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分尸

花园洋子 [1]

这个时候,玉村一家恰好聚集在幽灵塔一层,耳畔不断传来隐约的惨叫声。大伙儿不由自主地面面相觑,屏息集中精神听,那确实是人类的哭喊声,且嗓音十分熟悉。

“啊,大哥呢,他去哪儿了?”二郎环顾众人后高声问道,谁都没有回应。一干人顿时一脸惨白,沉默不语。

“我去找大哥。”二郎猛地起身,奔向走廊。

他穿过走廊,四处寻觅。上到二楼后,仍没看到哥哥的身影,不过他察觉声音是从更高的楼层传来的,便收住脚步站在通往钟塔的楼梯底下。这时他已听不到惨叫声了,慎重起见,二郎当机立断,三步并做一步冲上塔顶的机械室。

二郎定睛一看,众多齿轮之间有道背影闪过。又是他。

“喂,这不是音吉吗?你在干吗!”

听到二郎的怒吼,那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果真是老头音吉。

“喂,音吉!你在那里做什么?”

二郎骤然逼近,不料音吉老头露出“来得正好”的表情,指了指躺在阴暗角落的不明物体。定睛一看,那软软地瘫在地上的不正是二郎四处寻找的大哥一郎吗?

“怎么回事儿?究竟是谁把哥哥……”二郎一阵愕然,一个箭步冲到瘫倒在地的大哥身旁。

一郎的脖子上宛若套了一只鲜红的颈环,伤口惨不忍睹,幸好没有生命危险。尽管奄奄一息,至少还能用微弱的声音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

根据一郎的说法,救他的是音吉老头。音吉与二郎一样,听见惨叫声便跑上塔顶。千钧一发之际,音吉赶忙停住大时钟的机械,试着逆转时针,在鬼门关前把一郎拉了回来。

听到这里,二郎一方面为哥哥获救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有一种抑制不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情绪。音吉真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吗?不不不,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相信。那老头不是拿着弹弓朝妹妹妙子射了一颗石头吗?妙子遇袭时,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又是谁?妙子在密室里被刺伤,宅子的大门又锁得那样紧,按理说是不可能的事。除非锁门的就是凶手,也就是音吉老头,此外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那么,音吉为什么要出手相救呢,当时若不伸出援手一郎必死无疑。分析凶手历来的犯罪手法,可想而知邪恶的歹徒想尽可能延长玉村家被恐惧折磨的时间,加深他们对恐惧的感受,想听到更多从玉村家发出的悲鸣。换句话说,这堪比凌迟酷刑。

不过,目前并没有确实的证据,不明就里挑起事端闹大反倒不利。好,既然如此,今后我索性当个侦探,严密监视这家伙的一举一动,虽然音吉是通过可靠的熟人介绍来的,但也有必要详细调查他的身家背景,伺机找到不可反驳的证据。到时候,事实胜于雄辩,他也就无话可说了——二郎暗暗下定了决心。

一郎脖子上显眼的伤痕暂且不表,两三天后,他便恢复了精神,妙子的情况却不太乐观。仍然住在外科医院发着高烧。

一天,妙子的朋友花园洋子到医院探望她后,在回家路上顺道拜访了玉村家。其实探病只是借口,洋子是为了见命案发生后好一阵都没见面的二郎。洋子是东京知名女音乐家的学生,通过妙子的介绍与玉村一家交好。她和二郎之间的恋情,更是得到了父亲玉村的默许。

两人避开众人,并肩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的岩石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愉快地聊着天,但今天他们并未像平常那样净说些甜言蜜语。

“你说什么?我每天写信给你?不可能。为了哥哥和妹妹的事,我忙得焦头烂额,压根儿没有写信的时间。”洋子的话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二郎惊讶地反问。

“可是,每封信上都有你的署名。”

“信上写些什么?我完全没印象呢。”

“我不明白。二郎,你写给我的信上全都是暗号,还假装不知道。”

“暗号?”二郎心头猛地一惊,“什么样的暗号?”

“哎呀,你还明知故问。上头没有文字,只有数字。那不是暗号吗?”

“咦,数字?你说数字?”

“嗯,从五开始,一天递减一个数字,四、三、二、一,就像这样。”二郎闻言脸色全变了,不由得站了起来。

“小洋,这是真的吗?不得了了,那些是杀害福田叔叔的恶贼寄的,我哥哥和妹妹也遭了他的毒手。”

“哦!”洋子吓得惊叫一声,顿时面无血色。

“你是什么时候收到‘一’的信的?难道……”

“嗯,是昨天。不但如此,大大的‘一’底下,还写着‘有事相告,明日务必赴约’的字样,是你的笔迹,我这才上门拜访,顺道探望妙子。你可别吓唬我呀。”

“我哪里是吓唬你?那信是假的,那家伙模仿我的笔迹写的。那家伙没有办不到的事。”

“谁?”

“就是那家伙。身高七尺以上的巨汉,擅长吹笛……”

二郎说到一半,突然住口。他神情恐惧,视线穿过林木,停在五六间远的地方。

洋子诧异地顺着二郎的目光望去,有人正缓步走过来。

“那是谁?”

“嘘!”二郎用手势制止了洋子,耐心等着直到那个人离开。待对方的身影消失后二郎才放下心回答了洋子。

“那是最近雇来清扫庭院的老头,名叫音吉。”

“进来的时候在门口碰到他,他很恭敬地问候我呢。”

“他或许正偷听我们说话。”

“不能让他听见吗?”

“不,也不是这样……”

二郎回答得很含糊。恶贼不仅对玉村家下了魔咒,还把魔爪伸向自己的恋人,怪物那深不可测的邪恶心态,让二郎恨得咬牙切齿。

除了父亲善太郎,二郎也把这事转达驻守在宅内的警员,并请他们派人护送洋子回家。

岂料,等二郎从父亲的书房来到大厅,发现前一刻还在那儿的洋子已不见人影。只剩早先在那边与她聊天的哥哥一郎留在厅里。

“洋子呢?”

“不是去了你的书房吗?”

“我的书房?”

二郎吓得顿时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立即回头冲到自己的书房。没有人。他跑向走廊,不停地呼喊“花园小姐”,却得不到回应,只有用人迅速靠拢过来,讶异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二郎疯了似的跑向大门,一把拉住在门口站岗的书生问:

“有没有看见花园小姐从这里走出去?”

书生回答半小时里没有人出入。

于是,用人和刑警立刻分头彻底搜索宅内。可惜,二郎的恋人就像蒸发了似的,四处都找不到她的踪影。

大魔术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警方确定花园洋子遭到了绑架。不管是东京的女音乐家住处、洋子郊外的住处以及其他可能的地点,警方全都派人打听过了,都说不知道洋子的下落。

这期间,二郎依旧密切监视音吉老头的动向,但找不到任何不对劲的举止。

偶尔,音吉会外出半小时或一小时的,那也是知道他的去向和所办的事的。

报社记者与警视厅似乎暗中较上劲儿了,争着到处寻找花园洋子的下落。各报纸的社会版都被玉村家的离奇事件湮没,除此之外的一切新闻,编辑们都毫不犹豫地扔进废纸篓里。

事态的发展早已不受控制。尤其是对玉村二郎来说,这一个月来的种种折磨,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尽管日升日落,时间一日复一日地无情流逝,案情依然毫无转明的迹象。若这不是梦,难不成是我疯了?往后,我是否都得活在这骇人的幻影中?

事实上,二郎或许真的有些失常了。但无论是谁,遇上恋人人间蒸发似的在眼前消失,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异常,这也不难理解。

二郎已经无法思考,只能像一只无头苍蝇般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先是在庭院里,再到宅院外头的邻镇,到处游荡着。偶尔,内心也会涌起一个缥缈的希望,下一刻也许洋子会不期然从一个树荫下或屋檐下走出来。

这天,二郎依旧茫然地走在大森的街道上,猛一回神才惊觉自己已置身于一条从来没来过的街道,道路两旁弥漫着极为浓厚的异国氛围。眼前是一栋古色古香的旧剧场,周围竖立着几十根旗帜,在冬季的天空下“哗啦啦”作响。旗面上印着二郎从来没听说过的魔术师名号。

“哦,魔术啊。”

二郎呆滞、空洞的目光入神地盯着挂在剧场屋檐下的广告画,那上面描绘着魔术表演的不同场景,浓艳的油彩细致入微地展现了猎奇、古怪的每一个细节,传统的骸骨舞蹈、水中美人、吞下木棍后自如行走的人、在桌上大笑的头颅……不论哪一幅都再现了一个世纪前 [2] 的魔术鼎盛期中,魔术师经常表演的魔术,那场景真让人怀念啊!

是受神秘的预感驱使吗?他突然就冒出进去看看的念头。当时还是傍晚,重头的表演节目还没开始,但是仍唤起了他久远的、少年时代那遗忘已久的好奇心,接连不断的小魔术强烈吸引着他全部的心神。此刻观看这些天真有趣的魔术,对于大脑紧绷的二郎而言,是难得的休息。

节目一个一个往下进行着,天黑以后,开始表演大型魔术。领班的魔术师戴一个拴着铃铛的尖帽子,脸上涂着白粉,穿着西洋小丑服装登场。尽管来到这种乡下巡回演出,他的戏法依旧精湛,连见了不少世面的二郎都对那变幻莫测的手法惊叹不已。

水中美人、骸骨舞蹈、大笑的头颅……表演渐入佳境,一幕比一幕精彩。观众们似乎来到怪奇梦幻的国度,闪闪发亮的双眼被牢牢胶在舞台的神技上,看得如痴如醉。

此时二郎毫不知情,但倘若各位读者也是这场魔术秀的观众之一,看到舞台上的一名演员,势必惊恐地失神尖叫。因为表演水中美人时,躺在巨大玻璃水槽中的女子,还有头颅被切下并摆在桌上哈哈大笑的女子,正是与逝去的明智小五郎邂逅在品川海域汽船中的怪人的女儿——那名叫文代的美丽姑娘。这么说来,扮成小丑的就是当时举着索命毒针欲加害明智的复仇魔王喽?他们该不会是假扮成魔术师,潜进垂涎已久的玉村大宅所在地,也就是大森镇吧。

这伙人胆子真大啊,万一有人认出文代怎么办?但通盘思考后,知道文代是怪贼女儿的,世上除明智小五郎外再无他人。然而,明智小五郎早已丧命。因此恶贼乍看之下有勇无谋的魔术巡回演出,其实是极为安全的障眼法。

在毫不知情的二郎面前,幕布又一次升起。

幕布下的背景是一整面黑天鹅绒布,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舞台和观众席一片漆黑,只有一道聚光灯般的苍白光线打在舞台上,照着正中央如玉座般奢华的椅子。就在这个时候,出来一名身穿燕尾服的绅士,他上场报幕:

“接下来,即将表演本魔术团最受欢迎的节目——神秘莫测的大魔术,是团长游历欧美期间习得的。待会儿将有一名女性坐在那把椅子上,团长亲自执剑,一一斩断美女的头、胳膊、腿,再重新把七零八落的躯体组合起来,使该女性恢复原貌。而一度死去的美女,亦将起身向各位微笑致谢。这段表演,我们称之为美人解体术。”

绅士解说员退场后,二郎虽不认得,但恶贼的女儿文代身穿一袭美丽的洋装来到舞台上。紧接着,刚才的小丑提着一把青龙刀般的大板刀走了出来。

向观众致意后,文代正面朝着观众坐在椅子上。团长和两名助手挡在她前方,剥下她的衣物。待他们同时退开,只见一名叫人羞于正视的赤裸的年轻姑娘被严严实实地绑在椅子上,一块宽幅布巾蒙住眼睛,几乎盖住了整张脸,嘴巴甚至也被堵上了。

不必说,大费周章地出动三个人,站在姑娘面前并脱掉她的衣服,其实正是魔术手法。这段期间,舞台上的坐椅一转,换上和姑娘长相酷似的裸体人偶,而真正的姑娘早消失到黑天鹅绒布幕后面了。

尽管二郎很清楚这类小把戏,但裸体人偶制作得惟妙惟肖,让他不由得怀疑自己眼花了。就像文乐舞台上的傀儡人偶好像会呼吸一样,眼前这具等身大小的魔术人偶也确实呼吸着。到底是苍白的聚光灯微微摇晃,抑或人偶真有心跳?这恐怕是幻觉,但那饱满的胸部看起来确实在上下起伏着。

二郎两眼发直地瞅着裸体人偶,看着看着开始突发奇想,难道那会是个真人?笑面人般邪恶的小丑,是不是每天都能镇静地杀害一名活生生的姑娘?

不仅如此,人偶的身体看起来那么熟悉,无论是丰润的大腿、隆起的乳房还是优雅的颈项和下巴曲线,似乎都不是初次见到。二郎心中油然生起一种识曾相识的感觉,越看越像某人。

“啊,难道我还在噩梦中?”

二郎最近动不动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像要晕倒的人,眼前飞舞着蓝的红的、气球般的幻影。

好,美人解体终于正式开始了。笑面小丑抡起那把巨大得有些滑稽的大板刀,伴随着“呀”的一声吆喝直直劈向裸体人偶的大腿。鲜红的血水猛地喷了出来,美人的大腿滚向舞台前方,被堵住的嘴里发出低不可闻的痛苦呻吟。

人偶当然不会呻吟的,一定是有人在黑幕后模仿着发出痛苦的声音。尽管理智暗示自己要如此认定,二郎听见时仍吃惊得差点儿跳起来。啊,这一刻他总算惊醒过来。那身体、那嗓音,裸体人偶从头到脚处处都像花园洋子!

大板刀即将砍向右手的瞬间,二郎猛地站了起来,摆出想冲上舞台的架势,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总算克制住自己。

看到这场残虐无比的魔术而神智错乱的不止二郎,不少女性观众忍不住尖叫着蒙住脸,还有人差点儿昏厥,匆匆离席而去。

舞台上,美人解体作业还在进行着,双手双脚都切断后,只见沉重的大板刀一挥,美女的头颅像颗球似的飞过半空,从断口喷出来的红色液体瀑布般喷溅而出。猩红的头颅和四肢都滚落在舞台上,现场简直成了食人部落的居所。

椅子上,没有脑袋和四肢的躯干孤零零地坐着,像一尊中了奇毒而畸形的蜡像。

亲眼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二郎觉得这就是花园洋子遭遇到的巨大不幸,他嘴唇顿失血色,浑身不住地哆嗦。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的。他不断责备自己,但依然克制不住涌上心头的恐惧。

大概魔术师也害怕观众受到过度的惊吓,肢解的残酷场面一眨眼便结束了,组装美女的戏码迅速上演。

乐师们唐突地奏起欢快的曲目,在乐队的伴奏下,魔术师以夸张又滑稽的动作一一拾起散落舞台上的人偶脑袋和四肢,一一扔向椅子上的躯干。令人惊叹的是,只见四肢一下子就归位了,四分五裂的身躯转瞬合而为一。

最后,一放上头颅,美女随即展露灿烂的笑容。小丑迅速解开绳索,取下堵嘴物,美女便站了起来,踩着优美的步伐来到舞台正前方,亲手解下蒙眼布,婀娜地向观众行礼。那张脸毫无疑问就是刚才美艳的女演员,也就是恶贼的女儿文代。

二郎深知组装美人的魔术手法。小丑不动声色地转回椅子,借与背景相同的黑天鹅绒布遮住姑娘的头和手脚,仅露出躯干。而魔术师随意扔回残肢,遮住美女四肢的黑天鹅绒布也一块一块掉下,至于那些道具则依序被藏进背景的缝隙里,看起来就像手脚再生长了出来。

然而,让二郎感到惊恐的并非手法。刚才遭大板刀解体的人偶,该不会和此刻起身行礼的姑娘一样是活生生的人?该不会喷出的根本不是红墨水,而是真正的血?该不会那痛苦的呻吟也是千真万确的垂死前痛苦的呻吟?

尽管天气寒冷,二郎的汗水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紧盯着放下的布幕。当舞台上的姑娘走到帷幕后方时,虽然短促,但确实传来“呀”的年轻女子独有的惊叫声。

“啊,那姑娘肯定是看见了另一名惨遭分尸的姑娘,吓得叫出声时被人强捂住了嘴巴。”

如此这般,二郎脑海中可怕的幻象逐渐扩散开来。

后面还有几个节目,只是二郎坐不下去了,更是无心观赏。他摇摇晃晃起身,穿过麻木不仁大地笑着的观众走出了剧场的大门。

剧场外,在美丽的星空下,一排排黑压压的建筑无声地伫立着。这乡下小镇的路上未见行人,整条街静得像一座坟场。

打算回家的二郎走了五六步后,突然停下脚步,总觉得不能就此离开这充满罪恶的剧场。

于是,他掉头折返,也没有什么确切的想法,只是踩着梦游般的步伐,来到剧场后门。

他拐过转角,往建筑物后方一望,只见一扇约半间大的小门开着,幽微的灯火在地面上投射出一条淡淡的长方形光亮,当中映出一个诡异大汉的影子,大概是有人站在门口附近吧。

二郎像个窃贼,蹑手蹑脚、战战兢兢地靠近,然后攀住出入口的木门,悄悄探头偷窥。

此处和大剧场不同,后门根本无人看守,仅横着一条空荡荡的走道。而就在二郎停住脚步的出入口前方,一名男子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做什么,一动也不动地戳着,活像具人偶。

这时,二郎扶着的木门突然受不住身体的重量,发出“嘎”的一声。他慌得不知所措,正要缩回头,受到惊吓的男子猛地转过头。

两人的视线不期然撞在一块儿。

二郎一看到对方,——像看见了鬼似的,“哇”地大吼一声。连忙转身,没命地跑出去,仿佛那头怪物在后头追赶。

他万万没想到,或者该说都在意料中也可以,伫立在后门的男子,就是他连日来怀疑、恐惧的那个清扫庭院的老头音吉。

麻袋

小跑了一段后,二郎转为快走,之后逐渐减慢速度。他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无论怎么绕都无法抵达玉村邸,在同一条路上不停地兜圈子,不知不觉中误闯进郊外一座黑糊糊的森林里。

林木间隐约透出一缕闪烁的灯火,大概是天上看不到月亮,也可能是老树林立,二郎有种误闯深山的仓皇感。大森的山手地区,像这样不知道是森林还是小树林的空地到处都是,白天在里面走倒不觉得什么,可是到了夜里就特别吓人,再加上二郎最近遭受到的精神折磨,更是觉得自己身处噩梦中。

二郎不停地走着,可就是走不出去。不,他甚至联想到更可怕的事。小时候常听到这样的鬼故事:一个孩子走过伸手不见五指的街角,碰见一个长着张血盆大口的妖怪,吓得孩子当场“哇”地掉头就逃。好不容易跑到另一个街角,又碰到一名陌生大叔,于是他惊恐地说出方才的遭遇。“那妖怪长这样吗?”大叔问着顺势凑近,一转眼那脸竟变得和刚才的妖怪一模一样,有一张血盆大口。二郎光幻想着这些惊悚的画面,就浑身汗毛倒竖了。

“那家伙一定躲在这森林里的什么地方,随时会大叫一声蹦出来。”

浑浑噩噩的二郎不断胡思乱想着。“那家伙”当然是指音吉老头?

“就要来了,就要来了……”

他念经似的在脑子里反复叨念,下一刻果真在前方树下瞧见一个蹲着的不寻常的人影。

“瞧,我就说吧,那绝对是音吉。”二郎躲在黑暗中观察,越看越坚信那必定是音吉的背影。

他终于压抑住了想狂叫一声的欲望,极力唤回逐渐涣散的思考力,接着藏身树下,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原来音吉也专注地观察着大树的另一头。

他究竟在看什么?二郎苦苦观察,无奈音吉用来掩护的树干挡住了所有的视线,加上四周暗无光亮,看不清太远的景象,让他心急如焚。

忍耐了好一会儿,二郎瞥到音吉对面的暗处另有一条蠢动的黑影。惊魂未定之际,黑影已走过来了。

下一瞬间,随着一声嘶吼,两条黑影纠缠在一起。原来是音吉扑上了那名男子。

两人在地上翻滚、扭打。对方身手不弱,难以理解的是,音吉明明是个老头,臂力却大得惊人。

不久,男子被音吉压制住了,凄厉地惨叫不已。

虽然不清楚状况,但二郎没理由帮助音吉,何况听对方嘶哑地惨叫着像快被掐死了。

“混账!”二郎直觉地大吼,扑向音吉。

紧接着,三道黑影都撞在树干上,滚作一团又扭打在一起。

然而,不管身手多矫健,一个人终究不是两个人的对手。原本已被制伏的男子猝然跳起,猛地推开音吉,迅速往后弹开,一眨眼就逃进黑暗中了。

留在原地的二郎就惨了。音吉没料到主人会来这种地方,下手毫不留情,于是二郎一样被制伏在地。

“你是谁!”想不到音吉老头的声音如此洪亮。

“放手!我是你的主人,玉村二郎!”

“咦,二郎少爷?”音吉讶异地放开手,站了起来,“少爷怎么跑到这种地方?”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想对刚才那个人做什么?”为防音吉逃跑,二郎紧揪住他反问。

“不,没什么。”音吉装傻,“这不是少爷该知道的事。喏,请放手吧。”

“我不放!”

“那么,少爷要如何处置我这个老头?”

“这还用说?我要把你交给警方!”

“交给警方?少爷对我大概有什么误会。”

“不可能是误会。我全都想明白了,你就是凶手。杀害福田叔叔、伤害妙子和大哥、绑架洋子小姐的,全是你这家伙。我都知道了!”

“这就是误会。我早隐约察觉到你的怀疑,万万没料到你竟跑来碍事。”

“碍事?我妨碍你什么了?碍到你杀害刚才那个人吗?”

“啊,现在追也来不及了,那帮人肯定藏到别处去了。啧,没想到竟碰上这尴尬的意外。”音吉遗憾地咋舌,忽地改变心意说,“为消除你的疑虑,有样东西让你瞧瞧,过来吧,我也得确定一下。”

二郎暗忖这可能是圈套,丝毫不敢大意,揪着音吉的衣袖跟上。

“你带了火柴就自己划一根。”音吉说道。

二郎紧抓着他的衣袖,用另一只空手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着了。

音吉借着闪烁的火光四处查看了一会儿后,指着地面一处小声嘟囔了一句:

“就是这里。”

仔细一瞧,约三尺见方的泥土地面仿佛不久前才被人大肆翻过,和旁边泥土的颜色明显不同,地上还扔着一把铁锹。

接着,音吉拾起铁锹就开始挖起土来。

音吉说要让他看样东西,似乎不是谎言。二郎多少也放心了些,就松开一直抓着的衣袖,将打火机移近,帮助音吉照亮地面。

“里面有什么?”

“还不太确定,但依我的推测……”音吉边挥动铁锹边答道。

“依你的推测?”

“是非常可怕的东西。”说完这一句后音吉就一声不吭地开始挖土了。

不久,挖开的泥土中出现了一只看起来像是麻袋的物品。

二郎的脑子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恐怖的想法。“不可能有这种事的。”他立刻打消这个念头,然而想象却越来越清晰地带着狠毒的血色在他心中扩散。

“喏,请帮个忙吧。”

二郎依音吉的吩咐拉起麻袋。这只袋子沉得必须两个人合力才抬得动。

“音吉,袋里究竟装着什么?”二郎的声音发颤。

“我越来越确定就是我猜的东西,但你恐怕没有打开的勇气!”二郎确实很想扔下袋子逃得远远的。

“请再点一下火。”

二郎重新点亮打火机。在淡淡微光的映照下,音吉解开袋口,接着攫住袋底用力一抖,滚落出来的是……

情况发展至此,早一步察觉事态可疑的二郎和音吉,当亲眼看到那些残肢断臂时,仍禁不住发出“哇”的一声惊叫,向后退去。

“那不是人偶,果然是真人!”二郎沙哑地嘶吼。

“没错。”音吉似乎也看了刚才美人解体术的全过程。

“那么,这究竟是谁的尸体?”

“这是我们必须确定的事。”

二郎与音吉互相瞪着彼此。其实根本用不着确认,两人心里非常清楚这到底是谁的尸体。

音吉从袋底翻出仍蒙着双眼的脑袋,挪近二郎的打火机。接着,他单手解开蒙眼布,出现的是——啊啊,果然是二郎下落不明的女友,花园洋子的脸孔已经面目全非了。

“疯子!凶手简直是疯子!”二郎仅仅瞥了一眼,就疯狂大叫起来,“要不然谁做得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有必要在数千名观众前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吗?要不是疯了,怎么会将杀人当成表演,简直是泯灭人性的畜生!”

“这是复仇。”音吉低声回应,“喏,你忘了吗?隅田川的狱门舟事件,恶贼也是出于相同的恨。把牺牲者折磨致死,在尽可能多的人面前辱杀,这就是凶手的目的。”

音吉沉静的嗓音使二郎更为恐惧,他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换句话说,故意在我眼前挖出洋子的尸体,也是凶手计划的环节之一,是吧?”二郎鼓起最后一丝勇气讽刺道。

“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果然就是凶手。若非如此,一个扫院子的老头为什么在这反常的时刻出现在这种诡异的地方?为什么每次发生凶案,你都在现场现身?还有,用弹弓袭击妙子、假装擦掉玄关门口的暗号数字引起我注意的又是谁?”

难挨的沉默在两人间蔓延,音吉似乎犹豫着什么。一会儿后,他突然用完全陌生的嗓音自嘲:

“你仍在怀疑我,这也难怪。二郎,你且看仔细了。”

音吉顺势拉过二郎拿着打火机的手,照亮自己的脸。

眼前站着一名陌生的粗犷男子。音吉原本佝偻的腰杆也挺直了,耷拉着的脑袋也抬得高高的。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音吉抓下斑白的假发,撕下假眉毛,扯下花白的胡子。除去伪装下的(尽管老人斑及黝黑的肤色一时无法擦除)是一名只有三十多岁的精干男子的面孔。

二郎哑然失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他一下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了,顿时一脸苍白,仿佛见到幽灵似的摇摇晃晃地往后退。

他曾在照片上见过这个人,此刻叉着腿站在眼前的男子,面貌与那张照片上的一模一样,这不能不令他惶恐至极。

[1] 略晚于《魔术师》发表的《恐怖王》(昭和六至七年),故事里有一名叫花园京子的声乐家。

[2] 一个世纪前的说法稍有夸张,这里应指明治初年,最早引进西洋魔术的松旭齐天一(1853—1912)的全盛时期。天一将原只在寄席(大众演艺场)上表演的魔术独立出来,发展成能单独举办公演的项目,并在明治三十四年实现在美国、欧洲巡回公演,甚至曾到明治天皇御前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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