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故事 画中人

初秋的午后,烟雨胡同十八号蓬莱间诊所。

微凉的风拂过渐黄的银杏树叶,树影在彩色玻璃窗上摇曳,宛如时光悄然路过遗落的足迹。

淡淡的果实香味轻柔地包围着那栋意式小楼,从会客厅的窗子望去,一个妩媚的女人斜靠在棕红色的小牛皮沙发上,黑色的长发瀑布般洒在她的肩头,显得皮肤更如白脂般娇嫩。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上,一双细长明亮的眼睛,好似暖阳下打盹的黑猫,慵懒却充满了魅惑,神情悠然,正在享受北京这一整年中最美丽的时节。

她今天是以访客的身份坐在这里的,却与这间会客厅里的一切不谋而合。

自从一百多年前那位意大利设计师完成这个作品之后,这里的装饰就从未改变过。当年它曾像巴黎贵妇们的沙龙一样娇艳妩媚,如今却被岁月蒙上了一层轻柔的面纱。

这个女人如同一首法国香颂,将浪漫的记忆重新唤醒,往事像是沉淀在橡木桶底的浓稠酒浆一样被翻涌了上来。

墙上的古董钟嘀嗒嘀嗒,已经过去了十分钟。林夏依然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个女人,就像是大型猫科动物警惕地窥伺着入侵自己领地的陌生者。

本小姐在这住了二十几年都没有这么和房子相映生辉过!不斗一斗怎么能甘心!

如果每个女人都是一首歌,那林夏就是弗拉明戈,高雅的说法是热情奔放,粗俗点说就好比把一箱子二踢脚扔进汽油桶里,一点点火星就能把她从里到外炸个山河破碎。

尤其在面对这样一个女人的时候!

她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像是迷雾笼罩的海面上缥缈的情歌,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神荡漾。但这个笑容却让林夏觉得像是用一支魔鬼的画笔勾勒上去的,虽然甜美亲切,却总是感觉缺了一些真实感……

假!笑得太假了!姐姐你哪来的自信?林夏心里暗暗嘀咕着。

她的身材是不错,个子应该和自己差不多高,身形却更加成熟丰满。那身香奈儿的套装林夏在上一期的时尚杂志里见过,穿在超模身上骨感十足,穿在她身上却别有一种性感的诱惑。哼!胸大了不起啊!

“你要等白起是吧?他们两个都出诊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有什么话我帮你带给他吧。”林夏的口气里不乏敌意。

“有些话还是亲自说比较好。”女人笑着回答,丝毫不把林夏生硬的态度放在心上。

“神神秘秘的……谁稀罕呀……”林夏嘀咕。

“林夏小姐,请安心。”女人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善解人意地说,“我只是受了白医生的委托为他办一件事,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啊?你你你你觉得我很在乎么?”林夏掩饰着尴尬,“哎对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林小姐真是健忘啊,上个月你还在我店里喝过咖啡呢。”

“哦——哦!”林夏记起来了,国贸三期顶楼的咖啡厅,上个月白起带她去过的。只不过前一晚她刚刚为狐妖紫弦和项伯言的事情折腾了一宿,没等咖啡上来就困得躺尸了,最后连怎么回的家都没有印象,哪里还会记得这位风骚妩媚的老板娘?

“我叫玲珑,欢迎小夏你再来玩,店里有一款特调咖啡很适合你。”咖啡馆老板娘眉眼间风情万种,娇艳如初绽的玫瑰。

林夏被资深“狐媚子”笑笑熏陶了快两年,一骚二媚三纯洁的手段也学了不少,但还是被电得有点脸红心跳。狐狸精啊!这次可是遇到真正的对手了!还小夏小夏的叫得这么亲热,本小姐跟你很熟么?!

“我不太喝咖啡,我爱喝茶,中国茶!”林夏端起白搪瓷茶缸子,试图学着白起平时的样子品一品,可看见上面“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那两行标语之后,最终放弃了这个小资的念头。

“很别致的杯子。”玲珑也注意到了这个杯子。

“胡同运动会的奖品,我老爹用了几十年了,泡出来的茶最香了。”林夏心里暗暗冷笑,还是露出了狐狸尾巴吧?这是要嘲笑我的茶缸子老土么?

“我也很喜欢这种老物件,人们都说物件用久了会通人心,想必这茶里面也能品出很多往事吧。父亲得的奖,送给了女儿,其乐融融,真是让人羡慕。”

林夏一愣,没想到对方是这么个态度,让她这一说仿佛这破搪瓷茶缸子还真跟个宝贝似的。

“什么其乐融融啊!林建南才懒得参加运动会呢,就是看着这茶缸子眼馋,死乞白赖找居委会大妈要来的!要不是上周跟白起吵架砸了他的茶杯,我才不会把自己的骨瓷杯子赔给他,自己用这么个破玩意儿呢!”

“真是有趣,你们在一起真是有趣!”玲珑笑出了声,眼波如碧潭的粼光。

“没没,我俩可没在一起,白起就是我的房客!”林夏紧张地解释,心里却暗骂自己不争气,这嘴上没把门的,竟然把老底都露给了别人。

“他经常和我提起你,你们的事情我清楚得很。”玲珑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他住在这里……还习惯么?”

他住得习惯不习惯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哦!不对!跟我也没有关系!

“吃得好睡得香,住了一年多了,你说他习不习惯?”林夏没好气地回答。

“我是问你习不习惯,白医生这个人嘛——”玲珑欲言又止,那意思是林夏你冰雪聪明自然懂我说的意思。

“你算是说对了!这人就是个神经病,每天招惹妖物到家来不说,还给本房东我立规矩,什么夜里不能大声唱歌,不能在楼上跳舞放音乐,不能在他的药房里找解酒药……”

“还有呢?”玲珑兴趣盎然地问。

“没、没什么了,还行……我住得也挺习惯的……”

林夏有些萎靡,出于她的本能来说,面对玲珑这样一个美貌妖娆、成熟性感的女人,无论是不是真的存在竞争关系,也总是想要斗一斗。 就像是家里来了一只新猫,原住猫当然要示威表示这是自己的地盘,没曾想今天自己拉开架势要干一场,可对方血统纯粹高贵、貌美毛软叫声甜,怎么看怎么是个猫中白富美,却喵喵叫着来跟你这个土猫蹭脑袋示好,让自己空有一腔斗志无处发泄……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我说,我也是资深房东,对付白医生这样的房客很有经验哦。”

玲珑正说着,窗外的风骤然加强,打在玻璃窗上嗡嗡作响,像是魔鬼的手杖轻轻叩打。墙头上那只打盹的黑猫从睡梦中惊醒,喵呜了一声,慌张地跳了下去。

“回来了。”玲珑甜美一笑,像是主妇熟悉自己丈夫晚归的身影般胸有成竹。

“白起?哪儿呢?”林夏懵懵地看着门口,胡同里依然空旷无人。

她的话音未落,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刀锋般锋利而冰冷。

白起出诊总会带着两件东西,一件是他的诊疗箱——一只黑色皮包。深黑色的兽皮光洁如镜,林夏听阿离说那是一种古兽的皮革,天生就是墨黑色的。那只古兽活着的时候上可飞腾于云端,下可戏水于归墟,只有天道狱雷才能杀死它,狱雷之火退去后,只剩下了这一张桌面大小的皮革,这张皮能避刀枪水火,做成的皮包恒温恒湿堪比现代科技。

另一件就是那把黑色大伞,撑起来如穹庐一般,无论天气如何,白起出门都会带着它,好像总是担心会下雨。林夏认为这是一种焦虑症,起码可以肯定白起这人没什么安全感。但偏偏他出外的大部分时候天气都是阴沉的,天际之外极苍茫的远方甚至还会传来隐隐的雷声。

“你来了。”白起注意到了玲珑。他的语气永远无喜无悲,像冬天冻结的长河一样冰冷生硬。

玲珑笑着向他招手,林夏倒有些解脱,总算不用独自面对这个笑得像幅画一样的女人了。

“哟!玲珑姐你来啦!”阿离从白起身后探出头,一脸鲜血像是从刀山火海中闯出来似的,让林夏看得触目惊心。

“你俩去砍人了么?”林夏弹簧似的从沙发上跳起来,“白起你不光开黑诊所,还兼职黑社会吗?你自甘堕落也就算了,还带着阿离这么个未成年人!”

白起木然走回第一诊室,半点要搭理她的迹象都没有。

“治疗出了点意外。”阿离吐吐舌头,在脸上抹了一把血,指着露出来的那 块白皙的肉皮说,“放心吧,不是我的血。”

“兄弟你能洗完脸再回家么?让联防队和居委会那群大妈看见又要传我的闲话,说我老林家的姑娘往家里招不三不四的人……”林夏还在碎碎念,“我的好名声都被你们给毁了!”

“小夏姐,自从上次你在胡同联欢会发酒疯之后,你哪里还有好名声啊?”

“住口!”林夏脸色一沉。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尤其是还当着玲珑这么一个外人。

阿离见林夏脸上杀气大起,赶紧打了个招呼钻进洗手间:“你们先坐,我这就去洗!”

“上次我是白酒啤酒掺着喝的,不然怎么会喝多?”林夏不依不饶地冲厕所里吼着。

“真够你受的。”玲珑善解人意地说,“其实可以让他们搬到我那里去,我那边还闲着几间房子可以开个诊所,你觉得呢?”

“啊?”林夏一瞬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心说你自己想贴白起的冷屁股就自 己去问他,别跟我这逗闷子。

玲珑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过头看着窗外的树影,嘴角的笑容有些得意。

“有消息了么?”

白起的皮包和雨伞都留在了里面,只抱出“死不了”出来,依旧只长着七片叶子。他把花盆放在窗台上晒着太阳,转头看见林夏还在这里,对玲珑摆摆手:“诊疗室又漏水了,去我房间里谈吧。”

有情况!白冰冰的卧室本房东都没进去过!林夏心里咆哮着,脸上阵阵难看。

“虽然我很想体验一下你的床是不是够软,但是……”玲珑在沙发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像一只刚刚午睡醒来的波斯猫,“我跟小夏说过,没有什么可瞒她的事情,对不对?”

白起冷冷看了林夏一眼:“还是到我房里说吧。””

“你们随意!”林夏赌着气起身上楼,“林姑娘我还真不想当电灯泡呢!”

“真是可爱啊!这种脾气的姑娘现在仿佛很受欢迎呢。”玲珑望着林夏头顶生烟的背影说。

白起对玲珑的话不置可否,从柚木橱柜里端出一台铜柄的小磨,在玲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往注入材料的孔中放了一把油亮的哥伦比亚咖啡豆,慢慢摇动铜柄,吱吱呀呀中,阵阵咖啡香气散了一屋子。

“这是我送你的那套咖啡壶吧?”玲珑欣赏着眼前这个男人,当他专注地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他身上的冰冷感会稍微缓解一些,会让人觉得他就像个普通的男孩子,安静地摆弄着自己的飞机模型。

“有任何幸存者的消息么?”白起摇动着铜柄,眼睛专注地盯着缓缓落入玻璃杯底的咖啡粉。

“没有,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找到,我就更不可能了。”玲珑遗憾地叹息,“如果按照现在的话说,蓬莱之舟坠落引起的灾劫比得上十几颗百万吨级当量的原子弹爆炸,形成的环形炽热冲击波能削平山峰,燃尽百公里内空气中所有的可燃物,蒸发所有的水源,连那些上古时代就存在的地下暗河都不能幸免,那之后紧接着就是几十年的大旱!所以那个现场,绝对不可能有妖物存活下来。那些没有追上大船的妖物们倒成了幸运儿,他们在遥远的山顶目睹了这一幕,紧接着就溃逃了,像是大堤决口前求生的蚂蚁。”

白起把咖啡粉倒进压力壶中,慢慢看着水汽从透明的壶嘴升腾而起,赤褐色的液体在玻璃壶中不断翻滚,宛如沸腾的血液。

“你怎么看?”

“我认为,无论是谁击落了蓬莱之舟,他都有能力绞杀那些追在后面的妖物。放走他们只是一个信号,他需要有人去传播这种恐慌,告诉世人蓬莱已死,追逐蓬莱就是这个下场。”

“你说的很对。”白起接过话说,“不过我还是相信会有人从那场灾厄中幸存,否则那块蓬莱之舟的碎片就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一个月前他从狐妖紫弦手中得到了一块翠色欲滴的古玉,但外沿却是焦黑色的,曾经被紫弦用来复活项伯言,而玲珑已经证明了这块古玉恰好就是蓬莱之舟的碎片。

“会不会只是‘他们’一时的疏忽呢?”玲珑提醒白起,“煮到现在差不多了。”

“还要再等一会。”白起看着壶嘴的蒸汽出神,“相信我,‘他们’不会疏忽的。虽然他们从未承认过蓬莱之舟毁于他们之手,但善后工作肯定是他们做的。”

他点了一支桃源乡,吐出一口悠长的白烟,缥缈如流逝的岁月。

“坠落之后第一个日出的时候我就找到了现场,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包括那些被削平的山峰,甚至连上面的树木都重新栽好了。水源枯竭不过是一个额外的惩罚,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才是他们的风格,只要是他们不想留在这个世界的东西,就绝对不会遗漏,哪怕是一丝气息被风传到冰川,那座冰川都要被消灭重建。”

“我按照你的思路去追查了项伯言那一条线,在档案馆找到了线索。那是一校请假,然后收拾行李!”

林夏一边唱着“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一边跑上楼梯不见了人影。

“既然你早就安排好了,那又何必来问我?”一直没人搭理的白起冷冷地问。

“白医生,你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被女人掌控的么?”

玲珑宽慰地拍拍白起的肩膀,对着茶几上那杯只喝了一口的咖啡努了努嘴,“就像这杯Espresso,我已经提醒过你煮的时间太长了,它现在喝起来简直糟透了。”

白起微微一愣,玲珑趁这个工夫已经走出了蓬莱间诊所。

“享受你的旅行吧,我只让她这一次!”她摆了摆手,消失在门口,那个笑容却印在了白起的心里。

白起在茶几前缓缓坐下,安安静静地坐了好一会。他突然端起那杯咖啡放在嘴边抿了一口,眉头一皱,默不作声地起身把它倒进厨房水槽里……

上海,外滩。

一百年前,这里曾被誉为东方巴黎,冒险家的乐园。这里曾经租界林立、巨商荟萃,又有“万国建筑博览会”之称,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中西合璧式的建筑散落在江边,再加上最近三十年内拔地而起的各式现代大楼,仿佛一位历经沧桑却风韵不减的贵妇人,在明黄的水晶灯下弹起钢琴,幽幽地诉说着那些往事,滔滔入海的黄浦江就是她鬓间的一抹白发。

和平饭店,上海最古老的酒店之一,也是外滩最显眼的老建筑,在黄浦江的对岸抬眼就能看到那座深绿色的哥特复兴式屋顶。

其实那是用竖纹瓦楞紫铜包裹的,后来被漆成了深绿色,仿佛黄浦江畔的一颗闪烁的宝石。

这里曾是大上海繁荣的象征,无数名流贵客驾临于此。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几经天灾人祸,也曾经门庭冷落,如今伴随着上海的腾飞再次散发出迷人的光彩。

出租车停在饭店门口时,年轻挺拔的门童正用白手套擦拭红呢制服上的黄铜纽扣。其实那上面只是沾上了一点点油渍,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但这却让他十分恼火。因为作为一名和平饭店的员工,不会允许自己的外表有任何的瑕疵。

虽然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门童,但他无时无刻不为自己的这份工作感到自豪。过去的一百年里,这里的每一名成员都保有这份自豪感,就像如今欧洲的贵族,虽然如今已经步入现代社会,却依旧保留着自己古老的姓氏、头衔和超脱于普通人的尊贵。

这也是今天宴会的主人选择这里的原因。今晚的海因斯艺术展开幕仪式,是今年美术界的盛会之一。宴会的主人海因斯先生不仅仅是一位极为成功的收藏家,早年更是一位出众的画家。只是这位神秘的画家在二战之后就停止了创作,一心投入收藏和公益事业上,他的品位独特,又善于发掘新人,藏品升值的速度几乎赶得上生长中的禾苗。

他从五十年前开始举办世界巡回艺术展,把那些价值连城的藏品都放置在一艘轮船上。这艘船被称为“海上罗浮宫”,每到一个国家的港口城市都只停留三天,这三天中他要选取当地最豪华、最有品位的酒店举办宴会,招待这个国家最优秀的艺术家们,这场宴会往往奢华到让整个城市都为之陷入疯狂。在他前四次环球之旅的上海站,他都选择了和平饭店,因为无论是气质还是地位上二者都无比契合。

不过和纽扣相比,服务客人还是排在第一位的。门童快步上前拉开了车门,车里走下来一个红发的漂亮女孩,高挑时尚,是那种在美女如云的南京路也会被星探一眼看中的美人胚子。

“南方空气真是好啊!怪不得班里的上海妹子皮肤嫩得要滴水!”林夏享受地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从肺叶到面皮都是湿润的。

“谢谢。”白起给了司机车费,从另一侧车门下车。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像是在逃离世界末日一样。

“欢迎光临和平饭店。”门童满脸微笑地推过行李车,勤快地把后备厢大包小包的行李箱抬上车,随手要接过白起手上的黑皮包,却被对方用眼神制止了。

“不必了。”他说着递给门童一张钞票做小费,迈步走进大厅。

门童抬起头刚刚要表示感谢,可当面对那张苍白而英俊的脸时,却被那双能让人血液冻结的眼睛吓到了,傻站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

那双眼睛不可能是人类的眼睛,就像潜藏在草丛中的猛兽无情地注视着从自己面前经过的猎物一样,只有命运的主宰者才会这般冷血。

“没事的!过会就暖和过来了。”林夏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两圈,发现没什么起色,只好转身无奈地追赶着白起。这一路上尽是被白起吓到的人,她都习惯了!

大堂宽阔明亮,乳白色大理石铺地的八角大厅,古铜色镂空吊灯,就连玻璃配饰都是二十世纪风靡欧洲的拉利克艺术玻璃,经过特殊的烧制工序,有了奇异的色彩效果,远看是乳白色,近看是淡蓝色,但如果迎着光看的话,又是日落时的火烧云色。这里的一切细节,都体现着当年远东第一酒店的气派。

这里刚刚举行过一场红毯仪式,宾客们刚刚散去,剩下几个工作人员一丝不苟地忙碌着,广告牌和签名墙都还没来得及撤场。

“请问是白起先生和林夏小姐么?”大堂值班小姐微笑着问。

“我是林夏,他是白起!”林夏抢在白起之前回答。好在白起还没有对值班小姐释放“死亡射线”,否则林夏真的要崩溃了。跟白起一起旅行就像牵着一条野狼逛街,虽然你知道他其实只是一只无害的哈士奇,可还是会把不明真相的人民群众吓个够呛。从机场安检员、空姐、出租车司机,再到那位倒霉的门童,没有一个幸免,怪不得这家伙平时窝在家里很少出门……

“请二位把证件借我看一下。”值班小姐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着,为他们办理入住手续,“这次艺术展的贵宾全都入住在和平饭店,你们是最后两位。”

“嗯嗯,飞机晚点了。”林夏答应着,遗憾地看了眼大堂里的广告牌。

“海因斯收藏展”,巨大的红字上布满了来宾的签名,都怪白起那个丧门星!人生第一次红毯秀就这么错过了!

今天他们出门的时候太阳晒得地面流油,林夏见白起依然带着那把雨伞还笑话了他半天。可偏偏就在他俩登机的那一刻,舷窗外面就开始雷鸣电闪大雨滂沱,仿佛老天爷压根就不想让他们起飞似的。飞机在停机坪上白白耗了两个小时,雨势才稍稍转小。

“您有笔么?粗的那种签字笔。”林夏问值班小姐。

“抱歉,我这里只有签文件用的钢笔,可以么?”

“钢笔也凑合用了吧!”林夏拉了拉白起的袖子,“帮我个忙呗。”

“什么事?”白起手臂微震抖开林夏的手,从上飞机开始到现在他几乎没说过什么。

就跟本姑娘愿意跟你一起出来似的!林夏心中暗骂,要不是看在包吃包住免费旅游的分上,用八抬大轿来请我都没门!

“照张相,我发微博用。”林夏瞪了他一眼,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紧跟着走到红毯前,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大名,转身对镜头绽放了一个最端庄的笑容。

电视里女明星走颁奖礼都是这样的,既要冷艳高贵显示自己的身份,又要优雅地展示自己亲和的一面。

“可以了!”林夏挤着嘴角说。等到白起冷冰冰地按下快门,她这才揉了揉已经笑僵了的脸跑过来。

“大哥你会不会拍照啊,你这样拍得我腿好短啊!”林夏哭丧着脸。

“我是医生,不是摄影师。”

“都是这样。”值班小姐扑哧一笑,“我男朋友拍出来我的照片比鬼还难看。”

“我们不是——”林夏还想要解释。

“二位的房间已经打扫完毕了,568号房。”值班小姐意味深长地笑,“咱们和平饭店里的每一间客房都有名人入住过,568号房是卓别林和宝莲·高黛入住过的房间。”

欧式豪华电梯里,刚才那个被吓傻的门童拉着行李车缩在角落,用敬畏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白起沉默的背影。

“她刚才说的卓别林和宝莲……宝莲灯黛玉是什么意思呀?”林夏一直在琢磨着刚才值班小姐说的那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是宝莲·高黛,查理·卓别林的第三任妻子,也是他的御用演员,《摩登时代》你知道么?”白起回答。

电梯门开了,门童第一个走出去,林夏和白起跟在他身后。

“你还看电影呀?我还以为你这人一点娱乐精神都没有呢。”

“我当然看电影。”白起冷冷地说,“只不过现在大部分东西都称不上是电影而已。”

“那这间房间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一起来远东旅行,传说就是在这里定情的,后来在广州举行的婚礼。”

“哇!你也看八卦新闻?”林夏惊讶。

“八卦新闻?”白起微微诧异,“你不会认为卓别林和宝莲·高黛是现在好莱坞的人物吧?”

林夏懵懂地点头,她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门童恰好在此时打开了房门,手脚如飞地把行李放在里面,连小费都没敢要就逃走了。

林夏终于懂了值班小姐的意思——这不是她原本以为的那种双卧室套房,而是一个大卧室,房中躺着一张宽大舒适的双人大床,洁白的床单上还浪漫地摆着一颗用玫瑰花瓣拼成的爱心……

“你直接说是蜜月房不就得了……”林夏抄起电话,“喂,前台吗?我是568的林夏,能不能帮我换两个卧室的房间,或者有多余的空房再给我找一间也可以,实在不行标间也可以啊!”

白起丝毫不在意床的问题,优哉地在房间里踱步。他越是轻松,林夏心里越有点发毛:小白脸难道真想跟我睡一张床?太邪恶了吧!

“不好意思林小姐,您只预定了一个房间,而且现在饭店里已经客满,很抱歉无法为您换房。”

酒店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林夏回想起了玲珑那个诡异的笑容,中计了!中计了啊!

“嘶……”林夏嘬着牙放下电话,扭头看了看白起。白起面无表情地拉开窗帘,黄浦江的江景和东方明珠台映入眼帘。他搬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这是在跟本姑娘叫板啊!你以为本姑娘不敢跟你睡一张床么?

就不怕被本姑娘的美色所引诱半夜把持不住,破了你的童子功么?

“咳咳!”林夏用自己最镇定的口气说,“放心吧你,姐姐我不会勾引你的,我早说过了,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白起还没回答,电话忽然响了。

“有空房了么?”林夏抢步过去拿起听筒。

“抱歉,依然还是没有空房。今晚的晚宴会在半个小时之后在主宴会厅举行,主办方特意嘱咐我一定通知到两位,请准时参加。”

“哦!”林夏挂了电话,转身再看白起依然坐在窗边,目光深邃地看着窗外。

窗外的黄浦江滚滚入海,江面之上缓缓映出城市的灯光,像是站在高山上才能仰望到的银河。夜上海这才终于拉开羞涩的帷幕,露出她最美丽的脸。

和平饭店宴会厅,狂欢才刚刚开始。

这间大厅曾是上一位和平饭店的主人——犹太巨商沙逊爵士——用来召开盛大舞会的场所。从宽大的窗子向外望去,能看到浦东壮观的天际线,还能将黄浦江两岸的一切美景尽收眼底。最近二十年间,这里几经修缮,又一次重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极致奢华,经典的Art Deco装饰派艺术风格,水晶吊灯闪耀在高高的天花板上,能容纳五百人的枫木弹簧地板舞池,更是吸引人们来这里举办盛宴和鸡尾酒舞会。

今晚到场的都是国内外艺术界的名流,不是享誉盛名的画家就是眼光独到的收藏家。和普通的晚宴不同,这里的人们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散发着艺术气息,显得那么优雅独特。

林夏穿着一身黑色复古晚装,走进会场时吸引了不少男人的眼球。其实无论什么衣服,还是得合适的人穿出来,买再多香奈儿也掩盖不住某些官太太一身的俗气,而林夏从北京城的胡同大妞到社交名媛之间的切换,只需要一件看上去还可以的晚装和一双高仿的名牌鞋子而已。

而大部分女来宾的目光都停留在白起身上,因为白医生是那种放在男模中间也会一眼被人看到的男人……虽然他不会为这种场合特地打扮,依然还是那身黑色西装,黑领带。

“大哥,拜托你下次出席这种场合能别穿得这么像服务生么?”林夏边小声跟白起嘀咕着,边对向自己打招呼的来宾们报以微笑。

“我又不是只有小女生才喜欢的花美男。”白起一本正经地说,“黑与白才是永不落伍的时尚。”

“你长进了啊!”林夏惊讶道,“竟然都会用花美男这种词儿了!”

白起一时无语,正要走开时对面迎上来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极为显眼的紫色礼服的矮胖子,活像一个会走路的紫薯……

“缪斯女神啊!缪斯女神啊!”紫薯惊叹着越过白起,走向林夏,“这位小姐的穿着和容貌,简直让爱神都黯淡无光!”

“还好啦……”林夏被人突如其来的恭维搞得有点害羞,捂着脸一阵傻笑。

“纯真无邪!纯真无邪的笑容!”紫薯一惊一乍的,“您难道是一位超模么?或者是天使降临了人间。”

“哪里啦哪里啦!”虽然有点跟不上节奏,但这不影响林夏幸福感爆棚,冲着白起一阵得意。白起冷冷地看了眼紫薯的后脑勺儿,眉间微微一动。如果换了别人,白起脸上的那些“微表情”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猜得到是什么意思。可这是林夏,从小被老爸训练记麻将牌,一双火眼已经 练得炉火纯青,而且和白起相处了那么久,这些表情她最熟悉了!

刚才那个表情的意思,分明就是鄙视!赤裸裸的鄙视!

夸本小姐的人你就要瞧不起是不是?本小姐还就跟他玩定了!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艺术家的品位。

“这位先生您是?”林夏绽放出一个不温不火的笑容,这是名媛们的标志微笑。

“画家,我是个画家!”紫薯兴奋地说,“我想请您和我一起创作,我们一定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画家和模特组合。”

“是吗?我有那么好么?这话真想让有些人听一听呢!”林夏故意瞟着白起说。

画家先生这才注意到身边还站着另一个男人,他扭过身子扬着头看了看白起。

“服务生,帮我和这位小姐拿两杯香槟。”

白起眉尖一挑,杀气顿起!

我就说吧!林夏扑哧笑出了声,而画家却被白起的“死亡之瞪”吓到了。

“快去!”林夏在他背后冲白起比比画画,心说再不走的话白医生就要把这个可怜的傻帽儿活活解剖了。

白起面无表情地走开了,留下紫薯像条冰棍似的冻在原地。

“请问您是白起医生么?”说话的人是个欧洲面孔的年轻人,穿着昂贵考究的礼服,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

白起点点头。

“我是乔瑟夫,海因斯先生的私人秘书。”乔瑟夫深深鞠躬致意,“海因斯先生今晚身体不太舒服,委托我请您屈尊到他的套房会面。”

白起再度点头。

“请跟我来吧。”

乔瑟夫带领着白起,从大厅舞台后的阴暗的走廊出去,乘坐电梯直到饭店的顶层。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套房门前。

“请进。”乔瑟夫谦恭地开门,等他进去之后又将门从外面关上。

这是整座饭店最大的套房,沙逊总统套房,但却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明亮舒适。因为房间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中只能见到窗外的江水映着城市冰冷的灯光,宛如刀刃割裂了时空,把喧闹和欢乐隔绝在那扇门的外面,阴冷而寂静,像个怪物藏身的洞窟,躲避着一切刺痛它的目光。

“很荣幸和您见面,白医生。”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壁炉前传来。

“海因斯先生?”白起冷冷地问。

“是的,我很抱歉和您这样见面。”海因斯点燃了壁炉的火,屋子里顿时明亮了很多。

风烛残年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身上还穿着为今晚准备的礼服,丝绸绶带挂在前胸。虽然一直以来优渥的生活让他保养得比常人要好,但毕竟已经年近百岁,本该是淡金色的头发已经全白,皱纹在脸上堆垒如山,每一道都深如沟壑,如同时间的鞭角抽出的伤痕。

而他的双眼,落寞悲哀,像个一无所有的流浪者。

“我的介绍人说的没错,白医生的确是一位能让我惊叹的男人。”他的中文比乔瑟夫还要流利。

“怎么说?”白起问。

“因为你的眼神实在太无情了!”老人笑了,皱纹挤在一起时却有些悲凉,“你刚才是在用这段时间分析我的病情吧?”

白起默默点头。

“那你得到了些什么答案?”老人问。

“你虽然最近几十年保养得很好,但是各个器官还是有不同程度的老化,尤其是肝脏,可能与你年轻时酗酒的习惯有关。你的左膝关节做过一次手术,不过问题不大,只是一个小小的骨刺。你的肾结石应该是在前年排出体外的,现在已经又有了一颗,但是同样问题很小。你小时候曾经罹患脑瘫,坐过很多年的轮椅,虽然后来战胜了疾病,但是腿部肌肉依然发育得不是很好,只有正常人80%的力量……”

白起把一条条病症列出来,老人的脸上却是阵阵欣喜,听到最后像在听意大利歌剧一样叫好鼓掌。

“Bravo!Bravo!真的是太棒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兴奋,但是诚实地说,我很失望。”白起冷冷地说,“我需要一个能帮我画一幅画的人,可是你已经很久没有拿起过画笔了。”

“这又是从我身体的哪个器官看出来的?”老人说完仿佛很是懊恼,“应该是我的手吧,常年握住画笔的手哪里还会是这个样子?”

“你说错了,是你的双眼出卖了你。”白起一针见血,“只有死去的人才会有这种空洞的眼神,因为他们除了死亡一无所有。你的肉体还在苟延残喘,可你的心早已经死掉了。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握住充满色彩的画笔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托人找到我,也不知道你需要我做什么,但是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现在对我没有价值了。”

耳边听得到壁炉里柴火噼啪的声音,但那火光却没有带来一丝丝温暖,房间里依然是那样阴冷。

海因斯像一个被戳穿罪行的犯人般沮丧,他犹豫了片刻缓缓说道:“白医生,你有没有时间听我这个死掉的人讲一个故事?”

“有关于什么?”

“关于我,也关于一幅画和一个女人。”老人驱动着轮椅走到酒柜前,为白起倒了满满一杯烈酒,殷切地递给白起。

白起看着老人恳求的眼神,漠然接过酒杯,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

“只有一杯酒的时间。”

“只是一杯酒的时间!”老人重重地点头,把轮椅摇回壁炉边,望着里面升腾的火焰淡淡出神,“这要从很久以前讲起,从我的家族讲起。”

我的全名是路德维希·艾伯特·冯·海因斯,我的友人们现在都称我为路德·海因斯,而几十年前人们会叫我海因斯伯爵。

我是个早产儿,如你所说,我的确患有先天性脑瘫。小时候,我每天只能靠仆人推着轮椅才能行动,连正常的发音都很困难,别人根本不懂我究竟在说什么。那种感觉就像被困在一座无法挣脱的牢狱里,这一度让我绝望得想要自杀,可笑的是我甚至连枪都握不牢。

实际上,当时我的父亲比我还要绝望。因为作为海因斯家族这一代中唯一的子嗣,我注定不能像他和我的祖先那样成为一名光荣的帝国军人。

我的家族在巴伐利亚高原上有一座占地五十公顷的庄园。庄园大宅里,有一堵高大的石墙,上面挂着家族中所有男人的肖像,像一棵参天的巨树蔓延开来,每一个枝蔓上的男子都身着戎装。

在那棵家族树上,可以一直追溯到我的远祖,他是查理曼大帝麾下的一名骑士,手握剑柄目光森严。从他开始,每一代海因斯家族中的男人不仅继承了祖辈的封号和姓氏,也继承了军人的血液。死在战场之上是海因斯家族的荣耀,而在洁白舒适的床单上咽气是这个家族的男人最大的耻辱。

“战死沙场这一刻,高尚的人生才得以完成。”

这是我的曾祖父留下的遗言,他很幸运地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相信我,那真的是一种深入血液中的荣誉感,我父亲的堂兄甚至因为参军体检不合格而用一把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我十岁之前,父亲一直拒绝让我使用海因斯这个姓氏。在他看来,宁可让家族绝嗣,也不能让这个姓氏蒙羞。值得庆幸的是,我不是斯巴达人,否则一出生就会被父亲抛进汹涌的河水之中了,也无法遇到我生命中发生的一切。

直到我十岁那一年的生日,庄园里多了一位神秘的来客。他有东方人的相貌,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熟悉贵族社会中的一切礼节,脸上永远都浮现着亲切却十分稳妥的笑容,他和任何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们都叫他柳先生,他是父亲为我新请来的家庭教师。在他之前,没有任何一位家庭教师能在庄园里待上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在那个年代特殊教育并不是十分普及,家庭教师也很少有教育特殊儿童的经验,这也怪不得他们。

而柳先生却与他们完全不同,他从未教过我算术或是文学,我们第一堂课是在大宅的收藏厅开始的。

当时他背对着我,坐在一张高脚木椅上,撑起一张画布正在调着油彩,远处的桌子上摆着一只瓷瓶。

那里存放着几百年来我的祖辈们收集的艺术品,其中大部分都是从战场上得来的战利品,甚至有一些和柳先生一样来自中国。我一直都很讨厌那间大厅,在里面待久了就会感觉四面的博古架一步步地逼近,让我感到窒息。

他用德语吩咐我的仆人们出去,并没有跟我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继续调着油彩。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我看着他在画布上一笔笔地描画着那只瓷瓶,屋子里沉默得像座坟墓。

眼看这节课就要结束了,他都没有想要理我的意思,一直在埋头画画。这个狡猾的骗子根本就不想做我的老师,他只是找到了一个能轻松赚到马克的差事。是啊,一个连话都说不清的脑瘫患儿又怎么能戳穿他的谎言呢?

我当时愤怒极了,就算我并没有继承那个荣耀的姓氏,但我从小也被以贵族的身份培养着,即便是一个残废的贵族也容不得这种冒犯。

终于在我挣扎中说出一句模糊的“骗子”之后,他转过了头来,若无其事地把画笔递给我。

“孩子,想试一试么?”

“试什么?”我很迷惑。

“帮我完成最后的几笔。”他轻蔑地笑了,“伯爵少爷,你怕了么?”

画画?我根本连笔都无法握住!这是在戏弄我么?如果当时面前有一面镜子,我肯定会被自己颤抖着发紫的嘴唇吓到。

“我应该感到害怕么?有什么值得我恐惧么?”

“说不定哦!人们总会对未知感到恐惧。”

他笑着轻轻掰开我紧握的拳头,把那支笔放在我的手心,又轻轻地帮我合上手掌,就像攥着一支火把。

那是一支来自中国的画笔。不同于我见过的所有油画笔,用动物毛发做成的笔尖像一只锥子,笔杆也是用竹子做成的。最令我惊奇的是,那支笔明明已经沾过很多油彩,笔尖却还是洁白的,只有顶端有一些黝黑的墨迹。

“眼睛不要离开你画的东西,好好看着它。”他把轮椅推到了画布前。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只瓷瓶。那是一只青花瓷瓶,美妙的曲线仿佛一位十八岁的青春少女。画布上还缺少一些角落上的花纹,即便我是个正常的孩子也无法一下子画出那么美丽的花纹,而那支笔在我手中就像是风中枯草一样摇晃,任凭我如何用力也无法将它抓稳。

这该死的手!

“集中你的精神,我知道这很难,但你能做到的。”柳先生鼓励我。

看着它!集中精神,看着它!我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瓷瓶。

瓷瓶上的花纹忽然动了一下,如果我能抬起手的话,我当时肯定要拼命地揉一揉自己的眼睛。可当我使劲地闭上眼,又再次睁开的时候,那个花纹竟然又一次转动了起来!它像是旋转中的万花筒,让人目炫。

我的胃开始翻滚,眼前忽然黑了下来。

应该是癫痫又发作了吧……

这已经是我习以为常的事情了,作为一个脑瘫儿,我不仅要承受行动不便和口齿不清的痛苦,癫痫也是我最大的敌人之一。

但我忽然意识到这次跟以往的经历仿佛有些不同,因为那片混沌的黑暗远处慢慢亮起了一点点光,起初只是一个纽扣大的斑点,随后竟然越来越大,最终到达我面前的竟然是一面窗户,一面木质的推窗,镂空的花纹也带着东方的气息。

“推开它。”一个声音在黑暗里说。

我不由自主地推开了窗子,光明消散之后,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宫殿,红墙绿瓦,气势恢宏。

我就像一个幽灵一样飘来飘去,看到空旷的宫殿中央摆着一张挂着薄纱的木床,上面坐着一个美丽的中国女人,她身上的丝绸长袍比任何我见过的贵族女士的晚礼服都要华丽,但她的目光却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寂寞。她手中正拿着一支很小的弩箭,轻轻投掷出去。

叮当!

白色的羽毛箭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寂寥的弧线,箭飞进了远处地面上的一只青花瓷瓶里。

那只瓷瓶上的图案和我刚才见到的一模一样,只是上面还没有岁月留下的痕迹,看上去还是崭新的。

我正在疑惑的时候,又是一阵眩晕,紧接着,黑暗再一次涌了上来。

醒来的时候,眼前依然是那间阴暗的收藏厅,柳先生依然在笑着。刚才发生的那一幕简直太过神奇了,我怀疑自己根本就是做了一个白日梦。

“放轻松,这只是你的第一次。”

“可是——”我看着他似有似无的笑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事实。

从我们交谈的开始到现在,他始终都没有张开过嘴!而本来连字母表都无法朗读的我,一直都是用自己的意识在脑海中与他交流!

“你会魔法!你是巫师么?”我抛开了一个贵族少年的自尊,害怕到牙根发冷,被自己所经历的脑中情景吓到发抖。

“勉强可以这么理解,在我们的世界里,我这种人被叫做妖物。”他又笑了,这次笑得很让人心安,“恭喜你,你做到了。”

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幅画上的青花瓷瓶已经被浓厚的油彩涂掉了,被一个寂寞而美丽的中国女人取代,相貌和那个梦境中的女人一模一样。

“这是我画的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法想象这竟然是我在梦境中画出来的东西。

“当然是。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一件东西,哪怕是一草一木都有过去,你看到的就是那个青花瓶的过去。这个女人是中国古代的一位妃子,她这一生只见过自己的丈夫一面,随后就被冷落了,是这只青花瓶陪她走完了短暂的一生。”他终于开始用嘴巴讲话了,“请记住,这是我们的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回去休息吧,我们明天见。”

那一天,在那扇大门关上之前,我的眼睛一直停留在那张画布上,这短短的两个小时,就像是天方夜谭般美妙。而他所说的那个词“妖物”,也和那张画一起在我心头久久不能散去。从那以后,柳先生开始正式教我学画。我们每天都会从收藏厅中选一件古董,然后我握起那支画笔,进入梦境去窥探这件古董的过去。那些古董的拥有者有的是埃及王朝的法老,有的是罗马帝国的将军,有的只是个怀才不遇的街头雕塑家。

一开始我只能在梦境中无意识地画,但后来我脑海中的黑暗混沌越来越淡,那个亮光越来越清晰,我的梦境也越来越受自我的控制。而且我的身体也越来越灵活,后来竟然在意识恢复之后也能顺利地画出我脑海中的场景。

不过我也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柳先生始终只是教我画一些古董,却从来没有画过人物。

“我们是否要去画一些人体,比如古希腊的雕塑?或者干脆找个仆人来做我的模特?”

“不要做这件事,那是很危险的。”他面色凝重地放下画笔,一不小心打翻了一瓶刚刚用松节油稀释过的颜料。

“为什么?”我非常惊讶,从未见过他如此不安。

“人心远比古董要复杂,就像一座巨大的迷宫,你永远都只能看到一个个支离破碎的角落。而这些角落并不意味着这个人的全部,不能成为判断他一生的标准。”他说到这里迟疑了片刻,但还是选择把话说完,“而且当你失去那个人的时候,你的一切也都将随之失去。”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他沉默了一会说:“从今天起不要再画梦中的画面了,但你要把你梦中看到的一切故事都藏在这件古董上。”

那是很难的一种画法,虽然你洞悉了它的过去,但却只能把画面限制在那个简单的形状上。那个感觉用一个中文词语来说最贴切不过,那就是“意境”。中国人很讲究意境,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写意远大于写实,画作中甚至不会顾及透视的正确。而我从小能接触到的画作,大多属于古典主义画派,以精确的素描技巧为基础,色调柔妙庄重,严谨是第一位的。这对于一个从小生长在巴伐利亚庄园的贵族少年实属正常,我的父亲就古板得像头犀牛。也只有法国那个奔放热情的国度,才能诞生出莫奈这样的印象主义大师。

但我有一位最好的老师。柳先生为了让我了解“意境”的奥妙,开始教我学习中文,读一些中国的经典著作。那些象形文字对我来讲艰深晦涩,却又包含着无穷的吸引力,仿佛在诉说着中国贤者的哲学。等到我能流利地朗诵《道德经》的时候,我已经能画出让他满意的作品了。

而最令我狂喜的是,那时我已经能从轮椅上站起来了!柳先生说这是不断刺激我大脑运行的结果,进入梦境就是打开我大脑的钥匙,让我能够流利地说话,也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行走。

我依稀记得那一天父亲喜极而泣的样子,在那之前,他是个在战争中被弹片炸掉手指都不曾喊过疼的男人。

从那天起他正式恢复了我的姓氏,宣布我为爵位的继承者。我很自豪,因为我终于被父亲第一次认可了。但是那天晚上,柳先生却悄然离去了。

“在绘画这个方面,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教你了。”临走前他还是那样慈爱地笑着。

“可是我想让你留下……”我当时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老师对我而言,就像是我的慈父。

“不,这里的古董我已经都画完了,我要前往自己的下一站了。”

“你在寻找什么?”我并不愚蠢,当然知道老师作为一个“妖物”在这里停留的目的,他始终都以绘画为手段在寻找着某个东西,某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那个东西叫做蓬莱……”他抚着我额头的金发,“你不会懂的。”

“那我来帮你找,我们一起找。”

“不要,那不是你应该去追寻的东西。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长大吧,做你想做的事。”他忽然停住了,脸上滑过一丝忧虑,“还有,记住不要轻易用我们的方法去画任何人,你知道那很危险。”

当你失去那个人的时候,你的一切也都将随之失去——之前他是那么告诉我的。

“我只画那些我喜欢的人,保证自己不跟他吵架,不让他离开我,这总可以了吧?”

“不可以!”他瞪着眼睛怒斥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生气的样子,“人心是巨大的迷宫,你既不能以那些迷宫的角落来窥测一个人的一生,也不能以它们来断定他会不会离开你!”

“那你画过么?你怎么会知道这一切?”我忍不住问。“画过,也失去过。”他沉默了一会说,“那让我悔恨终生。”

我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提起皮箱缓缓离去,消失在夜幕之中。他最后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当时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记得那个身影过了很久才离开。

柳先生离开之后,我依旧在画画,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情。海因斯庄园是个十分封闭的地方,尤其是在冬天,雪大到能压折有几十年树龄的松树,除了偶尔来觅食的鹿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访客。

我也并不关心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我来说,有一支画笔和一块画布就足够了。

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冬天过去,直到我生命的第二十五个冬天,我的父亲去世了。

他一生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让我继承家族爵位,另一个就是像伟大的先祖们一样,在战场上荣耀地死去。

他最终没有实现自己的第二个愿望,死在了温暖的床上;但是另一个愿望在他临终前的那一刻实现了。

在那一刻来临之前,他把我叫到了床边,瘦弱不堪的身体陷在那张鸭绒芯床垫里,就像一朵枯萎的蒲公英。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但他的双眼一直在期待地看着我。

手握十字架的神父在等待着,屋子里其他的人也都在等待着。我知道如果我不在入伍志愿书上签字,他是绝不会完成最后的告解的。

他是名职业军人,和大多数人印象中的德国人一样,生硬古板,从不在儿女面前表露自己的感情。他对我失望过,却从未想过要遗弃我,而我又是他的独子,此时能满足他遗愿的人,只有我一个了。

我拿起了蘸水鹅毛笔,在那张行文生硬的文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听到房间里其他人在哭泣,神父从我身边走过,俯身下去和他耳语,赦免了他的罪。

那双期望的眼睛终于黯淡了下去,就像一张旧的黑天鹅绒窗帘,漆黑空旷,再也没有了神采。

经过赦免的灵魂可以升入天国,而我的地狱才刚刚到来。

因为我的家族在军队中有巨大的声望,我很快被提拔为一名少校。

但对此,我并不感到任何的喜悦。

从我走出庄园的那一天开始,就意识到这个国家正被一股极端狂热的情绪煽动着,走向一条毁灭之路。来自维也纳街头的流浪汉成为人民的元首,年轻人带上纳粹的袖标冲上街头,军队像发酵中的面团一样不断扩张,犹太人被驱逐出自己的家园进入集中营。眼看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鬼魂即将复苏,整个欧洲却还沉浸在和平的美梦之中。

终于,战争在一夜之间爆发了,戳破了那个美丽的肥皂泡。帝国军队的铁蹄踏遍了整个欧洲,这个世界即将被地狱之火吞没。

我虽然是一名第三帝国的陆军少校,但我不是纳粹党人,我厌恶这场战争和那个小丑似的元首。保卫国土和人民是军人的天职,而侵略和屠杀却是疯子的野心、人性的惨剧。

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我顶着高级军官的头衔,实际上却依然只是一个画家。我没有念过军校,对于军事一窍不通。但军队中不只有指挥员和战士,他们还需要人为他们沾满鲜血的身躯裹上美丽的外衣。

我要去画那些凯旋的军队、雄伟的纪念碑、伟大的“领袖”和他的人民,总之就是要去歌颂这场不义的战争。我用柳先生教我的技巧去鼓舞我们的士兵,但他自己的国家却正在被我们的盟友侵略!我很庆幸自己的手上没有任何人的鲜血,也很少去想自己做的事情会令多少年轻人在战场上丧命,因为那会让我彻夜难眠,只有大量的酒精才能让我沉睡。

我的上司仿佛察觉到了“危险”的信号,他决定让我暂时离开那个失控的漩涡,作为军队的代表,跟随访问团到法国去和当地的艺术界进行“亲善交流”。

巴黎,是我一直想去的城市。伏尔泰、卢梭、雨果、让·弗朗索瓦·米勒等等伟大的人物都在这个城市留下了自己的烙印。柳先生反复提起过这座城市,在他的描绘中,塞纳河、香榭丽舍大街、巴黎圣母院、罗浮宫,美好得像是梦幻国度。

可当我终于到达那个浪漫之都的时候,那座美丽的城市已经插满了纳粹旗帜,国土沦丧的人们垂着眉眼,绵羊一样地走在街头,只有天真的儿童才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但很快就被他们的父母拉走,像躲避魔鬼一样。

那天晚上,巴黎艺术界举办了欢迎舞会,招待我们这些“侵略者”。其中也有很多久负盛名的画家,当然也少不了名媛贵妇。我感到十分压抑,无心跳舞。所有人脸上都挂着虚伪的笑容,仿佛我是一只凶恶的狼,随时会撕下伪善的面皮咬断他们的喉咙。

正当我郁郁地走向吧台,准备用香槟结束今天所有苦恼的时候,一束光驱散了我心头阴沉的乌云,甚至二十几年来埋藏的阴暗也在这一瞬间都消失了。

舞蹈的人群之中,一位美丽的少女正在默默注视着我,她棕红的长发就像是赤松木般迷人,她的嘴唇像仲夏夜的弯月般迷幻,她的双眸像天使的双翼般纯洁透明,是干渴之人的泉水,饥饿之人的面包,迷路之人的指引,疲惫之人的家乡。

她站在舞池边,身边盛开着一大簇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阳光的花瓣。

遇到艾琳,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她身边的,可能是睁着两只眼睛,像个白痴一样。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十分冒昧,但我无法阻止自己想要注视她的欲望。那一刻时间都静止了,舞厅中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

“你也感到无聊么?少校、伯爵还是画家什么的。”

很显然她参加了今天宴会的开幕式,听到了我那些让很多人羡慕的头衔。我一下子被拉回现实,耳边依旧是舞曲和人群的喧闹,而那双水晶般透明的眼睛正在看着我,让我想起了家乡的湖水。夏天的时候我经常去那里游泳、划船钓鱼,望着湖水映出翠绿的山峰,然后慢慢地睡着。

“我是画家。”我只有这一个答案,伯爵是我继承的,少校是我想抛弃的,只有画家才是真的我。

“你好,画家先生!”艾琳屈膝行礼,“你的舞伴呢?”

“我……我没有舞伴。”

“我的舞伴看起来对你的上司更感兴趣。”她冲远处一群人努了努嘴,“皮埃尔总想要巴结你们德国人。”

我顺着她的眼神看到了她说的皮埃尔,一个金发的年轻人,刚才宴会主人特别介绍过他,是个最近势头正劲的画家。

“你讨厌德国人么?”我对自己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感到懊悔,她还能怎么说,难道要指着鼻子骂我是德国鬼子么?我们本来就是不被欢迎的人。

“你们开着坦克进入这个国家,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最重要的是你们德国人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舞者!”她直爽地说完,恶作剧般看着吓呆了的我。

我在确保这番话没有被其他人听到之后才松了一口气,看着她得意的样子犹豫了片刻:“我想请你跳舞。”

艾琳有些惊讶,她上下打量着我,像是看着房子里的大象:“你很特别。”

“只不过我们要等下一首曲子。”我看了看舞池里欢快的人们,脸色有点窘迫,“我不太擅长这种舞。”

“这叫爵士乐,和你们德国贵族家庭必修的华尔兹不同,需要跟随着音乐释放自己。”她顽皮地笑了,像个天使一样,“或者跟着我。”

如果我的父亲还活着,看到我跳这种舞,恐怕会愤怒地掏出手枪吧?

可我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很好……

我们的确跳舞了,而且跳了一整个晚上。管他的战争,管他的元首,管他的亲善,只要握上她的手我就拥有了一切。

“你真美。”我恨自己不是个诗人,说不出那些美丽的辞藻。

“你很诚实,我允许你问我一个问题。”

“问你什么?”

“我是什么人,我来自哪里,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所有男人见到我都会问我这些……”艾琳一下子抛出很多疑问。

我想了想说:“只要你能给我做一次模特,你的世界就会对我打开。”

“画家先生,你对多少个女孩说过这种谎话?”她捏了捏我的鼻子,“为什么我在你脸上看不到一点羞愧?”

“我没有骗你。”我像个急于对老师证明自己的学童,“请给我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你真是特别呀,画家先生!好吧,那我们最好快一点离开。”艾琳鬼鬼祟祟掏出一串钥匙,“我刚才‘恰好’捡到了占领军司令的司机遗落的钥匙。”

“起码我们知道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我笑着说,“你是个罪犯,一个贼。”

“快!我感觉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我们蹲在吧台后躲开卫兵的视线,捂住自己的嘴巴,强忍着笑声溜出舞厅,临走前还拿走了舞厅里最后一瓶香槟。

舞厅里,没人注意到那辆梅赛德斯六轮防弹礼车悄悄驶出了车库。

我们穿行在空无一人的巴黎街头,她打开了敞篷,脱下鞋赤脚站在车座上,伸出双手感受着风从指间吹过,兴奋地尖叫着。

那一晚,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快乐。

第二天清晨,我在住处的阁楼画室里醒来,身边的她依然睡得香甜。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我悄声地问上帝,为什么这样一个天使般的女人,会选择了我。

“因为你是特别的。”她微微睁开眼甜甜地笑着,随即又沉沉睡去。

床脚的画布上舞动着一个快乐的女人,裙摆飞舞像是一朵绚丽绽放的玫瑰。那是我人生中最满意的一幅作品,永远无可替代的《跳舞的艾琳》。

昨晚我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她的世界,就像我的老师柳先生所说,人类的感情世界果真比古董复杂得多,像一座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

从那个幻境中,我看到她是一个职业模特,为很多著名的画家工作过,所以被邀请到那场舞会。我看到她的童年是在一座简陋却温馨的农场里度过的,父亲母亲都很爱她。我看到她第一次踏入巴黎的那一天从心底里发出的快乐,而那快乐也感染到了我。我看到了舞会,看到她第一次作为模特的作品被展出,一切的片段都是快乐明亮的。而其中最让我欣喜若狂的,是看到了一位笨拙的少校军官向她走来。

那是我,我也是她快乐的一部分!

唯一让我有些担忧的是,她对外界隐藏了自己的犹太血统,她的母亲是一名犹太人。在那个疯狂可怕的年代,仅凭这一点就足够把她送进地狱般的集中营。可那又怎么样?这场战争和那些屠杀掠夺本来就是不义的、愚蠢的!现在有了我的保护,艾琳至少在这间阁楼里是绝对安全的。

那之后的日子里,我进入了创作的高峰期。绘画从前只是我的一个习惯,后来是一个痛苦的工作,现在则是我最快乐的事情。因为我的模特是艾琳,我的爱人。我们在阁楼上疯狂地作画,我想捕捉住她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有时她会穿上最盛大的裙装,像一位真正的伯爵夫人似的端庄地坐在画布前;有时她只是在月光下围上一条洁白的床单,裸着象牙白的肩膀,对我笑着,就像沐浴在圣光中的维纳斯。

我们没有结婚,但巴黎艺术界没有人不知道我们在一起了。当然,这也要归功于我的那一系列以艾琳为主角的作品。可是当时即便是在法国,这也很难让人接受,许多艺术家都拥有情人,但很少像我们这样公开地同居,更不会在作品中反复描绘。艺术家们的社交圈子渐渐地将我们排除在外,我们不再被邀请参加各种沙龙舞会。我想如果我不是德国军官,他们很有可能已经把我当成社会流氓驱逐出巴黎了。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另一个重要的理由是他们失去了艾琳这个完美的模特。每一个画家都梦想拥有一位完美的模特,比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拉斐尔的玛格丽塔,莫奈的卡巴耶。伟大的画家与长期合作的模特大多最终成为情人,像艾琳这样的女孩,更是有无数人恨不得把她据为己有。他们却都没有想到,一个从德国来的伯爵少爷抢走了他们梦中的情人。

我的作品在评论界很快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些评论家认为我的用色太过明亮,画面太过俗套,和真正的艺术比起来,像是时尚杂志封面摄影那种廉价品。但慢慢这些评论家们也闭了嘴,开始写文章夸赞我引领了整个巴黎的时尚,现在艾琳的时装已经成了巴黎贵妇们的穿衣指南。

只有陆军俱乐部里那些军官们才会对我抱怨:“为什么不多画一点我们英勇的士兵和我们激昂振奋的冲锋队员?还有我们的农田和工厂里勤劳强壮的德意志女性?”

“很遗憾,我的画作征服了巴黎的民众和评论界。难道这不是已经达到了我们亲善的目标么?”

对此他们也无话可说,只能任由我在巴黎继续住下去。我和艾琳在一起时始终如胶似漆,快乐如始。

这种快乐直到我在一次画展上看到了另一幅画为止。那幅画叫《悲伤的女人》。

我不得不承认那幅画很美,画面上的女人微锁着双眉,哀伤得如同冬日来临前最后的阳光。这让我想起柳先生告诉过我的一个故事,讲的是中国古代一位叫做西施的美人,她为了自己的人民嫁给了敌国的国王,去迷惑他的心,让那个王国衰败,但她后来却真正爱上了那位国王,于是她的脸上始终带着那种哀伤。

这是一幅伟大的作品,无可挑剔,却令我心碎。因为那幅画中的女人是我的艾琳,而且她的脖子上还戴着上个月我送的珍珠项链。这就意味着,艾琳在和我在一起的同时,也在为别的画家工作。而那个画家,却捕捉到了那么永恒的瞬间。

我傻愣地站在原地,回想着和艾琳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幅我画给她的画,每一个关于她的梦境。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从没有捕捉到过这个哀伤的瞬间?或者说,她刻意在我眼前隐瞒着什么。我的老师以前提醒过我,人心是复杂的迷宫,我难道真的只看到了迷宫的一个角落?

“很让人震惊,不是么?”一位评论家站在我身后嘲笑道,“你的笔下她只是个时装模特,而在皮埃尔的笔下她却像是蒙娜丽莎。”

是他!那个叫皮埃尔的画家,和我在那场欢迎宴会上曾有过一面之缘,是个多情浪漫而且英俊的年轻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一天艾琳是他邀请来的客人……

“不要被她圣母般的笑容所迷惑,我想你并不了解这个婊子。”评论家笑着拍我的肩膀,像是在安慰我。

“你在说什么?”我恶狠狠瞪着他,准备打他一个耳光,让他把那两个冒犯的字眼儿吞回肚子里!

评论家耸耸肩说:“不只是你和皮埃尔,这漂亮妞儿曾经和一位法国军官有过婚约,但是在新婚的当夜,新郎就抛弃了她。据说是因为这个女人很天真地向丈夫坦白了少女时失贞的经历,那个军官忍受不了那种耻辱,当时就离开了,她也被赶出了家乡,辗转来到了巴黎,在贫民区的纺纱厂工作,后来被去‘参观’下等妓院的画家们遇到才成了模特。你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有过人的天赋,她有天使的面孔和婊子的心肠,男人们不过是她手中的玩物,据我所知,皮埃尔已经是她的第五位‘雇主’了。你是第六位,因为你比皮埃尔更有钱,更有权势。”

街上响起了刺耳的警报,那个讨厌的声音像乌鸦的叫声,仿佛一把钝锈的钢锯割裂了听者的心,鲜血淋漓。

“别在意,我的伯爵阁下。这种妞儿在巴黎有的是,你只是被这座城市的浪漫漩涡卷了进去,我们都经历过这种事情。”评论家拍拍我的肩膀,轻松地走开了。我握紧的拳头松掉了,我的身体陷入了冰冷的深渊。那种感觉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在轮椅上的那段日子,无力、麻木,在黑暗的长河中漂流,完全脱离了自我的控制。

原来那一切的快乐都只是伪装,原来我引以为豪的作品只是虚假骗局的衍生品。

原来她并不爱我,那些爱只是金钱和权力掩盖下的谎言。

那天晚上我回到阁楼时已经烂醉如泥。

我只记得自己向艾琳大声地咆哮着,把整个阁楼里的东西全部砸烂了,扯下了挂在墙上的那幅《跳舞的艾琳》,把它撕成了碎片,连同她所有的衣物一起扔出了窗外,嘴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婊子!你个下贱的婊子!”

她只穿着睡衣,哭泣着,天使般的面容被泪水席卷,赤裸的肩膀颤动着,像狂风中的枯叶。但是她没有一句反驳的话。她越是沉默就越是令我愤怒,因为这意味着她承认了我说的一切!我就像一个傻瓜一样被欺骗了,也许我现在依然是个脑瘫患儿,才会像个木偶似的被人随意摆布着。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把她无情地推出门外,像把一条流浪的野狗赶到了街上。

我眼看着她赤脚捡起一件件衣服,哭泣着把它们收进皮箱里,最终又把那幅破碎的画一片片捡起,像保存深秋的最后一片落叶一样把它们收好,最后孤独地走进了巴黎的深夜。

一个犹太血统的女人在宵禁的巴黎独自行走在街上,我不知道等待她的命运将会是什么,但我知道,那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走后的一个月,我从未清醒过,那种感觉就像是人的脊骨忽然被抽出了身体。每一天都从某个酒吧开始,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在另一个酒吧之中。我听别人说她从阁楼离开时已经怀孕了,天晓得那是跟哪个“雇主”育出的野种。

也许是皮埃尔吧,那家伙本来就是巴黎出了名的浪子。

可是我后来见到了皮埃尔,同样是在一场宿醉中醒来,发现他正坐在吧台的另一端,把白兰地像喝止咳药水一样灌进自己的肚子。

他也发现了我,端起酒杯醉醺醺地走过来。我抑制住了自己想要拿起吧台上那把削柠檬的刀捅死他的冲动,因为我早已经麻痹了……为那个女人杀人根本不值得。

“原来你在这里,我已经找了你很久了。”皮埃尔惨笑,嘴巴咧开得像一道伤口。“在我喝完这杯酒之前,请你滚开。”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他拥抱了我,或者说是跌倒在我身上,“对不起,那幅画本不该出现在画展里的。”

“这有什么意义么?”那个家伙身上的气味像是刚从猪圈里出来,哪里还像是个年轻有为的画家?我为我们的遭遇感到悲哀,一时间遏制住了想要把这个已经沉入深渊的年轻人推进塞纳河里的冲动。

“不,你不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错!”皮埃尔激动地喷着口水,“你不能怪艾琳,是我逼她的!”

“你在说什么?”我不耐烦地推开他。

“是我逼她的,是我逼她最后做一次我的模特。”皮埃尔痛苦地撕扯着自己金色的长发,“失去了她之后,我已经无法作画了,她是我的缪斯女神。我想要最后一次机会,创作一幅完美的作品!我威胁她如果不答应,就把她肮脏的过去告诉你,还要把你窝藏犹太人的事情告发给当局,让你对她失望透顶,让你们受到审判!”

“然后呢?”一个月的酒精在那一刻忽然消散了,我感到有些冷,冷得像是巴伐利亚的冬天。

“她哭着恳求我,恳求我的宽恕,她说你是个善良的人,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你是她的救赎,你是特别的……”

“所以你画了那幅画……”我手中的杯子无声碎掉了,滚热的血浆喷出。我终于弄懂了那个如鬼魂般纠缠我的问题。之所以我进入艾琳人生幻境,看到的都是美好快乐的,是因为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真实地快乐着;而皮埃尔的那幅画中的哀伤,也是真实的。

“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也不想伤害她,我还爱着她……”皮埃尔跪在我的面前,像一个在主面前忏悔的罪犯,“可她现在已经失踪了,只有你能找到她,求求你……她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人。”

“去死吧!”我愤怒地举起拳头,却没有砸下去,因为我没有这个权力。

是我把艾琳赶出了家门,是我把她推入了深夜的巴黎,是我撕碎了我们第一幅画,亲手撕碎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我有什么资格谴责面前这个可怜的人呢?他已经受到了良心的谴责,而我是最应该被谴责的人。

我的老师曾经对我说过,人心要比那些历经千年的古董还要复杂,不要以为看到了迷宫的角落就能判断他所有的人生。可我却忘记了老师的教诲,狂妄地认为自己洞悉了真实,判决了这场爱情的死刑,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那间酒吧,把同样悔恨的皮埃尔留在身后,独自走进黑暗里。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想找到艾琳,在一切坏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之前找到她,我已经不能让她承受更多的痛苦和不公了。

我去了每一个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找了每一个认识她的人,甚至去了党卫队总部偷偷翻阅被捕犹太人的花名册,可是一无所获。她就像一滴落进汪洋大海中的泪水一样消失了,无影无踪。

一个月之后,我回到了我们曾经彼此相拥的那个阁楼,坐在破碎的家具中间,眼中全是她的影子。

那把椅子她最喜欢了,是我们一起在美院街的一间小家具店选的;那个花瓶是她在我们去陶艺作坊参观时做的,那天她的鞋子被我笨手笨脚地用泥巴弄脏了,她为了“报复”抹了我一脸陶泥;那床上的枕头她曾经熟睡在上面;那扇窗投进的月光曾经洒在她迷人的裸体上……

“你是特别的!”

那句话仿佛就像是刚刚才在耳边说过,而那个世界上最珍惜我的人已经不见了,而她在被我赶出这里时,还怀着我的孩子……

老师曾经警告过我,不要用我进入幻境的方式去画人,因为当失去那个人的时候,我就会失去所拥有的一切。

他的警告真的成了现实,从那天开始我已经不能再进入幻境了,甚至不能用画笔画出一条笔直的线。那个上天赐予我的礼物,当年来得那么突然,却也走得那么突然。我终于懂得了他警告中的意思,就算我没有用妖物的画法去画艾琳,在失去她之后我也不能再画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了,就像皮埃尔一样。

在我离开那间小酒吧的第二天清晨,人们在塞纳河里捞起了皮埃尔的尸体……

我像魔鬼逃离圣光一样逃离了巴黎,那座城市已经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在那里的每一秒我都为自己犯下的罪恶感到羞耻。可皮埃尔却比我幸运,起码他已经得到了解脱,而我却只能苟且偷生下去。

因为我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自己能够找到她,找到我的艾琳,偿还我亏欠她的巨债。

我的上司以精神崩溃为由将我免职,而希特勒称霸世界的野心也同样在一夜之间崩溃了。盟军在诺曼底登陆,苏联人开始反击,在红军的旗帜插上柏林国会大厦的那一刻,钢铁和鲜血铸造的帝国最终可耻地崩塌了。

战争结束了,因为我只是一名服从命令的军人,所以并没有遭受到审判。可这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我早已被判处终身服刑。我回到了家乡的庄园,卸去了贵族的称号。在和平来临之后,利用自己的财富和品评艺术品的经验,做了一名收藏商人。

我的财富越来越多,我的脚步走遍了世界,我在世界上每一个大城市都开办了自己名字命名的办公室,我买了一艘远洋轮船,自我放逐在大海之上,办起了巡回画展,举办各种盛大的舞会。

而我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艾琳看到我的名字,让她能够找到我,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如果她肯原谅我的话……

现在的我已经年过百岁,我已经无法支撑长途的旅行了,这是我的第五次世界之旅,也将是最后一次。

我不再抱着能找到她的希望,这只是我赎罪的仪式。我不会傻到认为自己死后能够上天堂去和她相见,我想迎接我的,只会是来自地狱的烈火。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那火烧得更剧烈一些。

“所以你要找我做什么?”白起喝完了杯中的烈酒,静静地看着海因斯,他依然是那个一无所有的老人。

“我知道您有一种药物,叫做桃源乡,能让人重新回到自己最美好的梦境回忆……”老人恳求着,“在我临死前还有一个奢望,我想回到那一刻,回到我们初见的那个夜晚,那个舞会,那个阁楼,看到那个美丽的、快乐的、跳舞的艾琳。为此我愿意献上自己所有财产。”

“这个交易不能达成,因为你的财产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你最珍贵的那个东西已经失去了。”白起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还有,桃源乡的虚幻对你来说只是个安慰剂,对你找回那件东西没有任何用处。”

壁炉中的柴火渐渐熄灭,只剩下零星的火星,窗外的风吹卷进来,灰白的余烬飘散在空中,像是被污染的雪,狂乱中碎成更小的灰烬,直到消失在肉眼中。衰老的男人望着它们,眼中写满了哀伤。

林夏直到现在想起那个场景都觉得反胃!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真正的艺术创作就要有牺牲!”紫薯兴奋地给她指了指满墙裸女的画像,“这些女孩都曾像你一样,可是现在你看这些画多么的自然!衣服和道德都是束缚艺术的锁链,我现在就是要帮你打破枷锁,解放——”

“解放你个头!”

紫薯话只说了一半,脸上就挨了一击飞踹,紧接着是一段十二连击接超级必杀技。

林夏愤怒地走出画室时,画家先生已经肿成一坨行为艺术了。

他应该庆幸林夏是闭着眼睛打的,而且压根没有用自己最擅长的掌法打他,否则落在林家六十四路金丝缠刀手之下岂能活命?

其实最让林夏生气的还不是他,而是白起。死人脸又说对了一次!这段“艳遇”要是给他知道,那张不饶人的狗嘴肯定又要冷冷地讽刺自己。

所以,一定不能让他知道!

“白起,开门!”林夏跳脚敲门。

走廊上的房门一扇扇打开,睡眼惺忪的房客们一个个露出头,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林夏朝最近的一个扑过去:“大哥,帮我打个电话给前台呗!”

啪!啪!啪!啪!房门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关上了。正在林夏失望透顶的时候,旁边的门忽然又打开了一扇。

“亲人啊!”林夏差点哭了。

门里只伸出一只手,往门把手上挂了个牌子,赫然写着“请勿打扰”四个大字……旋即又关上了门。

无情!冷血!见死不救!林夏顺着房门滑下去坐在地上,看来现在只能自己回前台要钥匙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冰冷地响起。

“啊?你不在里面啊!”林夏吓了一跳,她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白起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你不是十点半就要睡觉的么?”

白起把林夏的门卡换了个方向又插回去,绿灯令人愉悦地亮起,打开门,什么都没说就走进了去。

“该死!”林夏脸涨红了,低着头也跟了进去。

“洗手间你可以先用,我现在要等一个人。”白起说着在客厅里拉了把椅子坐下。

还好没提紫薯的事!这家伙估计是忘记了!林夏庆幸着准备溜进卧室,可惜只差一步……

“那个画家送到医院了么?”白起点燃一支烟,幽幽地吸了一口。

“什么画家?什么医院!”林夏提高音量掩盖自己的紧张,“你怎么知道的?你跟踪我了?你变不变态啊!”

“你的鞋上还沾着他的鼻血。”白起冷冷地说。

“你到底是医生还是法医啊!给点隐私好不好!”林夏恼羞成怒,冲进卧室。

白起挑挑眉毛,什么都没有说。

门外响起了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他今晚要等的人来了。

十分钟之后。

白起坐在满屋穿黑色制服的年轻人中,淡然地抽着烟,看着他们进进出出,把装满了文件的铁皮箱抬进这间不大的套房里。

穿着灰色风衣的中年人明显是这群人的头头。他身材异常魁梧,甚至都要微侧肩膀才能进门,留着寸头,五官强硬,左耳只剩下一半,仿佛是曾被什么生物从耳根附近咬了一口,两腮的线条硬得像是钢筋,正在大口大口地嚼着口香糖。

“客厅放不下就放到卧室里去。”他声如洪钟地喊着,“我平时怎么教你们的,雷厉风行懂么?”

“我要的全都在这么?”白起环视了摆满整个房间的文件箱,打开其中一个,从中取出一份泛黄的文件。

“全都在这了。”风衣男让所有的手下都出去,大摇大摆地从白起的烟盒里拿了一支桃源乡,点燃抽了一口,皱眉道,“还是那么难抽。”

“你可以走了。”白起专注地看着文件。“你知道给你搞这些东西费了我多大的劲么?要不是我上个月升职了,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有权限把这些东西从档案馆带出来。”

风衣男十分不满白起冷冰冰的态度,“不过这样也好,以后我就不欠你人情了!”

“你还需要帮我做一件事,不过不是现在。另外,这根烟的钱你需要另付。”

“妈的!”风衣男骂骂咧咧地把烟头扔出窗外,“你小子是讨债鬼托生的么?”

“我想你真的可以走了。”白起抬起头,冷冰冰地看着他。

“我还有几个大案子要破呢,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风衣男冲白起挥挥手,“档案我明天早上来拿,记住以后我到北京你请我喝酒,二锅头,高度的!”

白起没再理他,低头看文件。

风衣男走出两步,又转回身来:“刚才厕所里尖叫的那个妞,前凸后翘的!是你女朋友么?跟你不太搭配,白瞎了个好姑娘!”

白起冷冷瞪了他一眼,那人也不在意,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盒口香糖,倒出五六粒一把扔进嘴里,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过了不多一会,街上传来阵阵引擎声,车队呼啸着离去。

“他们是干吗的?”林夏从卧室里伸出湿漉漉的头。

“给我送一些东西。”白起依旧在看着文件。

“你还认识警察?”

“你连房卡都能拿倒,还能看出他是警察?”白起倒有些对林夏这一次敏锐的观察力感到意外。

“切!我老爸从小就教我怎么认出这帮条子,咱这双招子放的可亮了!”林小姐满口黑话。

“不过严格说,他不算是警察。”白起点点头说,“今晚你睡床,我打地铺。”

“哦!”林夏答应着,却还在原地磨蹭,眼睛好奇地望向白起手中的文件。

“可是先生,您……”乔瑟夫满面愁容。

“我真的很好,现在我要演讲了。”海因斯报以微笑,让秘书安心下台,对等待已久的人群笑着。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大家莅临这个艺术展闭幕式。”

掌声再度响起,海因斯用手势示意大家可以不用鼓掌了。

“我相信今晚的来宾都认为自己懂得艺术,参与艺术,或者知道如何欣赏艺术。可我想问一个问题,我亲爱的来宾们,你们谁能告诉我,究竟什么是艺术?”

人群中一片寂静,没有人有胆量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回答这个问题,毕竟这里不是著名的画家就是评论家,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位传奇老人的提问,回答出正确答案似乎太过困难了。

“其实这个答案很简单,就是你们。”海因斯沉静地说,他蓝色的瞳孔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执拗地想要把自己接下来的话刻在每一个人心里。

“不要感到奇怪,你们就是艺术,我同样也是,或者说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再伟大的艺术品也是被人所创造出来的,是我们的心在这个世界上的投影。这难道还不够令人惊叹么?我的老师曾对我说,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迷宫,你真的不能探知这个迷宫究竟有多少个角落。”老人渐渐激动起来,“可是无论你在这个迷宫中碰了多少次壁,走了多少的弯路,看到多少阴暗,只要你在其中发现哪怕一点点美好,哪怕一点点的光明,你都要去爱它,去享受它带给你的美好。人们都说爱一个人要爱他的全部,我今天想说,爱一个人,请爱他的美好,忘掉那些迷宫中的阴暗。相信我,如果我早一些明白这个道理……”

海因斯哽咽了,久久不能再度开口。大厅里的人们纷纷小声议论着,不知道这位主人为何忽然如此激动,扯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好了,我只是发一些牢骚。”老人无奈地笑了笑,“大家可以开始跳舞了。

乐队已经等待了多时,此刻终于奏响了舞曲。礼花在窗外的天空中绽放,人群一下子陷入兴奋,热情的火焰被瞬间点燃,整座大厅都在随着音乐舞蹈。

“去吧乔瑟夫,找个漂亮女孩跳舞,这是命令。”

老人制止了试图帮助自己的秘书,倔强地独自把轮椅摇下舞台,走向那条灯光黯淡的通道。

“讲得不错。”黑暗里有人说话。

海因斯随着声音惊讶地看去,只看到了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像是有头巨兽在洞穴深处盯着自己。

“白医生,你是来跳舞的么?

“不,我从不跳舞。”

“那很可惜,你浪费了自己充满活力的身体。”海因斯艰难地试图把轮椅摇向通道尽头,可是地上铺的厚重毛毯,给轮椅带来了巨大的阻力,让他有些力不从心。

“你同样也是!”白起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轮椅,“来吧,我给你找一个舞伴。”

“舞伴?白医生,我现在如果没有乔瑟夫,连从轮椅上站起来都很困难!”老人试图反抗,却被白起径直地推回了舞厅的角落里。

“她在那儿。”白起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开。海因斯疑惑地从人群中望过去,忽然眼前有些恍惚!他看到了一个女孩,一个拥有一头赤松树般美丽长发的女孩,和几十年前的艾琳一模一样。

她站在舞池边,身边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阳光的花瓣。

这是梦幻么?怎么可能,这一幕是如此真实。

这是真实么?怎么可能,这一幕是如此梦幻。

老人颤抖着从轮椅上站起,深深地呼吸,整理了衣着和发型,依然像当年那样,把白发一丝不苟地别在耳后。他向那个女孩走去,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脚步竟然是如此的轻盈,仿佛已经摆脱了那一身沉重的躯壳。

“我能请你跳支舞么?”

叫我的名字,艾琳,叫我画家先生,叫我少校,叫我伯爵,求你了艾琳。

“谢谢,不,我是说我愿意。”女孩有些手足无措,“不过我不太会跳舞,我是被临时邀请来的。”

“没关系……”老人失望了片刻,转而慈爱地笑着,“这支曲子是爵士乐,你只需要跟着音乐释放自己,或者跟着我……”这一晚,年近百岁的海因斯和一个陌生的女孩跳了整晚,直到舞会结束,那个笑容依然挂在他的脸上。他的身体轻盈,像是飞舞在花丛中的蝴蝶。

“谢谢你,白医生。”海因斯独自坐在黄浦江岸边,望着奔流不断的江水出神,“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完美的梦境,我该给你什么样的报酬?”

在他身后,白起把熄灭的烟头轻轻放进垃圾桶里:“那不是梦境,我说过梦境对你而言毫无用处。”

“难道那不是桃源乡的作用?”海因斯惊讶道。

“跟我来吧,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去。”白起吹了个响亮的口楚。

“那是我的房间!我从二十年前就把那里包了下来,做我上海的办公室。”海因斯再度惊讶了。

“从我小时候开始,曾祖母就会经常站在这里,望着那间屋子出神。我一直都不明白是为什么,因为那间屋子很长时间都没有人住,只有固定时间会有人过来打扫,除此之外,那盏灯只亮过三次……”少女黯然道,“现在想想,她其实一直在等你。”

“可她还是不肯来见我,只怪我做了那么可怕的事情。”老人望着那个房间出神,耳边只有黄浦江水的声音。他们之间曾经只隔着这条江,却始终都未曾跨越过去。

“她也曾经去过那里。”少女说,“五年前你上一次到这里的时候,我陪着她去过那间酒店,她在大厅里犹豫了很久,可是最后还是让我把轮椅推出去了。我问她到那里做什么。她说她要见一个人,一个她一直爱着的人,但是她却伤害了那个男人,对他隐瞒了自己的过去。她想那个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可这一切分明都是我造成的……”老人感到阵阵心痛,这个包袱自己背负了几十年,艾琳也背负了一生,却让他们此生再也不得见面……

“我们两个真是——”

“一对傻瓜!”少女释然一笑,“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我想那些过去,那些过错是谁的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你们此时此刻相爱着,过去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过去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道理我们明白得太晚了……”老人悲痛中问白起,“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我碰了碰运气。”白起诚实地回答,“当时的欧洲对于艾琳来说太过危险了,而上海又是当年犹太人避难的主要目的地之一。

只是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何凤山在1938到1940年期间,就为犹太人签署了超过两万份前往上海的签证。”

“我知道那位可敬的先生,他被称为中国的辛德勒,在他的名字面前我真为自己的国家感到羞愧!”

“你是应该感到羞愧。”白起毫不客气地说。

“可是我也曾经查阅过上海犹太人的入境记录,为什么我从未找到过艾琳的名字?”海因斯诧异地问。

“你找的是哪个名字?”

“艾琳·罗森博格,罗森博格是她父亲的姓氏,我甚至查过当年所有姓罗森博格犹太难民的下落。”

“所以你没有查过任何别的姓氏么?”白起转身对她的曾孙女说,“请告诉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眼中泛着泪光:“我叫海棠,曾祖母生前人们都叫她海太太,她在户籍上登记的全名是艾琳·海因斯。”

原来是这样!海因斯的泪水再次滑落。

眼前的黄浦江仿佛被拉回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一个憔悴的女人从难民船上登岸,她一路之上忍受着饥饿、寒冷、怀孕带来的种种不适,还背负着爱人的伤害。可她还是成功到达了新的世界,在这里扎下了自己的根,用自己的手养育了一个家族。别人问她名字的时候,她会告诉他们:我是艾琳·海因斯。

“起码现在这一刻,你们知道彼此始终相爱。别再沉浸在过去的执念里了,你已经可以解脱了。”白起说。

“过去的执念……解脱……”海因斯喃喃地说。

“那个东西我已经替你找回来了,我们的交易可以继续了。”

“我想是的。”在今晚,老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请把那块古玉给我看一下吧,我还欠你一幅画。”

白起点点头,从西装内里口袋里拿出了那块蓬莱之舟的碎片,放在他的手心里,同时递上一支纤细的画笔。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那支画笔,仿佛回到了童年,从柳先生手中第一次接过它的那一天。

“我去给你们倒杯茶。”

海棠对白起悄悄地说,转身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

她等了很久才把茶端上去,因为她能从那两个人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他们要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像是某种神圣的仪式。

可当她推开阁楼房门的时候,白起已经不见了。她的曾祖父海因斯,独自躺在那张曾祖母睡了一辈子的小床上,怀中紧紧抱着那幅《跳舞的艾琳》。

老人永远地睡去了,他睡得甜美安详,就像那幅画中艾琳明媚的眼睛。

尾声

两周之后,上海郊外的公墓。

昨夜刚刚下过雨,整座墓园被雨水洗刷了一夜,在清晨的阳光中透着泥土的芬芳。

今天这里格外安静美丽,就像是郊外一处适合家人野餐的空地。

海棠捧着一大束苹果花,放在刚刚立好的墓碑前,那块墓碑的正反面分别用中德文刻着一段话:海因斯夫妇长眠于此,即使是时间和大海也没有阻止他们相爱。

“原来在这啊!”

海棠一惊,回头就看到一个异常魁梧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后,大口大口地嚼着口香糖。他穿着灰色风衣,左耳缺了一半,留下一个骇人的伤疤。

“别害怕,我也是来献花的。”风衣男从背后拿出同样一大捧苹果花,放在墓碑前。

“您和他们认识?”海棠诧异地问。在她的印象中,无论是曾祖母还是曾祖父都不会结识这样的人。

“我是替别人来的。”

风衣男说着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在上面,包裹好之后又很恶心地塞进口袋里。然后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三个躬,冲海棠龇牙一笑,转身走向墓地之外,边走边嘀咕:“这个人情总算是还清了!”

话音未落,口袋里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刺耳的滴滴声响彻整个墓地。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又丢了回去,边走边掏出一盒口香糖,倒了一小把扔进嘴里嚼着。

“唉!这回又要欠个更大的人情了!”

与此同时,一千多公里外的北京,烟雨胡同十八号蓬莱间诊所。

白起独自坐在书桌后,依然冷酷得像一座冰雕,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面前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骇人心魄的画,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看到之后不禁胆寒。巨大的船体崩塌在地面之上,天空中火雨密布仿佛末日,烈焰所到处一切都被烧为灰烬。

蓬莱之舟的坠落。

时隔千年,他终于看到了这个场景。白起默默地坐了很久,拿起打火机把那幅画点燃了。画布开始剧烈地燃烧,油彩冒出浓烟,让那个场面看起来更加真实。

“可惜了一幅好画。”

他走到窗前,推开紧闭已久的窗子,让秋风吹散烟雾。

“谢谢。”白起望着南方,淡淡地说。

此时,这个秋天第一片银杏落叶飘进了屋子里,它来得比往年早了许多,金黄色的落叶,被吸干了所有水分。

这似乎意味着,一个残酷的季节很快就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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