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之苦

他怒发冲冠,又有些疯狂,最后竟潸然泪下。只见他双手掩面,蹲在地上,留下带血的泪水。

流下血泪——各位读者,这并非单纯字面上的形容。从他捂住面孔,节骨分明的指缝间,汩汩冒出实实在在的鲜红的泪滴。

明智和文代见状不禁大吃一惊。细看之下,那可不是愤怒地咬破嘴唇流出来的血量。

“怎么了?喂,你怎么了!”

明智按捺不住跑上前,奋力想扳开源造的双手,但他的手仿佛被粘在面孔上一般,动也不动。

源造还是蹲在地上,面颊淌着血,像头受伤的野兽,不断发出可怕的低吼。文代再也承受不住,跪倒在父亲身边,哽咽道:

“爸,爸,怎么啦?别哭,都怪我不好,都怪我的背叛,爸才会落入这般境地……可是没办法,请坦然接受死刑吧。我一定会陪着爸爸共赴黄泉,到另一个世界好好孝敬您。请原谅女儿,好吗?请您原谅女儿吧!”

文代悲切地泣诉着。不知是否听见女儿沉痛的抚慰,源造总算松手抬起头。但那绝不是因为平息了怒火。抬头的一刹那,他嫌恶地以右手推开文代。

文代“啊”的惨叫一声,下一刻就倒在角落里了。

“混账东西!每个都一样,混账东西!哇哈哈!”猛兽咆哮般的骂声响彻整个房间。

叉开腿站着的源造,他的脸就像赤鬼一样被血染得鲜红。原来是他企图咬舌自尽,但因气力不足失败了,于是连忙用双手按住溢出嘴巴的鲜血,却不慎沾满了一整张脸。怒号声听来口齿不清,也是这个缘故。

“怎么样?我就要死了。唯有这件事,你无法阻止。侦探先生,你愣在那儿做什么?费尽心思抓到的凶手马上就要变成一具尸体啦。喏,我只消再下狠心咬断舌头,便会痛苦地满地翻滚着死去。”

每当他叫嚷一声,受伤的嘴巴里就不断喷出血,顺着嘴角滴落。

“爸,爸,别这样!”

倒地的文代挣扎着起身,跪在再度陷入半疯狂状态的父亲脚边。

“啊,啰唆!不关你这贱女人的事!”

父亲的声声怒吼无疑已丧失了人性,紧接着文代又被无情地推开了。

“来吧,侦探,好好观赏我痛苦着死去的模样。但在那之前,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听好,你似乎自以为战胜了我,为此而得意扬扬着,哈哈哈,无知的家伙,我可还没输。”

源造舔了舔满是血泡的嘴角,呼出如火焰般的气息,暴怒不已,不停地叫嚣着。

“我就要死了,死在你面前。可是,若你们以为如此就能安心,便大错特错了。转告玉村父子,我的肉体会消亡,但熊熊燃烧着仇恨之火的灵魂,将活到玉村家的人死绝为止。我会像影子一样,纠缠他们至死!”

血红大嘴张成一轮弦月,虽然人还活着但源造仿佛就这样转身化成了恶灵,从他嘴巴里发出叫人打心底发毛的“嘻嘻嘻”的狂笑声。

面对这只在地狱中才见得到的情状,明智禁不住毛骨悚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哦,你以为我在胡说八道吧。瞧你的表情……写得清清楚楚的。”浑身浴血的源造颤抖着抬起手,指向明智,“你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这世上根本没有恶灵作祟这回事,对吧?别忘了,侦探,我可是魔术师。活着的时候,我身怀寻常人望尘莫及的神技。就算我死了,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我的灵魂和我的肉体一样,都善于使妖术。嘻嘻嘻……你认为我在疯言疯语?嘻嘻嘻……你觉得我在说梦话?等着瞧,玉村一家在我的报复下都会怎么一一死去!”源造语毕,充血的双眼瞪着虚空好一阵子。

“喏,看着吧,看着吧!”

他怪叫出声后,额头上的血管以不可想象的速度膨胀,面孔上的青筋也随之暴突,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他变成一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哭丧着脸的恶鬼,下一刻拼尽全身的力气,生生咬断舌头,当场晕死过去。

“啊!”明智大喊,奔上前去,可惜为时已晚。

源造仰天倒下,手脚恍若乌龟般伸缩挣扎着,陷入临死前的痛苦中。他翻着白眼,鼻翼一张一翕,周边的肌肉不住痉挛着。为了尽可能吸进氧气,他大张着嘴,连牙根都露出来了,双唇撕裂到耳根,咽喉深处一团染血的肉块像一块大栓子似的塞在其中。被咬断的舌头蜷缩着滚到气管口,阻止他顺畅地呼吸。

鲜血汩汩流淌,从嘴角流到下巴,再从下巴滴到地面上。世上还有比这更惨烈的死法吗?明智实在看不下去。连明智都不忍往下看,身为女儿的文代因为刺激过度而昏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当父亲血淋淋地死在自己眼前,她便“呜”地往后一倒,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明智后方的门边也传来一阵阵的呻吟,紧接着是有人轰然倒地的声响。明智诧异地回过头,竟发现另一名昏迷的女子。原来是妙子听见不寻常的骚动,默默来到他们身后。尽管是仇敌,目睹源造那惨不忍睹的死状,她也因为惊吓过度而贫血晕倒。

明智的思绪霎时一片空白。一人濒死、两人昏厥,三个人以不同的姿态倒地不起,周围却没有任何帮手。

正当他脑子里乱成一团理不出头绪之际,魔术师源造终于断了气。房里没有任何生气,文代和妙子形同死人,连迷茫的明智都像活人偶似的动也不动。

煤气灯在溜进窗户的晓光中逐渐变得苍白,发出虫鸣般的声响,吱吱地忽明忽灭。房中被破晓前的幽明洒满,直将阴森的情景映照得益发诡谲。

斑纹蛇

其实稍早之前,水上警察的大型汽艇已停靠在恶贼的汽船旁边了。

艇上的波越警部不停地呼叫着船上的明智,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等了好一会儿,甲板上甚至不见半个人影。他按捺不住,决定先行上船。

波越警部等人为什么天还没亮便袭击了贼船?又怎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恶贼投海逃亡?以偶然来说,岂不太凑巧?

不,这绝非偶然。这也该归功于明智小五郎的机智。

前一晚三点左右,一名巡查在巡逻月岛海岸时,听见海边的石墙下传来阵阵呻吟。不,不如说那是嘶吼。

巡查觉得情况不妙,立刻跑过去查看。只见那个人像一只虾似的,双手双脚被反绑在腰间,在石墙上翻滚着惨叫不止。

巡查拿起随身携带的手电筒一照,发现地上躺着的男子穿着高级西装,但相貌不是很正派,似乎无法忍受被绑住的痛苦,正不可抑制地哭喊着。

“怎么回事?跟谁打架了吗?”巡查急忙问道,结果无意间看到他的西装前胸,上面以女用发卡夹着像从记事本上撕下的纸,“咦,怎么别着奇怪的东西?”巡查好奇取下,只见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难懂的内容:

此人乃魔术师的一名手下,请速速送交警视厅波越警部。

明智小五郎

看到“魔术师”三个字,巡查直觉大事不妙,更不用说留下信息的还是鼎鼎大名的明智小五郎。

巡查马上火速赶到最近的派出所,通过警视厅把这件事通报给已经回家的波越警部。尽管时值深夜,警部仍即刻赶到现场,严厉地审讯这名可疑的男子。在这紧要关头,用上拷问的手段也是情非得已。最后波越警部总算顺利从恶贼口中问出来龙去脉。

或许明智并不特别期望警方的支援,然而这一点小恶作剧却在无意间发挥了意外的效用。

接着,波越警部将案情原委转告水上警察,要求派出大型汽艇支援,并亲自率领数名刑警,与水上警察的警员一起在黎明前漆黑的隅田川上破浪前进,急急赶向贼船。

话说回来,波越警部对无人回应的情况感到十分纳闷,便带着数名部下一同攀上船舷,在甲板上四处寻找。不久,一行人误打误撞地走近那个异常恐怖寂静的房间——里面倒着一具尸体和两名昏厥的女性,明智小五郎则像个活人偶似的,呆立当场。

“哇,蛇!”

一名刑警突然狂叫出声,众人都吃了一惊,向前望去,只见大门敞开的门口,一条颜色鲜艳的小斑纹纹蛇正慢悠悠地游出来。

不知为何,看到这条蛇大伙儿都害怕得怔在原地。

谁都没想到会在船上遇见蛇,加上蛇的头部鼓起呈菱形,很显然是一条毒蛇。除此之外,他们内心油然生起一股血腥的预感。

那蛇个体不大,但身后却笼着一道怪物般庞大的阴影。仿佛遇见妖怪,一种不能诉诸语言的恐惧寒意迅速蹿过众人的背脊,留下一道极地的冰冷。蛇无视于前方立定不动的人,径直高昂着丑陋无比的头,跳舞似的左右扭着溜到房门外,转瞬间消失无踪。

众人不自觉地往刚才毒蛇出现的方向移动了两三步。这才看见了室内犹如地狱般的景象。

“明,明智先生,原来你在这里……可是这情况……”

波越警部一时语塞,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这是一副多么悲惨的活人画 [1] 。地上倒着两位苍白如蜡像的女子,还有一具临死前痛苦万状的尸体,那尸体保持着断气前的姿态,血淋淋的手指钩在半空中,尸体旁边立着梦游似的明智小五郎。

“明智先生,是我,波越啊。”

被波越警部适时地一拍肩膀,明智总算恢复了神志。随后他在警部的询问下,娓娓道出事件的始末。

“啊,真是辛苦你了,这可是大功一件。敌人的首脑自杀虽然有些遗憾,但也算是他的报应。恶魔的手下还关在休息室里,是吧?一网打尽了呢。”

于是,警部命令刑警将昏倒的两名女子搬到有床的船舱。施行人工呼吸后,两人迅速恢复了意识。接着,他们将船尾休息室里的七名恶魔部下带到警方的汽艇上。

待相关处置告一段落后,警部返回刚才的船舱,途中忽然想起什么,便问神情依旧恍惚的明智:

“这艘船上有蛇,是恶贼养的吗?”

明智闻言神色大变:

“咦,什么?你看到蛇了?”

由于明智显得十分错愕,警部反倒惊讶:

“对。虽然小,但应该是毒蛇,模样很可怕。”

“哪里?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哦,它从这房间里爬出来的。不过你何必吓成这副模样?”

“我还以为是幻觉。但既然你也亲眼看到了,就不是幻觉。那条蛇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警部表示,蛇出现后很快就消失了踪影,于是明智匆匆走到警部指的方向四下寻找,显然蛇不可能还留在原处。

明智空手而回,脸上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忧虑,并说起费解的话:

“刚才也说了,奥村源造的死状之凄惨令人不忍心看。那家伙出于可怕的执念,不停折磨自己,嘴里恶毒的诅咒一直嘶喊到死为止。

“我根本束手无策,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耳畔好似传来那气绝不动的尸骸大声呐喊着‘我的怨灵会永远活下去’……

“那家伙微微颤动的指尖完全静止的刹那,也就是那家伙气绝的瞬间,不经意间我朝他满是鲜血的面孔瞥了一眼,立即吓得我想拔腿逃跑。因为他满是血渍的脸上突然蠕动着一条斑红的小蛇,仿佛喷涌而出的血糊凝结而成。

“小蛇在他面孔上缓缓爬行,火焰般的黑舌大胆地舔着血糊。不一会儿便沿着下巴从脖子爬到地面上,它的姿态很可恶,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奥村源造的诅咒。它高抬着蛇头,向我逼近。

“我的血液都快凝固了,顺手抄起一根木棒摆好防备的架势。但蛇大概被我的姿态震慑住了,避开木棒往前游,很快就消失在房外。仅此而已。不过,这会是偶然吗?船上有蛇也不太寻常。而且那条蛇仿佛是在那家伙的呼吸停止的瞬间,从血浆里爬出来的,着实离奇。一想到那条蛇或许是那家伙的怨灵……你尽情嘲笑我吧,我总觉得被什么不明物体捆住了似的,只得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波越警部听到这番话,似乎感觉到那条小蛇正爬过自己的背脊,吓得浑身汗毛倒竖。

他们两个人都不迷信,也不相信鬼神论。然而,他们怎么会觉得自己像被妖怪袭击了一般,恍惚生起一股异样的恐惧?难道那条小蛇真如明智想象的,是魔术师的肉体消失后灵魂幻化而成的复仇邪物?

噩梦

总之,事件总算告一段落。在世间引起大骚动的魔术师,终究是自取灭亡了。他的八名助纣为虐的手下(在船上逮捕了七个人,加上倒在月岛海岸的一个人)全部投进监狱。恶魔的女儿文代协助明智将亲身父亲绳之以法,独自承受着把自己的生父逼上“绝路”的良心苛责。她迟早都会被无罪释放,警方暂时把她关在拘留所里。

玉村家自不必说,警方也针对恶贼是否有余党藏身别处,对魔术师的手下进行严厉的审问,即便如此,也不能无中生有。加上连文代都发誓再没有其他同伙,案情发展至此,可以说已经没有疑点了,恶魔团伙尽皆伏法。纵使真有一两个漏网之鱼,由于跟玉村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冤仇,想来也不会无偿地继续为别人施行复仇大业。

玉村宅总算恢复了暌违许久的平静。一家老小经历地底的水刑之后,都有些病恹恹的。尤其是妙子,自从目睹了恶魔临终前惨不忍睹的场面而昏倒后,竟高烧不退,好长一段时间卧床不起。所幸这也只是肉体上的痛苦,精神上已然回到原本那种闲适的幸福舒心的状态中。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事件相关人的生活都是风平浪静的。

玉村商店因祸得福,在魔术师事件中声名远播而获得更多关注,业绩不断增长,在短时间内大幅凌驾同业之上。家人也陆续恢复了健康,时值阳春三月,是早开的樱花点点绽放的季节。不仅父亲善太郎,兄妹们也沉醉在这有美景点缀的快乐生活中,逐渐淡忘了那段惊恐的经历。

然而,事件果真结束了吗?奥村源造临死前的诅咒,只不过是唬人的恐吓吧!只不过,那条颜色鲜红的毒蛇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天早上,妙子与养子进一的卧室里不约而同传来一声难以形容的惨叫,那声音响彻整座玉村宅。(进一在故事开头露过脸,之后笔者忙于叙述案情,几乎遗忘了他的存在。由于他并非玉村的嫡亲,才得以逃过恶魔的迫害。但尚年幼的他,对家人遭受的磨难既害怕又忧心。)

由于是一大清早,家人大都还在床上。大伙儿被惨叫声惊醒,因不愿提起而淡忘良久的记忆在内心一角陡然苏醒。

“又来了?”

“又发生什么恐怖的事?”父子不约而同地全身一颤。

当众人火速赶到妙子的卧室时,只见妙子撑起上半身坐在纯白的床上,双眼睁得大大的,慌张地东张西望。睡在同一张床上的进一也紧靠在妙子怀里,不住地颤抖。幸好两人平安无事。

“做噩梦吗?吓坏你了吧?”

善太郎的语气中带着一些责备的意味,但妙子只是用力摇头:

“不是做梦,前一刻还盘坐在这被单上,我感觉身上沉甸甸的,才醒过来……”

“盘坐在被单上?”

“嗯,你们刚才没在走廊上碰到什么人吗?对方体形庞大,像相扑力士。”

听了这番话,众人的脸色“刷”的一下全变了,像相扑力士的人,读者记得吗?在第一件凶杀案件中,就是一名像魔鬼一样的巨汉干的。那个大怪物留下比常人大两倍的血手印,然后“哧溜”蹿过黑暗便不见了踪影,据形容有七八尺高,就是他。“像相扑力士”的比喻,让人立刻想到他。

得知恶魔是魔术师后,众人一致推测那是魔术易容术的一种。无论是警方,或是明智小五郎,都不再对巨汉的形象多做揣测。即使询问落网的一干小贼,也没人清楚这诡谲的手法。

“像相扑力士?你看到那家伙了?”善太郎激动异常。

“嗯,他刚才穿过那道门逃出去了,你们不应当没碰见的。”

“在你们大叫之后?”

“嗯,是的。”

“那他没有时间和机会逃走。我们分别从走廊两头过来的,绝对会遇上的。一郎、二郎,途中见到什么人了吗?”

“怎么可能。”一郎一如既往否定怪力乱神之说,“我们当然谁都没看见,何况身形如此庞大的人,根本进不了屋子。妙子一定是在做梦,八成是手放在胸脯上睡觉的吧。”

“不,哥哥,这不是梦。我不会因为做了个噩梦,就吵闹不休的。”

“哎,算了。那么,像相扑力士的大汉盘坐在你床上吗?”一郎揶揄道。

“讨厌!”妙子恨恨地瞪了一眼哥哥,转向父亲,“爸,盘坐在我床上的是一条鲜红的小蛇。喏,你们瞧,被单上还有压痕。”

“咦,鲜红的蛇?”

善太郎瞬间露出恐惧无比的表情。他非常厌恶蛇类,光听到“蛇”这个字,便不由自主地变了脸色。但现在让他觉得恐惧的原因,不止如此。

一郎和二郎毫不知情,但善太郎曾从明智小五郎口中得知恶魔临死前的详细情形。有关那条怪蛇的事,以及那条蛇或许是死者的怨灵幻化而成的,这犹如怪力乱神之说的细节,他都十分清楚。颜色鲜红的蛇类极其罕见,加上相扑力士大汉,这些岂不是都让人想起了魔术师?善太郎会感到害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条蛇往哪个方向爬了?”善太郎一脸苍白,警觉地四处寻找着。

“我吓得跳了起来,只见它滑下床,往门口游去,接着高高地抬起头,还像人那样直盯着我看。然后……”

“然后?”

“然后就发生了不能解释的状况。一郎哥哥或许又要嘲笑我,因为实在太离奇了。好似从那边的灰墙冒了出来,一个头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大汉毫无预警地现身。我还在吃惊,他竟飘到外头了,蛇紧接着也消失了。”

“哈哈哈,简直就是石川五右卫门 [2] 的忍术,这回不是操纵老鼠,而是操纵蛇啊。”不出所料,一郎打趣地嘲笑道。

只是,善太郎完全笑不出来。听到忍术,他神色更加严峻了。

难道奥村源造还活着?在船上断气、被埋葬在公共墓地里,会不会都是他所谓的魔术?他会不会只是装死潜伏在什么地方,静待风头过后再伸出魔爪?善太郎甚至觉得,万一奥村源造还活着,凭他的手段连蛇忍术都可能运用自如。

接着,一郎、二郎兄弟命令书生遍寻整座宅邸。可惜,相扑大汉自不必提,鲜红小蛇也不见了踪影。

“爸,不用放在心上。是梦,妙子做了噩梦。”

听着一郎安抚的话语,善太郎一想也对,因此并没有报警,这天就这么过去了。岂料,两三个晚上过后,夜里又发生了恐怖事件。这一次连善太郎本人也被吓得不轻。

当时,善太郎正观赏院子池塘里的乌龟。没想到,那乌龟的头往前一伸竟变成鲜红的斑纹蛇。

向来怕蛇的善太郎“哇”地大声尖叫,拔腿便逃。只是,不管跑多快,蛇都紧追在后。那条蛇就像绳子,从乌龟的身体里无限延伸过来。

庭院另一边,一郎、二郎及妙子正在谈笑。善太郎大喊着“救命”,奔向他们。随后,他在三个人的保护下回头一望,原本细绳般的小蛇不知不觉间已膨胀成有一个成年人的腰那么粗的大蛇,盘踞着整座院子。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那条蛇已经紧紧缠住了他们。四个人顿时闻到呛人的腥臭味,还有皮肤上滑溜溜的触感。

大蛇不断勒紧四个人,高扬起头吐出火焰般的舌头,似乎想将他们一口吞噬……

善太郎被自己的尖叫吓得睁开了眼睛,满身大汗。原来是一场梦。

“啊,幸好是梦。”

善太郎不由得松了口气。正要翻身之际,咦,什么东西压在棉被上,沉甸甸的。

于是,善太郎抬起头(姿势如同梦中的蛇)望向身上的棉被,禁不住“哇”的发出一声被人勒住脖子的暗哑的惨叫,和妙子当时说的一样,棉被上盘踞着一条鲜红的斑纹蛇。

善太郎惊得弹了起来,蛇滑落到地板上无声无息地溜走了。与此同时,一道漆黑的影子(那是个可媲美出羽岳 [3] 的巨人)轻飘飘地往门外移去。大怪物似乎一早便待在卧室的角落,一直盯着善太郎的睡姿。

接下来发生的事,与妙子说的一样。蛇与相扑力士像一股烟消失无踪,遍寻不着踪影。

唯一不同的是,相扑力士消失后,留下了一张纸。

真是毛骨悚然。纸上的文字虽然简单,却叫人一看之下直冒冷汗:奥村源造。

恶灵终于送上他的名片。

无奇不有

这下仍不得不惊动警方,明智小五郎再次接受委托,查办这起离奇的案件。

“魔术师还活着。”

流言不知从何而起,慢慢扩散到整个城市。

警方无法置之不理,协商后决定挖开奥村源造的墓地,确定尸体是否还在。

为方便日后调查,之前决定土葬源造,衣物和骸骨应该原封不动地留在木棺里。实际上,源造的遗体也真就在墓里,种种迹象都可证明他确实已死。尸体在漆黑的夜晚就溜出墓地,变身为一个耍蛇的秃头大汉,这类迷信怪谈纯属无稽之谈。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死者留下的阴谋。而源造认定了即使他不在人世,复仇也绝对能够实现,这才毫无留恋地自杀的。生前布置好的阴谋死后执行,如此犯罪虽然罕见,但并非毫无先例。

于是,警方马上对关押在拘留所还没接受判决的恶贼余党进行了更为严厉的审讯,可惜一无所获,八名部下没一个人知道首领的秘密,文代也毫无头绪。

如今,玉村家再度陷入极端的恐慌中。尤其是善太郎最惧怕的蛇牵扯其中,他更显得惶惶难安,甚至有些神经过敏起来。

为方便互相照应,一家四口的卧室都做了调整,搬到同一条走廊旁的四间西式卧房里。从里头算起依序是一郎、妙子、善太郎、二郎。幸好走廊的尽头是封死的,只要留心窗户即可,而通道也只有走廊一处入口。走廊的窗户和四间卧室的百叶窗都插得严严的,玻璃窗也钉得死死的,走廊的出口派人彻夜值班。睡觉的时候,四人都从房内上锁。

即便这样,善太郎依然无法放心。虽然是自己的住处,但也不能彻底排除会不会有人在家里开了暗门什么的。于是,他找来明智小五郎,嘱托他把四间卧室里的地板,天花板、墙壁等各个角落,彻底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任何异常。

假如这世上真有能伸展得像线一样细长的蛞蝓怪虫,则另当别论。总之,这四间卧室已没留有什么空隙容得一条小蛇钻进来,更别提耍蛇的秃头大汉。没有潜入的余地了,善太郎暗忖,这下总算可以安心了。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太小看敌人了。

相安无事的日子持续了几天。众人在密不透风的防护措施下过了大约一周。一天深夜,酣睡的众人突然被悲戚的长笛声惊醒了。

啊,那笛声,那曲调!他们怎么会忘记?得二郎遇害时、妙子和一郎遭袭击时,不都听到过这哀戚的旋律?

二郎最警觉,最先起身,因为他对这曲调最熟悉。

此时,上锁的门便显得碍事。他找出钥匙,焦急地打开门。冲出走廊一看,值夜的书生正呆呆地站在走廊另一端。

“有没有人经过?”二郎问道。

“没有。”书生一脸诧异地回应。

若是那位相扑选手出现,书生不会视而不见的。二郎总算放下心,再竖耳聆听时笛声已停止了。

“有没有听见奇怪的笛声?”

“嗯,我也正感到纳闷。”

“是从哪儿传来的?”

“老爷的卧室。”

二郎闻言,尽管觉得不可能,依然十分挂怀。慎重起见,他决定去父亲卧室瞧瞧。

四个房间的钥匙是共用的,可从外部开门,二郎尽量轻手轻脚转动钥匙,再悄悄窥探卧室。岂料才一探头,他口中立刻迸出难以形容的惨叫。

被笛声惊醒的另两个人,也被二郎的惨叫吓得连忙赶过来。

“二郎,怎么啦?”

“爸爸他,爸爸他……”

一郎和妙子双双来到门前,顺着二郎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父亲善太郎,不,已是具尸体的善太郎滑下床铺,倒卧在地上。

善太郎的双手在脖颈那一带乱挠着,仰望着虚空,面孔痛苦地扭曲着,大张着的嘴露出牙龈,一对白眼珠向外暴突。

那副惨状看过一次后绝对不想再看第二眼。没想到,竟还有更可怖的妖物缠在尸体的颈项上。那是一条颜色鲜红的蛇,是源造的怨灵。熟睡的善太郎恐怕是被这条小蛇缠住窒息死的。

尸体一如以前,周围散落着雪花般娇嫩的樱花花瓣。装饰尸体的花瓣、长笛送葬曲,这是奥村源造惯用的手法。

蛇似乎被这喧闹的人声惊扰了,倏地滑离尸身,爬过地面就要向外逃窜。

“畜生!畜生!”性格果敢的一郎猛地冲上前去,穿着皮拖鞋的脚一下就把蛇头踏扁了。

蛇不停翻滚着,缠上了一郎的腿,无奈头已经被踩得粉碎,只剩死路一条,不久便软绵绵地死在地上。

另一方面,二郎和妙子全力抢救,试图让父亲活过来,但终究是回天乏术。

“可是,这条蛇到底是从哪儿进来的?”哀恸好一会儿后,终于缓过神来的二郎提出疑问。

房门一点儿隙缝都没有,面对庭院的玻璃全钉得死死的,天花板上的通风孔也被铁丝网封得死死的。经过检查后,这些地方并没有损坏的口。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若只有蛇的话也就罢了,但应该还有其他人闯进来。恶贼确定善太郎气绝身亡后,像一阵烟消失了。毕竟蛇不会吹长笛,更不可能撒花瓣。

魔术师奥村源造已经死了,尸体也在公共墓地里一日日腐朽。尽管如此,发生的一切却显示他仍活着。他出示名片,用和生前一模一样的魔术手法,杀害了仇敌玉村。

各位读者,这究竟该怎么解释?卧室就像钉死的木箱,密不透风,连钻进来一条蛇都让人不可思议,更别说还有个体积比蛇大几百倍的人类。倘使这是魔术表演用的箱子,假以时日能找到解释,但房间里根本没有机关。换句话说,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郎、二郎及妙子都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失去了父亲,又目睹这桩不可解的怪事,三个人仿佛都丧失了思考能力,变得六神无主。

总之,得先报警才行。一郎立刻跑向电话室,致电警视厅和明智的公寓说明事情的始末。

很快,波越警部和明智小五郎便赶到了,为同一起案件再次在玉村家见面。

警方再次展开了极其缜密的搜查行动,可惜还是没有任何新发现。

“明智先生,你有什么想法?我完全摸不着头绪。”波越警部只得实话实说。

“唔,说不可解,这确实不可解。”明智收起平日的笑脸,“不用说,人是不能自由出入密闭的房间的。即使有钥匙,外面的走廊仍有守卫。”

何况值夜的书生也非常值得信任。在他受雇的三年间,大伙儿都知道他是老实人,而即使他放任凶手逃跑,要瞒过一干仆佣的耳目也不容易。谁都没看到玄关、后门有人进来过,真不可思议。

“若从这方面考虑,案情只会更加棘手。然而既然发生了谋杀,凶手就不能不进房间。波越先生,你知道‘不剥皮而取出蜜柑肉的方法’ [4] 吗?在高等数学的公式中,这是可能的。换言之,这次犯罪或许正属于中学并不教授的高等数学的范畴。”

简直难以想象,向来理智的名侦探竟说起莫名其妙的话。这世上真有利用高等数学犯罪的先例吗?如果恶贼真习得高等数学,便能轻而易举地出入密室吗?

“我们必须转换既定的观点。即使同一个物体,也有正面、反面、侧面、斜面等各种角度。某些情况下,一旦改变观点,物体的外貌也会大相径庭。”

波越警部隐约理解了明智想要表达的意思。

“那么,难道……”

波越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神色大变,直盯着明智。因为事实逐渐清晰,展露出轮廓,只是那实在太出乎意料,太震撼人心了。

[1] 以静止沉默的真人演出名画或历史上的著名场面。

[2] 生卒年不详,为安土桃山时代的大盗贼,原本是忍者。文禄三年(1594),在京都三条河原与独子同被处以极刑。

[3] 出羽岳文治郎(1902—1950),著名的相扑力士。大正十四年至昭和十年担任幕内(上级力士)。身高两米零三,体重一百九十五公斤,是人气颇高的巨人力士,最高名次是关胁。

[4] 指在四次元空间中将蜜柑翻过来,就能够不剥皮而取出果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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