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故事 平安夜

一夜的大雪过后,北京城就像一块巨大的、堆满奶油的蛋糕。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正是时候。

还有两天就是圣诞节了,没有雪的圣诞节总会让人有些扫兴。 清晨的阳光仿佛被抽离了温度的水波,为城市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蓝色,人们看上去就像身处被调 色后的胶片电影里。

一辆满载的大巴车从北京电影制片厂门前出发,在积雪的城市中缓缓行驶着,开往郊外的一座影视 基地。车上的乘客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殊身份——从各地来北京追梦的群众演员。

“北漂”这个词,最早就是从这个群体里流传出来的。在中国,怀抱着明星梦的人成千上万,最优秀的那些都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和中央戏剧学院,稍差一些的也会去林夏就读的那种私立表演学院学习,而剩下的那些人既没有专业背景,又没有出色外形条件,就只能靠着在北影厂门前当群众演员来追寻自己的电影梦,盼望着某一天会被哪个大导演看中,从此一飞冲天,野鸡变凤凰。

虽然说在他们中也有成功的案例,但成千上万的明星梦,成功实现的只有十万分之一,更多的人只 能年复一年地漂来漂去,永远等待着。

今天这辆车上的群演大多算是熟手,大家上车之后纷纷倒头就睡。因为永远都不知道要在片场等多久,所以他们会抓紧一切休息的机会。

车里男女老幼鱼龙混杂,脸上都带着常年奔波的疲倦,不大会儿的工夫,车厢里就鼾声四起。

只有一个坐在最后一排的男人没有睡,他在这群人中显得很扎眼。一是因为那双野狼般孤戾的眼睛,二是因为那一头如同冥火般的银发。他穿着的一身黑色风衣,好像刚刚熨烫过,没有一点点褶皱。

他坐得笔直如同刀锋,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看上去不像是个要去片场的群演,倒像个即将出征的战士。

太阳高高升起之时,大巴车终于停了。车门打开,大家打着哈欠正准备下车,外面就传来一阵刺耳的叫喊声。

“都给我精神点!一个个赶过来送殡吗?”一个穿着剧组棉衣的高大汉子,正拿着高音喇叭站在一辆货车车斗上喊着,车斗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戏服。

“王导,今天给个好角色啊!”有人上去给他递了盒烟。

那位王导扫了一眼烟盒,眼睛一瞪,胡子一吹:“拿盒红塔山就对付我了?滚过去排队!”

无论他再怎么粗鲁,也没有人敢跟他发脾气,因为他是这部电视剧的副导演,直接掌管着今天这群人的饭碗。副导演一般不参与影片的拍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负责各种演员的调配,有些副导演是专门给剧组安排大角色的,当然也有些就像这位一样,是专门负责群众演员的。

人群呼啦啦下车,朝着货车涌过去,挤成一团向上伸着手。

“这个,八路。那个是鬼子!这几个是村民。”王导依旧吼着,指挥自己的手下把戏服扔给下面的人们。

抢到一件衣服,就意味着今天有工作,抢不到就得等,等不到就得坐车回去,回去了今天的饭就没了——所以这抢衣服的混乱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抢什么抢!赶着去投胎啊!”王导不耐烦地叫骂,“看你那德行,还想当八路?给他件伪军的!”

大家都有经验了,谁都不跟这家伙较劲,嘻嘻哈哈地笑笑也就得了。等到最后一个人,也就是那个银发的年轻人下车时,货车上的戏服已经被抢光了。其他的工作人员也都领着人们去片场了,现场只剩下那位王导和他。

银发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位正在跷着二郎腿抽烟的副导演,眼神依旧狠戾,如同一匹饥饿的孤狼。

“瞪着我干吗?有话说,有屁放!”王导啐了口唾沫。

银发年轻人面无表情,突然将右手斜放于胸前,拇指微曲,手心对胸。

这个古怪的姿势,很像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军礼,却更有种庄重的仪式感。

“天兵杨戬,代号9527,向长官报到。”

“祖宗!你非得让人看见以为咱俩是神经病么?”王导一把拉下来杨戬的手臂,拽着他走向货车后的一辆面包车。

面包车里,两人对面而坐。这位潜伏在剧组当副导演的“长官”一边抽着烟,一边不住地对杨戬咂嘴。

“你们这群执行者的啊,全都是一副死德行,跟茅房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放松点行吗?”

杨戬正襟危坐,仿佛根本没听见对方的话。

“好了,说正事吧。你知道我今天叫你来是因为什么吧?”

说到这里,王导的目光忽然定格在杨戬的脸上,眼神骤然间凌厉起来,仿佛两把利刃,足以揭穿一切伪装。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露出自己真正的实力——能直面孤狼的毕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杨戬木然点头,却没有说话。他这个人就是如此,大部分时间都像座雕塑一样沉默,只有真正激动的时候才会打开语言的闸门。

“你上个月的报告书已经递交到了总局,我作为内务部驻北京特派员,将对你做一轮调查问讯。”

这已经不是杨戬第一次面对内务部的特派员了。

天兵的内务部和警察局的内务部很相似,专门审查内部的问题。但和警察局不同的是,天兵内务部的特派员一般同时有两个身份,一个是调查者,另一个则是行刑者。只要他们认定了你的罪行,无须审判直接行刑,也不会给你申诉的机会,因此,只有最精干的天兵才能成为内务部的一员,甄选他们的精细程度好比是在撒哈拉沙漠里找一粒珍珠米。

特派员从棉衣内袋里取出一只牛皮纸文件袋扔给杨戬,自己又点了一根烟继续抽着。

杨戬打开袋子,里面是总局特制的加密文件,是用狴犴墨水打印的,只有被赋予阅读权限的人才能看得到。狴犴是龙之九子之一,最能辨认忠奸善恶,它的雕像经常出现在古代公堂上,用它的唾液提取出的隐形墨水是天兵总局装备部的专利,专门用来打印机密文件。

这份文件上的内容,杨戬无比熟悉,因为那是他自己的个人档案。

“我不得不说,你的经历真是太精彩了。”

杨戬沉默着将档案袋递还给这位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像个歹徒的长官。

“你不看的话,那我就念给你听听吧……”他把烟屁股吐出窗外,翻着那一沓厚重的文件。

“杨戬,天字号9527,甲等特工,擅长侦查、追踪、突破、暗杀,曾获三次白虎勋章,一次真武特等勋章……哟,厉害嘛!那枚勋章我从没见活人得过!”

杨戬听着对方如同报菜名似的一条条列举自己曾经获得的那些荣誉,可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却如同每天的晚餐一样可有可无。

“说实话,我拿到这份档案时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么棒的特工不能进入我们内务部呢?闹了半天原因在这里呀!”特派员说着把那份档案翻了过来,露出背面比那些记载着杨戬荣誉的文字还要密集的红字,“这些处分记录还需要我帮你念么?”

“不。”杨戬说。

“还是举几个例子吧!”特派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念道,“大过处分第一次,杀伤灵数25,毁坏人间界楼房一座;大过处分第二次,杀伤灵数120,其中还有两个是咱们自己的弟兄,毁坏人间界桥梁一座,火车站一座;大过处分第三次,杀伤灵数45……还有这一次,私自处死线人一名,还捎上了那个倒霉蛋的105个手下。9527,你知道每一次你做了这些事情,局里都得来替你擦屁股么?每一个需要消除记忆的目击者,每一座需要恢复原状的建筑物,你那把灭魂枪里打出的每一发子弹,都是要走局里预算的。可现在我们预算有多紧张你知道么?为了省点纸钱,我连打一份档案都得打双面的!”

“我知道。”杨戬说。“所以你现在有什么要申辩的么?”

“没有。”杨戬骨子里就是个军人,此时听从命令是他唯一的选择。

特派员面对这家伙也是无可奈何,他十分了解这种人的思维,就算自己现在把刀架在这家伙脖子上,他也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跟你对视。

“抽烟么?”

杨戬看了看对方递过来的香烟:“不抽。”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当副导演么?”特派员忽然问。

“这是你的工作,我无权询问。”杨戬面无表情地回答。“傻瓜!当然是因为能见到女明星啦!”特派员无奈地叹气,“人间界就这点好,娱乐项目比较丰富。可我昨天就因为跟一个女明星要签名,被导演连着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抽出灭魂枪送他回姥姥家么?”

“知道。”“你必须得知道!我们是替天道维护这个世界的武器,只要天道的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那我就没有权力干掉他。”

“是。”

“就拿你这次犯的事来说吧,上官炼就算活该被拿去喂狗,也不是你该管的!尤其是他还掌握着那么重要的资料,现在这家伙魂飞魄散了,我们连把他从地狱界拉出来审问的机会都没有!”

杨戬低下头沉默着。

“我也查清楚了你这么做的原因,就是为了那个叫阿盈的女孩吧?”

杨戬像是被一针麻醉枪打中了心口,身上猛地震了一下。

“不过这次算是你走运,局里很重视这次的案子。”特派员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次的确找到了一些关于那个巨寇的线索。”

“他到底是谁?”杨戬抬起头来问。

特派员扒着车窗警惕地查看了一番,才转过头神色肃穆地说:“关于这部分的资料,我只能口述传达给你,这涉及一个事关天界和地狱界的巨大丑闻,所以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资料。”

杨戬眼神中的凶狠重现,那个巨寇的行踪他已经追踪很多年了,在那个人之前,他的任务完结率几乎是百分之百,而那个人是他遇到过的最难以追查的敌人。

“我得到的资料也很有限,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现在依然排在三界通缉榜的第四名,关于他的资料少之又少。”特派员讳莫如深地说,“三界之内,只有两个人曾经从地狱界盗取过灵魂,他就是其中一个!”

从地狱界盗取灵魂,简直是天方夜谭!要知道天地之间,人间界是可以随意来往的,天界只有拥有天道通行证的灵魂才能出入,而地狱界,除了另一群像他们这样的特工之外,就只有往生的灵魂才能到达。连天界的天兵想要从地狱界调取灵魂审理,都需要走一套极为复杂的程序,而且还只能委托地狱界的特工来审理,别人休想插手。

可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真的有人做到过!

“那我现在该从哪里查起?”

“上官炼的尸检报告出来了,经查证,他在死亡之前做过一次心脏移植手术。给他做手术的那个医生,可能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医生……”杨戬眉头一皱,“心脏科的医生。”

“去试试吧!”特派员向后一仰,畅快地打了个哈欠,“有什么消息随时来通知我。”

杨戬点点头,再次对他行了那个特殊的军礼,拉开车门下了面包车,没有再回大巴车上,而是转身走向了白茫茫的荒野,那头跃动的银发渐渐和积雪融为一体。

王府井大街,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之一。

站在这里的街头,你才会感觉到北京冬天的色彩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单调。这是一座万花筒般的城市,旋转跳跃的颜色总会给你带来惊喜,尤其是在这个一年中节日最密集的季节里。

东方新天地商场一层中庭,密密麻麻的人群围在一个女孩周围。

这是一个很出众的女孩,尤其是一双腿长得简直不像话。男人们大多专注地用眼睛丈量着那双高筒鹿皮靴和红色天鹅绒迷你裙之间的距离,而女人们却在酸溜溜地低语着,讨论这个女孩是不是像韩国明星们一样是个手术刀美女。

“你看那下巴,那双眼皮,肯定是整过的!”

有些时候,拥有很好的听力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比如现在的林夏,虽然脸上必须要保持亲切可人的微笑,可心里面早就恨不得冲过去让那些八婆亲手来检验一下自己这张完美无缺的脸了。

好好看看,这可是百分之百纯天然无添加的国货!连白起都只敢鄙视本小姐的智商,从来没敢说过半句关于这张脸的坏话!林夏心中无声地咆哮。

其实她早就后悔来做这份兼职了。

都怪这个商场的经理突发奇想,认为圣诞老人已经过时了,需要更加“时尚亮眼”的元素来取代他老人家的位置。

圣诞节就要到了。

三十年前,大部分中国人还不知道圣诞节是何物,但如今它已经成了年轻人每年最盛大的节日之一,当然这也要归功于商家们精明的促销手段。

比如说林夏小姐今天的兼职——圣诞促销驻场模特。

金刀林家现任家主,蓬莱间十八号诊所的美女房东,下一站影视歌三栖天后,烟雨胡同三八红旗手……虽说这些头衔可以印满一张名片,可除了房东这一个头衔之外,其他的全都不能用来换饭吃!这就是冷酷无情的现实啊!就算你林夏具有天上天下第一美皮囊,为了那点钞票,这时候也得扮成一名性感的圣诞小精灵,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傻瓜似的和路人们合影!

“圣诞精灵提前祝你节日快乐!”林夏放下怀里的小女孩,把她送到父母手里,打着哈欠对人群说:“下一个。”

人群里走上来一个结结实实的小胖墩儿,手里举着一支巨大的冰激凌甜筒,眼睛已经被脸上的肉挤成了两条缝,活像一个小肉球。

“圣诞快乐,来跟姐姐一起摆个姿势,剪刀手你会吗?”

“不行!”小胖墩儿坚定地摇头,“我也要抱!”

“你多大了?”林夏眼皮一跳,目测那孩子的体重没有一百也快八十了。

“五岁。”小胖墩儿板着脸。

现在的儿童食品都是猪饲料么?!五岁的孩子就被吹得这么肥!这哪儿还是祖国的花朵啊!分明是混进花园里的南瓜!

“那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呀!男子汉还要女人抱,羞不羞?”林夏试图哄他上当。

“不!我就是要抱嘛!”小胖墩儿愤怒地把甜筒摔在地上,开始撒泼,“圣诞精灵不肯抱我!”

林夏脑海中已经开始策划把这个小胖子当球儿踢了,可看了一眼人群中他那对同样肉球状的父母一脸准备要上来吵架的样子,把心一横,气沉丹田,单手把那只小肉球轻轻一提,抱了起来。

林家祖传金丝缠刀手,拎个百八十斤的石锁也是家常便饭。如果这是一部武侠电影,肯定会有识货的人站在圈外轻轻“嗬”一声,赞叹一句:“好俊的功夫!”只可惜,现在大家只会感叹这个看起来纤瘦的姑娘,其实是个项羽式的铁血女汉子……

“来来来,一起喊茄子!”林夏暗地掐了一把小胖的屁股,快门一闪,拍下小胖龇牙咧嘴的表情。

“圣诞精灵提前祝你节日快乐!下一位。”好不容易送走了肉球家族,又上来一个色兮兮的中年大叔,长得像根黄竹竿。

“小姐别担心,我挺瘦的。”

“是嘛!那我也抱抱你试试喽?”林夏脸上假笑着,伸手去搂色大叔的肩膀,趁对方还沉浸在占便宜的喜悦之中时,手指突然用上了力量!

林家祖传金丝缠刀手,苍鹰探海!三只手指捏住肩头的大穴,神气合一,心手相应,只需三成力气就能让敌人生不如死,用到六七成,恐怕连肩胛骨都能捏碎!

色大叔的脸色突然变得像纸一样白,豆粒大的汗珠不断落下。

“还抱么?”林夏笑眯眯地问。

“不用了吧……”对方吞吞吐吐地说。

“一起喊茄子喽。”林夏转过脸,露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茄子!”

就在围观的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人群外有个低低的笑声响起。一位穿着暗紫色旗袍的古典美人正在朝林夏微微颔首。

有另外的姑娘替了林夏的班,正穿着那身性感的精灵服在一楼中庭和人们合影。而此时林小姐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华丽丽地和那位旗袍美人在二楼一起逛街呢。

“穆姐姐,我早就说过要你换一身行头了……”林夏唉声叹气,“你这样出来和我一起逛街很不搭耶!”

穆媄依然还像她们相见时那般温婉,脸上只是浅浅地一笑便让人心中升起一团温暖。

“走在小夏你这样的美人身边,哪里还有人看得见我呀?”

“哎呀哎呀!也没你说的那样好看啦!”林夏谦虚着,心里却着实很爽,做笑不露齿状。

“小夏你是天上之姿,不是我能比得了的。”穆媄淡淡地说。

这话在她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穆媄也曾经说起过。她本是一位明朝将军的大女儿,身世十分凄惨,在机缘巧合之下化成西山脚下一座大宅子的屋灵,本以为命数已尽,却通过林夏和白起的帮助治好了病症。从第一次见到林夏那天,她就一直说林小姐有一副绝世的好皮囊。可林夏却觉得穆媄已经算是天上之姿了,就是欠一些现代的打扮,总是跟个古装剧走出来的大小姐似的。

“你来跟我约会,那阿秀和阿盈呢?”林夏问。

阿秀是穆媄捡来的人类孤儿,是个倔强的小大人;阿盈则是白起前些日子救下来的人妖混血少女,被拜托给穆媄照看,也是个惹人疼惜的孩子。

“他们今天还要上课,多亏了白医生给阿盈安排了学校,一切都很顺利。”穆媄回答。“你没跟他们提今天要见我吧?”林夏紧地问。

“并未提起,不知小夏你有何特殊的用意?”穆媄说话的口气依然不改当初那股幽幽的古意,如今脸上已经没有了病容,更显得端庄贤淑。

“姐姐你不知道圣诞惊喜么?”林夏笑嘻嘻地说,“我们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咱们来采购圣诞礼物啦!”

“圣诞?惊喜?”穆媄微微诧异,“我今日倒是一直听人们讲什么圣诞,不知是哪一位往圣。莫不是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仿佛孔诞不在这个月份吧?”

“还往圣……”林夏扑哧一笑,“这位圣人叫基督耶稣,上帝的儿子,是外国人的神仙。”

“外国人的神仙?”穆媄更是糊涂了,指了指身后一尊塑像问,“难道这就是那位耶稣公?”

林夏回头看向那尊和蔼可亲的雕塑,差点笑岔了气:“这不是耶稣公,这是圣诞老公公!”

“那圣诞老公公不是耶稣?可圣诞节是纪念耶稣诞生的对不对?”穆媄皱眉。

“额……”林夏有种今天选错人的预感,“这个问题你可以回头去百度一下,或者问问白起。”

“那圣诞节究竟是做什么的?”

“圣诞节嘛!就是家人们围在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圣诞树前吃大餐,喝蛋奶酒,在槲寄生下和心爱的人接吻,还要给大家都准备惊喜的礼物……”林夏把自己能记住的关于西方圣诞的传统全都告诉了穆媄——其实这也是她最近才从网上查来的。

“哦!我明白了!”穆媄恍然大悟,“和春节一样,都是合家团聚的节日,对不对?”

“正解!”林夏打了个响指。

“那究竟需要我做些什么?”

“当然是要办一场圣诞派对啦!”林夏兴奋地说,“其实就是想请你帮我选一些装饰的材料还有给大家挑礼物啦,看看阿秀和阿盈都喜欢什么东西,还有我们家的阿离和几个最近认识的朋友,到时候顺便也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没有白医生的么?”

“他?”林夏一提白起就来气,“他非说什么圣诞节是个什么被曲解了含义的东西,诱导大众消费什么的……反正都是我听不懂的话,我管他呢!”

“哦——”穆媄拉了个长音,“那槲寄生下的爱情之吻该怎么办?”

“姐姐,我发现你学坏了!”

“何出此言?”“因为你笑得就像一个媒婆那样不怀好意!”

虽然林夏今天只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时间,但还是淘到了不少礼物,给阿秀的糖果,给阿盈的新布偶,给阿离的耳机,和穆媄也提前互送了圣诞礼物——两支丝芙兰的唇膏,顺便又买了几盒黑泥面膜算是送给自己的礼物,基本上就要把最近兼职赚的钱花光了。

虽然各自活的时代相距有些远,但女人们对于有些东西的审美始终都不曾改变过。穆媄一直笑吟吟地陪着林夏,倒也能给林夏提出很有用的建议,不过她自己仿佛对于购物没什么兴趣。

直到走到一个不起眼的橱窗前,穆媄忽然停下了,拉住了林夏。

“看到喜欢的东西啦?”林夏倒是真心想让她改变一下穿衣服的风格,这么漂亮的脸,总穿着那么一身旗袍真有点暴殄天物。在她想来,漂亮女人穿漂亮衣服、漂亮鞋子,用漂亮的包包,那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天经地义。

“来看看这个。”穆媄目光柔和。

林夏打眼一看,橱窗里静静地躺着一只古董打火机,并不像现在烂大街的Zippo那样矮胖矮胖的,修长的线条透着一种古典的美感,银质外壳有些旧了,隔着橱窗还能依稀看到氧化的痕迹,就像一只脚步优雅的猫留下的足迹。

她抬头看了看店名,这是一家古董寄售店。这只打火机背后也应该有很多的故事吧?试想一下它从前的主人,有可能是一位苏格兰古堡中的绅士,在阴冷的雨夜中对着窗外摇摆的橡树,拿起它,点燃一支雪茄,再配上一杯纯麦的威士忌,那点点火光便是整座荒原上唯一的信标,孤独而沧桑,就像最初的火种。

“是不是和白起医生很配?”穆媄在林夏身后问。林夏没想到怎么回答,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要不要买给他呢?”“天啊!”林夏看了眼价签,“一个旧打火机卖两千多,这是要疯了么?!”“千金易得,一物难求。”穆媄淡淡地说,“钱能解决的问题,应该是最简单的问题了。”

姐姐,你说得倒是轻巧!你们家被土豪陈金发重新装修之后,开始大搞旅游业,当然不缺钱花!我可是为了这次圣诞派对做了两份兼职啊!

可她没想到,穆媄已经开始掏钱包了……“就当是我报答小夏你恩情的吧,回头你再转送给白起医生,怎么样?”

“还是算了吧!他也不会领这份情!”林夏想起白起那张脸愤愤地说,“昨天晚上还嘲笑我要办圣诞派对这件事呢!”

“真的不用么?”

“嗯!”林夏斩钉截铁地点头。

“可惜呀,一件好礼物,最能表现一个人的心意呢。”穆媄遗憾地说。

“心意这词儿用在这里太过了,那家伙根本就不懂!”林夏撇了撇嘴,看了看时间,“今天先这样吧,东西也采购得差不多了,后面有安排我随时通知姐姐。”

“小夏你要是还有时间,我们去喝个咖啡如何?我最近经常去那位玲珑大人的咖啡馆里坐一坐。咖啡虽不如茶一般淡薄清爽,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玲珑啊?”林夏一听这个名字心里就有些别扭,穆媄和玲珑倒是因为阿盈的缘故混得很熟,“我就不去了,一会还有个兼职要做。”

“还有兼职?”穆媄扑哧一笑,“像刚才那个一样有趣么?”

“比这有趣多了!”林夏的目光在天井里寻摸了一圈儿,指着一张海报说,“就是那个!”

穆媄聚拢目光看去,一字一句念道:“音乐剧《悲惨世界》,平安夜盛大开幕……小夏你终于要演出啦?我能去欣赏么?”

“能,没问题,全包在我身上!用你们以前的话说,咱可是角儿!票的事情全都包在我身上!”

“那我就期待你的精彩演出喽!”就连穆媄这样端淑的女子此时都有些兴奋了。“没问题,我先走啦!”林夏风风火火地走下扶梯,只留下穆媄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那幅巨大的海报。海报上有一个亭亭玉立的陌生少女,独自站在黑暗舞台上的聚光灯下,目光圣洁如同黎明初现的晨光。穆媄忽然眉头微微一皱,因为她仿佛从那本该纯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林夏要去的剧院离东方新天地并不远,坐地铁的话只有一站,走路也不过十几分钟。

这是她特意挑选的一份兼职,正好行程上也能赶得及,所以当《悲惨世界》的剧组到他们学校挑选演员的时候,她第一个就报了名。

以林小姐的个性来说,她这辈子都没有那么勤奋过,甚至勤奋到了要做两份工作的地步。要不是和白起赌气非得自己张罗一个盛大的圣诞派对,她恨不得每天都窝在床上睡美容觉!

冬天是一个多么适合睡懒觉的季节啊!家里虽然旧了点,好歹暖气烧得火热热的,不像这座阴森森的剧院,每次进去都要打几个冷战才能适应过来。

据说在20世纪,这座剧院也曾经辉煌一时,当时北京城里流行的都是京剧,再洋气一点也不过是话剧,就是所谓的“文明戏”,而这里却是一座专门上演歌剧的剧院!

这座剧院如今还保留着当年的设计,建筑的主体框架基本没有动,外立面都是花岗岩石柱,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在红墙绿瓦的北京城里十分显眼。从那条种满银杏树的步行街走过去,仿佛一下子从古香古色的北京穿越到了奥地利的维也纳。

这个剧场一层便能容纳近千名观众,剩下的两层全都是豪华包厢,贵宾们可以坐在镀金扶手的皮沙发上,一边听着原汁原味的西洋歌剧,一边吸着哈达门香烟,喝着法式咖啡,讲究一些的还会吸雪茄。整个剧场仿佛一座浮在云朵之上的天空城市。

这里有中国最早的升降舞台,还有男女化妆间一共八个,其中两个是专门为男女主角准备的休息室,即使是最近几年才建起来的国家大剧院也不过如此。

可如今一切的荣光都已经远去了,只剩下了一座老旧不堪的剧场。这次平安夜的演出,也是为了振兴这座剧院而特别举办的。

林夏到达剧院的时候,刚刚好到排练时间。她熟稔地跟大厅里的工作人员打着招呼,从侧门走进观众席。一般排练的时候观众席不会开灯,舞台上也只有在彩排的阶段才会做灯光合成,现在也只开着几盏场灯。影影绰绰间她看到了台下坐着的人,和她一样,都是剧组的成员。

《悲惨世界》是一出大戏,改编自法国文豪维克多?雨果的长篇史诗小说,是世界四大音乐剧之一,被翻译成二十多个语言的版本在世界各地上演,也是伦敦上西区的地标式戏剧。只要你有机会去伦敦,就能在那里看到这出鸿篇巨制。这是它第一次被翻译成中文,所以制作阵容相当强大,光是演员就有百十号人。

今天是整出戏的最后一次联排,明天就是平安夜的首演了,但此时剧场中却鸦雀无声!所有演员都沉默地坐在观众席里,仿佛这并不是一场演出,而是一场沉重的葬礼。

舞台上整部戏的制作人坐在台边的方桌后面,也是一样眉头紧锁。只有导演一个人背着手在月池里走来走去,那焦虑的样子,让林夏想起了当初沈醉迟到时那位焦急的香港导演。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不语,难不成演出出了问题?可不管气氛再怎么沉重,作为一个女演员,永远都不能放过在导演面前展现自我的机会!

林夏低低清了清嗓子,霸气十足地走到导演面前,如同绝世名伶般自信地笑着问候:“导演好!”

“哦、哦,你好,你好……”

导演被林夏忽然的问好吓了一跳。老头子在英国皇家戏剧学院研究了一辈子音乐剧,永远都是一身整洁的礼服搭配不同的衬衣和领结,戴着一副半月形银边眼镜。今天虽然心事重重,但他依然保持着自己的绅士风度。

“今天也要加油哦!”林夏俏皮地做了一个加油的的手势。

“加油……加油……”老头子一脸困惑,看面前这姑娘气场十足,却怎么也记不得她是剧组里的哪一位。她走向演员们坐的区域,倒是说明了一些问题。

“她是哪一位演员,B组的么?”导演低声询问制作人,“这么有气质的女演员,我怎么没什么印象呢?”

每一出戏排练的过程中,重要的角色都会分成AB两组,这样两组演员之间还有一个轮换和替补的机制,即便一个演员出现了意外情况,也能够保证演出的正常进行。而今天制作人也一时糊涂了,B组的重要演员就是那几个,按说自己的记性也不会这么差呀!他向后看了一眼手下专门负责演员的执行制作人,指了指林夏霸气的背影。

执行制作人也皱着下巴摇头,起身看着林夏坐下,这才跑过来小声对制作人嘀咕。

“看她坐的位置,应该是上周刚刚替补进来的伴舞群众演员……”

“什么?!”制作人眼角一翻,气得差点笑出来,“一个群演也有这么大的派头?!”

要知道这里坐的可是中国音乐剧界最牛的班底,过个十几年,说不定还能捞上个大师的帽子戴戴。还别说导演,就是那几位主演,除了当红的歌手,就是音乐剧科班出身的老戏骨,在舞台这片领域里,他们积累的名望和荣誉丝毫不亚于影视巨星!

林小姐这么一个小小的群演,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耍这种花枪,也的确是闻所未闻了!

“我看她的资质倒是还不错,说不定可以解开我们现在的困局!”导演老爷子倒是有点兴奋。

其实林夏每天都和导演打招呼,只是老爷子面对的人太多,从未注意过她。不过今天这个特殊的时刻,这个平时隐藏在众人中的姑娘却让他眼前一亮。

“老师,您这是病急乱投医啊!”制作人一脸愁容,“我知道您昨晚一夜都没有合眼,不如我先让人送您回酒店休息一下吧。”

“你是在说我精神错乱了么?”老爷子脸色一沉,“那你 说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解决!明天的公演怎么办?!“制作人的脑袋像根蔫黄瓜一样垂下来,沮丧地扯着头发。整个剧场仿佛笼罩着一层乌云,压在人们的心头。

林夏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下一路走回群众演员坐的区域,心说你们这帮人懂不懂什么叫真正的明星!真正的明星当然是有强大人格魅力的人,一群闷葫芦坐在那儿,谁能知道你是哪根葱啊!

直到坐下之后,她才注意到事情仿佛真的有些不对劲,远处导演和制作人一直在低声地争论着什么,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两人的表情却越来越沉重。

“哎!”林夏碰了碰邻座姑娘的肩膀,“今天到底怎么了?老爷子的头发好像一夜之间又掉了不少呀,都快全秃了……”

“你真是太牛了!”

那姑娘和林夏是同期进组的,和她混得比较熟了,十分敬佩地竖起了大拇指。

“一般一般,这不都是咱们应该做的么?说正事,到底咋啦?”

“你是真不知道么?昨儿晚上没看娱乐新闻?”

“没有……”林夏昨晚跟白起关于圣诞节争论了一番,气得连电视都没看就去睡觉了。

“咱们那位女主角,那个啦!”同伴用手在喉咙上一横,脸色像见了鬼一样难看。

“安琪?”林夏眼前顿时出现了那张海报上少女的身影,压低声音惊恐地问,“死啦?!”

“什么呀!怎么就死啦死啦的啊?”同伴一脸嫌弃。

“没死你比画这个动作!”林夏只恨她不是自己的闺蜜笑笑,否则早就动手掐这死丫头了。

“比死了还难过呢。”同伴叹了口气,“昨晚上也不知道怎么了,嗓子一下子就坏掉了……”

林夏心中一沉,作为一名未来的天后,她当然理解嗓子对于一个音乐剧演员来说有多么重要,那就像大海对于鱼群,天空对于飞鸟,是比生命还要宝贵的东西。

安琪这个名字对于戏剧圈内的人来说,就像一颗超新星般耀眼。

这部《悲惨世界》是中国戏剧界几十年来难得的盛事,在被敲定要引入中国的那一刻起,就时刻吸引着媒体的目光。

人们都在谈论,究竟这出戏的女主角该由谁来扮演。A太国际化,B似乎缺少一些舞台表演的经验,而呼声最高的C档期又成了问题。

在大家不断的猜测中,聚焦在这部作品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可真的到了宣布演员名单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为之大跌眼镜。

女主角珂赛特的扮演者——安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年纪刚刚二十出头,在这之前出演过的最重要的角色,无非是路人或者卖花姑娘之类的龙套。

可在发布会上,当那个瘦弱安静的姑娘唱起主题曲时,所有人都为之迷醉了。

媒体经常会用天籁来形容歌声,但听过安琪唱歌的人全都认为自己从前一直都在滥用“天籁”这个词汇。真正的天籁之声,就该是这样纯净无瑕的,仿佛一块水晶般通透。

一时间,安琪这个名字引爆了所有报纸网站戏剧版的头条。她是谁?她从哪里来?这个女孩的身世如同一个未解之谜般令人好奇。

所有的期待都将在明晚的演出中得到答案,可就在一条走向巨星的道路即将展开的时候,她却在一夜间失声了……

“这事儿说起来也挺邪门的!”邻座的丫头神经兮兮地说,“据说昨晚他们找了北京最好的耳鼻喉科医生,却根本查不出病因来!就像人们传说中的一样……”

“什么传说?”林夏一头雾水。

“当然是这个剧院的诅咒呀!”

“诅咒?”

“传说解放前这个剧院曾经属于一家私人歌剧团。有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孩女孩在这里一起长大,后来其中的小女孩因为长相出众,又有一个金嗓子,长大后成了大明星,想要离开这里,却没想到那个男孩早已经爱上了她。也是在圣诞之前的平安夜,男孩绑架了女明星,想要强迫她留下来和自己在一起,却没想到一时激动错手杀了女孩,悲痛之下也在舞台上自杀发上。

这间屋子的装饰依然保持着几十年前的风格,像个欧洲乡间别墅的起居室。可沙发扶手上的镀金已经斑驳脱落,金黄色壁纸也黯淡无光,梳妆台前带绿色玻璃罩的黄铜台灯同样是民国年间老式的设计,但这都是资方特意保留下来的。他们只是重新装修了舞台区域和大厅,后台基本都维持着原本的样子,因为这些老物件在某种意义上有文物的价值。不过在此时,这种已经逝去的奢华却在人心头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

对面一共有四个人,导演老爷子坐在正中间,制作人陪在他身边,把林夏领过来的执行制作站在他们身后。而角落里,钢琴边上还坐着一个女孩,她就是这次演出的女主角安琪。

她穿着一件高级定制的羊绒大衣,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林夏一直认为安琪这种女孩不太适合穿这种高级定制的服装,因为那些过于奢华的东西会让人忽略掉她本就清纯如水的双眸。不是每个人都能镇得住好衣服的,在这方面林夏对自己一直都很有自信。

但安琪和林夏不同,她一直都是个很安静的美人,像一幅静止的油画,光彩都藏在人们注意不到的暗处,只有当她穿上戏装、登上舞台的时候才会绽放出来。林夏在前几次彩排的时候亲眼见识过那个画面,这个看上去有些文弱的姑娘会像一颗恒星般耀眼。

但现在这颗星星已经黯淡无光,眉间眼角全都是深深的倦容,一夜之间,整个人比那张海报上的瘦了一圈。是啊!你面对着人生中一个难得的可以改变你命运的机会,却倒在了最后一步上,谁能高兴得起来呢?“你是叫林夏吧?”导演老爷子先开了口,打破了屋子中尴尬的沉默,“抱歉,我之前没有注意到你。”

“您老人家别跟我客气,您注意不到我是正常的!”林夏笑着说。

她说的是实话,每天这百十号人都得跟导演老爷子打招呼,如果不是今天林夏抓住了机会,他老人家又怎么会注意到伴舞人群中的她呢?

“性格很爽快,也很直接,真是一个做演员的好料子。”

导演眯着眼睛端详着林夏,“我现在有个请求,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

“我明白!”林夏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说,“给安琪看病是吧?不过我家那个大夫开价太高了,我建议你们先试试别的法子。”

“大夫?什么大夫?”导演一脸诧异,心说这姑娘光看长相和性格来说,资质绝对是一流的,但怎么总是感觉缺根弦儿呢?而且身上还有股子莫名豪爽的江湖气……

“你们不是听说我家里有个诊所才找我来的?”这回换到林夏奇怪了。

一边的制作人接过来话来,说:“安琪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现在我们缺一个女主角,导演希望你能够试一试。”

晴天霹雳!不!不!不!是天上掉馅饼了!这就叫天生丽质难自弃!林夏心里就像点着了一车礼花弹似的,如果现场没有其他人,林小姐恐怕早就一个跟头翻上天,再打一套太祖长拳来表达心中的狂喜。

“真的么?”林夏还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看导演,又看看制作人,仿佛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安琪坐在一边默默看着喜形于色的林夏,依然平静如水,只是脸上的倦容更深了一层。

“我们这出戏没有给安琪安排B角,所以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制作人无可奈何地说。

“我这是在发掘戏剧界的新人才,你应该相信我!”导演老爷子有些不高兴了,“安琪也是我这么发掘出来的,我看这位林小姐也拥有成为巨星的潜质。”

“好吧,那就试一试吧。”制作人叹了口气,问林夏,“女主角的唱段都会么?”

“会!”林夏用力点头,她跟了好几次彩排了,虽然歌词不太熟悉,旋律总还能记得。“那就来一段独唱吧,修道院那一场。”导演用眼神鼓励着林夏。

“好……”林夏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回忆着那个经典的唱段。橡木猫头鹰挂钟的秒针走了一圈儿,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滴答声,导演和制作人大眼瞪小眼等着林夏开口。

“能给个提示么?”林夏诚挚地说。

“你不是说自己都会唱么!”制作人差点爆了粗口。

林夏倒不在乎被骂,她现在顾不上这些,因为她现在实在太紧张。

其实她从小都是个不怯场的姑娘,可今天这个幸运来得太突然了,让她一时间还接受不了。

“别紧张,先深吸气,把胸腔扩张开,热身要做好。”一个声音轻柔地说。安慰她的人,竟然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安琪!她的声音温暖纯净,像穿透玻璃温室的阳光。

林夏讶异地转头看向她,这不是能说话么?

“这里时灵时不灵,我也没有办法。”安琪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转身打开了钢琴盖,抬起纤长的手指轻轻弹起了一段前奏。

林夏心里有些愧疚。眼看机会就要被抢走,可安琪还能真心真意地安慰她,甚至给她伴奏。绝大多数演员甚至会为了谢幕时站的位置和得到了多少掌声而争风吃醋,但这一切在安琪心中仿佛不存在,她的眼里只有那个角色。

可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林夏按照安琪说的,调整好自己的气息,跟上了她的伴奏。

于是乎,整个走廊里,乃至前面舞台区休息的演员们,都听到了一段奇怪的声音,很像是唱歌,但不太像人类发出的歌声,好似春天来临时野猫们发出的呐喊!

一曲唱罢,林夏神清气爽地看向导演和制作人。

“老师!老师!”制作人抱着已经昏厥的老人狂呼,“老师您要挺住啊!我们不能没有您啊!当年旧金山大地震您都幸存了下来,这点小事对您来说不算什么呀!”

林夏傻眼了,早就听老师和白起说过自己唱歌难听,可是她从来都不信,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但就算再难听,您老人家也不用以昏迷来表示抗议吧!

不仅仅是制作人,连安琪和执行制作都扑上去抢救老人。

“不是你的错。老师他年纪大了,血压一直……”安琪抬头对林夏说了一半,声音便哽住了。

林夏能看出她很努力地想要发出声音,但直到憋红了脸都无法再开口,看来嗓子是真的出了问题。

“一世英名啊……”老人从昏迷中幽幽转醒,握紧制作人的手,神色激动地说,“我对好苗子从来都没看走过眼!没想到今天……”

完了!这回美梦是白做了!林夏有些尴尬,轻轻吹了吹刘海。但就在这个时候,她仿佛听到门外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中透着一丝嘲弄的意味,那意思仿佛在说就您这样的人,也敢说自己没走过眼?

可林夏却觉得是那人在嘲笑自己的歌声,她又羞又恼地猛地回头,昏暗的走廊中仿佛有一双闪烁的眼睛,从门缝往里面偷窥。

打开门的时候,走廊上却空无一人,只有那盏接触不良的老壁灯还在滋啦啦地闪着……

“你……看见了什么?”安琪从失声中恢复了过来,觉察到了林夏的异样。

“哦!有只耗子跑过去了,这种老剧场里耗子还挺多的。”林夏嘴上打岔,可眼睛还一直盯着那条幽暗的走廊。

这条走廊很长,尽头是一个岔路口,一条通向前面的舞台,另一条通向一道狭窄的木质楼梯,一面被舞台的场灯照亮,另一面却黑乎乎的,所有人走过时都不会往那个方向看。

但是那片黑暗里却有些东西在吸引着林夏,说不清它究竟是什么,却让她感到身上冷飕飕的……

“你怎么还在这儿?”制作人的咆哮打断了林夏的思绪。

是你们请我来的好不好!卸磨杀驴,这也太势利了吧!

“算了……别为难她……”安琪劝住了制作人,对林夏抱歉颔首,“对不住了。”

林夏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更没法子对安琪这样温柔的女孩瞪眼,于是乖乖地给躺在椅子上捯气儿的老爷子鞠了个躬,慢慢退出了房间。

安琪也跟在她身后送了出来,站在门口时,她拉住了林夏,悄悄地问:“林小姐,刚才你是不是看到了有人在外面?”

“没有啊?说了是耗子嘛!”林夏打着哈哈,其实她心里也不敢确定刚才看到的究竟是不是“人”,说出来还不吓死这个弱不禁风的姑娘?

听到林夏的答案,安琪仿佛有些惆怅,但转瞬间便恢复了平静,很礼貌地对她点头示意,转身关上了门。

林夏一边琢磨着刚才安琪脸上遗憾的神色,一边向外走,走到那个岔路口时却停下来了。

她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咬了咬嘴唇,走向了那条窄窄的楼梯。

在林夏没注意的瞬间,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幽幽闪烁着冷光。

那条楼梯越走越长,已经超出了林夏的预料。

按道理说,这条楼梯在舞台附近,应该是通往台顶猫道的。猫道是指台板上空的几排铁架,供场工们来调试灯光和吊杆。

但这条楼梯却在应该转向猫道的地方拐了个弯,旋转着通向了上方。一路上一盏灯都没有,林夏只能借助手机的亮光来照路。

楼梯很老,完全是木质的,有些木板已经烂掉了,一脚踏空便会掉进无底的黑洞里。但令人惊讶的是,这里显然有打扫过,没有一点点灰尘,却也没有留下任何的脚印。林夏感到身上阵阵冰冷,那双在门外闪烁的眼睛一直在她心中挥之不去,耳边也一直回荡着邻座丫头说的那段话。“冤死的女明星化成了鬼魂,嫉妒所有能活着唱歌的人,索命来了!”

世界上当然没有鬼,只有被认为是鬼的妖物。如果真的是那个死去的女演员在机缘巧合下成了妖物,潜藏在这里向安琪这样的女孩们下手的话,就能解释为什么安琪会在一夜之间失声了。

但是如果对方真的是个恶灵,自己今天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虽然她从小跟着老爹林建南习武,但是单独面对一个恶灵,凭自己那几招拳脚恐怕是不够的……

可林夏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她深思熟虑地把计划做好,那就不是林夏了。她这么做也只有一个原因,一个像安琪那样的好姑娘被一个恶灵伤害了,就算是今晚要把整座剧场烧掉,也得把那家伙找出来!

旋转楼梯的角度越来越大,而且每一层倾斜的角度都不一样,仿佛一个错乱扭曲的空间。黑暗包围着林夏,四周像深海一般寂静,只有脚下的地板吱吱呀呀地响。她已经走出了很远,从距离和高度估计已经超过了整栋建筑的范围。

邪门!太邪门了!只可惜没带着金刀来,手上有趁手的兵器时,心里才能有底。

正在林夏心中恼怒的时候,忽然脚下开始震动,所有的楼板在一刹那间活动了起来,不断拍打下去,再抬起,再拍打下去,噼里啪啦的声响如同冰雹砸在屋顶,整座楼梯像沉睡中的怪物突然醒来,试图将林夏吞进无数的漆黑巨口之中。

“妈妈呀!”

林夏不由得毛骨悚然,心中的感觉已经不是害怕这两个字能形容的了,整个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仿佛被无数的电极刺激着,从头上到脚下全都是酥麻的。

人类的情绪是一种非常微妙的东西,任何一种情绪到了极点都会发生转化,变成另一种感情色彩的情绪。比如说恐惧,当一个人恐惧到了极限,就会转化成愤怒……

林夏小姐这辈子最大的武器,除了那一身天上之姿的皮囊之外,就是能让白起也避之不及的愤怒了……惹什么人也别惹女人,惹什么女人也别惹一个在胡同里长大、从小打遍街坊无敌手的女人!

“滚出来!”一声大吼之后,林小姐非但没有逃走,反而愤怒地向楼梯上方冲去。管它什么恶灵不恶灵,谁敢这时候吓唬本小姐,谁就准备挨揍吧!

林夏瞬间化成了一道愤怒的闪电,咆哮着横冲直撞,一路上不知道打折了多少根栏杆,转了多少的弯路,终于在不远处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点点光亮。

不会错的,就是那双眼睛!“今儿本小姐跟你拼了!”还没等对方动手,已经狂暴化的林夏便纵身跃了过去,如同猛虎扑食一般。

对方被她的气势搞了个措手不及,正想向后退一步闪开,却没想到已经来不及了。林小姐一个漂亮的燕子三抄水已经到了眼前。

林夏祖传的金丝缠刀手早就忘干净了,也顾不得什么招式,现在只有闭着眼睛打一套“王八拳”。

所谓王八拳,其实是胡同里小孩子们打架时用的乱拳,讲究的是要把双拳好似风车一样地舞起来,令对方没有还手的余地,只有挨打的份。而林小姐在王八拳上的造诣,远胜于一般人……那真是拳拳到肉,声声似铁,令人对被打的那位顿生同情。

“等等!等等!”对方求饶道,“先别打了!”

林夏心中一闪,仿佛是个年轻男孩的声音,语气很痛苦,但是嗓子却是清清亮亮的,听上去十分悦耳。不太像是个恶灵,倒像个练过很久声乐的男孩。她心里想着,手上的拳头也停了,在黑暗中一把抓住了对方胸前的衣服,掏出手机来照亮。竟然是个很俊秀的年轻人,一双灵活的眼睛闪亮如星。

“你真的能看到我?”年轻人惊异地问。

“我何止看得到你,还能打得到呢!”林夏晃了晃拳头,“你是什么妖魔鬼怪?从实招来!”

“真的看得到啊!”年轻人愣了片刻,转而狂喜,激动地摇着林夏的手臂,“那你肯定不是普通人了!能帮我个忙吗?你认不认识大夫,要最好的大夫!”

林夏被问愣了,没想到这人上来什么都还没说就让自己找大夫,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实话实说:“我倒是认识个姓白的大夫还不错。”

“他在哪儿?”年轻人一下子找到了救星,激动地问,“大夫在哪儿?”

协和医院心脏科住院部,走廊上空无一人。值班护士趁着大家午睡的工夫,也趴在桌子上打盹。

“大夫在哪里?”

这个声音生涩得如同久未转动过的齿轮,低沉压抑。

小护士被吵醒,抬起头揉了揉眼睛,整个人吓得一愣。站在柜台外的男人有一头银白的头发,和一双狠戾的眼睛,让她想起了某种食肉动物。

“你说什么?”小护士颤巍巍地问。

“你们的大夫在哪里。”“那个办公室。”小护呆呆地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屋子。

“谢谢。”

“别客气。”护士愣在原地,看着那孤独冷厉的身影一步步向着值班医生办公室走去。整个人这才慢慢回过神来。他是要干吗来着?好像是在问大夫在哪里……

此时此刻,与协和医院一城之隔的雍和宫里,冰雪还未消融,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茶香。

雍和宫,在康熙年间是雍亲王胤禛的王府。老皇帝死后,胤禛便继承了皇位,搬进了皇宫之中,他就是人们所说的雍正皇帝。这座府邸后来就被改成了行宫,被称为雍和宫。清朝的皇帝大多笃信佛教,尤其是藏传佛教,乾隆九年时,这里便被改建成了一座正式的皇家寺院。

如今皇帝已经随着历史走进了故纸堆里,而这座红墙黄瓦的喇嘛庙却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往常的日子里,这座寺庙可以说是北京城香火最盛的庙宇之一。每年大年初一,无数善男信女都会半夜就在庙门外排队,等着去上新年的第一炷香。

而今天这里却人烟稀少,只有常年在此栖息的麻雀们偶尔叫上两声。放眼望去,整座雍和宫都被白色所覆盖,仿佛一座冰雕雪砌的建筑。

这座寺庙规模巨大,光是大大小小的佛殿就有两百多间,

其中供奉着无数的佛像。最角落的院子里,有一间小小的佛堂与众不同。这里正中的神位上并没有摆着佛像也没有护法的金刚,取 而代之的是一尊红面长须的关帝像,关老爷手中还托着那把青龙偃月刀,虽说也是威风凛凛,但在这样一座庄严的寺庙中,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庭院中积满了未打扫的雪,屋檐下燃着一个红泥炭炉,铸铁壶里的水咕嘟嘟地滚着,带着茶香的水汽从壶嘴升腾起来,缥缈如云。

白起坐在火炉边的竹椅上,细细品着一杯淡茶。椅子上铺上了软厚的棉垫,坐上去十分舒适。那杯茶虽然淡了些,但很有回味,像一个很悠远的故事。

在这样没有北风的冬日,一段这样恬淡的时光,很安静,很舒服,很适合闭上眼睛沉浸其中,慢慢享受。

佛堂里走出一个高大的红衣僧人,浓眉大眼,高鼻阔口,脸上有些风霜之色,却显得宝相庄严,仿佛一尊护法天神。他把一个红色纸箱抱到廊下,自己在另一把竹椅上坐下,一边拆着那箱子,一边用炯炯有神的眼瞪着白起。

“时候不早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白起仿佛睡着了,静静闭着眼睛不答话。喇嘛看他不理自己,有些气恼,用两根指头捏起一个空茶盅丢过去。

眼看那茶盅就要打到白起的鼻尖,却被一只迅捷如风的手半路抄截了下来。

“放心数吧,我不会惦记你那点香火钱。”白起微微睁了睁眼,把茶盅放回竹几上。

喇嘛嘴里啧啧了两声,继续拆那只功德箱。

这几十年来,中国人虽然腰包里鼓了,但心里却一直空得很。人就是这样,穷的时候只想吃一口饱饭,等吃饱喝足了就该琢磨上层建筑的问题了,更多的财富往往会带来更大空虚。于是乎越来越多的人依然像从古至今的信徒们一样,将大把大把的钞票投资给自己的信仰,用来交换内心的宁静。

但是那也得是香火好的地方,像这种喇嘛庙里的关帝堂,能见到一张一百块的钞票就算是不错了。

喇嘛数着那一箱子花花绿绿的纸币,对白起抱怨说:“你在哪儿喝茶不可以,为啥非得占着这儿呢?而且还非得这两天来……”

“这里人少。”白起淡淡地说。

“你也知道这几天人少啊!”喇嘛一瞪眼,开始碎碎念,“这几天人们都去过洋节了,没人顾得上来我这儿烧香,我一年就这几日清闲,还得陪着你在这儿干坐着。我就没有生活么?我就不能有娱乐吗?我就不能去逛逛街会几个网友么?菩萨们都放假了,我还得坚持岗位,我容易么?”

“可你是个喇嘛呀。”白起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喇嘛怎么了?喇嘛就不能有自己的人生吗?”喇嘛愤愤地握着手里的钱,大多都是块八毛的零票。

“你这种乐观向上的态度我很欣赏。”白起微微地点头以示赞许。

“你这种做朋友的态度,我就很不欣赏了。”喇嘛一脸正气凛然,“来了这么多次,也不知道给关老爷上个供奉!做人啊,最重要的是讲义气。你连关老爷都不敬重,还怎么跟我这样义薄云天的人做朋友!”

喇嘛正在愤慨,却见眼前的竹几上多了一个黑亮的漆盒,如同说书人的醒木那般大小,线条流畅精致,漆面亮得能当镜子使。

“前些天有个病人送的。”白起说,“就当是我这几日的茶钱吧。”

“先别忙,等我验验货吧。”喇嘛已经按耐不住了,他了解白起,知道这家伙拿出来的东西一定不俗。

漆黑盖子刚一打开,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喇嘛急忙掩鼻,脸上却是大喜。

“酒膏子!就冲这味道怎么说也是明朝泰昌之前的酒了!好东西啊!”

再看那盒中,是一块墨块大小的膏体,晶莹闪耀如同琥珀一般。酒膏原本也是酒,只不过日久天长酯化了,将所有的酒力都浓缩成了这一点点。但是现在这酒膏不能直接兑水饮用,需要挑出大拇指盖大小的一块,放进能装十斤酒的酒坛之中,先用五斤二十年陈酿的绍兴酒兑开,用竹刀打去上面的浮沫,再加上五斤新酿的绍兴酒冲调,不断搅打,等到酒香满屋,才算是能喝了。否则只是舔一舔,就能让普通人醉上几天!

喇嘛是内行人,知道这东西的珍贵,顿时欣喜若狂,把这几天对白起的种种不耐烦都忘了个干净。

“我去拿两坛子酒,咱们兑上尝尝。”喇嘛说罢便手舞足蹈地冲回佛堂里去了。

白起也没拦他,深深吸了口清冽的雪气,把冷茶泼了,又换了杯热的,刚刚放在唇边要喝,耳边就响起了阵阵脚步声。

片刻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院门之外。

“大哥,就算你真的讨厌圣诞节,也不至于为此就出家了吧?”林夏穿着一身白色貂皮大衣站在雪地里,很有些冰雪女王的气势。

“我并不讨厌一个用谎言误导大众的节日,我只不过不是‘大众’而已。”白起冷冷地说,“就算你非要拉着我过圣诞节,也不用追到这里来吧?佛门清净,不是你适合来的地方。”

只要林夏还在,白起先生所追求的宁静就永远无法达成……

他们两人这两天一直在怄气,白起搞不懂的是,像林夏这样的女孩喜欢过圣诞节很正常,但为什么非得把所有人都拉上一起受罪,还跑东跑西做两份兼职来挣钱?

而林夏搞不懂的是,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圣诞节呢?但今 天她不是来吵架的,吵架回家吵就够了,天寒地冻地跑过来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

“我说白大夫,白医生,妙手回春的白神医……”林夏收起脾气,强迫自己态度要好一点,“我今天要给你介绍个病人,帮帮忙呗?”

“如果还是居委会刘大妈的话就不必了。”白起摇头,“告诉她,别老疑神疑鬼了,她的体格比你都好。”

“我也被刘大妈忽悠了好不好……”林夏委屈地说,“这次真的是有病人,别的医生解决不了的病人。”

白起对林夏的热心毫不怀疑,他只是怀疑她的判断力。

“我这次相信你,但交换的条件是,从今天起你不能再要求我配合你做任何关于圣诞节的活动。”白起沉吟片刻说,“还有万圣节和情人节。”

嘿!情人节本小姐为啥要跟你一起过呀!大哥您是不是每天照镜子的时候都要问,魔镜魔镜谁最美啊?

“放心!以后就算是你八十大寿请我,我都不参加!咱们老死不相往来吧!”

“那就算成交喽。”

“一万年不变!”林夏焦急地说,“那就别磨叽了,赶紧出发。”

白起满意地起身,随着林夏向院外走去。

“酒刚到怎么就走了?”身后喇嘛追了出来,两手各拎着一个五十斤的酒坛,却健步如飞。

“留着你自己喝吧,明天我不来了。”白起走了两步回头说,“见网友这种事,我劝你还是留心一点。”

“你还会担心我的安全?”喇嘛的自尊心仿佛受了刺激。

“我是担心那些女孩子的安全。”白起郑重地说。

“休得胡说!尤其是在如此美丽的小姐面前,不许玷污我出家人的清誉。”喇嘛放下酒坛,精神抖擞地走到林夏面前,双手合十,“这位女施主的长相真是佛缘深厚,能否给小僧留个微信?”

“啊?”林夏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搞愣了,没听说出家人见面还要微信的。

“你给与不给,我都在这里,不悲不喜……”喇嘛眼中佛光涌动。

“那我还是不给了吧。”林夏很警惕地向后躲。

“你不是很急么?”白起已经走到了院门之外。

林夏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赶紧追上去。

“贫僧法名洛桑嘉措,你去微信搜一下就找到啦!”喇嘛还在后面不依不舍地喊着。

“这都什么人啊?”林夏小声问白起,“怎么说话跟猪八戒似的?”

“一个朋友。”白起很不情愿地承认。

“你还有这样的朋友?”林夏嘲笑着白起。

“我还有你这样的房东呢。”白起冷冷地说。

古刹白雪皑皑的院落里,洛桑嘉措大喇嘛还站在原地望着他们,不住地挥动着手臂。“女施主有空常来呀!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

歌剧院顶层有一间小小的阁楼,阁楼上只有一条狭窄的楼梯通往舞台区。这里本来是几十年前场工们用来临时休息的地方,但现在已经被人们完全遗忘了。

一年前剧院翻修时,没有人注意到这栋建筑里还有那么一条楼梯和那么一个小小的房间,甚至连整座剧院的建筑图纸上都没有这个阁楼。

可就是这么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空间,却被人布置得别有一番情趣。

一张宽大的吊床挂在金字塔形倾斜的屋脊之间,床上铺着填满鸭绒的垫子,松软温暖。其他的家具也都是按照这个房间的尺寸定制的,虽然款式有些过时,但擦得很干净;顶上的吊灯是用报废的舞台灯改造的,靠墙的栗木书架上也都是一些关于戏剧和乐理的书籍。墙角摆着一架老钢琴,琴弦虽然老了,可音准却一点都不差,明显是不久前刚刚调过的。

房间的主人正坐在一张老摇椅上,有些紧张地面对着白起和林夏。

“他叫阿莱。”林夏贴在白起耳边嘀咕,“作为一个钟楼怪人,这小子是不是有点太帅了?”

白起干咳了一声,他不喜欢别人和自己靠这么近。林夏也乖乖地坐直了,陪着白起一块儿给阿莱相面。

林夏说的话没错,对面这个年轻人的确很英俊,甚至比现在电影海报上大部分男明星都要好看,而且和那些老于世故的演员们相比,他更多了一份率真。

看外表这小伙子不过是二十岁出头,还有点毛头小子的样子。他戴着老年款式的鸭舌帽,穿着一身工装背带裤和棕色大头皮靴,这一身穿在别人身上会显得老气,在他身上却有种俏皮的感觉,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尤其是那双眼睛,闪亮得好像是两颗顽皮的星星。

“您就是白起医生吗?我听林夏小姐说,您什么病症都能治好。”阿莱的声音清亮悦耳,像是受过很好的声乐训练。

“你是个妖物,而且你没有病。”白起端详着阿莱,冷冷地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病人不是他啦,是他的一个朋友。”林夏插了两句嘴便被白起冰冷的眼神制止了,“好好好,你自己听他说。”

“我想让你把我的声带移植给另一个人,而且我需要她明天就能用这条声带登台演出!”

“声带移植?”白起眉头微蹙,在和阿莱对视的时候,他感到了对方坚定的心跳。

“是的,需要在一天之内就恢复过来。”阿莱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强调着这一点,“您能做到么?”

“没问题。”白起点点头。

林夏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心惊肉跳,这两位大哥怎么就能把声带移植这么大的事情说得跟治头疼脑热一样轻松呢?

“阿莱,你之前可没跟我说过声带移植的事儿啊?你没有了声带,以后可就是个哑巴啦!”她终于忍不住插嘴。

“小夏姐,谢谢你的好心。”阿莱真心地感谢林夏,“但这是我现在唯一的选择了!白医生,我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你需要什么尽管拿走。”

“报酬的事情先不用提。”白起面对病人的时候,整张脸都好似冰封般冷酷,“这件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决定的,我需要被移植者的同意。”

“如果她不同意呢?”阿莱面露难色。“那就恕难从命。”白起不留情面地摇头。林夏感到阁楼里的空气有些凝固了,她知道白起这个人说 话向来铁板钉钉,一旦出口,绝不更改。“好为难啊……”阿莱忽然苦笑着叹息。“人生苦短,何来轻松呢?”白起说。“那白医生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阿莱苦涩地笑 着,“一个关于这间剧院的传说。”“如果你想说的话,我不介意听一听。”白起点燃了一支桃源乡,吐出一口浓醇的烟气。

“这家剧院的每一个角落我都很熟悉,因为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阿莱目光幽幽,如同两根风中摇曳的烛火,“可以说,它是我唯一的家……”

我是个孤儿,我十岁之前的日子,都是在北京的育婴堂里度过的。

育婴堂是个旧称呼,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福利院。那时候北京城里有很多家育婴堂,我待的那一家是一群加拿大的修女开办的,里面有一百多个孩子,都是像我这样从出生就被人抛弃了的。

现在人们对于那个时候的育婴堂其实有些误解,它们并不像历史教科书中写的那样可怕,修女嬷嬷们也并不是外人们想的那种恶魔。相反的是,她们对我们很好,食物短缺的时候,她们还会把剩下来的粮食让给我们。她们教我们学英文,读《圣经》,告诫我们对上帝祷告时要虔诚。

虽然我是被那群善良的嬷嬷养育大的,但我始终觉得那里不是我的家。家是什么?家是一个你虽然会被教训、被管束,但是每天黄昏日头落下时,你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回去的地方。可我只能在黄昏的时候,看着玩伴们一个个被大人们叫走,然后独自躺在护城河的河堤上,等太阳一点点落下去,黑夜一点点降临,只有流动的河水在跟我说话。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是个没有父母的孤儿。我当时只盼着有一天长大了,离开育婴堂,找到我自己该有的那个家。我对自己发誓,如果我真的有幸得到那个机会,我至死都要用自己的一切守护它!

不是所有育婴堂里的孩子都有那个机会的,因为很多人根本无法活到那一天。

没什么别的原因,那个年代的儿童死亡率本来就要比现在高很多。有些现在看来很普通的疾病,在那个时候却像死神一样可怕。整个北京城都缺医少药,更别提育婴堂里的孤儿了,就连嬷嬷们都会因为传染上伤寒而丧命。

每一年平安夜,所有的孩子们都会到教堂站好队伍,咏唱圣歌。可每一年,那个队伍中都会少几个孩子……

我倒是一直站在那支队伍的最前排,因为我从小就有一副很好的嗓子。

第一次在嬷嬷面前开口唱歌时,那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竟然流下泪来。一曲唱罢,她拥抱了我,说自己听到了天使的歌唱,这都是上帝的恩赐。我当时还不知道自己的歌声为何打动了嬷嬷,只是对自己入选了唱诗班而感到高兴,因为那里偶尔会发一些糖果。对一个孩子来说,糖果的诱惑可比伟大的艺术要强烈多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整个唱诗班中歌喉最好的一个,直到那一晚婉仪来到了我们之中。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婉仪的存在,但我从没有跟她讲过话,也没有听她说过一句话。她比我小两岁,在我印象里,她的头发一直都是枯黄的,像秋天的麦秆,脸色也是黄的,胳膊细得风一吹就能折断,那件育婴堂配发的白布罩裙,套在她身上就像是一只被风鼓满的风筝。

她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发呆,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哑巴,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开口。

婉仪就这样一直沉默着长大,直到那天,嬷嬷把她领到唱诗班,对我说这个孩子和你一样,都有一副天使的嗓子。

我并没有太过在意,还觉得嬷嬷真是大惊小怪,什么事情都要挂上天使和上帝。

可等到婉仪开口的那一刻,我真的感觉整个教堂里的所有壁画都活了过来,他们正在用柔和的目光注视着婉仪。一个瘦弱的黄毛小丫头,竟然像高高在上的天使那样绽放着光芒。

那天,我也流下了眼泪,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流泪,也许是因为那歌声突然给我心中带来了一些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很多年后我明白了,那种感觉叫温暖。

我和婉仪成了整个唱诗班的领唱。虽然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在唱歌时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但彼此之间却没有讲过一句话。

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婉仪本就是个沉默的孩子,二是因为我们其实都很少跟同在育婴堂的孩子讲话,也不会和他们成为朋友,宁可在外面去找自己投脾气的玩伴。因为我们不知道哪一天这个孩子就会像那些消失的孩子一样,得一场重病然后就永远地消失了。有了感情,就会伤心,心里没有这个人,他不在的时候,也会轻松一点。所以如果你在那个时候去我们的宿舍,只能看到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第一次听到婉仪除了唱歌之外开口,是在一张病床上。

那一年的冬天,我生了很重的肺病,刚开始是咳嗽,后来咳到肋骨开始剧痛,紧接着就发起了高烧。

为了不把病传染给其他孩子,嬷嬷们把我单独安排在了一个房间。那种煎熬真是像在地狱里一样,身上时冷时热,神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按照当时的先例来看,一旦得了这种病,死亡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我并不怕死,因为这些事情我已经见惯了,我只是怕一个人面对它……我在意识模糊中不断地叫着,喊着,想要把人们都叫过来。

可是没有人理我,那个房间就像是一座孤岛,四面都是无尽的海水,只有我一个人被困在里面。

直到某一次醒来时,我忽然听到了身边有人在低声啜泣,一边哭一边不断祈祷着。“我们在上天的父,愿你的光辉与他同行,免除他的债,救他脱离凶险。我们在上天的父,愿你的光辉与他同行,免除他的债,救他脱离凶险。我们在上天的父,愿你的光辉与他同行……”

我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视线却十分模糊,我只看到清冷的月光里,一个瘦弱的身影跪在我的床边,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头发像麦秆一样枯黄。

“我们在上天的父,愿你的光辉与他同行,免除他的债,救他脱离凶险……”我听着她不断地祷告,双眼渐渐地又被疲惫席卷,终于睡了过去。那是我几天来睡得最好的一晚,香甜得像是个在母亲腹中沉睡的胎儿。等到我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而我的烧竟然也奇迹般地退了。有的时候,人还是该相信奇迹的。

等到我终于康复的那天,我打开那扇门走了出去,在走廊上看到了一个瘦弱的影子——后来我才知道,婉仪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我出门的那一刻,却又胆怯了,慌乱得想要跑开。我没有给她逃跑的机会,抓住了她的肩膀,拥抱了她。她突然像个普通的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紧紧拥抱着我,很久都没有放开手。很多年过去婉仪也没有解释过那天为什么要哭,我也没有解释过自己为什么要拥抱她。因为我们两个都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在那些不断重复的歌声里,我们早就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了。

从那天起,我们像是朋友,又像是一对兄妹。可我始终都在担忧,因为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即便我们能幸运地活到成年,又能有什么出路呢?育婴堂里的孩子们,最好的出路就是被人领养。这世界上永远都有抛弃自己儿女的父母,也永远都有想要生儿育女却不得的夫妻。如果被有钱人家领走,说不定从此就能一步登天,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如果被不好的人家领走,说不定活得要比在这里更凄惨。其实那些年里,我们各自也都有过被领养的机会。但我和婉仪约好,如果有人想要收养我们,就必须把我们两个一起带走,不能留下另一个人,所以很多机会都被我们拒绝了。直到我们的年纪越来越大,错过了被收养的黄金年龄。

后来有一天,教堂里举办了一场慈善祷告,应邀来参加的都是北京城的社交名媛们,我们两个作为唱诗班的领唱,也表演了拿手的曲目。祷告结束之后,嬷嬷突然把我们两个都叫到她的房间里。我们还不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事情,只知道一切都听从嬷嬷的安排。当我们走进那间房间时才发现,里面坐的不只是嬷嬷,还有一位非常漂亮的贵族小姐。她当时不到三十岁,却没有梳着贵妇的发髻,仿佛依然还是独身。在当时的中国社会,一个即将三十岁的女人还没有结婚生子,是很难想象的一件事。我还记得那天她并没有穿旗袍,而是穿着一件紫罗兰色的洋装,戴着齐肘的蕾丝边手套,头上是一顶同样紫色的宽檐纱帽,像是个留过洋、念过西洋文学的女博士。

“孩子们,你们好。”

她很美,几乎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性,眼神很温柔,声音也很好听,说话也是慢慢的。

“快给宋小姐行礼。”嬷嬷在一边善意地提醒。

我和婉仪都有点被这位小姐身上的魅力摄住,痴痴地行了个礼,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来,让我仔细看看。” 宋小姐一手一个,把我们俩拉到身边,左瞧瞧,右看看,欢喜得不得了。

“你们两个歌唱得都很好,我很佩服你们。”

我有些不知所措,一位大小姐竟然会说自己佩服两个育婴堂里的野孩子。

“我有个请求。”宋小姐笑着说,“你们能不能做我的孩子?”

“做你的孩子?”我问,“你是说我们两个?我们两个你都要?”

“是的,你们愿意么?”

“你不会骗我吧?”我冒失地问。

嬷嬷脸色一沉,正要责怪我,却被宋小姐拦下来了。

“不会,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她认真地问,“如果这样,你愿意么?”

我看了看婉仪,她依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决定,她都会同意的。

而且我看得出来,宋小姐是一位善良的女人。

有时候人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复杂,只是一个眼神,你就能判断对方是否值得信任。

那天,我和婉仪离开了育婴堂,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们和宋小姐一起坐上了她的马车,走了很远的路,一路上她坐 在我俩中间,握着我们的手聊天。

我已经忘记了她说的是什么,只记得她讲话很有趣,还会学各种各样的人说话,逗得我俩笑了一路,比在育婴堂里 这些年的笑声加起来还要多。

后来我们困了,就枕着她的膝盖睡着了。

当她温柔地把我们叫醒时,马车已经停了,车门开着,外面是一座正在修建中的建筑,比我们教堂还要高大恢宏。

建筑大体的结构已经建好了,只剩下一些外立面的装饰未完成,马拉吊车正在吊着花岗岩石柱掠过我们的头顶。

“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她抱着熟睡中的婉仪下车,对已经看呆的我伸出了手。

那一年,我十岁,婉仪八岁,我们有了自己的家。

宋小姐出生在一个外交官之家,她父亲曾经做过中国驻美国大使,母亲也是中国最早一批留学海外的女学生之一。她自小在欧美长大,受西洋文化熏陶极大,是那个陈腐时代中为数不多的新女性,她从小对各类艺术均有涉猎后来却对戏剧情有独钟,尤其钟情于刚刚在美国迎来黄金时代的音乐剧。

不同于古典艺术的芭蕾舞剧和意大利歌剧,音乐剧在表现形式上要轻松很多,音乐、剧情、演唱、舞蹈、幽默种种元素都要兼顾。在刚刚兴起的时候,人们往往认为音乐剧的调子太偏向于闹剧,但事实并非如此。音乐剧也能表现很多严肃的主题,人情世故,悲欢离合,可以说是情节与音乐并重的一种戏剧形式。

宋小姐的父母送她出国,本来是去念医科,期望她能用医术来救治更多的国。却没想到这位大小姐私自改掉了自己的专业,从最被人看好的医科,转到了戏剧科,一头扎进音乐剧这个崭新的世界中。

像他这样一个有良好教育的富家千金,每天和演员、乐手们混在后台,即使是在美国也是一件离经叛道的事情。她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甚至还为此和自己的未婚夫解除了婚约,自此再也没有提过婚姻二字。

如果把我们的世界比作一列不断前进的火车,那驱动着车轮的熊熊烈火,往往就是被这些离经叛道的人所点燃的。

她在我眼中是个很独特的女性。父母病逝之后,她一个人漂洋过海回到中国,在大部分中国人还不知道音乐剧为何物的时候,她用自己所有的财产致力于兴建中国第一座音乐剧剧院,试图用它来改变国人的思维,让这个国家更加开化,更加了解现在这个世界。

她也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从收养我们那天开始,她就从未强迫过我和婉仪做任何事情。她从不让我们叫她母亲,还教我们不要去憎恨自己的亲生父母。她说人活在这世上都有各自的苦衷,原谅这个世界,要比抱着憎恨去生活更加从容快乐。我们遵循她的心意,在妈妈前面加上她的姓,叫她宋妈妈。

我们和她一起住进了这座刚刚建成的剧院里。她每天很早就会起床,给我和婉仪准备好早餐,用向阳花般的温暖笑脸迎接我们。除了剧院的事情之外,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我们身上。以当时我和婉仪的知识水平,无论是去公立还是私立学堂,都难以跟上里面的课程,她就索性让我们在家中学习,亲自上阵,教我们中文、算术、音乐、舞蹈,即是母亲,又是家庭教师。

宋妈妈说我们的天赋很好,有成为大演员的潜质,但她也希望我们可以自己选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当我们见到她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样子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们要成为像她那样的音乐剧演员。

那是一种极致的美,一种我们从未品尝过的魔力。

一座剧院在物理层面上,只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但是只要宋妈妈站在那里,那就是整个世界,有悲欢离合,有爱恨情仇,能让人大笑着流泪。

从头学习音乐剧表演是很艰难的事情。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功夫下没下到,观众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我和婉仪每天都起得很早,先练声,再练形体。宋妈妈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她并不拘泥于西洋的表演教学,还会请京剧界的大角儿来指导我们。虽然当时我们还不懂这两门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艺术的共通之处,但日后却真的受益匪浅。不论是演员还是导演,舞美还是场工,剧场里的所有人都是宋妈妈的朋友,都对我们很好,像看待自己的孩子那样看待我们,时不时也会点一些问题的关键所在,大家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的年纪比婉仪要大两岁,进步得很快,不过三年时间,就能上台客串一些小角色了。记得我第一次登场那天,我守在侧幕条边等着上场,整个人紧张到全身发抖。

这跟以前在育婴堂唱诗班时完全不同,虽然偷偷从幕布缝隙看过去时,整个台下漆黑黑一片,但你知道那里有上千双眼睛,正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你那些自认为很微小的动作,都会暴露在他们的审视之中。

虽然唱词只有三句,也不需要加上舞蹈,但万一唱错了怎么办?万一刚上台就滑倒了呢?万一观众不喜欢我的表演呢?我脑海里一片空白,眼看就要到我上场的时间了,我却连自己要先迈哪条腿都不知道……

“就当他们是南瓜。”身后有人低声说。

我僵硬地回神,发现不只是宋妈妈和婉仪,整个后台所有的演员、场工都站在我身后,大家都在用目光在鼓励着我,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

“就当台下的人脑袋都是南瓜。我每次上次都这么想。”宋妈妈微笑地说。

“对对对,一群听不懂你说话的南瓜,爱怎么演怎么演!”大家也纷纷起哄。

南瓜?一千多个顶着南瓜头的观众……就像我们万圣节做的彩灯一样……我笑了,心里的紧张就像被大风吹过的乌云,消散一空。

“加油!”婉仪拉着我的手轻声说。

看着像稻草一样瘦弱的婉仪都替我担心,我不禁感到可笑。阿莱啊阿莱,什么时候轮到婉仪替你紧张了?她才是那个在生人面前都不敢说话的孩子啊!

我转过头看着舞台,重新调整了呼吸,把台词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没问题!这都是我练习过几百次几千次的东西了。宋妈妈说过,只有苦功不会辜负一个演员。一定没问题的!

“去吧。”宋妈妈在我背上轻轻一推,从她掌心里传来的片刻温暖,让我无所畏惧。

我迈向了那个灯火辉煌的舞台,那个世界终于被我所拥有!

下场的时候,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首演成功后,宋妈妈特意带我和婉仪去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吃西餐。

我和婉仪都是第一次去那种高档的地方吃饭,据说在巴黎都很难吃到那么嫩滑的烤乳鸽,眼前全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侍者们在桌面间往来如流水,让我眼花缭乱。

宋妈妈说这是他们当年在美国时的一个传统,演员第一次登台之后,都要好好地庆祝一下。那一晚她一杯杯地喝红酒,脸色红润地笑着,甚至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大声讲话。婉仪也比平时更爱笑了,她整晚都围着桌子飞奔,像一只穿梭在花丛里的蝴蝶。

他们脸上的笑容,比观众们的掌声更让我开心,等到十八岁那年,我就已经是整个剧院顶梁柱般的男一号了。各大报纸都在报告同一个消息:东单剧院的小生阿莱,引爆北平伶界,成为新晋男伶之首。

宋妈妈却很不喜欢他们对我的称呼,她认为“伶人”这个词,带着旧时代人们对演员的偏见。

“我们是艺术家,在欧洲,在美国,艺术家是被人们尊重的。”她气氛地和记者们说。

我倒是毫不在意,毕竟这还是在中国,偏见和旧习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消亡的。而且我也并不在乎他们究竟叫我什么,或是怎么看我,我只在乎自己在舞台上的那种感觉,那种天地之间唯我独鸣的感觉。

我太享受那种感觉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我,为我饰演的角色的人生欢笑流泪,就像一个世界的主宰。在剧院这个空间里,我不再卑微,不再被人忘记,我就是王。

但有一点始终让我遗憾,那就是婉仪一直都无法登台演出。

那年她十六岁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其实她的嗓音条件更胜于我,甚至比当时所有的女演员都要优秀。如果论独唱的话,我敢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厉害。但音乐剧并不是只有独唱,还要加上戏剧的表演。但只要加上表演,婉仪身上那股灵性就消失了,整个人笨拙得像个不会走路的婴儿。

宋妈妈对她的状态很担心,倒不是因为她不能上台,她只是担心她整个人生活的状态。宋妈妈也私下和我说过,说她并不要求我们都登台,因为我们现在的收入足够养活一个剧场的所有人了,她希望婉仪能放松下来,走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路。

其实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婉仪,她和我一样都是在育婴堂长大的。那里的孩子经常会为了争夺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而打架,欣慰我们能拥有的东西太少了,即使是一个汽水瓶盖,也可能是我们唯一的财产。

抓住唯一拥有的东西,是人类求生的本能。

每每深夜我经过琴房时,都能听到婉仪练习唱歌的声音。她比任何人都要刻苦,可却比任何人都缺少自信。自信需要慢慢培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婉仪,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担心她。

就在我们担心婉仪的日子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那之前有段时间,剧院的生意并不景气,主要原因是当时整个北平的政局都在动荡,打着不同旗号的大兵轮番进城,整个城市人心惶惶,没什么人有心情来看音乐剧。

剧院的舞台停一天,整个剧场几十口人吃饭就是问题。宋妈妈为此憔悴了不少,即使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来补贴大家的家用,可依然落下了很大的赤字。

好不容易等到时局稳定,剧院重新开始演出了。我们准备排演一出大戏,一出能够重振整个剧院的作品。

我作为剧院的顶梁柱,又是宋妈妈的养子,当然是剧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那段时间我的身体很不好,开始以为是得了普通的伤风,也没有太在意,还在继续排练演出。可是后来我咳嗽得越来越重,重到我需要调整好几唉气息才能唱完一小段台词的地步。

我不敢告诉宋妈妈。她只要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强迫我好好修养,然后把我从主角的位置上换下来。可整个剧院都在指望着我,临近演出前再换角色会这些平时疼爱我的家人们绝望的。

我找了一些伤风药自己吃了,继续强撑着排练,实在忍不住要咳嗽了,就找个借口独自躲进化妆间咳上一阵,然后出来再继续唱。但慢慢地,我整个人越来越虚弱,经常会在半夜从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汗水。

但无论如何,我终于撑到了首演那天。

宋妈妈在演出前和每一位剧院成员紧紧拥抱,到我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愣住了。这段时间忙着排戏,却没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她老了很多,曾经光洁的眼角布满了细纹,鬓角的发丝也多了几根银白。

“加油,就当他们是南瓜。”她像往常那样笑着拥抱我,没有多说什么。

舞台的钟声敲响了,该我上场了……

可能是我之前太过忽略自己的病情,演出到一半的时候,我的肺里就像在燃烧一样灼痛,有几句唱词险些就因为咳嗽而被打断了。

趁着换场的功夫,宋妈妈抓住了想要冲向化妆间咳嗽的我。

“今天身子不舒服?”她最近都在忙着给大家解决生活上的困难,没怎么来看排练,我也刻意让自己避开她,以免被她发觉,所以直到那一刻她才开始察觉。

“没事!我能行!”

我躲开她,冲进了化妆间,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儿,重新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双眼已经是血红的了。

我告诉镜子里的自己,你是这个家里的男子汉,你曾经在护城河边发过誓,如果有一天上天能给你一个家,你会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它!

走出化妆间,门外已经站了长长的两列人。剧院里所有人都来了,那些守护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正神色焦虑地看着我。他们一直都很疼爱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没事,有点小伤风。”我安慰着大家,咬紧牙关走向台口。

婉仪站在那里等着我,她手里托着一杯川贝雪梨茶,脸上的表情比任何人都要更担忧。

这么多人,唯独瞒不过的就是她。可唯一不会劝我的,也只有她,因为她太了解我了。

“加油。”她低声说道,把被子递给我。

我一饮而尽,又拍了拍她的脸颊,像对巨人发起冲锋前豪饮的骑士那样,重新登上属于我的战场。

骑士冲向巨人,却发现它其实是一座风车。

我凭着自己的力量登上那个战场,最终却被人抬了下来。

意识模糊之前,我只记得自己正在完成最后一段独唱,之后边要为心爱的人坠楼殉情,蒙上滤镜的光筒打出一道蓝色的追光我孤独地站在钢铁搭乘的高楼之上,在提琴的独奏中诉说着心中的悲凉。一曲唱罢,整个人从高楼上坠落,消失在观众的眼中。

观众席里爆发出海潮般的掌声,人们打着呼哨,欢呼着万岁,等待着我重新登台谢幕。可直到今天,我都再也没能登上那个舞台。

再度醒来时,我身边环绕着一片白色,有两个身影正在门廊上低声交谈着。

“他其实自小就有痨病,现在复发之后病情更加重了……”

“这都是我的错!我该早一点发现的!”一个声音抽泣着责备自己。

“也不怪你,痨病本来就是慢性发作的病症,我想你儿子他自己也瞒了你很久了。”医生宽慰着宋妈妈,“以后他不能做费死费神的工作。像登台演出这种以后不可以了……”

一句简单至极的话,判处了我舞台生涯的死刑。

我曾以为自己是那个世界的王,可是现在我失去了自己的王国,滚烫的泪水如同地心的熔岩一般涌出,烫伤了我。我用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想让哭泣的声音。被门外的人听到。

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我才得以出院,但也只是暂时缓和了病情。

痨病,现在人们叫它肺结核,以现代科学来看是种很容易控制的病症,但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想要根除这个病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靠慢慢地调养来延长病人的寿命。

出院那天,剧院里所有人都在门口等我。他们并没有责备我搞砸了一次重要的演出,只是拥抱我,给我讲着我离开这段时间发生的笑话,可我完全笑不出来……

婉仪在人群中看着我,并没有讲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虽然宋妈妈一直坚持,但我依然还是决定从之前的房间里搬出来,为了不传染给其他人,我独自住进了这间舞台正上方的阁楼。

从那时候开始,我很少见人,像一个见不得光的鬼魂般远离人群。每天能做的也只是在这间阁楼里发呆,拒绝给任何人开门,食物也让他们只放在门口就可以了。渐渐地,我想他们已经忘记我了……

我只想一个人封闭在这里,除了舞台上有演出的日子以外。

演出的时候,台下的歌声会不断地飘向上空,无孔不入地穿透地板,进入我的耳朵。那些欢快的歌声,对此时的我如同丧钟般可怖。我疯狂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想尽各种方法让自己听不到那些歌声。可这都无济于事。因为有些歌声早就埋进我的心里了,这些歌声就像恶鬼一般在深夜里追逐着我,让我无法入眠。

直到一个深夜里,我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正在思考着自己是否要就此结束生命。楼下忽然传来了一段歌声,缥缈如我不曾见识过的江南烟雨,像是幽林深处鸣唱的夜莺般将我从对死亡的期许中唤醒。我不得不承认,是那个歌声让我坚信了造物主的存在。有些高度,是人类无法攀登的。

我被那个歌声吸引,缓缓起身,坐在漆黑的屋子里听了很久。这个时间人们应该都已经睡了,难道是来收割我灵魂的勾魂死神在指引我?

死又能怎样?我还有什么能失去的么?

我披上一件大衣,推开那扇很久没有打开的门,沿着曲折的木板楼梯走下来,走向舞台的方向。

舞台上没有开灯,只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散发着幽蓝的光。

女孩站在灯前的台板上歌唱,她的裙子像天空中的云朵般洁白,仿佛是来迎接我进入天堂的使者。

我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很久,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那个女孩不是天使,她是你认识的人,一个平时登上舞台之后,连说话都有问题的女孩。

她是婉仪啊!那个曾经在你的病床前不断祈祷的婉仪啊!

她仿佛发觉了我的存在,停下了歌声,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我。我没有说话,走上去拥抱了她,就像很多年前我从病房走出来的时候一样。

她再次哭泣了,哭了很久。这段时间以来,她肩上所压的担子太重了……

那天晚上我还去找个宋妈妈。她的门没有关,轻轻一推就开了。映入眼帘的是滚落一地的酒瓶,她附在灯前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只空瓶。她的脸又沧桑了许多,不再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美丽。

我艰难地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放回床上,轻轻给她拉上被子。

“我有一个儿子你知道么?”她在醉梦中忽然喃喃自语。

“知道……”我心里猛地痛了一下,轻轻拂着她布满皱纹的额头。我很想告诉她,那个迷路的儿子现在回来了。

从那天起,我虽然没有从阁楼里搬走,但心已经从那座牢笼里走了出来。

那个时候剧院的情况很糟糕,宋妈妈的精神状态也不好。我开始重新召集当年的老人们,让大家忙碌起来,准备再次振兴这座剧院。

这个行业其实和京剧、相声没什么区别,观众是来看角儿的,只不过我们把角儿称为艺术家罢了。自从我离开舞台之后,剧院里已经没有人能撑起一场大戏了。情况虽然不太乐观,但好在,我又找到了另一个希望——婉仪。

我一直都知道她的问题所在,只是从未想过要强求她走上这条路,但那天晚上她坚定地告诉我,就算再难,她也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守护这个家。

我虽然不能再次登台演出,可我还有积攒下来的经验,还有对演唱和表演的理解可以传授。

而这一切,都要寄托在婉仪身上。

我知道婉仪最缺少的就是自信,所以可以对症下药。我带着她游遍了北平城的每个角落,让她给这个城市里所有阶层的人去歌唱。刚刚开始时,她依然放不开自己的手脚,我让她先闭上眼睛,用想象让自己重新回到深夜的舞台里。她慢慢开始理解了我的意思,一点点进步着。

我用各种方式教她解放天性,更加放开自己。各种方式在外人看来都像是小孩子的游戏,像什么动物模仿,扮丑扮怪,但其实为的就是让演员放开自己,乃至忘记自己,全情投入角色之中。

除此之外,我还需要把自己这几年来在舞台上演唱的经验全部教给婉仪。婉仪之前的唱法所表现的都是自我,而她需要的是更深入地体会角色。这些东西是教科书上没有的,只能一点点口传心授。

新的剧本写出来了,新的舞美做好了,剧院很快再次投入排练。有事儿做,就有了希望,大家脸上都美滋滋的。宋妈妈身体和精神一直都不好,我也没让他多操心这些事,一直等到彩排,才让她来验收成果。从她脸上的笑容可以看出,这事儿成了。

首演的那天终于来临了。

我作为这部戏的导演,也是这座剧院现在的管理者一一拥抱了所有人,就像当年的宋妈妈一样。

剧院中老早就挤满了观众,大家热切地等待着久违的新剧上演。舞台上空响起一片钟鸣,全场熄灯,掌声此刻就已经响起来了。

婉仪独自站在台边候场,让我不禁想起了当年的自己。而现在我内心充满了另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既有些担心,也有些欣慰,仿佛一个即将送自己妹妹出嫁的兄长。

“紧张了?”我走到她身后轻声问。

她转过头发现是我,尴尬地笑了笑:“阿莱哥,我有点怕。”

钟鸣再次响起,大幕缓缓拉动台上台下都是一片漆黑,观众们和演员们都在等待着第一束灯光亮起。

“别怕,就当它们都是南瓜。”

她笑了,重重点头,转回身再次调整自己的呼吸。

第三声钟鸣响起,沉睡的灯光被唤醒,上场的时候终于到了。

“去吧……”我在她身后轻轻推了她一把,跟她身体接触的那一刹那,我想起了当年的宋妈妈。她也是这么把我推向舞台的。

我把从宋妈妈的手上感受的温暖,在那一刻全部传递给了婉仪……

那天的演出如我所料,大获成功!

虽然有些话我并未跟婉仪说起,但其实在我的调教之下,她已经是一名非常优秀的音乐剧演员了。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她都很棒,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要好!

当谢幕到来时,观众们对着婉仪欢呼着,全场起立鼓掌。她的脸上从未绽放过那么开心的笑容,好似一朵冰封下盛开的雪莲。

成了!一个演员的自信就是在观众的掌声之中建立起来的。如此一来,婉仪就算是成功地出师了。

可是当台上的演员们准备邀请我上去谢幕的时候,我默默离开了。我有点怕,怕自己上了那个舞台之后会难过。

而且现在,那个舞台已经属于婉仪了。

接下来的日子,凭借着婉仪的爆红,剧院终于有了些起色。

演出的场次一加再加,甚至到了一票难求的程度。观众们不惜花大价钱买黄牛票,也要来见识一下婉仪的光彩。

而婉仪的自信也慢慢增长起来,她开始能在表演上提出自己的见解了。这让我很欣慰,一个真正的大演员就是要有一份这样的自信,甚至可以说,应该有一定的霸气才对!如果一个演员在个性上毫无魅力,那他凭什么让观众去爱上自己的角色呢?

婉仪也真心爱上了那个舞台,这点我太能理解了。别忘了,我曾经也是那个世界的王啊!站在世界之巅受万人敬仰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不过就在事情渐渐向美好发展的时候,一件我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我被宋妈妈叫到会客室里,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

会客室里除了我、宋妈妈、婉仪三个之外,还有两位我不认识的先生。一个身材消瘦,穿着一件裘皮大衣,带着水獭皮的礼帽和金丝眼镜,叼着胡桃木烟斗,是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另一位却是一位外国先生,穿着倒是十分朴素,西装和皮鞋都是早年的款式。

婉仪坐在一边沉默不语,仿佛有什么心事,也不敢看我的眼睛。

“阿莱,快来见礼。”宋妈妈说着放下了咖啡杯。

她比之前更加苍老了,仿佛那一场变故已经抽去了她灵魂里的所有重量,她一天天地清瘦下去。

但此时,她的精神却要比之前好了一些。

“这位是明大剧院的谢老板。”宋妈妈为我介绍两位来客,“这一位是从美国来的,威廉姆斯教授,在耶鲁大学教授戏剧学。这两位都是我当年在美国时的好朋友。”

“两位前辈,幸会幸会。”我虽然跟那两位先生从未谋面,但小时候一直听宋妈妈谈起他们,知道他们都说在美国戏剧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今天找你来,是有事和你商量。”宋妈妈把我拉过来坐下。

“有什么事您就说吧。”我一头雾水,按说这都是宋妈妈的朋友,就算有事情也轮不到我一个小辈。

“小姐,还是我来说吧。”谢老板把话头接过来,把烟斗熄灭,咳嗽了一声,清一清嗓子,“我们是为了婉仪小姐的前途而来的。”

“婉仪的前途?”我的心不知为何沉了下去,仿佛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对!我和威廉姆斯先生看了婉仪小姐演出,真的是大开眼界!”谢老板诚挚地夸奖了婉仪,“毫不夸张地说,婉仪小姐是我们最近三十年里见到的最有天赋的音乐剧演员!”

“然后呢?”我望着沉默的婉仪。

“当然,我听宋小姐说,婉仪小姐能有今天,多赖阿莱先生的培养,这一点我们也是十分钦佩的。”

“我是说,然后呢?”我冷冷地问。

“阿莱,不要无理!”宋妈妈轻声呵斥了一句,转头对那两位说,“这个孩子本性耿直,两位不要太在意。”

“言重了!言重了!凡是艺术家,都要有自己的脾气,这也是理所应当的。”谢老板的金丝眼镜闪着光,“我们今天是代表美国三家百老汇的剧院,邀请婉仪小姐去做一年的巡回演出。”

美国百老汇?那可是一个音乐剧演员心中的圣地啊!

我们从小就听宋妈妈说起过,那条名为百老汇的大街全长二十五公里,南北纵贯曼哈顿岛,大街两旁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剧院,是音乐剧真正的发扬地!在美国,只有在百老汇各大剧院中担任过主角的演员,才能算是真正的音乐剧明星!

“那可真是太好了!高兴点啊!你不是一直想去百老汇看看吗?”我兴奋地跳过去拉住婉仪的手,“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婉仪却一直低着头,脸上不见一点喜悦的神色……

“这个……”谢老板为难地说,“美国方面只邀请了婉仪小姐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我仿佛刚从澡堂子出来又直接掉进了冰窟窿。

只邀请了婉仪一个人,那这个剧院的其他人怎么办?我们刚刚才算是有点起色,眼看就要活过这口气来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你把我的女主角挖走了,这跟明火执仗来拆我的台板有什么区别?!

“我看两位还是别打这个主意了!”镜子里的我脸色很难看,“这不是在签卖身契,你们也得看看婉仪她同不同意!”

“这个嘛……”谢老板和威廉姆斯先生对视一眼,不再说话了。

我心中忽然不安起来,转过去问婉仪,“婉仪,你不回答应他们的,对吧?”

婉仪沉默着,头低得更深了,像是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小猫。

“你不会真的答应他们的,对吧?!”我控制不住地吼了起来。

“阿莱!”宋妈妈皱眉打断了我,“别这么大声说话,你不能替她做决定。”

我一时语塞,心中的万语千言全被憋了回去。是啊,我不是婉仪,我不能替她做这个决定……可如果她真的答应了这个条件……

“阿莱先生,如果您是从剧院的经营角度来考虑的话,那大可不必担心。”威廉姆斯先生说着一口很标准的中文,“那三家剧院已经开出了十分丰厚的解约金,我相信您会满意的——”

“那是生意,但我们之间不是生意!”我强忍着怒火瞪着眼睛,生生把他后面的话逼了回去。

“好了!”宋妈妈生气了,板着脸训斥着我,“吵吵闹闹,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让婉仪自己去做决定!”

我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她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狠话,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动怒过。我也不再说话,而是像他说的那样,等待着婉仪的决定。

屋子里静悄悄的,几乎都听不到人们的呼吸声。

“婉仪……”宋妈妈叹了口气,柔声说,“我从前跟你讲过,妈妈不一样你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明白么?”

婉仪默默抬起头,眼眶里已经全是泪水:“您觉得我该留下吗?”

但宋妈妈的回答,却让我惊讶万分。

“不,我不认为你该留下。”她轻轻抚着婉仪的脸庞,温柔地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就在育婴堂的祈祷会上,你和你阿莱哥哥都是唱诗班的领唱。当时我就在想,这两个孩子是天底下最有天赋的孩子,我不能把你们埋没在那个看不到希望的地方。现在我还是那句话,你是这天底下最有天赋的孩子,应该去一个能配得上你的舞台。”

婉仪的泪水顺着两颊无声地滑过,抬起头看向了我,那眼神让我心碎,因为我从那里面看到了期望。

我没有再说任何话,像个游魂一样夺门而出。

直到婉仪离开北平那天,我也没再见过她。她曾经来阁楼敲了很久的门,可我却没有开。

我明白一个演员对于更大的舞台的期望。越是优秀的演员,对舞台的渴望就越大。我也明白其实留在北平对婉仪自己的艺术生涯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而去音乐剧之都——纽约的机会,能给她的梦想插上翅膀。

宋妈妈问过我,如果我是婉仪的话,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可我心里知道自己的答案。世界和家的抉择,早在十几年前的护城河边我就已经做好了。

婉仪在美国期间不断地给我和宋妈妈写信,她把自己在那边赚到的演出费寄回来,贴补维持剧院经营的费用。

可我没再看过她写给我的信。宋妈妈每次都想要试图劝服我,可是都无济于事。她知道我的脾气,加上她自己的身体渐渐恶化,也就随我去了。

北平的局势越来越差,战火几乎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华北。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铁蹄和刺刀。人们都沉浸在亡国丧家的痛楚中,谁还有闲心来看戏啊?

宋妈妈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加上婉仪从国外寄回来的前,全都用来养活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每天从两顿馒头,减到两顿窝头,从窝头再到稀粥,最后只能吃杂合面。那是一种难以下咽的,不能称之为食物的粮食。可在当时,有杂合面度日已经是万幸的事了。

到了后来,和婉仪的通信也中断了,我们失去了最后的帮助。剧院里的人不断减少,有的死了,有的逃到能活命的地方去了。我不能走,因为宋妈妈坚持不肯离开这里。我拼尽全力想要挽救这个家,可我挣回来的钱也只够勉强糊口。

最后,在一个下着雪的冬天,我最后的亲人也离开了我。

宋妈妈临终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我带她去舞台上。

我忍住了泪水,抱起她瘦弱不堪的身躯,来到舞台上。

“开幕。”她气喘吁吁地在我耳边说。

“好!”我踉跄地跑到台口下,摇动牵引着幕布的绞车。

大幕缓缓拉开,台下空无一人,只有破败的天花板上传来北风护照的声音。

她张开双臂站在舞台上,迎接着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谢幕,像是在跟来迎接她的天使们拥抱。

那个身影倒下了,我心底里最后一块家的碎片也消失了……

她出身名门,少年时求学于西洋,受过高等教育,思想自由开放,深爱着两个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也深爱着那片舞台。

她从小教我不要去恨,要去宽容别人,宽容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

可偏偏一个如此宽容的女人,却最终倒在了一个饥饿寒冷的雪夜里……

这个世界,真的还有什么值得宽恕的吗?

冰雪总会消融,长夜终将过去。我活着见到那群恶徒们占领了这座城市,也活到了他们离开的日子。

记得那天街道上到处都是锣鼓声,处处都是灯火,商家打开钱柜向人群抛洒着多年存项,饭馆的伙计们到街上拉客人进来,不需要一分钱白吃白喝。多年来悬在国人头上的屈辱和阴霾,终于和那面太阳旗一起消失了。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独自穿过欢庆的人群,玩着长街走回剧院。

剧院门前停着一辆黑色汽车,仿佛已经在那里停了很久。可能是以前的老观众吧?战争胜利之后,这里也不会有戏演了。因为到了现在,这里只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我跌跌撞撞地去开门,身后汽车的门开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阿莱哥!”

那个声音我无比熟悉,她曾为我在深夜里祈祷,曾在那舞台上放声歌唱,曾经是我的家人,却也曾经抛弃了我们。

我蓦然转回头,婉仪正站在台阶下的黑夜里。

她长高了,也长漂亮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头发枯黄的瘦丫头了。她身上衣服华丽无比,像是美国电影里海报里的明星一样,头发烫着时下最流行的波浪,化了很得体的晚妆。

“阿莱哥,我回来了……”

我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她见状要上来扶我,却被我阻止了。

“阿莱哥!”

我什么都没说,转身进去把门关上,然后整个人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这个家在几年前那个下雪的夜里,就已经不在了。

现在的婉仪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上台前会紧张的小丫头了。宋妈妈当年说的没错,她的确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

不仅仅是在美国,婉仪几乎已经红遍了整个世界,音乐剧界都在传颂着她的名字。

现在她回来了,也许是为了为了弥补当年离开时的愧疚吧。她决定要召集当年剧院中的老人们,在这个曾经她放弃的舞台上再度演出。

很可笑!我当时就是这个心情。当年的老人?现在整个剧院剩下的活人只有半个,就是我。

她想带我去医院治疗,也被我拒绝了,她想重新拉起另一个班子排练,就随她去吧。反正宋妈妈在自己的遗嘱里,把剧院留给了我们两个人,这里面有她的一半。

但想要让我去原谅,让我去忘记,这不可能!

那期间婉仪无数次试图来找我,敲我阁楼的房门,可我都没有开。听说她的班子重新拉起来了,里面都是一些仰慕她的年轻人。

我在阁楼上能听到他们排练的声音,那群门外汉实在太嫩了,需要她一遍遍地从头教起,教得很吃力。

可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终于,这座饱经风雨的剧院再次迎来了新戏的上演。

首演那天晚上,我躺在阁楼的床上不断咳嗽着,听着楼下观众们入场的嘈杂声,气血不住地翻涌。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很熟悉的脚步声,很优雅,让我想起了宋妈妈。我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忍着咳嗽问是谁。

“阿莱哥,是我。”

是她啊……她已经长大了,和我记忆中的宋妈妈越来越像了……

“回去吧。”我翻身又躺倒在床上。

“一会儿就要演出了,我想让你来看看。”婉仪恳求我。

我没有回答,把被子蒙在头上,不让自己的咳嗽声传出去。

仿佛过了很久,婉仪还是没有离去:“你知道的,没有你,我做不到的。”

“真是太抬举我了!”我被气笑了,咬着牙说,“您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随时随地可以扔在一旁的废人!”

“你别这么说!”

隔着门,我听见她在哭,哭声很小,却清清楚楚地透过门板传过来。

“我……有点怕……”

十几年前,她站在台口的幕布边,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似的颤抖着,对我说过同样的一句话。

“怕什么。怕唱不出台词吗?”我失去理智了,讥讽道,“那就去跟观众道歉,看看他们会不会原谅你!哦对!你当年也把他们抛弃了!不是吗!?”

“不是的……我……”她哽咽了,但又仿佛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便抽噎着离开。

那天晚上,我听见钟声响过了三遍,可舞台上的歌声没有响起。那一晚,观众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等待了很久,但女主角却一直都没有登台。

怨恨已经占据了我的头脑,我甚至恶毒地期盼再也不要有人占据那个舞台。

那个舞台不只是个舞台,那是我唯一的所有是我曾经拥有又失去的家啊!我不希望它被别人所占有,然后再被无情地抛弃。

只不过,我当时却没有想到怨恨的力量会那个可怕……

“所以,那一晚你变成了妖物。”白起放下手中的烟,淡淡地说。

阁楼里安静极了,就像是一个被封在海底里的房间,听不到任何声音。林夏和白起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阿莱的故事仿佛已经讲了一辈子。

“可以这么说吧,但当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妖物。”阿莱苦笑着说,“我只知道那一晚我死了,但是却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留在了这个世界。”

“那婉仪呢?她为什么没有去演出?”林夏揉着红眼圈问。

“据说那一晚她失声了……”阿莱的脸上充满了悔恨,“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真的不知道怨恨的力量会有那么可怕。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绝不会那么做!可是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一晚过后,婉仪就永远离开了北平,再也没有回来。而我变成了这座剧院里的幽灵,在深夜四处游荡着。

时代在改变,新中国诞生了。这座城市也从北平改为了北京,而这座剧院却一直都还保留着。但后来每一个要在这里演出的女主角,都会在登台前失声,就像一个怨灵的诅咒伴随着这座剧院。曾经的一切爱恨恩怨都已经远去了,只有这个诅咒还在。

人们开始对这座剧院心生恐惧,认为这里是不详之地,他们想的没有错。可我能感受到这座剧院深夜里的悲鸣,它就像一个被人丢弃在路边的宠物,期待着人们重新来到这里,在观众席里安静地坐下,欣赏一出让人感动的好戏,走之前只需要留下他们的掌声。这些悲鸣只有我能听到,只有我能安抚它们,陪伴它们。

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我们才终于等到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一个剧组再次打开了这里的大门,他们扫清了舞台上的灰尘,让这座剧院焕然一新。他们要在这里演一出好戏,一出比我们当年最宏大的还要宏大的戏剧,但这却不能将我已经死寂的心灵唤醒。因为我知道,那个诅咒依然还在,而且我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就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我在阁楼里听到了一个让我热血涌动的歌声。其实那个歌声很小,可是仿佛整座剧院都在和她共鸣。而且对我来说最致命的是,她像极了当年的婉仪,通透纯净,像是天使扇动光翼在鸣唱。

我疯了似的循着那歌声追下楼,想要找到那个唱歌的女孩。

在我到达舞台之前,那个歌声停下来了,舞台上只有一个很普通的女孩,正在安静地打扫着白天人们排练留下来的垃圾,打扫结束之后表关上场灯离开了。

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安琪,是这个剧组中一名最普通不过的龙套演员。

一连几天我都在暗处观察着安琪,反正其他人也无法看到我,这倒是给了我行动的方便。

她本来是其中一个最不起眼的姑娘,只是来伴舞,甚至连一句台词都没有。但她很认真,即使只是跑一个龙套也会细心地记住导演所有的要求。看得出她跟珍惜这个机会,所有龙套们都在休息的时候,只有她会静静地站在台边,听导演给当时的女主角讲戏。

当时的那位女主角是电影演员出身,脾气大架子也大,会带着四五个助理来排练,而且在我听来她唱功根本不过关。导演老头子倒是还有点真才实学,但面对这么一个女主角,什么专业水平都是白搭,纯属对牛弹琴。

可这个女明星有名气,制作方当然也是看中了她带来的明星效应才请她来的。其实这么多年来,演艺圈没什么改变,只不过在我们当年,只有真正有本事的人才会在这一行里混出名声来。

安琪从不跟导演攀谈,也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现自己,她只是安静地听着,里就像一株路边的野草,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

但每当排练结束,送走了主角、导演和制作人之后,她总是要求一个人留下来收拾残局。人们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意识到剧组里还有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女孩,她仿佛很喜欢干这些杂活,做那些别人都嫌弃的工作。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安琪才会绑起头发,一个人在空荡无人的剧场中默默收拾着,先把饮料瓶、废纸这样的垃圾捡到一起装袋,然后把四处乱放的道具全都摆回它们应该在的位置扫完台板上的灰尘还要用拖把擦上两边才算结束。

这些工作全部做完之后,终于轮到我期待已久的时刻了。

她会先在舞台上站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开始轻轻歌唱。白天那位女明星试了无数次都无法完成的唱段,在她口中却轻松地如同捡起一片树叶。

她的长相谈不上倾国倾城,甚至都说不上出色,但她一旦唱起歌来,那个普通的女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绝世名伶!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随着唱词在变化,时而性感妩媚,时而纯净无邪。

安琪吓了一跳,赶忙对我道歉:“对不起!我以为大家都已经走了。”

几十年过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和人类交流,我几乎已经忘了该如何开口。

“您……是这里的场工?”安琪试图消除我们之间的尴尬,“我收拾完舞台马上就走。”

“你会唱歌么?”

“您刚才听到了……”安琪看上去有些羞涩,“我只会一点,不太敢在其他人面前唱。”

“好。”我走到钢琴边,打开了琴键盖,“我来弹,你来唱。”

安琪有些不知所措,但我的琴声一起,她就再次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之中,慢慢跟上了我的旋律。一曲唱罢,她显得很兴奋,有观众欣赏的时候总归是要更有成就感。

“谢谢您,我从来没跟过伴奏。”她羞涩地笑着,“您琴弹得真好。”

“很值得兴奋吗?”我冷着脸问,“你觉得刚才自己唱得很好吗?”

安琪被我愣住了,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刚才有两句唱词的音准完全不对!重新来!跟上我!”

她又愣了一会,但很快就跟上了我的钢琴伴奏。

就这样,我们练习到深夜,每次我都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失误,甚至是讽刺挖苦,可她始终没有不耐烦,也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根据我说的方法,一点点把自己的毛病改正过来。

“今天到这里了,你走吧,我今晚不想再见到你。”最后我合上了钢琴,一个人走向后台。

“那老师我们明天继续上课吗?”安琪在我身后喊着。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诧异地回头去看她。

“老……老师。”她被我的眼神吓到了,向后退了两步,但语气依然恭敬。

“随你怎么叫吧……”

“老师再见!明天我还会在这等您的!”她像个被表扬的小学生一样开心,对着我的背影鞠躬后,捡起地上的垃圾袋,风一样地跑出剧场。

从那天开始,我们每个晚上都会上课。

她无时无刻不让我想死婉仪,当年我就是这么教她的。她们不仅仅是嗓音相似,连缺点都几乎是一样的,都缺乏自信。于是我又重复了几十年前的课程,开始带领她做各种练习,让她不断打开自己的心。

她进步得越来越快,和婉仪一样,很快我就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教她了。可随着她不断地成长,我却越来越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一时冲动让他看到我,为什么要重复十年前犯下的错误。

安琪虽然是个很善良温和的女孩,可当年的婉仪不也是一样吗?可她们都是天才,都需要更大的舞台,这里太小了,太破旧了,太微不足道了。而我也是,我就算被她们称为兄长,称为老师,可终究不是那个能陪她们走下去的人。我能拥有的,只有这一间小小的剧院,它曾经是我的家,现在是我的唯一。

这么多年我仿佛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所有怨恨的根源都是爱,如果没有了爱,这个世界也不会有怨恨。到头来,我还是宁愿自己失去爱一个人的能力,也不想再次在悔恨中孤独地活着。

我选择了放弃。

在放弃之前,我为安琪做了最后一件事情。我稍稍施展了一些手段,让导演在排练结束后留在后台休息室睡着了。我知道,安琪的歌声会把他叫醒的。

“你这么做已经够了。”我这样宽慰着自己,慢慢走回了自己的阁楼。

果不其然,那一晚导演终于找到了他心目中完美的女主角。而那一晚,我也重新回到了孤独的怀抱中。

孤独是孤独者最好的伙伴,它是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东西,至少在我这一次生命用尽之前。

一切都像我计划的那样,安琪顺利地成为女主角,在媒体面前大方光彩,变成了戏剧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也拥有了无比光明的前途。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从得到那个角色开始,就一直在剧院里寻找我。她向所有人讲,她有一位年轻的老师,是这个剧场的某个夜班场工,教会了她所有东西。

可根本没有人相信她的话,人们因为她的美好而原谅了她的“疯狂”,纷纷开着善意的玩笑,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

她不相信,在剧院里一整晚一整晚地等着我出现,找遍了这里面的每一个角落,却依然没有我的踪迹。

虽然我一直都在帷幕之后看着她,但她这辈子也无法再见到我了。

对不起安琪,请原谅我的自私!好在这个世界很大,你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路边的风景很精彩,很快你就会忘了我的……

“但是现在,这座剧院的诅咒再次应验了!”阿莱愧疚地像是要把自己的头揉碎,“这一切的罪孽都起因于我,但我却无法自己打破它。白医生,我需要你的帮助,明天就是平安夜,是《悲惨世界》首演的日子,就算现在你取走我的魂魄,让我魂飞魄散,只要能弥补我当年犯下的错误,我什么都答应你。”

“怪不得呢!我说今天安琪为啥问我看到了什么没有,敢情你们俩还有这么段故事!”

林夏说着看着白起,他在阿莱讲述过程中一直没有说话,神色悠闲得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帅哥,行不行给个话呀?”林夏还是憋不住问。

“白医生,您提条件吧!”看来阿莱是真的下了决心。

“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白起无情地摇头,“你是个孤独的可怜人,但你不是病人。这件事情只能由病人自己向我提出,没有她的许可,我是不会给你做手术的。”

阿莱听了这话,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被一桶刺骨的冰水浇灭了。

“白医生,我的故事只能和你们讲,不能让她知道!”

“那就先把你的心病治好,这件事只有你自己能帮自己。”白起冷冷地说完,径自起身离去,脚步未带起任何烟尘。

“你先别着急。别看他那滚刀肉的德行,其实耳根子软极了,我去劝劝试试!”林夏拍了拍阿莱的肩膀,追了出去。

阁楼的门猛地关上,墙上一副挂了很久的油画摔到了地上,跌落在阿莱面前。阿莱无力地端详着那副画,上面的油彩已经黯淡,但还是能看清画面上有三个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和两个孩子,他们亲密地抱在一起,幸福地笑着。

那年他十岁,他第一次拥有了家。

夜已经深了,剧院前的街道上空空荡荡,积雪将整个世界染成冰冷的白色。虽然昨天下了一场大雪,可空气中依然寒冷干燥,能把人皮肤里的水分都抽干。

林夏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哆哆嗦嗦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四处张望着,除了街角有一个卖花的姑娘之外,街上再没有第三个人。 “那家伙死哪去了?!”

她跟白起分明是前后脚出的阁楼门,可一转眼的功夫,白起的身影就在眼前消失了,就像是变戏法一样快,里里外外找了三圈都不见人影!

林夏正纳闷地寻找,忽然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惊得她向前一躲,回头再看,不知什么时候白起已经站在她身后了,正冷眼看着她。

“你是在找我么?”白起漠然问。

“妖吓人吓死人啊,大哥!”

“我今天已经尽到了我的义务,咱们的交易已经完成了,以后不能强迫我参加你任何的节日活动。”白起点了支烟,说完就走向街口的出租车站。

完成啥了!撂下一句话就走人算什么完成!林夏心里咆哮着,可她今天穿了高跟皮靴,在雪地上走很不方便,只能一溜小碎步跟在他身后。

“你真的那么讨厌圣诞节啊?是不是之前在这天被人甩过呀?”

白起突然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过头,用烂泥扶不上墙的眼神瞥了林夏一眼。

“默认了是吧?看来真的被人甩过!”林夏幸灾乐祸地拍手,“失恋是男人一辈子都愈合不了的伤疤!看来您这道疤可够深的,起码有玉渊潭那么深!”

白起鼻孔里轻轻喷出两道白雾,转身继续走到出租车站边,扬起手打车。

“我开玩笑的啦,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啊!”林夏小心翼翼地追到白起身边,鬼鬼祟祟地探头看着白起,“真的生气啦?那姑娘有那么好么?比本宫还美丽动人?” “停!”白起板起脸说,“我不想和一个从来没有恋爱经验的人讨论这种问题。” “混蛋!你偷看我日记了是不是?!”林夏怒吼道。

“我难道还需要偷看你日记才能推断出来这一点么?”

“怎么可能!我、我、我,我从小都有好多男孩子追哦!”林夏像个法庭上的被告一样辩解,“我只不过是守身如玉啊,想要把自己留给最珍贵的那个人——”

“请你自重,我们还没有熟到谈论这种事情的地步。”白起冷冷地说。

林夏一时语塞,感觉今天自己彻底输了……

马路上一辆出租车都没有,只有回荡在夜空中的风低低地掠过,整条街上除了那个卖花的姑娘,就只剩下白起和林夏两个人,像木偶人一样站在那里等车。如果此时有人经过,甚至还会觉得他们两个这样也挺浪漫的。

林夏心里憋着一股火,从前几天就准备发出来的火!这几天来,白起对她的态度不比黄世仁也跟容嬷嬷差不多了,从准备圣诞节派对开始,什么事情都要和她对着干,今天又草草地大发了阿莱!人家已经这么可怜了,都准备把自己的声带献出来当哑巴了…… 混蛋!今天本小姐跟你没完!林夏正在心里翻字典找词儿准备跟白起骂上一场,没想到白起却率先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

“你为什么非要过这个圣诞节?”白起语气比刚才平和了不少,恢复了往日的优雅。

“你是真心想问,还是想要吵架?”林夏一愣。

“只是好奇。”白起眼神淡淡地看着遥远的夜空,眸子里仿佛流动着一种缥缈不可捉摸的东西。

林夏心里的怒火渐渐熄灭了,她此时感觉白起像变了一个人,没有之前那么冷了,语气中也有了些温度。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过圣诞节啦……”

“第一次?”白起眉梢向上挑了挑,“以你对人类圣诞节习俗的了解来看,应该很熟悉才对吧!”

“鬼扯,那都是我在网上查的……”林夏撇了撇嘴,“我从小就没过圣诞节,小时候还看不懂呀,也就跟着大家一起送送圣诞卡。后来长大了,查了查圣诞节的意思,也明白了什么耶稣他老人家过生日只是个借口,其实圣诞节不就是让外国人借机全家团圆过个年吗?跟咱们春节没啥区别。” “那这几天你忙前忙后又是为了什么?”白起问。

“当然是很想过啦!”林夏白了他一样,“这是一家团聚的节日啊,以前我想过,可我老爹是一年到头神龙见首不见尾,三天两头不着家,现在更好了,连神龙头都不见了!鬼影都没有一个!我找谁过去?”

“你的意思是,你把我们当‘家人’ ?”白起有些不可思议。

“我没说你是!你老人家天煞孤星命,谁敢跟你攀亲戚。”林夏撇嘴,“可是你想想其他几个人呢?阿秀、穆媄姐、阿盈、紫弦、陆雨岚,他们其实也都跟我差不多,都挺孤单的。圣诞节应该是个有奇迹发生的节日,我希望的奇迹就是这群奇奇怪怪的人能找张圆桌坐下,大家吃吃喝喝,好好笑一笑。”

白起见她默默转过头去,望着街角的方向发呆。她这个人很少会那么沉默,开心的时候笑,不开心了就吼出来。可白起总会忘记,她也会难过,也会感到孤单,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你——”白起淡淡地开口。

“天啊!冬天也会有白玫瑰啊!”林夏像是从梦里醒过来似的,“我还以为看花眼了呢!”

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街角那个卖花姑娘手里还剩最后几株玫瑰花,就像今天的雪一样洁白无暇,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依然生机勃勃地开放,给这个漫长的黑夜带来了一丝希望。

看起来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白起轻轻叹气。

“好美啊!”林夏痴痴望着那些花,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白起,身上带钱没有?”

白起没有理她,转身又向剧院走去。 “有这么小气!”林夏在身后嚷着,看着他修长的身影走进漆黑无光的剧院,得意地打了个响指。

说什么来着?这家伙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阁楼里,阿莱悲伤地独坐,手上的银色八音盒叮叮咚咚,它的机栝已经很旧了,运转的很不连贯,把原本欢快的曲子放慢了一倍,反而显得忧伤。

那是他和婉仪曾经在唱诗班唱过的歌,一首平安夜的颂歌,后来他也把这首歌交给了安琪。可惜当年的一切美好,现在都成了泡影。

“想打破那个诅咒么?”

阿莱惊讶地发现白起去而复返,正站在阁楼门前冷冷看着自己。

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冷峻。这个男人举手投足都那么优雅,但优雅到让人难以接近,仿佛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你决定帮我么?”阿莱恳求着。

白起无情地摇头,让他刚刚燃气的希望再次熄灭了。

“这个事情其实比你想象的容易得多,但能做到的只有你自己。”

“我自己?”阿莱无力地说,“我早就已经尝试过了无数种办法……”

“真的么?其实手术只能解决你现在的困扰,要是想永远解开那个诅咒,恐怕有些事你还没有做!是一件你当年就没有做到的事情。”

阿莱听了他的话,在脑海中冥思苦想了一阵,忽然醒悟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白起点点头,走向楼梯离去。

临走前,阿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您难道不需要任何报酬么?我从林小姐那里听到的您,仿佛不是这个风格。”

“她都说了我些什么?”白起皱眉。

“她……”阿莱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我只是想感谢您能帮我。”

“圣诞节是个该有奇迹发生的节日。”白起挑了挑眉,“你不知道么?” 阿莱反复思索着这句话,再抬头时白起已经消失了。 奇迹……明天奇迹真的会发生么?

12月24日,圣诞前一天。

覆盖着城市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了,可路面上依旧湿滑泥泞,天还是很阴,看来降雪还没有那么容易停止。

大巴车在郊外的小路上缓慢地颠簸着,车上的人们早就熟睡了,只有杨戬一个人还醒着。

他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合过眼了,但对于一个天兵来说,睡眠并不是生活必需品。他就算三十天不吃饭不睡觉,也一样能够和恶灵搏斗,再毫发无伤地从枪林弹雨中脱身。

可是他很苦恼,因为自己追踪的那条线索又断了。

片场外的面包车里,杨戬和他的上司面对面而坐。

“都查过了?”王导叼着个烟头,翘起腿抖动得像装了马达。

“嗯。”

杨戬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的上司,一个天兵内务部的特派员,手中握着自己的生杀大权,却以能接近女明星为借口,隐藏在影视剧组里,做副导演。

在过去的三十个小时里,杨戬走遍了这个城市。北京城无论是公立医院还是私立医院,凡是有能力做心脏移植手术的医生,乃至各大学院的教授,全都被他排查了一遍,所有人几乎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你这也太不懂礼貌了,大半夜的去敲人家的门。”王导翻阅着他的调查记录,多半为问讯都是在深夜里完成的。

“我没有敲门。”杨戬的嗓音艰涩,因为他很少开口,总是有些不适应。

“这就是你们执行的风格!”王导狠狠吐了口痰,“连人类都讲军民鱼水情,你现在可是在内部考察期,就不能转个弯儿完成任务么?一旦出了问题,又得让我们来擦屁股!跟我多学学,好好地融入这里,不要做这个社会的不安定因素,这是个讲法制的国家,知道么?”

“巨寇。”杨戬吐出两个字。

“我实在拿你们这群人没办法……”王导叹了口气,踩灭了烟头,“还有什么要问的?”

“什么人……能从地狱劫走灵魂?”

“我之前说过,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做到了这一点。”王导又点了一支烟,狠狠的吸了一口,“其中一个人曾经登上过三界通缉榜的首位,我只需要跟你提他的姓,你就会猜到他是谁。”

“谁?”

“他姓孙……”

杨戬低头想了想,猛地抬起头来,眉头紧锁:“孙局?!”

“没错!当然了,现在他老人家已经是我们总局的常务副局长了,每天也就是坐在办公室里批批文件,再就是跟老家伙们喝喝酒。想当年,孙局可以说是天上地下第一拉风的男子!”王导露出鲜有的崇敬,“传说他当年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拎着一根铁棒,轻松地跳过地狱界办事厅高大的柜台,微笑着对后台的女人说了两个字————打劫!你想象一下,别管他是否违背了天道,可是真的帅啊!男人就该这么帅气!”

“是么?”杨戬疑惑地问。

“你不懂!”王导斜了他一眼,“反正另一个巨寇是和孙局长一个等级的男人,试想一下吧!该有多棘手!否则也不会查了这么多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明白了。”

“等等!”王导叫住了杨戬,不屑地扔了个信封到他怀里。

里面是两张今晚《悲惨世界》音乐剧的VIP票,位置很好,就在一楼正对着的舞台的位置。

“约上个妞儿,今晚去看!”王导瞪着杨戬,“这是命令!”

“为什么?”杨戬完全搞不懂这位特派员的意图。

“我今晚有三个约会,去不成。”王导得意的说,“你要融入这个社会,今晚是平安夜,谁还在外面瞎逛荡!”

“一个人去可以么?”

“就瞧不起你们这种单身。”王导讪讪地说。

杨戬行了一个天兵军礼,默默退出面包车,拉上了车门。

夜色慢慢占据了北京的天空,包裹着节日彩带的街灯从沉睡中苏醒,刚刚相见的情侣们挽起手臂走进剧院,门前的小贩们在高声叫卖着圣诞帽,空气里飘散着奶油般的甜香。

剧院前巨大的海报上,女主角安琪正对着夜空祈祷,仿佛在祈祷一个平安宁静的圣诞之夜。检票入场的时间还没有到,但观众们早已在剧院门前排队等候了。

这是一场中国音乐剧迷们期盼已久的演出,在这之前,世界四大音乐剧还从未被翻译成中文演出过。而且这出戏的女主角安琪又被称为戏剧界的超新星,被誉为中国音乐剧的新希望,这场演出很可能就是一个普通女孩走向传奇的第一步,见证奇迹的机会,人们怎么舍得错过!

而此时,林夏正穿着一件破旧的洋装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东张西望地寻找着。

“怎么还没到呢?”

一个小时前她就已经画好了妆,趁着剧组的其他人忙得焦头烂额的功夫,从后台悄悄溜了出来。

今晚她要召开一场盛大的圣诞派对,而比一个步骤就是邀请来宾观看自己的演出。可现在演出时间就要到了,自己的客人却连人影都找不到。这麻烦可就大了,因为给演员的赠票 她今天刚刚拿到,还跟执行制作人套了半天近乎才搞到了那么多张。客人们不到,这些票岂不是白费了!

林夏正在着心焦的功夫,一两酒红色迈巴赫呼啸而至,停在剧院门前。先下来的是个穿黑色制服戴着檐帽的司机,毕恭毕敬地打开后座的车门。

穿着暗红色定制套裙的女人走下车,她戴着黑框眼镜,长发一丝不乱底盘在脑后,虽然容貌极美,但身上没有一点矫情造作,像个职场女强人。

“紫弦!”林夏隔着老远就招手大喊,疯子似的飞奔过来。

“林小姐……”紫弦一头冷汗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多日不见,林小姐还是那么……豪迈奔放啊……”

“不是说了么,以后叫我小夏就行了。”林夏上去亲昵地挽住了她的手臂,“最近忙点啥?项老板的公司还开着呢?”

紫弦这时候提起项伯言还是难免有些悲伤。

她本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妖,最擅长的便是弹奏古琴,也因此与一位富家公子项伯言巧遇成为知音。可后来那位项公子落魄而死,紫弦为了让爱人能继续活下去,不惜使用禁术也要让他复生,但没想到那位风雅的脱俗的公子,却在回魂之后变成了活生生的守财奴……

最后还是林夏和白起出手相助,才让项伯言得以解脱。

“我说错话了是不?”林下有点后悔提起她的伤心事。

“怎么会!如果不是小夏你和白医生的帮助,少爷他现在依然不能得到安宁。”紫弦淡然一笑,“公司我还在做,不过现在已经把全部的资产转移到了我以少爷的名义开办的慈善资金名下。少爷他生前就有救国救民的宏愿,如果知道我用这些钱来做慈善的话,他也会很高兴的。”

“就是!就是!”林夏赶紧补救,“一会先看戏,然后咱们好好喝一晚!我还想听你弹琴呢!”

“没问题。”紫弦笑着答应。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身后忽然有人说话。林夏一回头,一身旗袍的古典美人正向自己走来。

“快来穆姐姐,我给你介绍个朋友。”

林夏给两个人做了介绍,虽然不用说明对方的身份,可两位都是妖物,自然而然的会心一笑,心照不宣。

“阿秀呢?小崽子这么没跟你一起来。”林夏奇怪的问。

“有人去接他了。”穆媄向台阶下一指,“喏,这不是来了。”

台阶下两个少年拉拉扯扯地并肩走来,高一点的那个顶着爆炸头,露出脖颈和手背上的文身,是烟雨胡同十八号蓬莱间诊所唯一的员工阿离。矮一点穿校服的那个,眼神倔强的像只小野狼,是穆媄收养的小男孩阿秀。

“怎么来的这么晚!”林夏揪着阿离的耳朵呵斥,“我不是说了让你早点到么?!”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阿离求饶,“都是这小子,说什么非得给女同学送礼物,耽误了时间!”

“女同学?送礼物?”林夏放下阿离,对着阿秀眯着眼睛,“小崽子,这么小就学会泡姑娘了?”

“何止泡姑娘!”阿离很狗腿的告密,“据说已经失恋过了……”

“可恶!我都没失恋过!”林夏脸一红。

“就你嘴快!”阿秀瞪了阿离一眼,从书包里抽出一朵红玫瑰装作很不在意地递给林夏,“给,送你的。”

“什么意思?”林下有点迷糊。

“可能是在表达爱意。”阿离贴着林夏耳朵嘀咕。

阿秀涨红了脸,跑到穆媄身后躲了起来。林夏正哭笑不得的时候,陆雨岚也来了。

如今满汉全楼当依然还扎着倔强的单马尾,今天倒是没有穿厨师服出门,像个普通的邻家女孩一样穿着雪地靴和棉衣。

林夏给大家再次一一介绍,因为现在陆小姐和紫弦都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的人,所以聊得很是投机。

“林小姐,最近有那个人的消息么?”陆雨岚趁大家嬉闹的时候找个机会问林夏。

林夏心里咯噔一下,她当然知道陆雨岚口中的那个人是谁。沈醉啊沈醉,你这个杀千刀的老鬼,人家姑娘现在还对你念念不忘呢……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林夏含糊着,“不过听白起说,他会回来的,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

“白医生今天不来么?”紫弦插嘴。

“他?他老人家天煞孤星,不屑于跟咱们一起过节!”林夏哼哼唧唧地说。

“我看未必。”穆媄在一边说。

“穆姐姐你又露出媒婆一样的邪恶微笑了!”林夏眼皮一跳,“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么?”

她的话音未落,耳边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让林夏整个人吓得一激灵 “她应该告诉你,不要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

白起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中,怀里还抱着一个雪一样白的小女孩,女孩手里拿着一只牛仔玩偶,对临林夏甜甜地笑,是上个月才从上官炼手里救回来的阿盈。

“你不是不来么?”林夏哼了一声。

“我是来看演出的,和过不过圣诞节没有关系。”白起冷冷地说。

“真是一对冤家……”穆媄叹了口气,赶紧打圆场,“好了,演出也快开始了,我们入场吧!”

“糟糕!”林夏这才注意到观众已经开始入场了,赶紧把票分给大家,自己则火急火燎地跑向剧场后门,跑出去没几步又回来了。

“你昨天究竟做了什么?今天安琪真的没问题?”林夏问白起,“今天一整天导演和制作人都已经急疯了,我看还是没啥起色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白起淡淡地说,随即抱起阿盈走入剧场。

此时此刻,舞台上安静极了。

大幕还没有打开,只能从缝隙中听到一点点观众们入场的声音。舞台上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安琪一个人跪在台中央,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

直到今天上午最后一次彩排之前,安琪依旧只唱完了一半的台词。虽然这已经是她最近两天最好的一次表现了,可依然无济于事。

如果她的嗓子不能坚持一整场,就算是最后只剩下一句台词没唱完,也相当于搞砸了全部的演出。

导演和制作人已经无计可施,到了这个时候只能对着上帝、佛祖、土地爷以及各路神灵求保佑了。安琪在开演之前向导演提了一个请求,请求他让自己一个人在舞台上静一静。

导演老爷子心说这能顶啥用,可有实在没辙,才答应了安琪的请求,他自己带着全剧组其他人到后台今天刚加上的关老爷神位前面上香跪拜去了。

于是整个舞台上,只剩下了安琪一个人。

她这两天憔悴了很多,即便画了妆也能看到眼圈上隐隐的黑色。她觉得自己像是要疯了,一个曾经那么熟悉的人就这样消失了,任凭自己向谁提起,都没人知道他,任凭自己如何地寻找,却找不到一点点他存在的证据。

是他引领自己走上了这条路,可这条路在今天也就要结束了。

“我知道我没有疯,我知道你是真实的,我知道你就在这里听我讲话……”安琪跪在舞台上,像个上帝祈求宽恕的圣女,“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离开。可无论如何,我都要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曾经为我做的一切,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艺术的魅力,谢谢那些深夜你的陪伴,让我不在孤独……”

台角的幕布忽然动了一下,仿佛有个并不存在的人走过似的……

“谁?谁在那里!是你么?”安琪奋不顾身地从地上爬起来,提起宽大的裙裾追了过去,可幕布后面空空如也。

“安琪?”导演老爷子在身后喊着,“是你么?”

“是我。”安琪飞速地擦干泪水。

“时间到了……”导演老爷子如临大敌地说,“我们只能开始了。”

舞台的钟声第一次敲响,台下观众已经开始鼓掌了。

那个人曾经对自己讲过,当年他们演出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现在的观众们也很懂剧场的礼仪。

导演和制作人走向安琪,纷纷和她拥抱。

“没关系,我已经想好了!”导演老爷子颤巍巍地说,“一旦你唱不下去我就去拉电闸!”

“是个好主意!”制作人也已经疯了,“不成的话,我就去后台放一把火!”

安琪苦笑着摇头,走向前去和所有的演员们、工作人员们拥抱。

“对不起。”她对每个人都这么说,“对不起,让大家是失望了……”

没有人真的会在这个时候责备她,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鼓励着她,虽然谁都知道这次演出的失败已经成了定局。

“加油!没问题的!”她看到那个叫林夏的女孩也在鼓励自己,摆出特别有信心的样子,“加油!”

第二遍钟声敲响,绞车牵动着幕布徐徐拉开,像是打开了一张了一张立即执行的判决书。

在台口甚至能看到台下观众们黑暗中闪烁的眼睛,而那上千那双眼睛,就像埋伏在黑暗密林中的捕食者一样,身后所有演员、导演、工作人员,都在默默看着她,双面夹击之下,安琪感觉自己的胸口一阵憋闷,气息骤然混乱起来。

她抓紧了侧幕条,整个人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小猫一样颤抖着。

“就当他们是南瓜!”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说。

“啊!”安琪轻声叫了出来,整个人像是通了电似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他!这个声音不会是别人,只有他!

安琪猛地回头去寻找,可眼前只有同伴们疑惑的目光。

“安琪?你没事吧?”导演老爷子看出来不对劲的地方,“你的脸色好差。”

在哪里?!在哪里?!安琪在心中狂喊着,可眼前却依然找寻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幻觉……全都是幻觉……

她沮丧地回过头,却听见耳边再次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不要怕,就当他们全都是南瓜。”

“你回来了?”她瞪着大眼睛看着前方,口中轻念着。

“我一直都在……”黑暗中有个男人低低地说。

第三遍钟声敲响,整个剧场中回荡着轰鸣,像是还未开场就已经欢呼的观众,大笑中含着泪水!

灯光骤然间亮起,如天父的降临一般光辉夺目,交响乐团在指挥的命令下开始演奏起响彻天国的乐曲。

“去吧……”

安琪感觉后背上被人轻轻推了一把。那是极为真实的一推,她甚至还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那温暖将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之间的爱,全都传递给了自己。

从此,她无所畏惧!

她开口的那一刻,台下的观众们仿佛听到了天使在唱歌。她的歌声如同夜莺舒展的翅膀,轻轻拂过台下每个人的脸。

这些观众有的很美,有的很普通,有的生活得很疲惫,有的生下来便衣食无忧,有的心中充满了理想,有的眼里已经失去了火花。但在这歌声中,他们都是平等的,就像回到了出生时的那一刻,沐浴在同样的爱里。

后台所有人都在疯狂地拥抱着,导演老爷子和制作人大难不死一般相拥而泣。

“刚才……你做了什么?”林夏独自走到幕布边,对那个别人看不到的幽灵轻轻地说。

“做了一些我早该做的事。”阿莱背靠着侧幕,对着舞台上的天空自言自语,“婉仪,宋妈妈,对不起……我现在终于和这个世界和解了……”

林夏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了舒展的笑容,他的灵魂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救赎。

他曾经欠婉仪的,欠这个世界的,都在这一夜还清了。

怨恨的力量会强大到形成一个诅咒,让人心深陷黑暗不能自拔。而能打破这个诅咒的,只有爱和宽恕。

爱这个世界,宽恕这个世界,它会回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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