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侦探溺水身亡

那伙人在漆黑的海面上四处搜索,终究是徒劳无果。几十分钟后,他们疲惫地返回大船。藏在船上的明智小五郎待他们回来后,悄悄驾着小艇逃离了大船。

事后发现,恶贼的大船——高速汽船——停泊在距岸边五里之处,约莫是东京湾中心一带,而明智委身于一艘小艇,在远方忽明忽灭灯塔光线的指引下,使尽浑身力气,拼命地划着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本平静得近乎不寻常的天候,原来是暴风雨的前兆。即使经过相当长一段时日,住在海边的渔民仍会谈起十一月十八日夜里骤然变化的天气,当天夜里失踪的渔船多达三艘。连恶贼的大船都好不容易才躲过这场暴风雨,受尽了颠簸才抵达附近的港口避难。

逃难之际,其中一个恶贼发现系在船尾的小艇不翼而飞,便不住地大声嚷嚷起来。所幸没有人对此存疑,因为暴风吹断缆绳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形。

明智咬紧牙关,在小山般的波峰和波谷的黑水间不停地划着桨。怒号的海风裹挟着狂暴的波涛震得他几乎要聋了,水花如小石块般狠狠击打他的眼眶,咸涩的海浪模糊了他的视线,疼得他睁不开双眼。刺骨的寒冷几乎夺去他所有的知觉,他只能像个机器人,疯狂地、机械地划动船桨。

当然,他已辨不清方向。即使想返回,也离恶贼的大船太远了。

明智恐怕一直都在同一个地点打转吧。小艇停滞不前时,小山高的波峰一浪接一浪,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排山倒海而来。小艇刚被抛上浪尖,紧接着倒栽葱似的被甩进黑暗的地狱深渊,还没站稳脚跟又冲上浪腰,周围尽是暗流涌动的激流。在这一气呵成的上下左右突进过程中,明智几乎被甩下小艇,他嘴里禁不住发出动物般的号叫。

啊,在深不可测的大自然面前,人类的智力和体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就连赫赫有名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在这惊涛骇浪面前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员罢了。不,他和在自己脚下呻吟、挣扎在旋涡中的木板一样,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

那么,在这番惨烈的殊死搏斗中,明智渡过了仅五里之遥的海域、成功到达彼岸了吗?或者幸运之神再次降临,他侥幸被在东京湾内航行的汽船所救?抑或不幸地……

果不其然,十九日早晨,东京市民接收到一则悲痛万分的讣闻。这一天,各大早报不约而同地刊登了哀悼名侦探的报道。A报刊载如下:

民间侦探第一人

明智小五郎溺水身亡

死于残杀福田氏罪犯的毒手?

尸体漂流到月岛海岸

福田得二郎氏惨死案件发生的第二天,白髯桥下漂来的人头揭开了狱门舟事件的序幕,凶手前所未闻的残虐手段让世人胆寒,紧接着凶手似乎又把毒手伸向大名鼎鼎的民间侦探明智小五郎,用不为人知的残酷手段杀了他。人们议论纷纷,明智侦探自福田氏被残杀的那一天以来行踪就成了谜,警视厅倾尽全力搜索他的下落,没想到昨天的十九日午后四点左右,一具溺水而亡的尸体漂流到月岛海岸,验尸后意外发现死者竟是明智小五郎。明智先前曾受已故福田氏的委托,从休假的S湖畔仓促返回东京,却于途中失踪,有关部门推测明智恐怕已经遭到杀害福田氏凶犯的毒手。现在发现了遗体,因此更加证实了他们的猜测。无论狱门舟还是明智的溺水案件都与水有关,凶贼很有可能以船为根据地,巧妙躲过有关当局的搜查,警方已朝这个方向展开了严密的调查。

(上面的报道之后,也记载了明智小五郎的生平、侦探成绩、好友波越警部的访谈等,此处一概省略。)

读者读完上述的报道,肯定会为这急转直下的剧情大感震惊吧。故事才刚开始,本应是主角的明智小五郎就这么死于非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各位势必深感纳闷,今后要由谁来与凶贼对抗?不不不,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明智小五郎不可能这么就丧命了,这名人气正旺的大侦探还不能撒手归西,报纸一定出错了——难免有读者如此怀疑。不必太过焦虑,随着故事的发展读者自然会明白,作者只是按照正在发生的事实陈述而已。

然而,这并非报纸出错。证据就是,后来报纸上不仅没刊载任何更正启事,明智小五郎的遗体甚至被运回老友波越警部的家里,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丧礼。故无人起疑,众人都为名侦探之死大感惋惜。

古怪的文字

几天之后,位于大森高台的玉村家发生了一件怪事。

玉村宅院建在丘陵连绵的广袤土地正中央,远离民宅,孤零零的。虽是孤寂,犹见宅院的宏伟,其中有明治中期建造的红砖洋房,承袭御殿造 [1] 的风格,庭院里设置着自然的假山、池塘、凉亭,主人极尽风雅之能事,把整个大豪宅打造成一座森林。

高高的红砖洋房屋顶耸立着一座古典的钟塔,是玉村宅邸的一处名胜。其实,玉村商店如同一般的日本宝石商,除买卖宝石外,开业之初便经营时钟的制造与贩卖业务,而行号标志即东京店铺屋顶上的钟塔。可惜钟塔在大地震时崩塌,改建时,玉村主人认为这年头已不时兴这玩意儿,索性运回自己家中,装饰在洋房的屋顶上作为纪念。这就是名胜王村邸钟塔的来历。

附近的中学生都习惯称这里为玉村的“幽灵塔”,是受泪香《幽灵塔》 [2] 的启发想到的。不过,这种说法也不是毫无根据,在丘陵山地正中央建一座孤零零的宅邸,宅邸中央再耸立一个古典的红砖建筑,总觉得就像是故事中的“幽灵塔”。

钟塔上光数字盘的直径就长达两间,十分巨大。虽是古典的发条钟结构,但制作相当精巧。即使经历了大地震,依然精准。而今与人齐高的粗大钢铁指针行走如常,时刻一到,就会像教堂钟那样鸣响。

寂寥山丘上的独栋豪宅、幽灵塔,且住在其中的是遭邪魔般的怪贼盯上的玉村氏一家。这些背景果真孕育出诡异的犯罪事件。

玉村一家面对接蹱而来的怪事有多恐惧,自然不必赘述。他们拜托警署派遣刑警在门口站岗,并增雇男佣人,努力以万全的防备措施应对不见踪影的敌人。

二郎目睹了凶杀案的全过程,而妙子为了那梦魇般的预感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两个人陷入恐慌不难理解,但父亲玉村的恐惧从何而来,他们实在想不透,找不到父亲害怕凶贼的理由。尽管他嘴上不说,但莫非他其实对这恐怖复仇鬼的真面目了然于胸?有一次二郎毫不客气地提起这件事,玉村含糊地回答:

“我本人绝对不曾与人结怨,你叔叔福田也一样,我不认为他会与人结下深仇大恨。然而,我相信凶手绝对不是针对我们兄弟俩,他是要毁灭整个玉村家族,你最好别再追问下去了。单是这么想,我就冷汗直淌。怎么会发生那种事……”

二郎打破沙锅问到底,玉村就是不愿透露更多。

话说某一天,玉村二郎出门找东京的朋友玩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才回到大森的宅院。不料,刚走进大门,无意间往树丛后的庭院瞥了一眼,竟发现了非常奇怪的景象。

树丛另一头宽阔的沙场上,有网球场和秋千等休闲设施,沙地上画着好几个大大的数字8。看来应该是用树枝之类的工具画出来的,字迹十分拙劣。

没什么,一定是有人恶作剧。但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二郎感受到另一种含义。联想到预告福田死亡的也是数字,他不能无动于衷。

他无法就这样离开,于是推开竹门走进庭院。数字8从沙地正中央开始,每隔一间左右就有一个,一直延伸到洋房的另一头。

二郎步履蹒跚地朝古怪的文字走去。拐过洋房的转角后,只见进一蹲在前方的地上,拿着钉子一样的物体画着数不清的8。

“小进,你为什么在地上画这么多8?”

“啊,叔叔。”进一吓一跳回头,“有人告诉我,像这样写下许多8,就会有好事发生。”

“谁告诉你的?”

“一个陌生的叔叔。”二郎的心毫无来由地一揪。

“在哪里?!”

“刚才在大门那边。”

“那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看起来有点儿老的叔叔,穿着西装。”

二郎虽不认为这与福田命案一样,是恐怖的预告文,但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教进一这么无聊的事?

二郎仿佛遭到恶魔袭击,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洋房中自己的书房。他从窗户望向庭院,进一仍不知厌倦地继续写着8。

此时,最近雇来清扫庭院的一名叫音吉的老头,手上拿着一支用橡皮筋和分叉树枝制成的弹弓,从后面靠近进一。

“小少爷,爷爷送给你一件好玩儿的东西。”音吉笑眯眯地唤住进一。

“那是什么?”

“这叫弹弓,你见过吗?”

“是做什么用的呢?”

“打鸟用的,还可以打别的。喏,你瞧瞧。”老头说着捡起一颗石头,拉紧橡皮筋,“爷爷可是个弹弓高手,看我打下八角金盘的叶子,从上面数第二片。”

啪!

“怎么样,厉害吧?接下来……咦,你姐姐在阳台上喝着什么呢。哦,她绷着脸,一定是很苦的茶。小少爷,你看好了,这次爷爷要打中那只杯子。”

听到老头的话,连进一都不禁露出怀疑的神色,更别提成年人二郎。他诧异地在心里嘀咕着,音吉老头是不是疯了?

紧接着,石头“啪”地弹了出去。二郎头上的阳台传来“锵”的瓷器破碎的声响,紧接着是妙子“呀”的惨叫声。石子准确击中茶杯。这一天,天气暖和得不合时令,妙子特地到阳台上喝茶。

“哎呀,老爷爷,你做什么?这不是太吓人了?”

“啊,小姐,真对不起。我只是想露一手让小少爷看看,瞄准了屋顶的麻雀,却不小心打偏了。”老头满不在乎地撒谎。

“差点儿伤着我。瞧,这石头也太大了,千万别再开这种玩笑了。”妙子埋怨道。

老头搔着头沉默不语。不过是生活琐事,然而,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插曲,在敏感的二郎心中却非同小可。他瞪着充满恐惧的双眼目送他离开。这两件怪事终究只是二郎疑神疑鬼、杞人忧天吗?隔天、又隔了一天,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二郎渐渐发觉,情况并非如此乐观。

第三次行凶

第二天,二郎起得比哪一天都早。他在庭院里散着步,漫不经心地踱到玄关前,正巧看见正忙着擦拭洋房入口大门的音吉老头。留神一看,音吉并非漫无目的地胡乱擦拭,而是努力擦掉乱涂在门上的粉笔字。

二郎诧异地停下脚步,出声问道:

“老头,等一下,别擦掉!”

音吉受到惊吓,立刻停手,可惜粉笔字已经被擦去大半,只剩下一条看不出意义的直线。

“老头,你记得上面写了些什么吧?”

见二郎脸色丕变,音吉老头吓得抖抖索索的,回答道:

“是有人恶作剧,在门上乱写乱画,真伤脑筋。”

“不,那个就不说了。老头,快想想内容,总不会是数字吧?”

“呃,数字……哦,你这么一说,那或许是数字。我不太认得洋文,不确定是哪个数字,唔……那叫做几?”

“用手指描一下形状。”

“形状很简单,这横线底下斜斜地画了一撇。”

“那不是7嘛!”

“哦,对对对,那是7,是7。”

二郎顿时面色惨白,怔在了原地。昨天是8,今天是7。如果只是信手涂鸦还能置之不理,但从昨天到今天,数字递减了,只是一个巧合吗?看着像是随便写的,反而更叫人发毛。

过了一天,二郎绷紧了神经留着神,最后都有些神经质了,跟无头苍蝇似的四处找可能在某角落突然冒出的“6”。果然,他又遇上了古怪的文字。

这次是进一发现的。当时,二郎由于精神过度集中而备感疲倦,不自觉地怀疑起是自己多心,于是稍稍放松了警惕返回卧室。不料待在房间里的进一,一见他进来便说:

“叔叔,你怎么乱撕日历,真是的。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怎么翻到十二月六日了呀。”

经他提醒,二郎不自觉地望向日历。没错,上面果真是刺眼的6。

“小进,是你恶作剧的吧?”二郎想笑却挤不出笑容。

他明白进一没那么顽皮,显然是有人潜入卧室了。这会儿不是写下数字,而是用撕日历的方式昭告。前两次的数字在屋外出现,这次却在室内,还是二郎的卧室。那个身怀魔术师绝技的怪物避开宅内众人的视线,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宅邸中。二郎心想,形势越来越严峻,已经不容许他保持沉默了。

第二天傍晚,从东京的店铺回家途中,玉村家的轿车行经京滨国道,向大森家里驶去。二郎与父亲同乘一辆车。这段时日父亲的安危堪虑,为保护父亲,他暗自承担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压力。

该告诉父亲吗?怎么做才好呢?万一那只是单纯的恶作剧,岂不让向来忙碌的父亲操无谓的心?二郎犹豫不决之际,车子经过大森车站,驶往高台的方向。随着暮色越来越浓,司机亮起车灯。

“爸,我觉得最近应该更小心谨慎些。”二郎下定决心似的提醒。

“你是说那家伙的事儿吗?我们够谨慎的了,不但增加了人手,每天往返店铺也有你同行。”

“没用的。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家伙已经自己找上门来了。”

接着,二郎扼要说明这三天的观察,不料父亲反而笑起来:

“太荒谬了,你想得太多了。无论如何,恶徒瞒不过宅子里众多下人的耳目,在家里肆无忌惮地进出,又不是会魔法的魔术师。”

“不,你太疏忽大意了,那家伙的确是魔术师,这一点在福田叔叔遇害时不就很清楚了吗?”

两人争论之际,车子已到玉村宅院外那道长长的水泥围墙边。

“那么,今天会出现5吧?哈哈哈,你中毒还不浅哪。”

车子在大门前转换方向时,车头灯在一旁水泥墙上投射出一个幻灯般的圆光。

“我深信不疑……”二郎赫然倒抽了口气,“喂,停车别动!”二郎连声音都变了,“爸,看看那个……”

瞧,就像在显微镜下看到了微生物群体,墙上的光晕中,隐隐约约呈现出“5”,景象越发诡异。

幻灯文字由于引擎的震动微微晃动着。看来车头灯玻璃上被人用墨汁写上了几个字,字被放到极大,投射在围墙上。

不知是偶然还是刻意,音吉老头恰巧那时候开门迎接。一不小心瞧见圆光中的数字,他忍不住“咦”地怪叫了一声。

“这是谁写的?你们吗?”玉村善太郎厉声斥责司机。

“小人不知情,究竟什么时候被写上的……”

司机纳闷不已。恐怕是车子停在东京店铺前时,有人迅速画上去的。

就算是玉村,目睹这令人讶然的幻灯后,也无法继续嘲笑二郎胆小。这件事成了晚餐时热议的话题,倾刻便在下人间传开了。玉村也转告波越警部,商量请辖区警署加派警力前来警戒。

如今,玉村宅邸已然变成一栋恐怖的鬼屋。大伙儿都提心吊胆的,就连家人的脚步声,也会引起他们的惊慌。

天色未暗,大门就关得严严实实的了,各个房间门窗深锁,书生们轮流值夜,且正门和后门随时有便衣刑警轮流值班。这么一来,纵使魔术师身怀通天本领,也找不到机会进屋。

然而,每天递减的数字还是会出现在宅院里。如果逐一详记,实在太过琐碎,因此省略了大部分细节,大致情况好比妙子起床饮用的牛奶瓶身上用墨水写着黑黝黝的4;下一日则是飘进二郎书房窗户的一枚枯叶上显现出3。如此这般,数字变成2,变成1的时候正好是十一月二十九日。倘使这真是仅剩一天的警告,推测下一天,亦即三十日就是预告当天。

先是福田,然后是明智小五郎,接下来成为怪物凶刃牺牲品的究竟会是谁呢?令人备感焦灼的是,恶徒往往只告知模糊的日期,却没有指明目标。徘徊在刀锋上的暧昧,更平添了惊悚的氛围。

三十日这一天,玉村宅没有人外出,一大早家庭成员便齐聚一室。为打消氤氲不去的恐怖阴影,大伙儿或玩游戏或闲聊。大家长善太郎也关店休业,并找来五六名身强力壮的店员,加强戒备。

然而,与预料中的正相反,一整天都安然无恙。接着,八点,九点过去了,夜渐渐深了,宅内仍旧风平浪静。哪里有想象中的可怕?面对这严密的防守,看来连魔术师都束手无策了,众人总算略略放心了些。

十点一到,所有人回各自的房间。当然,进门后都没忘记紧闭门户,玄关旁的书生房更增派了两个人彻夜留守。除此之外,正门、后门也有刑警严加戒备。

二郎也上床休息,却了无睡意。他实在放心不下,毕竟只有他领教过怪物高深莫测的手法。

远处头顶上那座可怕的钟塔传来丧钟般的轰响,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约莫三十分钟后,二郎注意到一道突兀的声响。

听见了,他的确听见了。这不是幻觉,是那夺人心魂的长笛乐声。曲调与福田叔叔遇害时的一模一样。

二郎握紧事先准备好的手枪,跳下床。

他很清楚长笛声响起代表凶案已经发生,或正要发生。无论如何,此时刻不容缓,在这紧急关头一分钟也不能犹豫。没时间一一叫醒家人,二郎当场大吼起来。他驱赶雀鸟般叫唤着,冲向声音的来源。穿过贯通洋房的长走廊,越往前跑越觉得那音乐似乎是从妹妹妙子的卧室传来的。“啊,第三名牺牲者是妹妹吗?”他恍然大悟。

定睛一看,妙子的卧室前确实有只蠕动的黑怪。二郎赫然止步,冷汗不断哗哗地从腋窝往下淌。终于,嗜血怪物的真面目即将揭晓。二郎声嘶力竭地疯狂叫出声:

“谁?不许动!敢动我就开枪!”窝囊的是,二郎握枪的手颤抖不已。

“是二郎少爷吗?”怪物缓缓应道。怎么回事儿,那竟是音吉老头,“我听见奇异的笛声,为慎重起见,四处查看,才发现小姐的房间似乎不对劲儿。”

“原来如此。好,把门打破!”二郎一下子振奋了,大喊一声。

幸亏房门不如福田家的坚固,两人合力一撞就撞破了。

两人顺势滚进卧室,不约而同发出“啊”的错愕叫声。

幽灵塔

妙子滑下床铺,浑身是血,瘫倒在地,不住颤抖的右手腕上扎着一把短刀。

家里人陆续聚集到妙子的卧室,监视的刑警也立即通报警署。不久,警方赶到现场。若要详述这些细节,着实没完没了。

一如往例,凶手出入的路线不明。窗户和门锁全都从里面锁上了,通宵看守玄关的书生连偷空打瞌睡的时间都没有,正门、后门的刑警也不曾擅离岗位。这简直不可思议,难道凶手真是魔术师?实在离奇得叫人难以置信。

唯一庆幸的是,由于二郎及早发现,大声呼救,致使凶手无法顺利达成杀人的目的,仅仅刺上一刀,旋即仓皇逃离,虽然伤势颇重,但性命无虞。妙子只是恐惧过度,暂时昏厥而已。

伤者立刻被送往大森外科医院,不过在此之前,妙子已恢复了意识。于是,刑警问她:

“你看见凶手的脸了吗?”

妙子回答:

“没有,但对方身形庞大,约莫七尺高。那黑影感觉几乎要碰到天花板了。”

这便是妙子知道的全部,此外一丝线索都寻不着。短刀是福田命案发生后,善太郎交给妙子护身用的。而这次与福田当时的情况大相径庭,墙上也找不到巨人的手印。

不过,凶手倒是留下一样比巨人手印更具现实感的证物,仿佛直接体现其目中无人的狂妄,骇人至极。

一张白色卡片被穿在捅妙子的短刀上,卡片上写着一个大大的4,笔迹还是那么诡异。

妙子转送医院后,现场众人才将注意力集中到卡片上,讨论起“4”究竟意味着什么?

“若是牺牲者的编号,应该是3。何况数字只在预告犯罪时间中才出现,还没有做过别的用途。由此判断,4代表下回犯罪的时间吧?”

大伙儿虽有共识,却因太过恐惧而不敢明确说出口,最后被一名刑警直接点破。

“起初有十四天的宽限,接着是八天,而这次缩减为四天,行凶的频率越来越高……其余没有别的可能。”刑警扫视众人,冷冷地下了结论。

啊,多么穷凶极恶、多么惨无人道,怪物才下手伤了人,旋即便宣告下一场犯罪的期限。

不出所料,结论成真,隔天送达府邸的所有信件,每封上都用红笔标上了小小的3。警方立即搜查邮局、询问邮务员,却一无所获。接着又一天过去了,外出归来的长男一郎,在折叠式提包里意外找到一张写着2的卡片。

一郎是玉村家中最倔犟的,他一直嘲笑相信有魔术师在家里出入的家人盲目,并认为这世界上无奇不有,身长七尺的巨汉称不上稀奇。那根本不是什么幽灵或魔术师,不过是个杀人狂。人们为凶手能自由出入密室惊骇不已,但一郎认为这其实是守备的疏漏,没及时发现。一旦戒备周全,对方也是人,根本犯不着惊慌失措——这是一郎的看法。

然而,这回却从一郎的手提包里找到幽灵文字,明明今天外出时包一直带在身边。即使如此,一郎仍不害怕,反而对这魔法师般的怪贼的恶作剧大为震怒。所以他也和弟弟二郎等人一样,由衷希望尽快逮住恶徒,并绳之以法。

就这样,数字终于变成了1,明天便是预告犯罪的日子。无奈玉村宅邸只能和上一次一样被动防备,此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岂料,当天出了一点儿意外。恶贼明明昨天已留下最后的1,却不知为何,今天又在一个突兀的地方送上令人匪夷所思的幽灵信息。

事情发生在中午过后,一郎暂时离开齐聚一堂的家人,到庭院协助巡逻。他怀疑建筑物里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通道。

走着走着,一郎没找到秘道,反倒见到一个奇怪的东西,他不经意抬头,望向屋顶上的钟塔,看见钟面的数字盘上贴着一张写着文字的纸,可惜距离太远,一时无法看清内容。

“咦,难道行凶日延期了?”一郎隐约看出纸上不止一个字,立刻大胆猜测,“好,我爬到上面,撕下那张纸瞧瞧。”

他立即下了决心,没通知什么人便迅速爬上洋房二楼,走上通往钟塔的专用楼梯,向来无所畏惧的他,认为不必为这种事惊动神经过敏的家里人。

恶贼到底利用了钟塔了。幽灵罪犯与幽灵塔,多么相称的组合啊。只是,恶徒究竟是怎么在难以企及的高处贴上一张纸的?总不可能直接爬上屋顶吧。然而,关键在于恶徒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家里,登上塔顶的,是借着夜色行事吗?但就算是夜间,宅邸周边依然有那么多人巡逻着啊,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恶徒果然是怪物,是魔术师,危险哪。一郎如此冒失鲁莽,不是正走进了恶贼阴险的陷阱了吗?

断头台

一郎顺着昏暗的楼道向上爬,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也禁不住心中一凛,握紧了绑在腰间的手枪。

虽是大白天,但这是走在人人闻之色变的幽灵塔里。楼梯昏暗曲折,头顶数字表盘的后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复杂的机械室,里头多的是能藏人的角落。莫非,数字表盘上贴的纸条是恶徒设下的圈套?是不是借着塔内昏暗的光线,打算伺机下手杀害受了纸条诱惑而爬上来的牺牲者?

一郎是个不服输的人,从不害怕任何威胁,因此他并没有原路返回。他把手枪紧紧端在胸前,每走上一阶便环视一周,一步一步谨慎地往上走。

来了吗?来了吗?一郎准备好了迎接敌人的偷袭,没想到却平安到达最顶上的机械室。

机械室规模颇大,称得上是一间小型工厂。巨大的齿轮组“咯咯”作响,互相咬合着,这里面有钟表的心脏——铁箱子,里面有各种最重要的发条机关,还有铁柱、铁横杆、铁轴以及这些复杂器械形成的阴影。头上是直径三尺的钟摆,笨重地左右摇摆着,发出金属倾轧的声响。

一郎站在机械室的角落里,屏息竖耳倾听。他预料怪物会像子弹一样弹出来,丝毫不敢懈怠或放松紧握着枪的手,没想到等了许久都没有动静。一郎的视线紧紧围绕机械搜索了一圈,细看了各个角落,都没找到可疑的东西。

他不禁为上了幽灵塔以来的草木皆兵苦笑不已,也为过度谨慎的防备态势感到惭愧。他苦笑着将手枪收进口袋里,走近数字表盘背面。

在他头顶附近,横亘着一根粗得惊人的时钟针轴(其实说是机轴更恰当),齐胸高的地方盘着两个俗称幽灵塔之眼的大洞。这两个洞仿造成普通钟表上发条的孔穴的模样,并无特殊用途,具备一定的装饰作用,还兼具采光功能。

一郎隐隐记得纸条恰好贴在从表盘后面看正好位于左边圆孔的正下方。于是,他探出头确定纸张的位置,使劲探出身子、伸出右手试着撕下来。可惜就差那么一点儿够不着。他回头迅速搜寻整个机械室,想找个木棍之类的东西,一时半刻却也找不到合适的。

一郎茫然伫立了好一会儿,盘算着该如何是好。突然,他脸色大变,仿佛看到了什么极端骇人的东西,绷紧了身体,圆瞪的双目直瞅着空气里的某一点。他集中全力侧耳倾听,似乎听见了奇怪的声响。

不是大钟摆的倾轧声。毫无疑问,又是笛声,是总在怪物行凶时响起的那曲哀伤的旋律。

不好,怪物又要动手夺取一条无辜的性命。但到底是在哪里?对谁下毒手?这不可能,家里不会再有人爬上屋顶了。此刻,一郎看不到任何一个牺牲者。尽管如此,笛声显然是从塔外的屋顶上传来的。

为了找到吹笛的人,一郎不假思索地再一次探出数字表盘的洞孔,向底下洋房的屋顶望去,仍没看到半个人影,怪物恐怕躲在钟塔后面吧。借着长笛的乐声可以判断出来,那家伙似乎在屋顶上四处走动,或许不久就会出现在数字表盘这一侧。无论如何,一郎都想亲眼瞧瞧怪物的真面目,于是伸长着脖子耐心等着。

而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前所未见的滑稽事,令人哑然失笑。

自前一刻起,一郎便觉得后颈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只是他全神贯注在屋顶上,根本没工夫思考那意味着什么。然而,那压迫感一点儿一点儿加重,逐渐化成无法忍受的钝痛,他终于受不了了。

最初一郎只觉得莫名其妙,猜想是怪物趁他疏忽大意时从上方偷袭,顿时惊恐不已。下一瞬间,他察觉抵在后颈上的似乎是一种机械。

不用说,一郎反射性地缩头,无奈为时已晚。受看不见物体的压迫,他的下巴卡在洞缘,怎么挣扎都无法顺利把头缩回室内。

颈部的疼痛不断加剧,一郎总算意识到折磨他的究竟是什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世上真有这么荒谬的事吗?压住脖子的,是大时钟的指针啊。说是指针,但那形同长一间、宽一尺的钢剑,楔形尖端正缓缓嵌入他后颈项的肉里了。一郎不断使劲,企图以颈项的力量顶起指针。然而,发条的机械力量格外强劲,指针纹丝不动。他越是用力挣脱,颈项越是痛得像要裂开似的。

眼前的景象实在愚蠢,叫人想捧腹大笑。太可悲了,可怜人类那点儿力气实在微不足道,根本控制不住巨大的机械力量。

实在太狼狈了,有失尊严,所以一郎踌躇再三,不愿放声求救。犹疑不定之际,大钟摆又摇摆了一次,指针毫不留情地再往下压了一点儿。疼痛已超过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一郎按捺不住,大声呼救起来。一位三十岁留洋归来的青年绅士,被指针卡住脖子,纵声惨叫。只是,就算他使尽了全身的力量大声呼救也不会有人来救他。家里没人知道他爬上了钟塔,即使这来自半空的哀号传到地面,谁又猜得到有人在这种地方痛苦挣扎?

一郎只能眺望遥远的空无一人的地面。前后大门倒是有警卫,但是屋顶挡住了视线,从这个角度完全看不见。围墙外方圆两三町内则是杳无人烟的丘陵。

侧耳一听,诡异的笛声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停止了。原来乐声只是引诱他从圆洞里探出头的圈套,恶贼早料到了这一切。目的达到后,便消失无踪了。

啊啊,大钟上的断头台。这主意多么奇特难解,多么符合魔术师的思维风格啊!钢铁质地的剑无心无情,也不会突发恻隐慈悲,指针坚定地、一分一秒、不折不扣地转动着,并不因为下面有一颗有血有肉的头颅而停下。

一郎不停地惨叫,颈动脉被压得越来越紧,他的面孔涨红、扭曲,丑陋无比。他头发倒竖着,充血的双眸瞪到极致,眼珠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这时,颈骨“咔嚓咔嚓”作响,由于气管受到强烈的挤压,一郎呼吸益发困难了,连呼叫的力气都流失殆尽,再过几秒死神就要夺去他的性命。

性命攸关之际,一郎暴突的瞳孔瞥到贴在表盘上的纸条,上面写着:

午后一时二十一分

哦,这是多么可笑的讽刺,恶贼居然在那张纸条上写下了牺牲者丧命的精确时间,长针经过圆洞时刚好是二十一分。

[1] 日式建筑风格的一种。

[2] 黑岩泪香于明治三十二至三十三年,发表在《万朝报》上的翻译长篇侦探小说。改编自A.M.威廉森(Alice Muriel Williamson)的A Woman in Gray 。昭和十二至十三年,江户川乱步将故事舞台移至长崎,进一步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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