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同寻常的逮捕行动

且说,怨灵作祟案并没有就此结束。善太郎之后,便轮到这三兄妹。这一刻,他们无暇为亡父哀悼,因为接踵而来的怨灵开始折磨他们了。

一郎与二郎的生活作息相当欧化,惯于起床前喝杯咖啡。今晨(善太郎的葬礼结束后又过了几天),他们俩刚喝过女佣送来的咖啡,立即就感到剧烈的腹痛,上吐下泻不止。

由于这天早上的咖啡实在太苦了,两人都只喝了一半,万一全部下肚,恐怕就一命呜呼了。经检验发现,咖啡中被人下了一种毒。所有的用人都受到了严厉的讯问,却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他们都是长年受玉村家关照的人。

这次不是毒蛇。那可憎的爬虫已经归了西,就算还活着,蛇也不可能下毒,这当然是人为的。但魔术师一干人如今也被一网打尽了,那么,那么……不管怎么想,依然只能说是不可解的。

波越警部为此伤透了脑筋,无计可施的他只得拜访智囊明智小五郎,请教他的高见。

警部走进开化公寓的书房时,书桌上摊着一本厚重的书,原来明智正沉溺在格罗斯的《犯罪心理学》 [1] 中。

“在看书?”波越望向印着德文的书页问道。

“不,只是摊开书想事情而已。”明智抬着头,神情空洞地回答。

“想什么?奥村源造的怨灵吗?”

“不,是生活小事,是美丽的幻影。我也不是成天只惦记着犯罪的。”

“哦,美丽的幻影?是风景、绘画,还是歌曲?”警部也难得说起和往常不同的话语。

“是更美的事物。好比人心,好比纯情啊。”

“纯情?你的意思是……”

“没办法让奥村文代尽早出狱吗?”

“哦,你是说恶魔的女儿文代吗?那姑娘的确可怜,她可是一开始就与我们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处于正义与恶魔般的父亲之间,真不知受了多少煎熬。她当然会被无罪释放,只是时间的问题。”

“大概什么时候?”

“哈哈哈……难不成,你所谓的美丽幻影,就是指文代?我也很清楚美丽的文代姑娘为了你,简直奉献了自己的所有。假如没有文代对你的爱意,玉村一家早死绝了。”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忘不了那个姑娘。她一点儿都不像她的父亲,身心无比纯洁,巧笑倩兮的面孔不时在我眼前出现。”

明智难得像孩子一样坦陈自己的心意,说完后不由得羞红了脸。

“尽管是杀人凶手的女儿,但若是文代,无论你和她怎么交往,我都没有意见,那么纯情的女子世间少见……就算与玉村家的妙子小姐相较,不论长相或心地,也无可挑剔。”

听到妙子的名字,明智不知为什么就蹙起了眉头。

明智与妙子曾一同在S湖上泛舟,比起朋友,当时更似一对恋人。而如今明智会插手玉村家这一连串事件,也是出于妙子诚恳的请托。波越警部一定也隐约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关系。想到这里,明智突然不再想掩饰羞耻与愤怒致使的怏怏不快,如今他对妙子厌恶得不得了。这不仅是因为他结识了文代,其中还有更深的缘由。

粗枝大叶的波越警部并没能注意到明智心思的转变,径直将想法和盘托出:

“提到妙子小姐,她似乎对你在这次下毒事件的冷淡态度不太满意,还要我提醒你多费点儿心思办案。”

明智沉默不语,眉头依旧深锁。那副表情像是连回话都觉得不舒坦。

“不,不单是妙子小姐,其实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玉村善太郎遇害时,你说这是一宗高等数学的犯罪难题。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波越总算导向正题。

“也就是说,打破一切既定的观念,使得头脑单纯如婴儿的大脑,重新思考真相。成人受太多尘世杂念的束缚,反而看不清真实,本来清楚明了的事物却视而不见。”

明智的话就像在打禅语。侦探学在某种意义上与禅学或许有相通之处。而这也是最为难讲求实际的波越警部的部分。他苦笑着辩驳:

“啊,这就是我大惑不解的地方。用你的话就是所谓的‘盲点’吧,我可瞧不见你说的那个什么明摆着的事实。不过,你真的看得见吗?”

“当然。”明智答得轻松。

“那么,你知道杀害玉村氏,对一郎、二郎下毒的真凶是谁喽?”

警部的话锋越来越犀利。岂料,明智仍无视于他的挑衅。

“没错!”

如此一来,惊讶的反倒是警部。这也难怪,眼前的业余侦探居然夸口已推理出警方费尽心思搜查却抓不到蛛丝马迹的神秘凶手。

“你没开玩笑吧?我可是认真的。”

“绝对不是玩笑话。”

“那么,请告诉我,真凶究竟是谁?如今在什么地方?”波越警部气势汹汹地逼问道。

“你能等到今晚十点吗?不必担心凶手会借机逃走,我会准时将凶手交给你。”明智一副拉家常的轻松模样。

“咦,咦?什么?意思是,你已经抓到凶手了?在哪里?凶手在哪里?”

“用不着慌张,我马上告诉你。仔细记好,然后十点整独自前往,我想到时就能将凶手交给你。地点在本乡区的K町,搭电车在肴町 [2] 的站下车,沿团子坂往右,在第三条小巷左转,经过篱笆包围的路,再往前一町左右,能看到一栋立着石门的旧洋房。那建筑像座鬼屋,荒芜得如同一座空宅。走进那道石门,绕到建筑后方,你会瞧见三扇并排的窗户,我会打开最左边的窗户,请从那里进屋。里面没有灯,但我会在黑暗中等你。我保证你不会遭遇任何危险,请务必单独前来。”

明智的吩咐越来越离奇,这次的逮捕行动着实不同以往。

“我明白了。”警部重复了一遍明智指定的路线,“你是怎么找出凶手的?那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个极其意外的人物,你自然也认识。”

“谁?到底是谁?”警部急不可耐。

“……”明智凑近波越耳边,低语了几句。

“这,这怎么可能!”警部错愕不已,“再怎么说这也太……你有证据吗?”

“当然有。不过,得花点儿时间解释。”

接下来将近三十分钟,明智详细说明了推测出真凶的证据。波越听完总算信服,应允十点定会赴约后便先告辞了。

绯红的布帘

入夜之后,明智的公寓迎来第二名访客。玉村妙子今早打了电话说晚上将上门拜访,因此明智已有心理准备,尽管实在不怎么欢迎她。

妙子的确十分迷人。即使属意文代的明智,也无法否认单论容貌,妙子更胜一筹。

她穿着丝绢质地春服,身材曲线毕露无余,脸上和手上的妆都细心上过了。

“我来晚了,让你久等了。”她摘下薄丝手套,妩媚地笑道。

明智绕到她后方,帮助她脱下外套。

“我正在等你。令兄情况还好吧?”

“嗯,谢谢你的慰问。虽然至今仍无法起身,但已大致康复。不好意思,劳你费心了。”

妙子在沙发上坐下,抬头娇媚地望着还拿着外套的明智。看到这里想必读者也明白了,妙子爱慕明智。看来明智越是避着她,她越是紧追不放。

明智随后坐在妙子对面的长椅上。

接着,妙子就像一般女人,絮絮说起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如感谢明智、失去父亲的伤痛、神秘凶手的可怕等,却迟迟不肯切入正题。明智终于不耐烦起来,冷冷开口道:

“请问,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妙子露出意外的神情,惊讶地瞪了明智一眼,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希望你能替我找出杀害家父的凶手,好让我们兄妹安心。兄长中毒的骚动后,我整天担惊受怕,甚至无法安心待在家里……之后,你是否掌握了什么线索?为求个踏实,能不能请你详细说明侦查进度?”

“不必担心,从明天起,伤害你们的事就再也不会发生了。”

“咦,那么案情是真的有所进展了?请告诉我!”妙子激动得一下子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长椅前紧挨着明智坐下,“好嘛,告诉人家。”

她手扶在明智的膝盖上,挨上前扭过身子,一脸天真无邪地凝望着明智。

明智从紧挨着膝盖上感受到肌肤滑腻的暧昧触感,对方的手指极不安分,接着便嗅到她从面部正下方吐出的馥郁香气。

这是一位多么大胆的大家闺秀啊。

明智极度困惑。妙子很美,体态也极其妩媚。眼前这惹人疼爱的可人儿正俯身趴在他的大腿上。

明智无法抑制内心不断涌现的不安。他十分恐慌,那是种难以形容的畏惧。

“你那么想知道吗?”明智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镇定地开口。

“嗯。”

更令明智无法忍受的是,妙子每吐出一个字,红唇就越接近自己。

“我已查出凶手。”

“咦……”惊讶过度的妙子,面孔似乎在瞬间血色尽失,“凶手究竟是谁?”下一刻,她求救似的浮现出娇弱无比的神情,软软地依偎在明智的膝上,呼吸略显急促,问道。

“你真想知道?”明智不着痕迹地躲开靠上来的柔软娇躯,又确认了一次。

“嗯,当然。”

“你有面对真相的勇气吗?”

“哎呀!”妙子倒抽了口气,“勇气?为什么需要勇气?”

“凶手此刻正藏身在一栋空屋里。你要想看到凶手,就必须走进那栋荒凉的空屋。”

“可是我并不想亲眼目睹凶手呀。我只要你逮住他……”

“我当然会逮住他。可是你不恨凶手吗?你就不想瞧他一眼?”

“嗯,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当然恨。但要见那么邪恶的男人……”

“不,凶手不是男人,而是女的,还是你非常熟悉的人。那个女人没有那么高强的本领,能够当着我的面加害你。而且屋子附近也有方便偷窥的地点,不必担心被对方发现。”

“咦,我认识的女人?会是谁?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是个会让你非常意外的人物。”

“难道是奥村源造的女儿文代吗?”

“不。文代目前仍关在拘留所里,是另一个你更想不到的人。我们决定在今晚十点将凶手逮捕归案,这件事明早就会传进所有人的耳中。倘使你等不到天亮,不如先行前往空屋,躲在暗处亲眼见见她?波越警部和我当然也会到场,你应该能亲眼目睹凶手落网的那一幕吧。”

“空屋在哪里?”

这会儿妙子的全副心神都在凶手即将落网的好消息上,不知不觉离开明智的膝头。这也难怪,父亲惨遭杀害,她自己也因奥村源造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得知找到恶魔的同伙,她怎么能够不兴奋?

于是,明智又说了一遍先前向波越仔细说明的路线,但他并未要求妙子从屋后的窗口进入。

“走进石门后,尽头就是玄关,你轻推开门即可入内,笔直穿过走廊便会抵达一处开放的宽敞房间。房间右侧挂着的绯红色布帘后方有个点着灯的小隔间。你只需稍微掀开布帘悄悄往里面看即可,凶手就在里面。”

多么匪夷所思啊。妙子也和波越警部一样,禁不住疑惑为什么明智要如此拐弯抹角。

“若你想看凶手,便得遵循我刚才说的顺序,一旦顺序出错,情况就会变得相当棘手。”

明智重复一次前往空屋的路线,还有偷看的方式。

“可是我觉得好可怕。你陪着我,我比较安心。”

“不行。我的任务是设下圈套,将凶手引诱到那个小隔间。把她交给波越警部之前,不能掉以轻心。”

“不能拜托波越警部,请他和我一道吗?”

“这也不行。一旦拜托他,我就会被他怪罪泄露侦查的机密。你一个人去吧。不能单独前往的话,就别逞强做什么偷看凶手的疯狂举动。”

明智的态度极为冷淡。

接着,妙子继续缠着明智,恳求他说出凶手的名字,明智只是固执地三缄其口。辞别明智离开公寓后,妙子为了到底要不要前往空屋着实犹豫良久,终于在最后一刻决定亲眼见识一下。

想尽快看到仇敌面孔的仇恨、想知道罪犯究竟是何方神圣的好奇、只有小说里才有的冒险诱惑等,种种思绪交织在一起,怂恿着妙子。然而,若只因为这些,或许她不一定去呢。

实际上,妙子有一百个无论如何都得亲自前往的理由。明明等天亮就能知晓真相,她却连一个晚上都备感煎熬,焦虑难耐。亲眼目睹的确恐怖,但是等待更叫人害怕。一种说不出的焦躁,让她体会到了窒息般的苦闷。

妙子在肴町下车后,沿着团子坂走向指定的空屋。

弯过岔道口后,就是一片阴森的住宅区,两旁都是一人多高的篱笆,犹如八幡不知薮 [3] ,不断蜿蜒下去。

黑暗致使距离放大了两倍。明明没多远,妙子却觉得仿佛要迷失在这段篱笆路中。

她好不容易来到明智所说的石门前。星光下朦胧可见的洋房屋顶,恍若漆黑的大怪物,阴森至极。

“干脆回家好了。”

妙子霎时兴起一股逃跑的冲动,却又无法打消偷觑凶手的念头。倘使她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心,恐怕早已回头了吧。然而,她不得不去,因为在她内心深处藏着一个比好奇心更甚的秘密,这个秘密除了她自己再无人知晓。

她蹑手蹑脚穿过大门,经过杂草丛生的泥地,抵达玄关。

她轻轻一推,门无声无息地开启了。笔直的走廊尽头果然有一团幽幽的光线,那应该就是凶手所在的小隔间吧。

妙子的心脏怦怦狂跳起来。

啊,再过一会儿,再过几秒钟,我就能亲眼目睹真凶了。思及此,妙子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痛苦地快窒息了。浑身瑟缩,几乎瘫倒在地。

但她鼓起全身的力气,总算克服了内心的软弱。

她轻轻地在宽敞的走廊上飘过,仿佛她自己就是幽灵,悄然前进。

她按照明智的提示,走进那个格局宽敞的房间。往右边一看,对面的电灯映照得绯红色的布帘异常华丽。

这一刻终于来临。那片布帘后,就是冷血的凶手。

哪怕凶手是女性,万一被发现也了不得。绢布摩擦发出的声响,轻微的空气震动都必须避免。

妙子踮起脚尖、屏住呼吸,缓步靠近布帘。

她竖耳细听,却感觉不到任何声息。难道凶手也屏气凝神,埋伏在屋内等着什么人吗?等谁?该不会是我吧?思及此,妙子全身汗毛直竖。

只是,都已经到这里了,都走到这个地步了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妙子在门口踌躇了一下,这时候或许早已超过了约定的十点。

她轻捏起布帘的边缘,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以几乎停滞的速度缓缓掀开。

真凶

帘缝间透出细丝般的光亮,在妙子苍白的脸上投射出一条阴影。

她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透过布帘缝隙偷窥另一侧的隔间。缝隙太小了,什么人也没看见。

妙子屏住呼吸,弯腰驼背,姿势不雅地半蹲着,伸手不着痕迹地把布帘一点一点掀开。

啊,埋伏在布帘后的歹徒是否会像猛兽一样飞扑上来?

妙子以为自己就要气绝而亡,心跳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止跳动。

然而,帘后竟然空无一人。她等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动静。

妙子逐渐大胆起来,慢慢地把布帘掀开一大半,整个房间尽在自己的视野下。但是,没有人。非但没有人,更找不到可以藏人的地方。

明智总不会是戏弄妙子吧。可是他刻意强调了时间,看来哪儿不对劲儿。

于是,妙子索性一把掀开布帘,打算踏入隔间一探究竟。只是,她不过迈出一步,便怔在原地。

房间正面挂着一块布帘,颜色与她刚刚掀开的相同。大概是模仿她适才的动作,布帘倏地拉开,对面也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美丽的女人。

明智说凶手是女的,那么,这位姑娘就是可恨的杀人魔鬼吗?

妙子一脸铁青,直瞪着对方的眼珠几乎就要迸出来了。

对方也相当震惊,脸上血色尽失,惊愕地瞪着妙子。

幽暗的灯光,勾勒出两个女子不可思议的会面剪影。

不一会儿,直勾勾盯着对面女人的妙子,脸上突现安心之色,下一刻却又“咯咯”大笑起来,笑声未落的她若有所思,惊恐的神色像一道闪电,稍纵即逝,紧接着又毫无预警地发出“啊”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惨叫声撞到窗帘上,又弹到空荡荡的房间里,回音还没消散,妙子已冲出长廊,跑向玄关。似乎正被幽灵或某种不明物体追赶,她头也不回拼命地一路狂奔。

没想到,玄关暗处冒出一道人影挡住了妙子的去路。

“啊哈哈,即便你想逃,我也不会放过你。”

男子毫不客气地说道,一把攫住妙子的肩膀。巨大的手掌、惊人的蛮力,如小麻雀般的妙子根本无力挣脱,只能虚弱地瘫在地上。

墙上的洞孔

与此同时,在红布帘房间的隔壁,三个人在没有灯光的黑暗中,别扭地挤成一堆,正从墙壁上的洞口偷窥。

不知是什么人凿的,墙上有个约莫一寸的圆孔,把眼睛凑上去,隔壁房间的情景可看得一清二楚。

洞口正面就挂着妙子刚才掀起的那片布帘。所以,妙子从外面掀开布帘,乃至尖叫着逃走的一举一动和表情,洞口这边的三个人看得一清二楚。

“明智先生,妙子为什么会惊叫着逃跑?”

看到妙子消失了好一会儿后,三个人中的其中一人把眼睛移开墙上的洞孔,轻声问道。

“瞧见她的神态了吗?”被唤作明智的黑影反问。

“嗯。我从未看过妹妹这么害怕过,简直就像个陌生人。”

既然称妙子为妹妹,此人必定是玉村家的兄弟之一。

“人的一生中,在极其罕见的场合才会有那种表情。你们明白那背后的意义吗?”明智问道。

“那是极端害怕的表情。一想到人的表情竟能如实呈现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我就忍不住颤抖。”

是另一个说话声,听起来像是玉村一郎的。由此推测,率先开口的大概是弟弟二郎吧。话说回来,他们究竟为什么会偷偷溜进这栋空屋,从壁洞里窥视妙子的一举一动呢?

“但是妹妹到底看到什么了,居然如此失控?我真的难以理解。”一郎说道。

依此判断,由于洞口的位置,两个人显然没看到和妙子一样掀开布帘的那名女子。

“凶手。她看到杀害令尊的真凶。”

“咦,你说什么?真凶就在隔壁?可是从这边看过去,里面空无一人啊。”二郎满面狐疑。

“凶手果真在这道墙后吗?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不赶快逮捕的话……”一郎语带责备。

“我没犹豫,波越警部这时候应该已经逮住凶手了。”

啊,这么一提醒,波越与明智低声交流了几句后便不见了踪影。原来他是去抓凶手了,但……

“即便如此,也太奇怪了。凶手不在隔壁?可在我们的监视下,房内始终是空的。别提凶手,连波越警部都没进过房间。”二郎盯着洞口低语。

“空的?嗯,没错,里面的确没有人。”明智的回答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刚才不是说妹妹亲眼看见凶手了吗?”

“妙子小姐的确看到凶手了,可惜凶手并非躲在那隔间里。”

妙子看见凶手,而凶手不在隔间里。逻辑上,这是完全无法成立的事实。又不是猜谜,明智究竟想表达什么?

“哈哈哈,你们会一头雾水也是人之常情。走吧,到那隔间瞧瞧,谜团马上就会解开。”

明智放声大笑,两人禁不住心头一惊。万一凶手听见了怎么办?

接着,明智率先步向走廊。一郎、二郎虽搞不清状况,还是立刻跟上了。绕了一圈后,他们来到方才透过洞孔偷窥的隔间。

三人依着妙子先前的行动,从外侧轻轻掀开绯红的布帘。

“来,进去看看!”

在明智的催促下,二郎率先踏入隔间。

与此同时,垂挂在隔间尽头的另一处布帘也“刷”地拉开了,一名穿西装的男子出现在眼前。二郎与男子面面相觑,错愕地愣在当场。

他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

“哈哈哈,什么啊,原来是镜子。”

隔间正面墙上挂着一面落地镜。无论是布帘或出现在镜面上的人,都只是映照出这一侧的影像。所以,那男子其实正是二郎本人。

啊,这下终于明白了。适才妙子会如此惊恐,也是这面镜子的缘故。她被自己的影子吓得落荒而逃。

那么,凶手究竟在哪里?

“我记得你说过,妙子是因为看到凶手而受到惊吓的……”一郎脸色有些苍白,望着明智。

“是的。”

“凶手去了哪儿?”

“哪儿也没去,凶手打一开始就不在这里。”

“那么……”

一郎和二郎隐约明白了明智话里的意思。但这实在太难以置信了,叫人说不出口。

“妙子小姐借助这面镜子,看到真凶可憎的形姿。”最后还是明智一语道破。

“啊,这么说……难道,难道……”一郎忍不住大叫。

“你是在指控妹妹杀害亲生父亲吗?”二郎气势汹汹地逼问。

“刚才不是让两位看了证据吗?”明智语气冷静地反驳,“妙子小姐看到镜中的人影,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便和二郎一样扑哧一笑,因为她发现这不过是面镜子,但她的笑容稍纵即逝,换上一副惊骇的恐怖神情,从她嘴里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惨叫。世上有谁瞧见自己的镜子里的影像,会吓成这样?心思敏锐的她,瞬间反应过来中了我的圈套,明白了我说的凶手在布帘后,指的正是镜子里的影子。”

这一瞬间,兄弟俩的表情和妹妹的一样惊恐异常。的确,妙子若非真凶,实在没必要如此惊慌。然而,女儿杀害亲生父亲,这实在不可想象。

“动机呢?妙子没理由杀害父亲啊!”二郎不自觉地叫出声。

“动机非常单纯。”明智丝毫未显慌乱,“因为妙子不是两位的妹妹,更不是善太郎先生的女儿。”

明智的语调沉稳,但内容无异于晴天霹雳。这番话太出人意料,一郎与二郎被这句话惊呆了,顿时无言以对。

堂堂明智小五郎,不可能信口雌黄,无论是妙子刚才失控的表情,还是明智的结论,似乎都不是谎言。

“那妙子究竟是谁的女儿?她怎么会在我们家里?我是看着妙子长大的!”一郎极力抗辩。

“两位千万别惊讶,其实妙子是怪贼奥村源造的亲生女儿。”

“咦?这简直荒唐……”

“嗯,两位会怀疑也是很自然的,但经我调查,这就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婴儿呱呱坠地不久,就在医院被掉了包。老谋深算的奥村源造收买护士,将偶然同时出生的亲生女儿,不着痕迹地与两位的亲妹妹掉换。”

“咦,咦,那么……难道那个叫文代的恶贼女儿……”

“没错,文代小姐才是你们的血亲妹妹。我有确实的人证,当时的那名护士还在人世。”

“可是,为什么源造要做出那么没有人性的事?我无法理解。”二郎插话。

“当然是出于恶毒的复仇心理。他企图透过这种手段,让女儿在玉村家长大。待她懂事后,再找机会前来相认,要求她协助复仇。这岂不是最心狠手辣的阴谋?你们视为亲妹妹疼爱的妙子小姐,就是复仇魔鬼美丽的复仇使者。女儿被仇敌的家庭视为一分子,对恶魔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经明智说明,一郎与二郎逐渐想起一些疑点。因为深信妙子是亲妹妹,他们从未怀疑过什么。但此刻一一回想,妙子的行动平素就有可疑之处。

明智继续道:

“若妙子是恶魔的女儿,先前解不开的种种谜语不就立即辨明了?显然凶手潜伏家中已久。无论门窗锁得多牢不可破,监视多严密,倘使凶手是家里的一员,根本无从防范。”

“我懂了,请让我们见见妙子,我想听她亲口承认。妙子应该已经被波越警部逮捕了吧?”二郎焦急地打断明智。

“是的,两人此刻待在另一侧的房间里。另外,我还找来一个你们意想不到的共犯,和刚才提到的老护士。”

明智说着,迈开步前往凶手所在之处。

意外的共犯

玄关旁边的客厅此刻已是灯火通明,灯光一直照到走廊上。里面传来女人高亢的尖叫声。

三人随明智走进去一看,地上一名女子正疯狂挣扎着,乍一见以为是母夜叉,实际上是妙子。她尽显邪恶的真面目,试图抵抗捉住她的波越警部。

“妙子小姐,虚张声势也没用。两个哥哥已目睹了你看到镜中影时,恐惧慌乱的模样。你那惊恐的反应,便是铁铮铮的证据。”明智怜悯失控的妙子,耐心解释。

“啊,哥哥,我该如何是好?他们竟然这样怀疑我,真是太过分了。”妙子一副委屈的样子,开始在兄长面前演戏。

一郎和二郎已心有芥蒂。他们有点儿畏惧地盯着眼前这个昨天还视为妹妹的女人。

明智也不理会妙子的独角戏,继续说明:

“妙子小姐,现在我要把你的所作所为大致向令兄描述,若与事实有所出入,请不吝指正。得知自己是奥村源造的亲生女儿后,为了向父亲和兄长复仇,你绞尽脑汁。着手复仇计划前,第一步你便设法取得我的信任,避免我日后妨碍你们的计划。你佯装在S湖畔的饭店与我偶然邂逅,并想用美色牵绊我。

“不久后,发生福田得二郎命案。杀害福田先生的就是你,妙子小姐。长笛送葬曲、撒在尸体周围的花瓣,血腥之中仍不忘你女性易伤感的本性,引起我的兴趣。这应该会成为犯罪史上最特殊的案例吧。

“接着,你恳求波越让我接手这个案件,请我从S湖畔赶过来。这当然是为了在途中绑架我,将我囚禁在汽船中,直到事件结束而设下的一个局。

“接着,一起起阴谋迅速提上日程,玉村家族的成员接连受到死亡的威胁。你的生父奥村源造从外部、而你在邸内相呼应,里应外合,有条不紊地开展你们的复仇大计。

“可是,只要你遭到一点儿怀疑,源造四十年来的苦心就会立刻化为泡影。你们必须慎重行事。于是,你下了一个大决心,这决心一般的年轻姑娘根本下不了,称得上胆大妄为。玉村一家遇袭时,你总是首当其冲,借以避开嫌疑。事实上,你也受过两次严重的伤害。有谁会认为遭遇如此凶残攻击的人会是凶手的共犯?谁都想不到这会是凶残罪犯的自残手段。若非像你这般要强,如此破釜沉舟的办法实在不能执行到位。

“然而,尽管你再三负伤,都不曾真正危及性命。这一点首先引起我的注意。后来又碰上水漫地下室,被救出密道的只有你一个,并且带上了船。源造表面上说要拿你当人质,我却觉得有些蹊跷。

“就这样,你成了魔术师,帮助源造实现种种不可能。比如,恶魔的死亡信息,像幽灵似的在玉村邸内神出鬼没,因为你就是信差,所以这些事也就不足为怪了。难解的谜团不费吹灰之力全部解开了。

“无论是毒蛇事件还是善太郎命案,你来实施简直是轻而易举。令尊担心你的安危,于是把你的卧房安排在他隔壁。的确,走廊上有书生,但身为大小姐的你即使进入父亲卧室,书生也不会起疑,何况你还收买了书生……

“好,至此我已大略说到你的种种恶行,是否有什么错误?”

明智语毕,妙子仿佛豁出去似的,沉稳地反驳道:

“呵呵呵,哎呀,不愧是名侦探,推理真是精彩。可是你实在卑鄙,因为解不开谜底,万般无奈下,竟诬赖我不是玉村家的女儿。呵呵呵,简直荒谬……”

“够了。事到如今,不管你怎么狡辩也于事无补。我早就调查清楚了,甚至找到了有确凿证据的证人。”明智用惯有的平稳口吻说道。

“咦,你说的证人究竟是谁?”

“K私立医院的护士,我找到了你出生时看护过你的护士,对方也承认了曾收下奥村源造的巨款,把几乎在同时出生的文代小姐与你掉换。”

“哎哟,二十年前的往事,能成为证据吗?要怎么捏造都行哪。”

“哈哈哈,你似乎不当一回事儿。你觉得老糊涂婆子的话是颠倒黑白,是吧?不过,妙子小姐,证人不止护士一人。”

“咦,还有其他证人?看来你动用了不少人手。”妙子的态度越发目中无人。

明智嘴角浮现出莫测高深的笑容。接着,他打开房门,招呼正等在隔壁的人。幽暗的灯光下,一老一小两名男女温顺地等候着。

然后,曾任护士的老妇人牵着一个孩子走进房间。

“啊,进一!”

妙子看到男孩,忍不住尖叫出声。如同读者一开始便知道的,进一是妙子收养的贫苦孤儿,仍十分年幼。妙子一直将他视为家人抚养、疼爱。

大团圆

“各位,”明智扬声解释,“尽管妙子小姐助纣为虐,甚至不惜杀人,但这一切都只是听从生父源造的命令,为祖父复仇。站在她的立场,从某些意义上来说,是合情合理的,也是值得同情的。只是,为了复仇,她竟唆使无辜孩童担任手下,并处心积虑地将他培育成一头没有人性的野兽,唯有这一点,在人道上是绝对无法饶恕的罪恶。

“波越警部,福田命案与这次的玉村惨遭杀害事件中出现的巨人,个中秘密便在这里。妙子小姐对进一施以非人的教育,淡化他原有的道德伦常、正义观念,只不断强化远古的野兽祖先留传下来的残忍刻薄个性。妙子小姐养出了一个没有良心且阴险至极的小野兽。

“这事实真是令人不寒而栗。一想到妙子竟把一个单纯的儿童教育成一个残虐的怪物,我便禁不住胆寒。乍看与一般孩童无异的进一,其实是个以杀生为乐的反常少年。就像乡下孩子在虐杀青蛙中会感到兴奋,进一在用短刀刺入人类胸膛的行为中也能获得某种快感。再怎么说,他都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加上成长在贫困家庭,自小与父母分离,从未接受过正规的道德教育。此时,视为唯一依靠的妙子小姐,竟对他施以外人无法想象的特殊教育,难怪会长成一个天真无邪的杀人狂。

“福田先生和玉村先生遇害的场所,都是从内侧上锁,没有其他出入口的密室。这个难解之谜不断困扰着我们。然而,倘使这名幼小的孩子是共犯,谜团便能迎刃而解了。关键就在门上的换气窗,没人想到可从那般狭窄的地方出入,因为成年人体形再瘦小都难以穿越。但若是进一,情况就大不相同。体形纤细的孩子,要钻过窗口易如反掌。这办法太高明了。再多疑的警察也猜不到才十岁的幼童会是共犯。

“妙子小姐带着进一潜入被害人的房间——由于进房的是家人,不会受到任何阻挠——杀人后,妙子小姐便吹奏长笛、撒下花瓣,凭吊完死者即把房门钥匙交给进一,先行离开房间。进一从里面上锁,紧接着像只猴子般爬上换气窗,翻到外面的走廊上。犯案过程大致如此。

“至于那个巨人,是妙子小姐将进一扛在肩上,披上斗篷假扮的。这一方面可增添凶案阴森的怪谈要素,另一方面也能造成警方搜查上的混乱。按在墙上的巨人手印,也只是为了让怪谈更煞有介事而耍的小手段。

“妙子小姐,至此,我可说是完全揭露了你的秘密。我带来两名证人,任你再怎么狡辩抵赖,也逃不了了。我能让进一说出谋杀的顺序,不,让他亲自示范一遍也行。那孩子已顺服在我手下,对我唯命是从了。”

眼下,妙子已陷入穷途末路之境。她苍白的额头疯狂地冒出汗珠,一双丹凤眼布满血丝。

她凝望虚空,默默站在原地。不一会儿,她颤抖的右手一点一点,慢慢地抚上胸口。

“啊!”

明智大叫着飞鸟般扑上前。妙子被明智一撞,无力瘫倒在地。

众人尚未弄清情况,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你想做什么?很危险哪!”明智拿着从妙子手中夺下的枪呵斥道,“你打算带一郎和二郎同归于尽,对吧?事到如今,你还没舍弃复仇的愚蠢念头吗?”

“啊,我连自杀都不能吗?这太残忍,太残忍了!”

妙子趴着痛哭失声。

而这也是最直截了当的坦白。一直被当做宝石王玉村家千金的妙子,受到众人呵护,没想到竟是一名世间少有的毒妇,将大众、警方玩弄于掌心的她,现今竟落得伏法下场,景况实在凄凉。

一郎与二郎实在不忍心看到昨天还当成妹妹疼爱的妙子,竟沦落至此。

“虽然她是杀害父亲的可憎仇人,但好歹我们也曾兄妹一场。请别太亏待她……喂,妙子,你觉悟吧,再怎么哭也无济于事了。”一郎忘却仇恨,温柔地对她说。

遗憾的是,趴在地上啼哭的妙子仿佛连这番安慰也听不进去,依旧无助地啜泣着,完全不似一个杀人恶妇。

寂静空屋一角,昏暗的灯光下,一行人鸦雀无声,只有毒蝎美人妙子凄厉的哭声挟着恨意,悲切地不绝于耳。

最后,魔术师败下阵来。妙子立即被关进了收容所,取而代之的,可怜的文代也重获了自由。当她获知自己不是恶贼的骨肉,而是玉村宝石王的亲生女儿、一郎与二郎的亲妹妹时,究竟有多欢喜,就交由读者自行想象吧。

玉村家由一郎继承,负责宝石店的经营,二郎成为他最忠实的左右手。失去父亲的兄弟意外与文代这个温柔婉约的妹妹相认,如今三人可是让大伙儿称羡的兄妹。

文代不再是恶贼的女儿,也不再是出卖父亲的背叛者。她总算能够毫无顾忌地享受甜美的恋情了。

“文代,你要去事务所上班啦?”有一天,哥哥二郎忍不住调侃她。

文代主动提出要担任明智小五郎的助手,每天前往位于开化公寓的事务所上班。

由于她曾是魔术师的女儿,当起侦探助手可谓如鱼得水,后来文代侦探协助明智,发挥何等精彩的本领,而她又为何成为明智夫人,这段过程就留待《吸血鬼》中再为大家介绍,《魔术师》的故事就先在这里画下句点吧。

(发表于一九三〇年)

[1] 《犯罪心理学》(Criminal Psychology ,1898),汉斯·格罗斯(Hans Gross,1847—1915)著。作者是奥地利犯罪学家、法律学家,更是犯罪科学搜查的先驱。

[2] 正确名称为驹达肴町,是江户时期至昭和四十年的町名,设有市电的本乡肴町站牌。明治十一年隶属本乡区,昭和二十二年划入文京区。昭和三十九至四十年成为现行的向丘一至二丁目。肴町站牌位于团子坂上。团子坂过去有森鸥外的观湖楼,乱步青年时期也曾在此经营过旧书店。

[3] 千叶县市川八幡,过去有片传说一进去就出不来的竹林,称为“八幡不知薮”,后来指容易让人迷路的竹林或迷宫。此外,也不单指迷宫。有时候人们把四处都插上可怕情景画或以活人偶表现幽灵场面的迷宫称为八幡不知薮。明治十年左右起,成为一种展览设施大为流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