕只是第二位的情绪,排第一的是愤怒。她被绑在车里,一路上都在不停地飙脏话,最后连狩这种丧心病狂的人都听不下去了,索性把她的嘴巴给封住。

林小姐一贯是嘴巴不饶人,缺少了最强大的武器之后,心里才开始紧张。可到了目的地之后,狩把她扔进别墅里,自己就到门口站岗去了。那间别墅很大,装饰也很奢华,除了正门之外,所有的门窗都已经封死了,林夏没事就在里面瞎转悠,一转头看见个捧着饮料托盘的黑衣人从门外进来,正愁怒气没地方发泄,于是施展林家祖传功夫将他打晕了。

但林小姐其实不知道,守在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是受上官炼的命令来照顾她饮食起居的,而且要求他们没有命令绝对不能伤害林夏。否则以林小姐那几招擒拿手,手边有没有祖传的金刀,怎么可能是职业雇佣兵的对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白起打来了电话。

林夏挂断了白起的电话,回味着他刚才说的话,心里已经有了底。你不是说我可以提一切要求吗?那本姑娘可就不客气了!

那几个黑衣人也是倒霉,要怪也只能怪他们招惹错人了,金刀林建南的女儿耍起无赖来何止是有其父之风,那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接下来这三天,林小姐花样百出地调教这几个倒霉蛋,指东不能往西,要星星不能给月亮,或者女王一般的日子。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然后起床吃一顿十人份的中西合璧早餐,然后去玻璃房的恒温游泳池里游上两圈儿,然后便躺在躺椅上晒太阳,等午饭!

那几个倒霉蛋还要准备好毛巾、橙汁、太阳镜、防晒油等等用品在旁边伺候着,稍有懈怠林小姐便是俏眼一瞪,他们只得屁滚尿流地滚过来道歉。谁让自己的老板交代过,怠慢了这位祖奶奶就要性命不保呢?

后来林夏又有了新主意,吩咐人到自己的宿舍拿来课本,亲自上阵领着几个黑衣人复习功课。

“大小姐,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多嘴!”林夏瞪眼,!“好好念你的课本!我这是让你们好好改造,争取日后能清清白白做人!一会谁能完整背诵

第一章,谁就休息!否则都别吃饭了,陪我一起减肥!”

于是乎大家又开始闷头读书,好在这群雇佣兵不仅肌肉发达,而且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不过一天时间,就把林小姐那个野鸡演艺学院的文化课本背得滚瓜烂熟。

“明天你们几个继续留下来伺候本小姐,剩下的按照这个地址去参加考试!”林小姐满意地点头,“记得要填我的名字和学号!”

期中考试总算是可以应付过去了,我简直是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女神啊!这日后一旦正式踏入演艺界,那广告电影邀请还不纷至沓来!林夏美滋滋地憧憬着未来。

她今天打电话回去纯属穷极无聊,想找阿离闲扯一会,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因为林夏始终都相信白起说的话,别看他请示冷冰冰硬邦邦的,也经常讽刺挖苦自己,可那个男人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他说我这边安全,那就肯定没问题。

哪里想到这边阿离已经急得快把房子烧了……

“小鬼你倒是很忠心啊!”林夏听到阿离这么为自己担心,心里也是美滋滋的,“算姐姐我平时没白疼你!”

“早知道您老人家过得那么舒坦,我就不操这份心了!”阿离无奈地说。

“白起呢?他是不是也茶不思饭不想的,正准备营救我呢?”

“呵呵!”阿离冷笑着。

“呵呵?你小子想说什么?”林夏警觉地发现了问题。

“也没什么,他就还那样呗,该吃吃该喝喝,好像还胖了两斤。”阿离故意挑起林夏的火气,“刚刚还跟玲珑姐喝茶来着,聊了一下午啊,门关得死死的,也不让我进去!”

“玲珑!”林夏眼皮一跳,又想起了那个自己讨厌的女人,心里暗骂了一声狐狸精!竟然敢趁着我不在家泡上门来,简直是不把本小姐放在眼里!

“小夏姐你这么大火气干什么?”阿离明知故问。

“我有发火吗?我有么?啊——哈哈哈!”林夏蹩脚地遮掩,语气一转,急切地说,“告诉白起,我不想再在这里耗着了,赶紧把我弄出去!”

“你还是多住两天吧,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呢。”阿离故意气她。

“住口!赶紧叫他接电话,我要回家!”林夏憋不住了。

“就等你这句话呢!”阿离憋着笑,对第一诊室那张紧闭的房门喊了一嗓子,“老板,小夏姐的电话!”

阿离本来没指望白起会开门,可没想到他真的出来了,穿得很整齐,拎着雨伞和出诊箱,看上去要出门的样子。三天了,整整三天白起都没有出门,今天终于是时候了。

“喂……”白起面无表情地接过电话。

“我要回家!”林夏气急败坏地喊着,“赶紧把我弄出去,这个地方我不想待了!”

“好的。”白起平静地回答。

话筒里一阵寂静,林夏感觉到有点不对劲,白起很少会这么心平气和地答应自己的要求,而且今天他的语气仿佛也温和了不少。

此时阿离看着一辆黑色冲锋车停在胡同口,低声问白起,“要走了吗?”

“嗯。”

白起答应着把电话随手扔给阿离,独自缓步走向大门。冲锋车没下来人,只是打开了车门,车内黑洞洞的,仿佛是口深井,随着白起走进车里,车门也无情地关闭了。

“他走了么?”林夏还没有挂电话,“那些绑架我的人,他们究竟要让白起做什么事?”

“小夏姐……你最好还是别问了……”阿离神色黯淡地说。

“为什么?”

“你只需要记住,老板今晚无论做了什么事情,都不是出于他的意愿就可以了……”

“什么?”林夏真的发火了,对着话筒大吼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啊?你告诉他我在这儿还安全,实在不行咱们就报警!”

虽然林夏看不到,但阿离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么不相信白起,他可是曾经振臂一呼山河变色的男人啊!

此时此刻,乌云正飞速地从北方接近,侵蚀着天边最后一道晚霞。再过一个小时,新闻中不断滚动播报的月全食即将到来,到那时月球、地球、太阳会形成一条直线,整个月球都会进入地球的阴影之中,血红的月亮将要伸起。

风雨欲来,黑夜将至,一切都将在今晚有一个结果!

拾壹

十五支石心小队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巡视着大厦的每一个入口,天空中还有一架直升机随时待命。

他们今晚接到的命令只有一个,除了那辆黑色冲锋车外,不许任何人接近背后的那栋大楼。他们可以随意开火,不管是什么人!

大楼27层的庇护所,冲冲保卫之下的巢穴,此时却回荡着一个稚嫩清脆的童声。

“九十一!”

“九十二!”

“九十三!”

……

屋子里摆满了医用器械,阿盈站在两张手术床中间,双手捂紧眼睛,认真地数着,那只牛仔布偶“伍迪”静静地躺在白色被单上。

她并不知道这两张手术床是做什么用的,但是她很开心。因为今天她终于离开了从小生活的那艘大船,到了陆地上。而且今天她还见到了自己最爱的爸爸,爸爸也很开心,和她玩捉迷藏。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阿盈放下手,揉了揉眼睛,正要开心地喊话准备开始找爸爸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面前多了一个人。

“医生叔叔!”

阿盈蹦跳者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白起。她才七岁,还不到白起的一半高,只能抱住他的一条腿。虽然他只见了白起一面,可对这个男人却没有任何防备,依然开心地笑着。

“你怎么也来啦,是要跟我们一起玩捉迷藏吗?爸爸太狡猾了,我都输了三次了!”

可她并没有得到白起的回答,他的表情被低垂的黑发遮挡住了。阿盈诧异地看着他,轻轻去拉他的手。

“叔叔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阿盈!不要去碰白起叔叔,他不喜欢跟别人身体接触。”

上官炼忽然在房间中现身。他的话是说给阿盈听的,但眼睛却一直看着白起,对这个男人,他始终难以放下戒备。

“爸爸!”阿盈撇下白起奔过去,也是一把抱住了上官炼的腿,兴奋地说,“我抓住你啦!”

“好!好!你赢了这一次!今天开不开心?”

“开心!”

“今天爸爸也很开心!”上官炼即使再怎么伪装地笑,也遮掩不了他邪恶的目光,“因为这位白起叔叔答应要为爸爸做手术了……没错吧,白医生?”

“真的吗?叔叔你真的答应救爸爸吗?”阿盈不可思议地望着白起。

此时的白起比平时更加阴郁,眼中的蓝色随着情绪的变化越来越深。

“对了!白医生,林小姐向你问好。”上官炼阴险地威胁着白起。

而阿盈却还在关心着白起的身体,她走到他面前,笑切地问:“叔叔,你真的没有不舒服吗?”

白起摇摇头,轻轻揉着她水草般柔顺的头发。

“我很好。”

“这么说就对了!白医生是个识时务的人!”上官炼双手摊开,再用力的一拍,像个刚刚在牲畜市场上达成了一笔交易的商人,“准备开始吧!”

他话音刚落,两个黑衣人和那位妖的女护士走了进来,开始做手术的准备工作。

女护士把阿盈从阿盈身边抱走,换好了手术服,放在洁白的床单上。白起依然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她就像一棵柔顺的小草被包裹在纯白的袍子里,无力反抗,也无心反抗,任人摆布着。而上官炼却迫不及待地推开了为自己换衣服的手下,跳到床上躺好。

“可以开始了!”他已经等不及要迎接新生了。

“爸爸……”阿盈忽然小声地开口,“我怕……”

即便她的心意从未动摇,一如既往地坚决,但一个七岁的孩子面对这一切时,依然会流露出恐惧。那恐惧就像墨水一样,在她澄碧如海的双眼中慢慢浸染。

“怕也来不及了!”上官炼撕下了伪装,凶相毕露,不耐烦地吼道,“给她那个破娃娃!”

女妖护士挑着妖艳的眉梢,把已经被扔到床底下的伍迪,又扔给了阿盈。阿盈有些惊慌,她最爱的父亲刚刚凶恶得就像是一只野兽。

“这下没有问题了吧!”上官炼急不可耐地望着白起,“还等什么呢?”

白起缓缓走到两张手术台的中央,打开了自己的诊疗箱。

第一层是一个兽皮针囊,里面是七根贯髓针。白起把它们放在一边,打开了箱子的第二层。

一排银亮的小刀安静地躺在天鹅绒底衬上,造型各异,有的用来剖开皮肤,有的用来切割肌肉,有的则是破骨的利器,每一把都寒光闪烁,释放着森森的冷气。

厨师有厨师的刀,医生也有医生的刀。

这套避血刀,一共十二把,是真正杀人不见血的宝物,因为被它们割开的皮肉不会流一滴鲜血,可以说是每个外科医生在梦中才能拥有的工具。

“不需要麻醉吗?”上官炼疑惑地问。

白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自己点燃了一支修长的手工纸烟,又从烟盒中拿出另一支,连同打火机一起扔给了他。

“这就是桃源乡吗?你专用的麻醉剂?”上官炼狐疑地端详着那支烟,白眼一翻低声对白起说,“先给她用!”

白起轻蔑地皱了皱眉,走到阿盈面前,轻轻地向她脸上喷了一口烟。那烟雾散发着一股烈酒般的醇香,让人忍不住把它们吸进去。

“谢谢叔叔……”阿盈眼神朦胧地说,到了这个时候,这孩子还把白起当成自己的恩人。

“睡吧……”白起冰冷的手拂过她的眼睛,“醒来时就是个美好的世界了……”

“动作小心点,不要弄坏了我崭新的心脏。”上官炼吩咐道,“还有,既然记忆都是存储在那个心脏里,我希望自己醒来时能有个好心情!不要搞砸哟,白医生。”

“帅哥!”妖女护士伏在白起耳边轻轻说,“别想搞花招,医疗技术我懂的未必比你少!”

“那你来做手术?”白起冷冷地说了一句,转回去拿起了十二把避血刀中最小的那把,在手中轻轻一捻,光洁的刀身映着他冷峻的脸。

天际边缘传来滚滚雷声,又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海底冰冷的寒流涌上来,如怪兽的脊背般嶙峋,带着腐败的咸腥味道。

杨戬如一只黑鸦般轻轻落在货轮后甲板上,轻车熟路地躲过了看守,悄悄潜入船舱之中。这次不同于上一回,他并没有再去别的货仓中搜索,而是直接去了最底层的货仓。

他今晚是要带阿盈离开这里的。一株柔弱的小草不应该被封闭在不见天日的牢笼里,她应该去接受阳光雨露滋养,自由地生长。见识到外面的世界,阿盈应该会很开心吧,她的墙上贴着一张游乐园的画,她应该很喜欢游乐园吧。杨戬不喜欢游乐园,那里人太多了,但他不介意带阿盈去,当然还能带她去东方丽人唱歌,虽然法律上规定KTV不允许未成年人进入,但只要用个简单的障眼法,肯定能轻松蒙混过关。

他这样计划了三天,却一直都没有来。

杨戬自从来到这个城市执行任务开始,都是依照命令行事,除了去唱歌之外,他没有做过一件命令以外的事。他本来就应该是一个旁观者,不应该介入别人的生活。虽然上面也没有明令禁止这一点,但这却让他很不好意思。

该怎么跟她说呢?我要带你走?是不是有点像之前看过的那个电影啊……好像叫《私奔》……他可以眼睛不眨地杀死恶灵,可有些话却一辈子都说不出口……

直到第三天晚上,杨戬终于下定决心不再顾虑那么多了,提前打好电话定了一间最大的KTV包房,准备来把阿盈救出来后直接赶过去唱歌。

可当他欢欢喜喜地推开舱门时,却楞在了原地,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本来停放着集装箱的金属地板上,现在只剩下一个积满了灰尘的印记。空旷的货仓中散落着那个小女孩曾经用过的东西,白色床单、小小的台灯、坏掉的电视机……

他慢慢走过去,从地上检起一张被撕破的白纸,上面画着一扇窗子,窗子外是夕阳中的游乐园。画上原本还有一对手拉手的父女,但现在那个小女孩的身影已经不在了,被永远留在了阴暗寒冷的集装箱里。

暴风雨终于还是来了,雨水狂暴地冲刷着甲板,但依然洗不掉这艘船肮脏的锈迹。

货轮的前甲板上,吊车缓缓吊起集装箱,准备要把它扔进冰冷的海水中。集装箱的铁门在风雨中摇曳,敲打出沉重的哐哐声,仿佛丧钟般响彻整个海面。

一道黑鸦般的身影飞上驾驶室的天花板,俯下身用暴怒的拳头生生打破了能抗击台风巨浪的玻璃窗,碎片飞起仿佛愤怒的海浪。

今晚这艘船上只有两个船员留守,都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甚至能徒手和灰熊搏斗,但在这个银发的男人面前,却如同任人摆布的婴儿,被他以闪电般的速度抓起,狠狠地掷出窗外,摔在暴雨横流的甲板上。

沉重的脚步声穿透雨夜,向那个还在挣扎的雇佣兵逼近,他的队友已经生死未卜了。他被摔断了腿骨但依然能拔出防身用的手枪瞄准射击。

二十发子弹不到一分钟就被射空了,但那个银发的男人却毫发无损地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如铁钳般有力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

“杀……了我吧……我……是不会说的。”雇佣兵艰难地说。他当然清楚老板的规矩,以他们每个人犯下的罪行,被人俘虏可是死路一条,但泄露了秘密死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了,还有他的家人!

电闪雷鸣之中,杨戬仿佛一尊审判天使。

“哈哈哈哈!”雇佣兵发疯似的笑了起来,“接下来你怎么办?严刑拷打?威逼利诱?实话告诉你,这世界上所有酷刑我都尝过!你能逼我说出一个字,我就是杂种养的!”

“阿盈。”杨戬指着悬空的集装箱。

“说了你什么都逼问不出来的!你是野兽吗?是听不懂人话么?”雇佣兵嘶吼。

“阿盈。”杨戬重复了这个名字,手上加力,捏碎了他的喉骨第一环节。

“别以为我会怕疼,你要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从战场上……”

“阿盈。”喉骨第二环节碎裂!

“阿盈。”

“阿盈。”

“阿盈。”

……

杨戬不断重复着那个名字,骨头碎裂的声音淹没在暴风骤雨之中。

遥远的岸边,高耸的灯塔之上,瞭望员正看着望远镜中无尽的海潮发呆,远方漆黑的世界中忽然开出一朵火焰之花,绚烂美丽,却转瞬而逝,如同在这暴虐地风雨之中消逝的生命。

北京郊外,戒备森严的庇护所里。

上官炼从沉睡中苏醒的第一时间便看到了白起冰冷的双眸,手术已经结束了,比想象中还要快!

“什么声音?”上官炼愕然坐起,警惕地看着正在手术床边收拾诊疗箱的白起。

“老板,哪里不对么?”

“你难道没有听见?”上官炼吃惊道,“听——如此强烈的节奏!你竟然没有听到吗?”

“老板……”妖女邪魅一笑,“您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

上官炼恍然大悟,扒开自己身上的手术袍,望着胸口有力地起伏,不禁哈哈大笑。

“太美妙了!太美妙了!这就是青春的滋味啊!”

“现在可以开香槟了吧?”女妖笑道。

“开!马上开!我已经等不及要喝我新生后的第一杯美酒了!”上官炼抑制不住兴奋,他仔细检查着自己身体的变化,炫耀着对她说,“你看看我的皮肤,是不是像初生的婴儿般光滑!再看看这肌肉,紧实得就像是十七岁的少年!我感觉自己现在年轻了四百岁!整整四百岁!”

白起背对着他们,点燃了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在他面前那张已经被遗忘的手术床上,阿盈幼小的身体蒙着一层白床单,只有头还露在外面,一台体外循环机器维持着她的生命,充当一个临时的心脏,只要那几根管子拔掉,这个女孩就彻底死去了。即使不拔掉也没有意义,现在又能去哪里给她找到一颗合适的心脏呢?

阿盈还在睡,仿佛永远都不会苏醒,她的脸毫无血色。

“睡吧……”白起轻声说,“醒来后就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了。”

“这个就是我本来的心脏吗?”上官炼凑过来,指着盘子中一颗青灰色的心脏问。

那颗心脏仿佛早已陈腐,上面覆着棉絮一样的丝状物,在空气中迅速氧化,渐渐干枯,直到变成一颗深灰色的石头,皲裂得仿佛干旱已久的大地,裂缝中不断释放着恶臭的味道。

“还好换了一颗新的!”上官炼嫌弃地捂着鼻子,耸了耸肩。

“白医生,您的酬劳。”女妖护士没有忘记这件事,把一只银色金属箱放在白起面前,那里面是三件蓬莱的遗物,在黑市上极度烫手却也价值连城。

白起沉默着吸着烟,没有接。

“今晚我在城里有个生日宴会,庆祝我一岁生日!”上官炼在手下的帮助下换上华丽的礼服,像个参加红毯秀的明星般神采奕奕,“这个生日我已经等了好久,要一起来么?”

白起还是沉默着,依然没有接女妖手中的箱子。

“你放心!在我走出这扇门之后,林小姐就会被释放,他们现在就在楼下,你下去就能跟她见面了!”上官炼奸笑着,“放心吧!我是个守信用的人!”

“她怎么办?”白起双眼一直看着床上的阿盈。

“哦!还是你办事周密!”上官炼拍手道,“赶紧收拾好,找个偏僻的地方埋了!”

两个手下抬着一只早已准备好的铁棺走进来,正要把阿盈身上的循环机拔掉时,却被白起凶狠地眼神吓到了。

“走开!”

白起傲然把他们逼退,走到床边,亲自把阿盈身上的管子拔掉,阿盈的脉搏慢慢变弱,直到彻底消失。他将手轻轻放在阿盈的额头上,口中低声念着什么,随后用白色床单将他裹紧。

那具冷硬的铁棺应该是给她量身打造的,恰好能把她羸弱的身躯装好。白起把素白裹身的阿盈轻轻抱进去?她的身体好轻,和她的名字一样,盈盈如芳草。

上官炼像看西洋景一样瞅着白起这一连串的动作,讪笑着正要说话,却被他狠狠地瞪了过去。

白起一手拿起诊疗箱和雨伞,另一只手拎起沉重的铁棺,缓缓走向电梯。

“这三件东西他不要了?”妖女护士手里还拎着那只箱子,诧异地问上官炼。

“他既然想用一具尸体当酬劳,那就随他吧!不过反正他也活不久了!”

上官炼奸笑着拿出手机,打通了杨戬的电话,听筒中传来阵阵风雨声。

“我最亲爱的杨先!我已经找到你说的那个罪犯,今晚到我生日宴会聊聊吧!”

“很好!”

出乎上官炼的预料,杨戬竟然比平时还多说了一个字,听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

白起啊白起,最后你还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大厦正门,白起刚刚走出电梯,便隔着大门望见了外面的车灯。

马路对面停着一辆冲锋车,那个皮影似的妖物——狩,正打着一把雨伞等着白起,伞下还站着一个女孩,正是林夏。

“滚!”狩低声喝着,把林夏往大雨里一推随即收起伞转身上车。

此时冲锋车从地库里驶出,与狩的这辆车一起,向着远方的城市驶去。

林夏气得在大雨中跳脚:“有点风度行吗?给我留把伞会死啊?!”

一把穹庐般的大伞罩在林夏头上,遮拦住了冰冷的雨水,可靠而温暖。

“你这招惹的都是什么人啊?!”林夏劈头盖脸地质问白起,“再给我惹这种事您老人家就搬家得了!我真是赔不起了!出门前刚刚化好的妆耶,现在全都花了!”

白起没有还口,任凭林夏斥责着自己。他打着伞,手里夹了一支烟,另一只手还提着那口铁棺,雨水敲打在上面叮咚作响。他最近吸烟太多了,脸色比以往还要苍白。

“喂!怎么不说话?哑巴啦?!”林夏忽然感到白起今天有点不对劲但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口气依然强悍。

白起也不回答,把伞交给林夏,提着铁棺走进大雨里。林夏愣了,傻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

大雨倾盆,天空和地面仿佛被无数的白线相连,相距三五步视线就已经模糊,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黑影,提着那口沉重的铁棺,像是个孤独的送葬人,低沉的古歌传来,苍远而悲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林夏想起了那首歌,她曾在紫弦的梦境中听白起唱过,听白起说,那是他曾经唱过的歌。她认识白起一年多了,今天第一次感觉白起像个人。人有血肉,有感情,会高兴也会难过……

林夏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举起黑伞追了上去,在齐脚踝的水中奔跑,赶到白起身边,把伞举到他头顶上。

“看我干什么?本姑娘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愿意给谁打伞就给谁打伞!”林夏扭开头,避开了白起深蓝色的眸子,低声嘀咕,“烟都熄灭了还叼着,耍什么帅啊……”

白起也微微叹了口气,把被雨水打湿的香烟扔进了积水中,纸烟顺着水流的漩涡沉了下去。

天上地下,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伞中的一男一女。

很快这个微妙的状态就被打破了,雨幕中响起了汽车笛声。两道朦胧的车灯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奔驰老爷车在积水中漂亮地甩尾,停在两人面前。

“小夏妹妹,我们又见面啦!”

狐狸精!林夏心一沉,差点把伞扔进水里。

副驾驶上的阿离大声冲两个撑着伞的落汤鸡招手,“快上车!不然就来不及了!”

大雨仿佛在一刹那停了,乌云即将就要消散。

斑斓的激光灯随着音乐声摇晃着,清一色身材火辣的比基尼女郎也随着音乐跳动着,空气中弥漫着酒精、雪茄的味道。

上官炼坐在沙发最中间的位置,左拥右抱,厚颜无耻地接受着美女们轮番献吻。这是他的生日宴会,这些美女和美酒都是供他一个人享用的,手下们都被他打发到会所中其他地方防守去了。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三层高的蛋糕,他头上还戴着生日帽,刚刚喷洒的香槟美酒已经把他的礼服都淋湿了。

“来来来!”上官炼招呼这陪酒的女孩们,“唱完生日歌,我们就吹蜡烛了!”

女孩们簇拥过来,在大蛋糕上插上一根蜡烛,点燃,然后众星捧月地围绕着他,拍手唱起生日歌。

“祝我生日快乐……”上官炼唱得最大声,也最得意,“祝我生日快——”

最后一句还没唱完,忽然从门外传来一声枪响!女孩们一下子愣住了,面面相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这时门外却没有动静了。上官炼心中暗骂,狩那群狗东西肯定又喝醉了闹事,如果不是看在今天这大好日子的分上,你们几个都没好果子吃!

“不管他们,来来来!继续唱!”上官炼招呼着陪酒女们,自己带头拍手,“跟我来,一、二、三!祝我——”

他只唱了两个字,门外再次响起枪声。这次不是一声,而是如同暴风雨般密集的枪声,其中还夹杂着剧烈的爆炸声。

“啊!!!”

比基尼女郎们终于明白过来了,抱着头冲向房门,四散逃窜。

“哎哎哎!别走啊!我给你们加钱,一人一万!”

上官炼急眼了,可已经没有人再听他指挥了,性命攸关的时候谁还管你出多少钱!眨眼间,整个包厢的女孩都跑光了,只剩他一个人像个白痴似的站在狼藉的屋子里。

“狩!你搞什么幺蛾子啊!”他打开对讲机怒吼,此前为了防止手下们打扰,他早早地就把对讲机关掉了。

对讲机中一片静默,死一般的静默。

“狩?你最好现在就给我回话!”上官炼脑门冒汗了,“赶紧回话!”

依然没有任何人回答……冷汗如图流水般淌下来,从头上流到了后背。

这次上官炼真的是慌了,他狼狈地跳过桌子,推开衣柜的门,把女孩们挂在里面的衣服扔了一地,露出棕红色的衣柜背板。那扇板子背后是一条暗道,通向会所外的地铁站,那里常年聚集着大量人群,是条逃命的上佳路线。

永远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是上官炼多年以来的生存法则。

他推开了暗门,正要钻进去的时候,冰冷的枪管顶在了他的眉心。

“朋友,有话好商量,钱和女人都不是问题。”上官炼毕竟是老江湖,此时倒是稳住了心神,先用话来试探对方。

持枪的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的短发银白如月,双眸如孤狼般狠戾!

“我当是谁呢!”上官炼强作镇定地笑道,“原来是我最喜爱的客户杨戬先生呀!您好像比我们约定的要早到了一些,不过没有关系,谁会嫌宴会的客人来得早呢?”

杨戬一个字都没有回答,他手中举着一把成年人小臂大小的左轮手枪,整个枪身以黄铜铸造,镌刻的华丽铭文仿佛一条条游动的黄金巨龙,硕大的转轮上却只有三个弹巢,意味着这支枪一次只能装填三颗子弹。

他用枪逼着上官炼坐回沙发上,自己也在对面坐下。还没等到上官炼说话,杨戬却一反常态地先开口了。

“我没有什么爱好,我们这种人不需要爱好。我唯一的爱好是唱歌,唱歌起来热血沸腾。我看过一部片子,那部片子叫《独行杀手》,看着看着我忽然很悲伤,因为那个男人总是默默地杀人,最后默默地被杀。我想我们这种人就像杀手,虽然我们杀的都是坏人。有一天我不小心被杀了,谁都不知道,连声音都没有,但我还是得履行职责。我是杨戬9527,我是作为天兵而生的,我要消灭罪恶,但我不想那么寂寞,所以我想我应该学会唱歌,唱歌让人热血沸腾。”

杨戬平时最多也说不过十个字,可今天的话却像洪水冲出了闸门。他的双目凝滞出神,仿佛这些话根本不是说给上官炼听的,而是在自言自语。

上官炼一头雾水,只感觉这个男人今晚的状态非常不对劲,像是收了很大的刺激,絮絮叨叨胡乱说着一些不相干的事,于是试探地问:“杨先生,是为了那个犯人的线索而来的吗?”

“我租住的小区门口有个卡拉OK,有晚间特价,有自助餐,我喜欢晚间特价,30块钱欢唱三小时,那三小时里我热血沸腾。”杨戬絮叨着。

一个眼神孤绝狠戾的男人,一边用枪顶着别人,一边不正常地自言自语……上官炼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事态不对!

“杨先生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只要你肯屈尊跟兄弟开口,没有什么是我解决不了的!”

杨戬继续低沉地说着。仿佛他心中有一种情绪,而他自己又不擅长于表达,只能用唠唠叨叨的方式来释放这种情绪。

“但我知道我唱歌唱得糟透了,上面没有给我一副好嗓子,天兵的手足够稳健就好了,我们开枪,我们杀坏蛋……”

“杨先生,我……实在搞不懂您在说什么。”上官炼额头上滑下一行冷汗,“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很想有人听我唱歌,还有那个双人合唱的功能,我从来没有用过……”

“杨先生,我们是好朋友对不对?我们是好伙伴啊!”上官炼脸色铁青,“我们可是同一阵营的呀!”

“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人和我合唱过,她带着我唱我就能唱出音调最高的那段,我唱得热血沸腾……”

在上官炼听来,杨戬的唠叨就像是一首催命的死亡歌曲,让他提心吊胆,如坐针毡。他不敢在杨戬面前打逃跑的主意,也不敢伺机反击,因为他知道“天兵”这两个字早已判定了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您不要再吓我了,您是天兵,我可不敢反抗您的意思!有什么吩咐您说就好了!”

他几乎是跪下来恳求杨戬住口,可杨戬依然没有停下。

“我很想跟她再唱会儿歌,好歹把这首歌唱会了……可她已经不在那里了,你知道我说的她是谁。”

杨戬放下枪,从腰间的弹囊拿出三枚不同颜色的子弹立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一枚通体金黄,一枚赤红如血,一枚纯黑黯淡,一切光线射到它身上仿佛都被吸了进入,毫无反射的光泽。

“我怎么可能知道!”上官炼绝望地哭喊着。

“干我们这个工作的,上面只给配发三种杀伤性子弹,用来对付三种不同的灵魂。这个金色的叫‘宽恕’,据说被它击中的灵魂能得到安宁,往生极乐。反正我没被打过,不知道是真是假。”

“放过我!放过我吧……”上官炼已经意识到了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了,有了枪,有了子弹,当然只缺一个靶子了!

“这一枚红色的叫做‘审判’,被它打中就要下地狱。地狱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没去过。”

“别杀我!求求你!我不想死!我还不能死,我刚刚才得到了新生!求求你!”

上官炼还在不断地求饶,可杨戬依旧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把那颗“审判”重新放回桌上,终于拿起了最后一枚。

“这枚黑色的叫‘湮灭’,是今晚我为你准备的,现在时候到了!”

上官炼已经抖成一团,裤裆里一片潮热,已经失禁!他一生机关算尽,踏着无数人的鲜血爬上来,为了自己的私欲不惜杀死最无辜的人,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夺取一个人的生命对他来说只是家常便饭,可那个枪口还没对准他,这家伙就已经尿了裤子!

世界上最凶残的杀人魔王,也往往是最懦弱的懦夫!他从四百年前就开始以牺牲自己身边的人为代价,追寻一颗强如磐石的心,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我的命数还没有尽,是天道让我继续活下去的,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就会被天道制裁的!”

杨戬无视了他最后的威胁,起身无情地将他踢倒,一只脚踏上他的胸口。

“我现在就告诉你那个人的下落,我们合作的话,今晚你就能抓到他!”上官炼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杨戬熟练地打开转轮,将那一枚黑色的子弹填入了弹巢,像风车一样转起转轮,紧接着手腕一抖,转轮啪的收了回去,子弹已经上膛!

“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为什么要杀我?!”上官炼歇斯底里地吼着。

不管上官炼现在说什么,杨戬都不再理会了。黑洞洞的枪管抵住了上官炼的眼窝,落在扳机上的食指缓缓扣动。

就在扳机扣到底部之前,上官炼忽然静了下来,他的心脏狂乱地跳动着,像是鬼魂复仇的战鼓。在那鼓声到达最高潮的那一刹那,他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忽然扭曲,却又一瞬间平静,露出了一个少女般纯真的笑容!

“咯咯咯!”

那笑声稚嫩请脆,让杨戬想起了那天晚上天籁般的歌声……

上官炼的胸膛里传来一个爆裂的声音,仿佛摔碎了一只玻璃杯,他的笑容僵硬下来,暗黑色的浓血从他的鼻孔、眼眶、嘴巴中涌出。

那颗心脏爆掉了,像一个虚幻的泡沫,终于被戳破了……

“被别人抢先了……”

杨戬有些责备自己,皱了皱眉,却依然将那一枚象征着纯粹毁灭的“湮灭”打进了上官炼的脑袋。

有些人不值得拯救,有些灵魂必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杨戬把枪收进黑风衣里,打开包厢从正门走了出去。走廊上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狩、女妖护士、黑衣人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宛如修罗地狱。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会所,走进深夜里,身影与黑夜融合在一起,只有一簇银发如烛火般跃动着。

尾声

持续了一周的暴风雨总算离开了北京这座孤独的城市。经过洗礼的天空比往年更加慰蓝,这个城市最美好的季节终于来了。

欢乐谷,北京最大的游乐场。夕阳的余晖洒在人们幸福的脸上,遍地都是欢声笑语。

“死哪儿去了啊?!”林夏站在等待登上过山车的队伍中,马上就要排到她了,可白起还没有出现。

“请问……”一个稚嫩的声音问,“你是林夏姐姐吗?”

林夏低头寻找,见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皮肤白皙得像是个雪娃娃,羞射却很有礼貌地看着自己,手里还抱着一只崭新的牛仔布偶。

“我就是林夏,你叫我小夏姐姐就好啦!”林夏蹲下来怜惜地捏了捏她稚嫩的小脸,“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阿盈。”小姑娘腼腆地说,“盈盈芳草的盈。白起叔叔让我来这儿找你的。”

“好呀好呀!”林夏笑眯眯地,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孩子,“你坐过过山车吗?”

“没有……”

“那一会儿可不许怕哟!”

“我和伍迪都不会怕的!”阿盈抱紧了牛仔布偶,“我之前可想坐过山车了,可是身体不好,不能坐。后来白起叔叔治好了我的病,就带我来啦!”

“不许吹牛,一会怕的时候就学我,伸出手,然后大声喊!要把心底里的害怕都喊出来,知道吗?”

“嗯!”阿盈被林夏的比比画画逗笑了。

林夏刮了刮她的鼻子:“白起呢?他在哪?”

“他去旁边和玲珑姐姐聊天了……”阿盈眨着眼睛。

“玲珑……”林夏挤了挤眉毛,“小鬼,我和那个姐姐谁更漂亮?”

“都漂亮呀!我长大了要是能和你们一样漂亮就好啦!”阿盈认真想了想,“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小夏姐姐。”

“这还差不多!”林夏得意地把孩子拉到自己身前。

过山车外围的栏杆边,玲珑和白起并排站在五彩卡通大伞里,远望着聊得火热的林夏和阿盈。

“在同样熟悉治愈法术的妖物面前,还能做那样精密的手脚,上官炼死在你手里也是死得其所了!”玲珑脸上忽然划过一丝惋惜,“你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这么计划了吧?可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用掉一块蓬莱之舟的碎片真的值得吗?”

“你说呢?”白起冷冷地反问。

“随你吧,人家只是心疼你找得那么辛苦,却又这么轻易地浪费掉了而已。”玲珑轻叹一声,“不过上官炼的判断是对的,她的记忆的确保存在心脏里,现在有了蓬莱之物改造成的心脏,也就有了新的记忆,对她来说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了。能做到这件事的人,也只有你了。认识了你,那孩子真幸运。”

白起盯着旁边排队的孩子们出神:“这算是一种幸运吗?”

“你总是太悲观!尤其是在不能抽烟的时候。”玲珑笑道,“别再顶着那个小胖墩儿手里的棒棒糖了,你没注意到他妈妈那奇怪的眼神么?”

白起收回了目光,小胖的妈妈很快带着孩子离开了。

“这次还要谢谢你帮我临时照看那个孩子。”

“别谢我,还是想想以后怎么办吧。”玲珑淡淡地说。

“西山脚下下有座老宅子,前几个月刚刚翻新过。主人叫穆媄,是我曾经的一个病人,还有个小鬼叫穆秀,也很会照顾人。”

“我不是问你要把阿盈送到哪里。”玲珑无奈地说,“你这个人为什么从来不考虑自己面对的危险呢?那个姓杨的呢?你的诊所照这样开下去,他找到你是迟早的事情。”

“该来的总会来。”白起的目光幽远,“从我回到这个城市的那天起,就已经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了,但是我已经无路可退。”

玲珑摇头,她了解面前这个男人,一旦他决定的事情,无论什么也无法改变。

“白起!”林夏隔着人群狮吼,震得周围的人纷纷诧异地退让开,“你还来不来了?”

白起一脚尴尬,无可奈何地冲林夏点了点头。

“阿离呢?那孩子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被我打发去买冰激凌了。”玲珑愉悦地调笑着,“怎么?害怕了?我没想到你还怕坐过山车!”

“我也没想到你还爱吃冰激凌。”白起冷冷丢下一句,向林夏和阿盈走去。

过山车缓缓爬升,直到最高处的起点。

“来了来了!怕的话就喊出来啊!”林夏抓紧了和自己并排的阿盈,其实她自己比谁都要紧张。

“怎么喊?我忘记了!”阿盈慌乱地问。

“就这么——啊!救命啊!”

林夏话还没说完,过山车便急速地下降……阿盈抓紧了林夏的手,也跟着一起大喊着。

“啊!”

“现在不怕了吧?”林夏兴奋地吼道。

“不怕!好开心!我好开心!”

阿盈忽然想起了一句话,一句睡梦中曾听到的话——醒来时,就是个更美好的世界了!

此时,白起正淡然地坐在她们身后,在疾驰的过山车中,依然目光幽远地望着这座城市。

夕阳之下,她好似一座黄金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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