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

作者的话

我们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这一次碰上了生涯中的劲敌。这里的魔术师身怀千变万化的魔术绝技,比“蜘蛛男”更有智慧。魔术师总能实现千奇百怪的异事,比如在观众面前将活生生的女人大卸八块、万剑穿过箱中的女体、砍下女人的首级示众、用异术催人入睡、裸眼看透人们内心的想法。

请读者想象一下,当恶贯满盈的魔鬼掌握了这类技艺之后将会如何。即便是名侦探明智小五郎,面对魔术师这种种心理、物理上的幻术,亦不得不慌了手脚,陷入艰苦的战斗中。

魔术师究竟是什么人?会是多么令人意外的人物?他到底在策划着什么样的阴谋?而明智小五郎又能否战胜这强敌?名侦探与魔术师的大斗法,就此揭幕。

美丽的友人

报上每天都会报道新的犯罪案件,世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会神色漠然地在心里嘀咕一句:又来了!尽管不会过分惊诧。但静下心来一想,也免不了暗自惊呼:这是一个多么险恶的世界啊!大都市东京固然不错,但每天也会发生三四起震惊世人的血腥事件。比如设计杀死自己的亲弟弟 [1] 并把他埋在自家门前,再把帮凶——同样是自己的亲弟弟——逼疯,送进精神病院。这一方面让我联想到从十九世纪流传下来的关于养子 [2] 杀人部落的恐怖传说;另一方面也让我想起出自黑岩泪香先生 [3] 的翻案故事或者法国侦探小说中荒诞、诡异的犯罪手法。

但是,以上这些犯罪事件都是暴露在世人眼前的。正如某位犯罪学家说的,暴露在外的犯罪不过十之二三,那么,暗地里到底发生了多少比每天的报纸上读到的更恐怖、更令人战栗的犯罪大案,数量之多恐怕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例如读侦探小说时,你是否也曾忽然害怕起仅一墙之隔的邻居,于是下意识地屏气凝神竖耳倾听起他们的动静?这话听起来叫人毛骨悚然,但这般猜疑在东京绝不算无聊的胡思乱想。

且说,业余侦探明智小五郎解决了“蜘蛛男”事件 [4] 后,真正放松下来休息的时间竟只有短短十天,这并非小说家瞎编出来的情节。换言之,距蜘蛛男在帕诺拉马地狱悲惨丧命不到十天,“魔术师”就已经杀了一个人,明智出于推脱不掉的理由,再次被牵涉其中。

明智虽名为业余侦探,却不是挂出招牌以此为生的。要是他不愿意,倒也没义务操那么多闲心协助警方办案,可是这桩“魔术师”事件却有一种奇特的、吸引他的魔力。明智预感到这绝对是一起不亚于“蜘蛛男”的犯罪案件。(果然不出所料,在这起事件中,刚开始他只能任凶手摆布,甚至差点儿丧命。)不仅如此,他对这起案子的兴趣还出于另一个重要的理由。

业余侦探与爱情,这个组合实在是不协调。曾经有一名演员要求柯南·道尔爵士让福尔摩斯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5] ,这使得作者大感为难。侦探与爱情,二者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浅薄。但是犯罪的背后几乎无一例外,都有一段恋爱故事。甚至可以说,负责解决案件的侦探如果是个不识情爱为何物的木头人,想来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胜任的。先不说大道理,我们的明智小五郎确实不像某些侦探那样,是一个没有感情只知道推理的钢铁机器人。

解决了“蜘蛛男”事件的第二天一大早,明智拎着一只皮箱,在上野站上了火车。他想逃离那家被报社记者骚扰的饭店,独自好好休息一番。他甚至婉拒了警视总监特意为他主办的庆功宴。

明智毫无来由地想念起湖泊来,便买了前往中央线S车站 [6] 的车票。但事后回想起来,这竟是他被牵扯进“魔术师”事件的第一步,命运真叫人难以捉摸。

列车一到S站,明智立刻命司机驱车前往耳闻已久的湖畔饭店。

秋日的湖水映衬出碧蓝的天空,越发明亮清澈。早晚凉爽带些微寒的天气非常适合明智疲倦至极的身心,他全身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无论是饭店的房间、来自乡下的女佣还是和式风情的浴场,对于长期在国外居无定所 [7] 的明智来说,全都那么美好、惬意。

住在饭店的十来天期间,明智无拘无束,快意得像个顽童。而荡着从饭店借来的小划艇在湖面上泛舟则是他的日课。有时候,他也载着住在同一家饭店的可爱的孩子们,一边奋力摇着船桨一边高歌少年时代的歌曲《大风大浪》 [8] ,划过如镜的水面。

倚在饭店房间的窗边,眼前的景色十分宜人。满山的红叶宛如一幅画作倒映在光滑如镜的湖面上,白色的小舟像一只轻盈的水鸟灵巧地掠过水面。小船上,有一道白色的人影正奋力前后摆动着,那应该是穿着白衬衫的明智,而在其前方欢呼雀跃的,则是同船戏水的孩子们吧。

此时,孩子们的父母来到饭店阳台上,微笑着彼此致意,那怀旧的歌声断断续续飘过湖面传到他们的耳中。

在这群父母当中,有一名美丽的姑娘,她面带微笑眺望着前方那条满载欢乐的小船。这位姑娘是东京知名宝石富商玉村家的千金,名叫妙子。结束信州的温泉之旅返家途中,暂别父亲一行人,独自带着一名上了年纪的老用人随侍在侧,随行的还有一名少年,在此地停留了一些时日。妙子小姐女校时代(她去年春天刚毕业)的好友刚好也停留在S地,此行要和老友会面。

这位妙子小姐为什么会和孩子的父母一起眺望明智的小舟呢?那是因为此番和妙子小姐同行的除了老用人外,还带着一位名叫进一的十岁少年,那少年此时正坐在明智的小船上。进一十分可爱,他原是居住在玉村氏名下长屋 [9] 里的一名小商贩的儿子。由于父母双双过世,看他无依无靠的妙子便恳求母亲,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抚养。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妙子小姐可不是不谙世事的年纪了。在那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温和贤淑的气质中,略带几分威严。这段闲适的日子里,明智和孩子们日益投缘,和父母们也日渐熟稔,尤其是玉村妙子,彼此都深受对方气质的吸引。不仅同桌进餐,还相约一同喝茶,甚至避开老用人的视线,一同去湖上泛舟,变得亲密无间。

当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明智一定会将小船划到从饭店看不见他们的湖水峡湾口。那处岸边生长着一座郁郁葱葱的常绿树林,万绿丛中点缀着几点鲜丽的朱红叶片,湖面平滑如镜,美景倒映其中。两人任凭小船在树影中漂荡,沉溺在充满幻想的故事中。但是各位读者,请千万不要胡乱猜测两个人的关系。明智已不再是轻狂少年,妙子也非认识短短数日就委身他人的轻浮女性,何况,两人之间总坐着进一。目前为止,他们不过是对意气相投的好友罢了。

话虽如此,老实说,尽管不知妙子的心意如何,至少明智已经深深喜欢上了眼前这位年轻迷人的聪明姑娘,这种感觉不同于一般的友情,而且一天胜过一天。

“喂喂喂,振作点,你这是在做什么美梦,想想自己的年纪吧,你已经是个近四十岁的中年人 [10] 了。妙子可是名门富商的掌上明珠,哪是你这种穷困潦倒的浪人高攀得起的。好了,趁早离她远一些。”

明智在床上辗转反侧,反复斥责自己,并且决定第二天就离开。然而,每到早上他便反悔,依旧留下来。这个让明智困扰不已的问题,无意间被妙子的父亲解决了。他不放心女儿在外面滞留太久,一天从东京打来电话,吩咐女儿尽早返家。乖巧的妙子当天就启程离开饭店。只是,与明智道别的时候,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她看起来也非常恋恋不舍。

妙子离开后,明智一如既往每天都载着孩子们荡舟湖上。尽管他表现得和以往一样快活,但眉宇间那一抹忧愁却怎么也抹不去。

妙子不盈一握的柔润身躯、一笑就露出来的洁白贝齿……她有着一副如梦似幻的美丽容颜,还有那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凡此种种,随着时间流逝反而越发历历在目,明智像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般,整日心烦意乱的。

泛舟湖上时愉快的交谈,也成了回忆的种子。只是,在这如沐春风般的交流中总免不了夹杂一些不愉快。一次,妙子一反常态,说起了一件埋在心底已久的事情,极为阴郁恐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说过的这段不着边际的离奇话题一直萦绕在明智脑海中,挥之不去。不管怎么说,那都是故事开端的一段小插曲,所以笔者想做一个简单的交代。当时,小舟正漂荡在长着绿森林覆岸的荫凉下,妙子仿佛被魔物附了身,开始说起胡话来。

“这或许只是一场没有什么根据的梦,但不可思议的是,自打我年幼时起,便有一种能够预见未来的异能力。家母于五年前过世,但我早在半年前就预知了此事。每每想到这次可能也会如同家母那时一样,噩梦将化为现实,我就害怕极了。临睡前猛地想起这件事,便如同淋上一桶冷水,全身战栗。”

“姐姐,你怎么又来了,不要再说啦。”尽管只有十岁,进一却露出成年人才有的恐惧神色叫道。

“那究竟是怎样的梦?”

明智被妙子异常阴沉的表情吓了一跳,连忙反问。仿佛光从嘴里说出来都觉得恐怖似的,妙子把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说呢,有一团幽灵的黑云,以惊人的速度聚拢,笼罩在我家上方。这两三个月以来,我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这团黑云的存在。就像能预知大地震的雉鸡……我觉得有人对我全家下了狠毒的诅咒,我们一家随时可能惨遭不知名的凶狠怪物的毒手。”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你有这般不祥的预感呢?”

“我一点儿都不清楚,所以恐怖更添了一层。我完全预感不到那会是什么样的灾祸呀。”

当然,妙子知道明智小五郎是名侦探。她向他推心置腹,坦白内心的恐惧,或许是想征询他的意见。可惜这段虚无缥缈的呓语毫无现实的根据,哪怕高明的明智也爱莫能助。正巧此时,饭店的小厮来找妙子,说是有一通从东京打来的电话找她。

猝不及防

妙子返家后第三天下午,东京的波越警部 [11] 突然打来了电话。警视厅的波越读者都非常熟悉了,他号称魔鬼警部,是搜查课的名人。

明智接起电话,波越草草打了个招呼,随即转入正题:

“详情等见面之后再说。我认识的企业家中有一个叫福田得二郎的,他家里发生了怪事,恳求你务必帮他这个忙。福田先生特地托我致电,请你立刻回东京。细节三言两语难以道尽,但绝对不会令你失望。甚至连我都认为,你比警方更擅长处理这类事件。总而言之,这起案件极为离奇、错综复杂,还得辛苦你,实在很过意不去,不过还是替福田先生请求你,方便的话,请今晚赶回东京。”

“劳烦你特意打来电话,但我现在处于半休业状态。”明智语气冷淡地回绝道,“长时间的舟车劳顿我还没恢复过来,紧接着碰上蜘蛛男事件,我已经精疲力竭了。请让我再休息一段时间吧。”

“这可真伤脑筋。”警部的语气听起来非常为难,“你要是不来,失望的不止福田先生。其实,我是从玉村妙子小姐口中得知你的度假地点。她也希望你能帮助福田先生。”

“什么?妙子小姐?她与这次的事件有关吗?”明智一听到妙子的名字,立刻来了劲头,语气不自觉地激动了起来。

“关系太大了。我刚才忘了说了,福田先生是她父亲玉村善太郎先生的胞弟,也就是她的叔叔,”

“哦,原来如此,妙子小姐住在这里的时候,我们相处得很不错,原来委托人是她的亲戚啊。”

“是的,是的,是这个与你如此有缘的福田先生委托你的。怎么样,能及时赶回来吗?”

“嗯,没问题。”明智见风使舵得像个孩子。但他不会为这种小事感到不好意思或欲盖弥彰,他大方地表现出既然是妙子的委托,那随时都可以赶回去的姿态。

“时间的话,我想想,呃,有下午两点十分出发,七点半抵达上野的火车,就这么定了吧。”明智爽快地一口答应,波越警部不禁有些惊讶,但他也不掩饰心中的满意,说道:

“谢谢,福田先生一定非常高兴。我会转告你抵达的时间,他会派车去车站接你的。那么,请一路走好。”他又叮嘱了一句。

一挂断电话,明智旋即心神不宁地收拾起来,准备离开饭店。说是收拾,其实这次旅行原本就只带了一只皮箱,一点儿都不费工夫。把睡衣和还没清洗的衬衫塞进皮箱,结清住宿费就可以上路了。于是,他从容不迫地上了火车。

返回东京的路上没什么特别要记述的。明智心里全是妙子,随着火车的晃动,眼前不断浮现妙子罂粟花般灿烂的笑容、耳际反复出现妙子夜莺般甜美的嗓音。他又一次想起妙子最后一天在小船上提到的梦魇。“她的预感或许成真了。”思及此,尽管尚未听闻事件的片鳞半爪,明智已经兴致高昂。

火车准时在七点三十分抵达上野车站。

走出检票口时,司机已在出口等候。明智这张脸老在报纸上出现,很难认错。

“福田先生派我来迎接您。”司机怀着普通民众对当代英雄的崇拜和尊敬,恭敬地说道。

“哦,辛苦了。车子在哪儿?”明智爽快地回应。

“在这边。”司机在前面领路,带着明智走向停车场。

眼下也不能责怪明智疏忽大意,他抵达上野车站的具体时间,只有波越警部和福田先生了解。就算是神明,也料不到前来迎接的,从人到车子都是假冒的吧。车子看起来和企业家的车子一样豪华,司机助手 [12] 的服装也十分讲究。勉强要说可疑之处,倒也能挑出两处,眼前的这两个人都戴着圆形的宽边框眼镜,车身也没有福田家的家徽。这两项特征若说可疑确实可疑,不过,司机戴圆粗框眼镜防尘也很常见,至于福田家的家徽,明智没见过,所以他也无从得知。

不过,名侦探到底还是名侦探,一只脚踩上汽车的踏台时,心中突然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回头,可惜已经太迟了,带路的司机从背后猛地一推,副驾驶座上的助手长臂一伸,顺势把他拖进车内。猝不及防间,明智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你们做什么!”明智大吼一声,立即起身企图跃出车外,不料,司机一记右钩拳猛地击中他的心窝,这可是柔道攻击要害的招数。当然,这两个伪装成司机的恶贼,身手肯定了得。

这件事发生在人群杂沓的车站前,加上当时夜幕低垂,即使路过的人听到了明智的喊叫声,也不会因为奇怪而驻足一看究竟。

车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大摇大摆地穿过车站前明亮的马路,驶向宽敞的巷道。而我们的主角明智小五郎竟就这样陷入昏迷,软绵绵地瘫在后座上。

我必须再次申明,在这场意外中,明智没有任何应该受到指责的疏失。只是歹徒比警方、福田、明智小五郎抢先十几二十步,乘虚而入并成功得手罢了。

即使如此,这是一手多么快、准、狠的作战策略啊。犯罪的帷幕还没升起,真正的战斗也还没打响,但他们却先下手为强,在决斗开始之前就把没有把握战胜的强敌明智小五郎制伏掳走了。可见他们绝非寻常的小毛贼,而即将开始的案件也绝非寻常的案件。话说回来,他们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得这么多详细信息的:明智小五郎和这起案件的关系,他将在上野下车以及列车到达的时间,福田家将派车前来迎接。此外,福田家的座车去哪儿了?难道那些司机也碰上了和明智相同的遭遇?啊啊,恶徒的本领,果真不可小觑!

幽灵信件

好了,现在让我们追溯一下,说说让明智急急忙忙赶回东京的缘由,也就是发生在福田家的离奇事件的前因后果(不过,那事件可没严重到称得上犯罪)。

先前,波越警部也说到了,福田得二郎是玉村宝石王的亲弟弟,拥有相当的资产,是福田家几家子公司的股东,光分红这一项就足以满足他豪奢的生活开支,总而言之,算得上游手好闲之流。

得二郎打小就过继给福田家。如今养父母仙逝,妻子也在去年离世,膝下无子的他真正孑然一身。他性情古怪,反而十分享受目前的独居生活,也不想再续弦,只与几名下人同住在偌大的西式宅邸中,打发着日复一日郁郁寡欢的日子。

某一天发生了一起很突然的怪事,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

福田天生就是一个古怪、忧郁的人,夫人去世后就更加消沉了,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三餐外连用人都很少能看到他,天色一暗便早早上床休息。就寝前,他习惯把隔开卧室和书房的私室门窗从内侧紧紧锁上。

有一天早上,福田刚一睁开眼,就发现盖在身上的白色被单上放着一张纸片。他禁不住纳闷,拿起来一瞧,这张打字机用的纸上,用铅笔写着五个又大又丑的字:

十一月廿日

此外没有其他文字。这究竟是谁写的、有什么意义,福田完全没有头绪。

福田大惑不解。这张纸放在白被单上,这就表示有人趁夜潜入他的卧室,但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前天晚上就寝前,福田和平常一样从内侧锁上书房的门。面向院子的窗户也焊上了防盗的铁格子,还上了锁,根本就没有能投进纸片的缝隙。再说,床铺和窗户也委实隔着一段不太近的距离。

“真奇怪。”福田揉着惺忪睡眼,满脸疑惑地下了床。慎重起见,他立刻仔细检查了门窗,可是没有找到任何异常的地方。他心里暗觉不妙,便转动钥匙开门叫来下人一一询问,但大伙儿都回答不曾进入房间,更不知道那张纸从何而来。

这一天就在七上八下的疑虑中过去了。隔天早上,福田醒来一看——这是怎么回事,白色被单上,与昨天相同的位置,竟又摆着一张打字机用的纸。他战战兢兢地拿起来一看,纸上写着比昨天更简短的两个数字:

十四

门窗和昨天一样毫无异状,用人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仔细检查了纸张和笔迹,却丝毫头绪都没有,笔迹更是陌生。

“十一月廿日”和“十四”到底是什么意思?投递纸条的人是谁?这张纸又是怎么进的门窗紧闭的房间里?福田实在无从想象,这一切未免太过诡异了。“若非幽灵,根本办不到。”一思及此,福田禁不住浑身发毛。

然而,怪事并未到此结束。第三天、第四天,福田每每醒来,被单上势必摆放一张写着简单数字的纸片:

“十三”、“十二”、“十一”、“十”、“九”

数字每天都依序递减。不必说,这件事发生后,福田就寝前加倍慎重地锁上门窗。可惜压根儿阻挡不住幽灵信件。

数字“九”出现的这一天,福田再也按捺不住,索性请侄子玉村二郎前来,想借用一下这位充满活力的年轻人的智慧。二郎是玉村宝石王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妙子的哥哥,目前就读于某私立大学,整日游手好闲,是个二十四岁的盛气青年。

“叔叔,你太在意这种小事了,这一定是谁的恶作剧。叔叔就是太神经质了,才会被捉弄。”听完福田说的原委后,二郎不当回事儿,一笑置之。

“假如只是恶作剧,也太周到了。难道有人为了恶作剧,就连着几天做这样荒唐的事吗?再说,房间锁得严严实实的,人是怎么进来的?这个人简直就像魔术师,真令人毛骨悚然。”福田面色严肃,似乎打心底感到害怕。

“就算这些真的是魔术师干的,目前也不过才投了一张纸进来,又没有加害叔叔的意思,别理会不就好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组数字里一定隐含着什么可怕的谜团。你看仔细了,最早送来的是‘十一月廿日’,接着是‘十四’,数字一天天递减,今早已到‘九’了,感觉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很有计划。话说回来,今天是几号?”

“十一日吧。十一月十一日。”

“你瞧,十一日的十一加上九是多少?是二十。换句话说,就是‘十一月廿日’。喏,照每天出现的数字,距十一月廿日已经不到十天了。这是一张可怕的通知书,意在警告我:注意,只剩下九天了。”

听福田这么一分析,二郎也觉得蹊跷,顿时语塞,半晌才开口:

“可是,这究竟是通知您什么呢?”

“正因为不知道我才更加坐立不安。我不记得曾与人结过怨,但人总在无意中树敌。或许真有人借这种方式威胁我,企图向我复仇。”

福田其实心里有数,预感到可能有人上门复仇。若非如此,他不可能为区区几张写着恶作剧留言的纸条烦恼至此。

“复仇?”

“十一月二十日将是我的忌日……”

“哈哈哈,太荒唐了,叔叔别胡思乱想了。这年头哪有人会老套地复什么仇?如果叔叔实在放心不下,今晚我干脆彻夜守着叔叔。一旦那家伙拿着纸片进来,我当场逮住他。”

其实福田正有此意,于是当晚即付诸实行。

二郎照约定一整夜不曾合眼,天刚一擦黑,就备妥了手电筒,整晚在福田卧室窗外的院子和走廊上来回巡逻,严加看守。

“连只猫影子都没见到,怎么样?昨晚总不可能又送来纸片吧?”

天一亮,二郎迫不及待地走进叔叔的卧室,得意扬扬地问道,那神情好像在说:“你看,没事吧。”

然而,各位猜怎么着?福田手中不正拿着一张纸片吗?

“看,和往常一样搁在被单上。我原本打算整晚不睡,要瞧瞧对方的真面目,可惜天快亮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打了个盹,那家伙抓住这个机会悄无声息地把纸片投了进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一如预料,今早的纸上写着“八”。福田非常坚持,其中必定隐藏着“只剩八天”的恐吓意味。

如此,年轻气盛的二郎也有些不服气,他索性住进福田家,并要求书生 [13] 等人协助,计划用两三个晚上的时间看清歹徒的真面目,最后却是徒劳,只能干瞪着纸上的数字一天天递减。直到数字变成“三”的这一天早上,福田和二郎终于按捺不住焦急万分的情绪。

这回反倒是二郎力劝福田请求警方的协助,于是福田连忙找来有多年交情的朋友波越警部帮忙。与此同时,他把这件耸人听闻、诡异的事告诉了玉村家,刚回到东京的妙子当然也有所耳闻。向明智小五郎求助其实也是妙子的提议,波越警部当即表示赞成。

红猫

福田一接到“明智侦探预计在七点三十分抵达上野站”的消息后,立即请认识明智的巡查与司机驾车前往车站迎接。而明智抵达福田家之际,波越警部也会依约前来。

岂料八点左右,前往接明智的巡查与司机却自己回来了。据巡查回报,不知道什么原因,福田宅邸的大时钟、司机的手表还有巡查的怀表,全都慢了十五分钟,而且谁都没有发现,结果当他们到车站时,七点半到站的乘客已经离开了大半。怎么都找不到明智,巡查只得自己回来了。

几个时钟同时变慢,其中必定隐含着不寻常的原因,但是谁都没有深入去研究。然而,又有谁料想得到,接站晚了十五分钟竟会招致那般严重的后果!

福田随即匆忙致电还待在警署的波越,告知事情的经过,接着询问明智是否直接去了警署。

“不,他没过来。若找不到接站的车子,按理说他会打电话的。既然他没联系我,或许是没赶上预定的火车。明天早上也不碍事,我想那时候他一定会出现的,就等到明天吧。”波越不慌不忙地回答。

这天晚上,除了二郎,接明智的巡查也住了下来,福田安心地睡下了。

无论是福田还是波越警部,都没感觉到危险已经迫近,由此不慎轻忽大意,也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纸上的数字是“三”,即使福田所担心的恐怖变成事实,那也是三天后的事。真正令人不安的,是数字变成“一”,再变成“〇”。在此之前,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即便明智小五郎晚一天抵达,也不会出什么严重的问题——众人不约而同地如此认定。

然而,不是所有的罪犯都像亚森·罗宾那样是守信用的绅士,尤其他们不知道从哪儿获得了明智小五郎返回东京的消息。抢在事件发生前,就夺去了对他们构成最大威胁的劲敌的自由,着实阴险至极。由此可见,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福田请求警方协助,更不会老实地等到十一月廿日再下手,好让对方有时间布下天罗地网。

姑且不提这一点,负责保护福田的二郎与巡查在二楼客房并排的两张床上躺下。他们也看明白了,在宅邸里巡逻只是徒劳之举,便不再坚持,留守只是给福田壮胆。

两人暗自认定还有三天时间,于是放松了警戒。再说,也不知道十一月廿日一到,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什么事都不会有。他们很乐观,一味地认定不会出什么事,因为纸上的文字太不着边际了,难怪波越会说“这是明智先生的领域”。

由此,松懈下来的二郎和巡查就没有强迫自己必须保持清醒,他们心想,即使彻夜不合眼也于事无补,于是干脆美美地睡了一觉。

然而,正如歹徒在上野车站掳走明智的手法所呈现出来的,他非常善于趁人不备时下手。发生在当天晚上让人战栗不已的案件,与其说是因为众人已经习惯了每天的幽灵来信松懈后让歹徒有机可乘,还不如说是中了罪犯巧妙的暗示诡计而彻底放松了警惕。

约莫夜半时分,二郎被一阵诡谲的笛声惊醒了。

他忍不住侧耳细听,隐隐约约的长笛声好像是从楼下的主卧室里传出来的。长笛声并不成调,好像是吹笛的人随心所欲地吹奏,无以名状的悲伤曲调中是诉不尽的爱恨情仇,不可言喻的凄凉和哀愁,听过一次就毕生难忘。

福田不会吹长笛,再说又是三更半夜,谁会在这个时间做出这么古怪的举动呢?

“难道是我听错了?不,这确实是长笛的声音,而且是从叔叔的房间里传出来的,难道……”想到这里,二郎犹如背后被浇上一盆冷水,顿时吓得浑身缩成一团。

不一会儿,笛声戛然而止,四周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二郎赶紧推醒邻床的巡查,“发生怪事了,能跟我一起下楼看看吗?”

睡觉前两个人都没有脱下外裤,所以他们迅速披上外衣就走出房门。巡查甚至拿起为防身用的手枪。屋里一片死寂,两人借着昏暗的夜灯走过长廊,前方就是福田的卧室及书房的门。

二郎胆战心惊地试着推门,但门似乎从里面上了锁,纹丝不动。二郎突然心生一股不妙的预感。

“要叫醒福田先生吗?”

“慎重起见,就这么办吧。”

巡查亦表示赞同,于是二郎开始敲门,嘴里还喊着“叔叔、叔叔”。他重复了两三次,却没有任何回应。

“果然不太对劲。”

二郎面无血色,看来也想不出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从锁孔瞧瞧吧。”

不愧是巡查,反应很快,他立刻弯下腰透过锁孔窥看里头,很快便回过头来,神情紧张。

“血,有血……”

“咦?那叔叔……”

“我想他已经停止呼吸了,我们打破这道门吧。”

即使绕到院子的窗户下面也会被铁格子拦住,情况实在危急,此时只能破门而入了。

二郎迅速跑过走廊,叫醒书生,命他拿来斧头,接过后便使劲砸起门板来。

这番吵闹之下,家里的下人们(婆子和两名女佣)都被吵醒了,急忙赶了过来。

再坚固的门板也经不起斧头这一通乱砸,伴随着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房门的上半部镶板掉下了一大半。

二郎、巡查、用人,一共六个人凑在砸开的门洞旁。然而他们什么都没看见,不,是还来不及看见。只觉得一个硕大无比的物体挟着风以惊人的速度迎面扑来,吓得一行人急忙闪到一边。

原来是一只鲜红色的猫。不,世上不可能有什么鲜红色的猫。那其实是福田饲养的纯白色公猫,只是现在浑身沾满了血才变成骇人的红猫。

这只鬼气森森的动物从门上的破洞跳向走廊,全身抖了两三下(每抖一次,红艳艳的鲜血便飞溅在墙板上),面对众人的面孔犹如鬼魅,朝面前的这些人高高地拱起背脊。

大伙儿冷不防瞧见怪猫的嘴巴,那情状实在太触目惊心,叫人不由得别开脸,不敢直视。

这可恶的畜生想来并不知道主人已死,一定还和浑身是血的尸体纠缠在一起玩耍,全身才会染上这么鲜红的颜色。而且应该不仅是玩耍,还一定舔舐了主人的伤口,咽下了从主人身体里淌出来的血水。否则,它的嘴巴不可能变成那样。看啊,它锯齿状的利牙已经被染得一片鲜红,舌尖上不断往下滴落黏稠的血糊,而它正以不停滴着鲜血的舌头舔着嘴角。

红猫发出“喵——”的诡异的撒娇声,无视周边惊恐万状的六个人,留下一路斑驳的血爪印,优雅地踱到后门去了,那种目中无人的狂妄模样,好像它就是杀人凶手似的。

下一刻,众人一齐回头透过门板上的破洞继续观察室内。

房间里的电灯亮着。明晃晃的灯光下,穿着睡衣的福田横倒在地上,露出下半身。胸部以上的部位被床挡住了,从他们站的角度看不见。可能是刚才那只猫不停在他腿上磨蹭的关系,福田的脚尖也都染满了血。然而比起尸体本身,更不寻常的是散落在尸体及其周围数量惊人的华丽的野菊花瓣,这情景恰似在凭吊死者、装饰尸体一般。

在这紧急时刻,谁都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深入思考。但事后回想起来,这场命案里,从古怪的预告信开始,凶手到底是从哪儿、通过什么途径进的房间的呢?更不用说凶手的逃跑路径(当然,这是导致整起案件最具魔术特征的部分),乃至于二郎听到的凄凉悲哀的笛声,装饰着尸体的野菊花……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是凶手为了凭吊亲手杀害的人而吹奏悼歌、献上野菊花的吗?这世上真有行为如此癫狂的凶手吗?

在此,无关紧要的话就先不说了。首先得先检查一下尸体。于是二郎从门上的破洞伸手进去转动门把,打开门往里走,巡查与下人们尾随其后。

二郎不假思索地大步迈向尸体。当他来到血淋淋的尸体脚边,望着被书房与卧室隔墙挡住的上半身时,不知为什么,二郎竟像一个木头人似的呆立原地。他双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看来事态非常可怕。

“怎么啦?”巡查连忙靠近,正好接住浑身僵硬的二郎的身体,“哇!这……”眼角的余光瞥向二郎先他一步看到的惨状,见多识广的巡查也不由自主地惨叫了一声。

那边到底有什么?到底是什么吓晕了二郎,也让职业刑警全身发抖呢?

凄惨画

“我没事了,谢谢。”

一会儿后,二郎终于从眩晕中醒转站了起来。只是,他暂时提不起精神开口。他们——二郎、巡查与书生——惊恐地站在离尸体颇有一段距离的一个角落里,彼此望着对方苍白痉挛的面孔。婆子和女佣光是瞥了一眼尸体的下半身就已经魂飞魄散了,留在走廊上不敢进来。

“太惨了,这实在太惨了。”半晌,巡查扭开脸,声音沙哑地喃喃自语,仿佛正说什么不愿让别人听到的秘密似的。

无怪乎大伙儿会被吓得魂飞魄散。福田的尸体实在诡异,这显然不是一般的命案。众人第一次见识了无头尸,原来肩上空无一物、仅剩躯干的尸体竟是如此恐怖。一个没有生命又浑身浴血的庞然大物软绵绵地横躺在地上。也就是说,凶残的歹徒斩下并带走了福田的头颅。

那副情景简直是芳年 [14] 凄惨画的翻版,令人恐惧得牙根打战。芳年的画在凄惨吓人之中又蕴涵着一股浓情冶艳的美感,可眼前的可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真实场景。从肩膀的横断面上汩汩淌出血糊,一屋子难以名状的血腥气味,令人恐惧地牙齿咯咯磕碰着,全身上下汗毛倒竖,毛孔扩张,冰般的寒风直钻进体内。

但是,凶手究竟为什么要带走头部呢?若凶手是强盗还能理解,即使是挟怨报复,杀掉对方也就能了结了。没想到歹徒竟像旧时的义士,杀了人之后还砍下头颅小心翼翼地带走。以现代观点来看,手段可谓极其怪诞。

不,不,这宗命案的异常绝不仅于此,还有更加古怪的地方。撒在尸体上娇嫩的野菊花、用横笛吹奏而出的悲凉的送葬曲乐,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显得那么典雅浪漫,平添了一股无以名状的诡异。

然而,不可思议的不止这些,还有更离奇的,光“不可思议”这四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按理说人世间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对于先前每早送达密闭卧室中的预告信,众人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与纳闷。眼下,不只是一张纸,而是一个头部凭空消失在密闭的房间里。不,不单头颅,杀害福田的凶手是怎么潜入室内、又是怎么离开的,除了魔术师的特技外,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当然,这不是巡查或玉村二郎、书生等的推理能力能够解答的。他们被鲜血淋漓的尸体吓得魂不附体,甚至一时无法全盘理解时下状况是多么令人匪夷所思。

所幸由于职业使然,巡查总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继续茫然失措,他强忍着恶心,毅然走近尸体,尽责地查看了惨不忍睹的切口断面。脖子是被利刃——大概是锯子——用不及专业外科医师但也不失利落的手法割断的。而理应是头部位置的地毯上,血浆流了一地,已经快凝固了。

接着,巡查又慎重地查找了床底下和家具后方。这次的搜索真是离奇又令人不安,巡查一开始认为分离的头部或许藏在什么看不见的角落里,可惜让他浑身不自在的查找仍然徒劳无功。另外,除了那散落得很规则的野菊花,室内找不出任何有关凶手的线索。

训练有素的巡查很清楚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应变处理。他虽不像勒科克警探 [15] 那般野心勃勃,倒也恪守规定,将众人请出卧室,关上破烂不堪的房门,尽其所能保全现场。尽管已经是深夜,仍打电话给警视厅,紧急汇报了事情的经过。

一接获紧急通报,警视厅便火速联络在家中待命的专案负责人波越警部。约一小时后,警部率领两名刑警赶到现场。这段期间,巡查也没闲着,检查了玄关和后门的门锁,寻找屋外是否留下脚印,并讯问用人等,有条不紊地做了他该做的每一件事,却毫无收获。庭院地面干爽,没找到脚印,玄关和后门的门锁也毫无异状。当然,下人也都是一问三不知。

波越警部抵达时,辖区警署人员和被害者的兄长玉村已随同长男一郎赶到了,还有平日交情还不错的邻居,住宅里一下子聚集了很多人。来人虽多,但整个宅子里鸦雀无声,他们好比走进一个哑巴的国度。

巨人手印

波越警部抵达后的现场勘验,还有随后赶到的检察院一行的验尸手续,由于整个过程实在琐碎无趣,在此一概省略,只列几项必须告诉读者的事实。

首先,在玉村的提示下,众人发现死者福田的秘密橱柜中,有一颗昂贵的钻石不翼而飞。那是玉村商店的经理在欧洲的宝石市场购得的经古典玫瑰切割法 [16] 加工过的钻石,重达十几克拉,福田被它高贵的光辉迷住了,便央求兄长玉村以原价转让给他。说是原价,至少也值数万圆,而这贵重的宝石竟随着福田的神秘死亡消失无踪。

其二,福田卧室的花纹壁纸上,留下一只巨大的血手印。波越不愧是名老练的刑警,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了巡查和玉村二郎忽略的重要线索。

“我们怎么没注意到?”

二郎满脸惊讶地自责,波越则大声笑着回答:

“因为这只手印位置太高了。一般来说,人们挨近墙壁时,习惯将手撑在比眼睛更低的位置,所以寻找线索时,大伙儿很容易忽略高于水平视线的地方。纵使在地面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搜查,也不会留意天花板,甚至不会特别关注墙壁。根据我朋友明智的说法,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盲点。我们曾经因疏忽而身陷类似的盲点中,犯下无法弥补的过失。再说,手印不仅恰好位于灯罩的线路上,更交错在壁纸的花纹里,乍看之下极难发现。”

就算是这样,手印留下的位置实在古怪。手印高于身高超过五尺数寸 [17] 的玉村二郎或波越警部能平视的范围内,而且得完全伸展胳臂才能勉强够到,怎么会在那么高的地方留下手印呢?

不,相较于此,接下来发现的事实更加惊人。经波越测量,血手印,异常巨大至少有一般人的一倍半大。警方与玉村父子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面面相觑。普通人类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手掌?

尽管没有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心中的想象,在场众人却无法不任由思维在脑海中描绘出巨人的形象。借手印的高度推测,凶手身长至少七尺,手掌有普通人一倍半大。

“肯定是哪个环节出错了,那种怪物怎么自由出入锁得严严实实的房间?且身材越高大越不可能啊,真是捉摸不透。”

现场的人都努力打消脑海中骇人的幻想,可是这种念头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很快第三条线索就证实了这一点。

法院一行人抵达前后,各报社社会部晚班记者顷刻间拥到福田大宅前,来势汹汹地闯进案发现场,使出浑身解数,希望能挖到独家新闻。而其中一名记者靠着敏锐的新闻直觉,嗅出了一条重要的新事证,并及时通报了波越警部。(这名记者靠着这份功劳,最终顺利获得最为翔实的犯罪细节。)

福田大宅位于东京市正西北郊外一个僻静的地区,门前的自家专用通道外是一片广阔的空地。这块空地与普通道路衔接,也就是福田宅邸专用道路的尽头有一片被时代遗忘的人力车夫群聚的临时窝棚。那天晚上,一名单身老车夫裹着毯子睡在破屋里。机敏的记者便前往拜访老车夫,询问他是否注意到什么异常。

犯罪发生的时候,老车夫难得刚完成一趟长途拉车任务返家,裹上毯子后,便打起盹来。由于正进入意识蒙眬的状态,所以难说确切,但听记者这么一提醒,回忆中好像的确有这么个疙瘩——老车夫据实答到。

“俺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高的汉子。当然,我压根儿看不清对方的脸。那汉子幽幽地浮现在黑暗中,简直像个大怪物,从宅子那儿飞奔过来,随后就消失不见了。这一带伸手不见五指,他跑出半町 [18] 远后就不见踪影啦。由于实在太离奇了,俺一度以为在做梦。不过既然发生命案,搞不好他就是凶手哪。”

接获记者的通报后,波越将那名老车夫唤到宅内,以便进一步询问,得知对方是个约七尺高的大汉,身穿一套轻飘飘的黑斗篷,脸上大概是蒙着一块黑布,因此完全无法辨识。老车夫并没有注意到七尺大汉是否拎着行李,此外再无其他线索。

调查至此,不管手印也好,黑暗中古怪的大汉也好,一切都更像是暧昧模糊的怪谈或梦话,这让一切都讲究证据的当局来看一点儿都不可靠。与相信有怪物作祟比较,他们更倾向于回到事件本身,针对门户紧闭的事实着眼于排查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疑点,这种情况下怀疑宅内的下人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于是,警方严格地再三讯问书生、婆子、两名女佣、司机、助手六个人,甚至还检查了物品和衣箱,却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也没有在随身物品中找到遭窃的钻石,最后审讯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假设这起犯罪只是单纯的谋财害命,但是杀人手法残忍、人头不翼而飞,从这两点来看又有许多情形解释不通。在场的人都认为凶手的主要目的是杀人,钻石只是顺手牵羊而已,那么,这桩凶杀因何而起?肯定是福田与人结怨太深,被仇家杀了。可是,死者的兄长玉村坚称弟弟从未与人结怨,且无论是直接或间接认识的朋友中,都没有身高七尺的巨汉。长年在福田家工作的仆佣和婆子等也纷纷支持了玉村的说法。

就连身经百战的魔鬼警部波越,也不曾办过如此玄妙、离奇的案件。杀人凶手是谁?动机是什么?独独割下人头带走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要在杀人后吹笛、撒野菊花?歹徒怎么潜入密闭的卧室,又是怎么逃出去的?整个案件都是混沌不明的,线索也无从想象,非要说目前警方掌握的线索,除了怪谈以及梦幻的故事,再无其他。

“看来,这案子果然还是属于明智小五郎的专业领域啊。”

波越在心底暗忖。于是,他索性回到警视厅,待天色一亮,立刻打电话到S湖畔明智下榻的饭店,催促他尽快返回东京。

岂料,与饭店老板通过电话后竟使波越不由得忐忑起来。老板说,明智昨天就搭上了预定的列车返回东京了,但前往上野车站迎接的福田家座车不是空车而返吗?啊啊,名侦探竟在S站与上野站之间消失了。事故发生在列车里,还是上野车站的月台上?无论如何,明智必是落入了歹徒的圈套,被剥夺了自由,他的遭遇说不定更可怕呢。

警视厅刑事部上上下下都为这宗案子绷紧了神经。刑事部长、各课主管以至总监,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这名怪贼。尽管毫无线索,他们依然尽力研拟出可行的调查方案,但这一天的调查毫无进展,到了第二天十八日,亦即凶案发生的第二天早上,又爆发了一桩前所未闻的怪事,狠狠地给了狼狈不堪的当局一巴掌。

狱门舟

事情是在当天上午九点到十点间发生的,地点在白髯桥 [19] 。

寒意渐浓的秋日清晨,河面上,夏日时繁忙穿梭的游船已不见踪影,唯有货船间或一艘两艘地通过桥洞,孤单地滑过平静的水面。偶尔,闻名当地的公共蒸汽船嘟嘟地驶近,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后逐渐远去。

有趣的是,徒步走过白髯桥的人,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否则都会在桥上驻足片刻,倚着栏杆俯视河面,仿佛陷入沉思。这会儿早已过了夏季,观河不能说是为了纳凉。那么,是桥桩下河水旋涡的黑暗中,暗藏着什么吸引人的力量吗?

同一天早上,跟往常一样,几名男女倚着桥梁两侧的栏杆,眺望由远而近的江水。突然间,面向上游的两三个人发现了一个古怪的物体。

再过十余天,时序就进入十二月了,竟有个疯狂的男子在晚秋的隅田川里游泳。起初看起来像是块漂浮在水面的木头,等离得近了,人们才看清那是一个人的头,再仔细一瞧,看得出那并不是年轻人,而是一个留着胡子、颇有些年纪的男性。

“哇,好个身强体健的老爷爷。天这么冷,真亏他敢下水游泳。”一名推着自行车,穿着咔叽布料裤子的小伙子,忍不住对身旁穿西装的推销员说。

“就是啊,不过离冬泳的季节还早了点儿,到底在干什么?依他的年纪,八成是什么门派的武术师傅,但似乎没在报上见过他啊。”推销员狐疑地继续盯着老泳者。

异常热衷的围观、讨论引起来另一侧栏杆边上的人和其他路人的好奇,他们迅速围拢过来,于是面对上游栏杆的人瞬间多了不少。

那个只露出头奋力游泳的老者,很快就来到距桥身仅有半町远的水面上,在水流的助力下一间 [20] 一间地逼近。在桥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远远望去桥上黑糊糊的脑袋宛如一座小山。

“不太对劲儿啊,有这么游泳的吗?会不会太安静了?难道这是游泳不激起水花的特殊流派?”推销员不禁道出内心的疑惑,围观的人也随之附和,“是啊”、“真奇怪”的话语此起彼落。

“看!”有人叫道,“看那张脸,那么苍白,他怎么眨也不眨眼?那是死人呀!”

“胡说八道,哪有那样的溺死鬼?溺死的话全身都会浮上来的。”另一个人反驳。

确实是名罕见的泳者。他的下巴以下全没在水下,一动也不动。他顺着水流,像幽魂般静静逼近。话虽如此,没有人见过这样溺水的尸体,正面朝上,像正在立泳,随波逐流。

这个疑问很快就被解开了。随着那名泳者十间、五间地接近桥身,人们得以从正上方俯视,终于看清了从远处看不见的水面下的秘密。眼皮底下的不是普通的溺死鬼,更是个没有生命的泳者。

读者应该已经猜到那是什么,并对笔者絮絮叨叨的描述十分不耐烦了吧?没错,如同各位猜想的,那正是两天前从卧室神秘消失的福田得二郎的头颅。

那么,沉重的头颅是怎么稳稳地漂浮在水面上的呢?从桥上往下看,头颅用一条绳子绑在下方一块船形的细长木板上,木板歪歪扭扭地沉在水面下,若隐若现。换言之,头颅的重量使得船形木板沉没在水里,福田的头颅乘舟载沉载浮顺流而来。

围观众人的惊讶自是不言而喻,在此不赘述。他们从未见识、也从未听闻过这般宛若地狱景象的人头船,人群中“哇”的惊呼声不绝于耳。

看到桥上黑压压的人头,桥头派出所的巡查直觉不太对劲儿,周围的气氛有些怪,打一开始他就混在人群里了。他当然不认得福田,但既然漂过来的是人头,势必不能置之不理。不仅如此,他甚至推测这是一宗重大犯罪的开端,内心异常振奋,立即要求恰巧行船至附近的货船船夫捞起那艘诡异的人头小舟。

绑着头颅的木板显然是一只小舟的模型,看着像船头。不知是否意味着船名,木板上以浑厚的笔迹写着“狱门舟”三个字。

啊啊,狱门舟,多么令人闻风丧胆的名称,取代了人们熟知的斩首示众的狱门台 [21] ,人头顺着水流移动。不用说,凶手对福田一定怀着深仇大恨,为了对死者施行最大的侮辱才想出来的点子,这真是最恐怖的私刑。

这件事通过辖区警署传到警视厅,很快查出那是福田得二郎的头。

凶手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做法让波越警部再三蒙受奇耻大辱,魔鬼警部波越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以自己的名声下注,立即组织了一支刑警搜索队,决心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凶手揪出来。他亦身先士卒,就像过筛子般仔细调查、询问了白髯桥上游的两岸,还有当时疑似停泊在那一带的货船、渡船等,却仍一无所获。

白髯桥上游几乎见不到什么桥梁,且河道几乎呈直角曲折,有许多视线看不到的死角。所以,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水里放一个诡异的物品,可说是再适合也不过的地点。不仅如此,还有绫濑川等众多支流与峡湾,搜查范围非常广阔,要依靠有限的警力在这当中展开无目的的搜索,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围绕着凶手的怪谈、狱门舟的妖异诡谲,加上当红的明智侦探遭到绑架的传闻。对报社的编辑来说,这无疑是最值得炒作的题材。社会版完全被福田命案淹没,而其引发的轰动效应,也一天更胜一天。

没有窗户的房间

明智小五郎仿佛自沉睡的梦中醒来,突然睁开了双眼。

除了头有些痛以外,一切都十分舒适。房间虽小,西洋风的装饰却十分豪华,从天花板上垂下一盏既古典又奢华的煤气吊灯,他正躺在一个豪华的大沙发上,身体下面是厚厚的坐垫……他渐渐恢复意识,并回忆起发生在上野车站的事,那时候他不是嘴巴被堵住、手脚遭到捆绑吗?然而现在别说是手脚被松开,而且还能非常舒适地躺在厚厚的沙发坐垫上。

明智睁大眼,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前方。紧接着,仿佛就等他清醒过来似的,门顺势打开了,一名女子翩然走进室内。那是个年约十八的美丽姑娘,穿着一件款式不太常见的黑绢宽松洋装,捧着银盘,上面摆着饮料及简单的餐点。

“您醒啦?”姑娘先将银盘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对明智微微一笑,“一路辛苦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当然,明智不认识眼前的女子,对这个房间也觉得非常陌生。他恍如陷入梦境,恍惚了好一会儿,最后总算打起精神问道:

“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

“哦,不必担心,请把这里当成将您救出危难的人的住处。而我是那个人的女儿。”

“原来如此,我只记得在上野站被推进一辆陌生的车里。那么,我一直昏迷到现在吗?话说回来,你们为什么要救我?这家的主人是哪一位?这儿仍在东京市内吧?”

“嗯,您最好别想太多。还有,有人交代我什么都不能透露。”

“我没事了,身体完全无恙,只是头稍微有些昏昏沉沉罢了。”

语毕,明智为表示自己已经恢复正常,便起身坐得笔直。然而,就这么稍微一动便立刻感觉到身体还是飘忽的,四周景物在眼前摇晃起来,明智不由得一手撑在沙发上。

“看来还不太行,房间仿佛飘浮在半空中。”

“瞧,不能太勉强自己啊。”

“可是我精神真的很好。请让我拜会主人,我得亲自向他道谢。”“不,请不用费心。何况主人此时不在家。”

这一刻,明智总算发现房间的格局不太寻常。

“咦,这房间没有一扇窗户,那白天也要点灯吗?真奇怪。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

这问题乍一听着实可笑,但对于刚从昏迷中恢复过来的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晚上,八点的钟声不久前才响过。”

“今天是几号?”

“十一月十八日。”姑娘答道,忍不住掩嘴咯咯轻笑。

“我抵达上野车站是十七日晚上,等于整整睡了一天啊。”

明智自言自语似的,心里却泛起一种矛盾的感觉。姑娘那莫名亲昵的态度、没有窗户的房间、过了这么长时间依旧头晕目眩的状态以及摇摆不定的空间,这一切都叫人窒息。

“这里究竟是几层?”明智按捺不住,终于问了疑惑许久的问题,“我有一种身处高塔上的错觉,难道真是在高耸的建筑上方?”

“或许吧。”姑娘依旧隐含着笑意,“至少还舒适不是?有人交代我在您留宿期间,尽可能让您过得自在。无论是餐饮或其他方面,若有什么不满意之处,请尽管吩咐。”她顺势瞥了一眼银盘上装着麦片的餐盘。

“我留在这儿?别闹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明智既错愕又狐疑,一切的因果关系仿佛瞬间脱轨,他顿时不知所措。

“不,千万不要焦急,您最好什么都先别想。”姑娘像安抚可怜的精神病患似的安抚明智,接着可爱地略一偏头,“那么,我晚点儿再过来。虽然不甚美味,还是请您慢慢享用。”

眼见姑娘逃也似的就要开门出去,明智更是慌张了。“等一下,等一下!”他喊着,奋力从沙发起身追赶了五六步,在门口差点儿抓住已行到走廊的姑娘衣袖时,不小心绊住脚,当场跌倒。

“呵呵呵,所以才请您安心待着呀。”门当着明智的面关上,外头传来姑娘揶揄的笑声。

明智仔细一看,才发现脚踝套上了锁链,另一端固定在房间正中央沙发下的地板上。换句话说,他犹如动物园里的熊,无法离开这道锁链画出的圆圈。

什么啊,原来救他一说完全是一派胡言,这里根本就是敌人的老巢。有趣极了,明智弄清真相后,非但不觉得失望,反而更激起他强烈的斗志。

人肉面具

于是,明智从容地美餐了一顿。他不担心饭菜有毒,对方若有杀意,早趁他熟睡之际动手了。他边用餐边静观周遭,其中一面墙边立着一个大书架,排满了书脊上烫着金字的书。旁边的墙上挂着西洋小丑面具等装饰品,另一边角落的花瓶里,则随意插满野菊花。此处房间豪华,有书可看,餐点精致,没有任何不合意之处。与其说是遭受监禁,待遇更像座上宾,除了不自由外备受礼遇。

用餐后,似乎有人正监视着他,门再度打开,刚才的姑娘进来撤走托盘,顺道留下雪茄盒,招待可谓无微不至。

“我总算明白现在的处境了。话说回来,你真是体贴入微,莫非这里有监视孔吗?”明智顺势抓住正要离开的姑娘的手腕,故意语出轻浮。

“没有那种机关。”姑娘轻轻挥开明智的手,笑容可掬地答道。

“我想去洗手间。”

其实明智并无迫切需要。他不过借此试探,这种情况下,姑娘会怎么处理锁链。

于是,姑娘默默蹲在他脚下,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小钥匙,解开他踝上的铁环。

“这下我自由了。只要我想逃,就逃得掉。”明智得意地笑。

“啊!”姑娘似乎真吓了一大跳,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无比,转身从背后抽出一把小枪,颤抖着瞄准他。

“不许逃。您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请不要为难我。求求您、求求您。”

姑娘神情哀伤地恳求着,看起来不像在演戏。明智虽觉得有些不寻常,却无暇顾及太多。“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我怎么会逃?”明智露出微笑,趁姑娘放松警戒的瞬间,一个飞扑,迅速夺走她手中的枪。

“啊,您什么都不知道。别这样,不行!”

姑娘冲上前,明智倏地甩开她,奔出门外。可惜走廊上一片漆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犹豫之际,背后突然顶上来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双手举高,扔下手枪,否则你背上会多一个窟窿。”

由此判断,抵在身后的是一把枪。黯黑的走廊上,始终埋伏着一名蒙面巨汉。

败下阵来的明智再次沦为动物园里的熊,足踝被重新套上铁环。“监视确实十分严密,接下来可不能贸然行事。”他暗忖,绷紧了神经。

“别再浪费我们的气力,乖乖躺着。”蒙面巨汉扔下这些话,便带着姑娘离开了房间。

明智无可奈何地躺回沙发。只是,恐怕对他越是监视得紧,即将降临在福田得二郎身上的阴谋就越深不可测。他不由得坐立难安起来。

不久,明智决定假装熟睡,等到夜里再想办法切断脚上的锁链。三十分钟后,屋里响起明智震天的鼾声,同时他迅速找来一张纸堵住门口的钥匙孔,竖耳倾听室外的动静,接着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开始割起锁链来。明天早上,他只要假装脚上仍套着铁环,利用姑娘送来早餐的空隙,看准时机逃出房间就好了。

这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明智耗费了四五个小时,总算成功切断直径约三分 [22] 的锁链,而后把锯断的一端藏在身下,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不料,仿佛一直等的就是他切断锁链的那一刻,门不期然打开了,两位蒙面巨汉一人拿着手枪,另一人拿着长麻绳走了进来,像哑巴似的不发一语,把躺在沙发上的明智连同沙发一圈又一圈地捆绑在一起,确认他完全动弹不得后,才默默退了出去。

明智自前一刻起就怀疑被人偷窥,可能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下终于确定房间的某个角落里设有监视用的洞孔。

只是到底在哪儿?明智只能转动头部扫视四周,可惜根本找不到类似的缝隙,而门上的钥匙孔也被一张纸塞得严严实实的。

没有窗户的古怪房间,摇摇摆摆让人眩晕的空间。此时明智又发现,尽管毫无缝隙,却有种无时无刻不受到监视的感觉。一切可谓扑朔迷离,他自责错判情势,心情复杂得难以名状。

连堂堂明智小五郎也如坠五里雾,想不出接下来应对的办法,只能茫然盯着正前方的墙壁。

正巧,他目光所及的墙上挂着一个装饰面具。那是个土制的西洋小丑面具,纯白的脸颊,额上涂着可笑的红圈,突兀的黑线垂直画过眯起的眼,头戴一顶红白相间的尖帽。

明智漫不经心地盯着那只面具,半晌,神色丕变。迷惘的双眼顿时熠熠生辉,松弛的嘴角也扬了起来。

“哈哈,喂,国王、鬼牌,还是小丑?你竟能一动不动,不无聊吗?哈哈,不行,你眨眼了。喏,嘴也歪了。够啦,我看透了你是真人。”

接着,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挂在墙上的自制面具陡然睁大双眼,双唇动了动,说起话来:

“你总算发现了,不过以名侦探明智小五郎来说,反应会不会太慢了些?”

那面墙上原先是挂着真正的自制小丑面具,可是歹徒勾画了一个与假面具完全一致的脸谱,时常用自己的面具替代墙上的自制面具,再探出面孔监视姑娘送餐的情况,或在暗中观察明智独处时的一举一动。

由此可知,小丑面具恐怕就是歹徒首领假扮的,而方才那两名蒙面巨汉,应是冒充成司机和助手、在上野车站绑架明智的共犯吧。

“你们限制我的自由,究竟想做什么?”横躺在沙发上的明智问。

“想做什么?你应该问我们做了什么才对吧!”墙上的小丑面具应道,这真是答非所问,但姿态迥异的两个人,对话中却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咦,不会吧……”明智忍不住惊叫,“你已经下了毒手?”

“下毒手?你是说干掉福田那老头吗?”

“呃,你把福田怎么了?”

“不过是让他身首异处……但我的计划不仅于此。我背负着世代传承的重大使命出生、接受教育,四十年来历尽千辛万苦,尝遍各种辛酸。没想到即将完成使命的前一刻杀出你这程咬金。就算必须与全世界为敌,我也无所畏惧,因为我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岂料遇上你这怪物。警察、法院及大众我全不放在眼里,只有你让我头疼。我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也很清楚一旦你出手可能会妨碍我的计划,其中的问题不在权力、武器,也非人数,而是智慧。这的确相当令人遗憾,我畏惧你的智慧。尽管我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也不曾与你结下仇恨,但我还是必须把你监禁在这里。你完全可以放心,我不是杀人魔鬼,不会滥杀无辜。只要你乖乖待着,我会尽全力款待你,只要忍耐一阵。算我求你,请您安心住下吧。”

小丑面具下的面孔青筋暴露,即使透过那层厚厚的白粉,仍能瞧出他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的面孔,可见他没有说谎。

“我得待到何时?”明智冷冷地反问。

“一个月,最多也就一个月。这段期间,请老实待在这里。”

“你说什么?一个月?那除了福田外,你还打算……”

“没错,不止福田。因此拜托你了,请让我完成使命吧。”

“恕难从命!”明智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吼了一声,“无论那个使命对你而言多么正当,但现在的法律不允许滥用私刑。不,不,实际上我真正在意的是你的本领。我想和你正面较量,看看你策划四十多年的阴谋碰上我正义的智慧,到底谁技高一筹。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离开这里。绳索算什么?门锁算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这些东西并不能把我怎么样吗?”

“混账!”小丑扯着喉咙嘶吼,“你是说,即便我如此恳求,你也不肯答应?你是在逼我杀了你,难道你就这么不要命?明智啊,不再考虑一下吗?为达成使命,取你性命我也在所不惜。然而,滥杀无辜不仅会影响我的心情,也委实愧对先人的遗愿。拜托你了。”

大概是由于煤气灯光线的缘故,明智压根儿没看到面具上厚重的白粉逐渐融化,整张脸布满点点汗珠。

明智不清楚恶魔所谓的使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唯一清楚的是,除了福田外,他还打算夺走数条人命。不管出于何种理由,这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无论如何,明智都不打算助纣为虐,接下来他郑重地宣告:

“若你想把我留在这里,方法只有一个。”

“什么?”

“放弃你的重大使命。”

“混账!别这么大言不惭。好,我就依你的期望,即刻送你上西天!”

话声刚落,人肉面具倏地消失,紧接着真正的小丑面具嵌回墙面。

不久,房门打开了,四个人一拥而上,那个小丑,脸上不仅画着小丑的面具,连身上穿的都是色彩斑斓的小丑装,后面跟着两名蒙面巨汉以及刚才那位美丽的姑娘,只有她以真面目示人。

小丑拿着可怕的针筒,两名蒙面巨汉各自举着手枪,一副只要明智挣扎便立即开枪的架势,而姑娘不知为何一脸苍白,显得十分悲伤。

“放心,不会让你受苦的。我不希望房间沾上血迹,何况我与你无冤无仇,就借这支针筒让你在极乐中上西天吧。有没有什么遗言?想不想回心转意,请求饶命?”

这是恶贼最后的通牒,情况可谓千钧一发。绳索从上到下缚了一圈又一圈,又有两把手枪对准胸口,明智小五郎即使有通天的本领,又怎么顺利逃离这山穷水尽的危机?

水,水,水

然而,明智深不可测的胆量,让他能在这生死关头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若说他是虚张声势,也的确如此。但内心涌起一股说不上的感觉,他有种神秘的预感,这微妙的预感支撑着他,使他坚守自信到最后一刻。

“适可而止吧,对手只有我一个人,还被捆绑得全身都动弹不得,你们就这么怕我?哈哈哈,即使我的处境这么糟糕,依然肆无忌惮,你们是对我感到恐惧吗?”小丑听到这话,不知想到什么,警觉地后退了一步。

“绳子没问题吧?”他忍不住回头望着蒙面巨汉。

巨汉走近明智仔细检查了绳结,答道:

“没问题。”

“好,真的要送你最后一程了。文代,去卷起那家伙的袖子。”

被唤作文代的美丽姑娘上前几步,正要卷起明智被绳索紧紧箍住的衣袖之际,却一副无法承受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似的,脸色惨白地瘫倒在地。

“混账,怎么搞的?”

小丑扶住姑娘吼道。一会儿她总算振作起精神,俯身费力地挽起袖子。

姑娘迷人的脸庞逼近,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明智,他仿佛能听见她“咝咝”的急促呼吸声以及剧烈的心跳。

下一瞬间,姑娘的一只手绕到他的背后,明智反绑在背后的手指传来一阵刺痛,他差点儿“啊”的出声大叫,但当他瞧见姑娘那哀求般的暗示眼神,便硬是忍住了。

卷好袖子后,她立刻退到众人后方。小丑见状举起针筒,蹲在明智身旁,他另一只手拽过他裸露的胳膊,故意慢慢地逼近。

就在这一刻,竟发生匪夷所思的变故,连明智都大感惊讶。只听到“锵”的一声巨响,室内随之漆黑一片,黑暗中灼热的玻璃碎片四处飞溅,纷乱地撒落到众人的头顶。不知是谁干的,天花板上的煤气吊灯被不明物体砸毁了。

“开枪,快开枪!”

幽暗中响起小丑狼狈至极的叫喊声,他们深信是明智小五郎以一种超人的力量引发了这桩怪事,但明智本人也莫名其妙,为这意外的幸运诧异不已。

两道枪声接连响起,可惜四下一片漆黑,未能射中明智。

明智把握这从天而降的幸运,挣脱了险境。他双手一使劲,令人难以置信,绳索竟完全松开了。此时,明智脑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个猜测。

理由不清楚,但帮助明智的显然是那位叫文代的姑娘。刚才指尖传来的刺痛,正是文代切断绳索时用力过猛,不小心划伤了明智的皮肤。不仅如此,为了让明智顺利逃脱,她更不惜打碎煤气吊灯。

“蜡烛!文代,快拿蜡烛来!”

趁小丑慌乱之际,明智使出浑身的力气挣开了绳索。

他瞬时化为一道黑色的旋风,一眨眼间已刮出房门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上死命奔逃。“逃了!逃了!”仓皇的叫喊声紧追其后。

幸而前方没有太多障碍物,穿过走廊后,纵然时值深夜,视野却顿时大开,天空满布一整片闪烁的星辰,明智终于跑出室外。

然而,后面追兵杂沓的脚步声不断逼近,一阵乱枪声中子弹乱飞一气。

明智猛地直往前冲,不料跑了不过五六秒,就碰到了设计特殊的栏杆。

“啊哈哈,吓了一大跳吧,小子,你以为这是哪里?你会游泳吗?哦,不,我的意思是,你能游过这片大海吗?”

小丑放肆地高声大笑,明智猛地一惊,不自觉地望向栏杆底下。星光照映下,依稀看得出那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水,水,水,是在黑夜中荡着粼粼波光、波涛汹涌的无涯的大海。

哦,原来这儿不是陆地。虽然明智不清楚是什么位置的海域,但这处海域显然远离岸边,他正置身于船上。难怪会有陆地上罕见的煤气灯,难怪会有没有窗户的密室,难怪会有令人眩晕的不断摇晃的房间。由于这阵子风平浪静,绑架事件又发生得太意外,明智完全没料到会是在船上。恐怕是那天晚上,昏迷的明智被抬到这艘牢狱般的船上,而后随船来到这处远离海岸线的汪洋之中。啊,居然是船,对罪犯而言,这是多么理想的秘密基地。

明智并非不谙游泳,可是面对一望无际的大海,他有把握能游到尽头吗?后方是节节逼近的追兵,眼前是无涯的黑水,简直就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突然间,一道黑影如飞鸟般扑来,明智不禁心生戒备,岂料耳边意外响起敌人的同伙文代匆忙交代他的声音:

“装出跳船的样子,躲到船舷。”黑影留下这么一句后,随即离开。

这可说是救世主的忠告,明智当机立断,按文代的意思做了。

“这么丁点儿大的海,我怎么会游不过去!”

明智故弄玄虚,纵身翻越栏杆后,一个筋斗攀住了船缘,这简直是只有生死关头才可能完成的冒险。

与此同时,一道巨大的水声响起,连明智都不禁怀疑是自己不慎掉落海中。然而,他瞬间领悟这是文代巧妙配合的诡计。趁着夜色,她抛下了某个重家伙。

“啊,他跳下去了!小艇,快放小艇!”

小丑高声叫喊着,三个人迅速跑向船尾,那儿拴着小船。狼狈的他们来不及细想,拉过小艇便跳了下去。不久,传来船桨划水的声响。小艇划向明智落下的地点,借着星光在海面上搜索,渐渐远离母船。

“现在安全了,他们返回前你先躲起来吧,之后找机会划小艇逃走。”

明智一爬上甲板,费尽心思救他的少女便在他耳际轻吐着温暖的话语,交代接下来的计划。

“谢谢,我绝不会忘记你。话说回来,为什么你要背叛你的同伴反而帮助我呢?你不是那伙人的同伙吗?”明智忍不住握住少女的手轻轻说道,难以克制灼热的泪水湿润了眼眶。

“我是恶人首领的女儿。”文代悲伤地说,“可是,我久仰您的大名,无法见死不救。”

由于太过激动,少女的泪水几欲决堤,沉默着牢牢反握住明智的手。她的指尖传来不同寻常的热情。尽管置身黑暗中,明智也过了青春的岁月,可内心却涌起一股少年才有的羞赧,不由得满面绯红。

[1] 昭和三年(1929),谷口富士郎、省二郎兄弟为了钱财,杀害东京府荏原郡的老妇水谷春,长兄富士郎怕其弟口风不紧,于同年十一月杀害了省二郎,并要三弟新三男协助,埋尸于竹林。为防新三郎泄密,富士郎假称新三郎患上了精神病,将他送进松泽医院。新三郎提出控诉,两年后,富士郎终于被逮捕。由于谷口兄弟的父亲是札幌眼科医生,加上富士郎是社会上有名的雕刻家,正要远渡欧洲,因而引起热议。

[2] 过去曾发生佯称收养,实际上却为了私吞养育费而杀害婴儿的案件。昭和五年(1930)四月十三日,东京板桥某村居民沆瀣一气,杀害了四十一名养子,但仅一人的诉讼成立。此外,还有佐贺百武夫妇及松本策养子命案(死亡人数达六十人以上)、东京府北丰岛郡日暮里町服部隆养子命案(十一人死亡)。从集团犯罪这一特点来看,文中指的应是第一起案件。

[3] 黑岩泪香,本名黑岩周六(1862—1920)。翻译家、评论家、报社编辑。创办《万朝报》,刊登翻译的欧美侦探小说,大受好评。译作有《铁假面》、《岩窟王》、《悲惨》等。江户川乱步嗜读其作品,并曾改写泪香翻译的《白发鬼》、《幽灵塔》同名长篇作品。

[4] 指收录于新星出版社“江户川乱步作品集”第五卷的作品。

[5] 美国演员威廉·吉列(William Hooker Gillette,1853—1937)在撰写《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剧本时,曾询问:“剧中的福尔摩斯能否结婚?”道尔回答:“无论要让他结婚,还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此处应是指这件事,想来柯南·道尔一点儿都不介意福尔摩斯的婚姻状况。

[6] 此站靠近湖畔的饭店,应该是上诹访车站或下诹访车站。

[7] 根据《一寸法师》里的讲述,明智曾定居上海。之后,他似乎又展开旅行,从中国去了印度,但乱步并没有对明智的国外生活进行过任何描写。

[8] 《大风大浪》出自明治二十一年出版的《明治唱歌(二)》,由大和田健树作词、奥好义作曲,第一句歌词为“大风大浪为我送行”。

[9] 日本传统的狭长形建筑,或者由一栋房子隔出数间,同时住好几户人家,类似于我们的大杂院。

[10] 明智在《D坂杀人事件》(1925)中“年纪与我相仿,还不到二十五”,在《何者》(1929)中是“二十七八”,战后《凶器》(1949)已经“超过五十”。若与乱步相同,那么他应该出生于一八九四年。

[11] 任职于警视厅搜查课,是警界中首屈一指的名侦探,剑道二段。曾在《蜘蛛男》、《猎奇的尽头》中出场。在《黄金假面》中被擢升为股长。

[12] 当时的汽车比较容易发生故障,因此出租车上通常都会配一个助手,就是实习驾驶,这是取得驾照的最佳途径。另外,出租车司机的助手同时肩负着揽客的重要任务。

[13] 寄宿在有亲戚关系的学者、资本家或政治家的家中,一边帮忙打理家务一边做学问的学生。

[14] 原名为月冈芳年(1839—1892),江户末期至明治时代的浮世绘画家。凭借《英名二十八众句》等血淋淋的画作(无惨绘)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画家。明治维新后,更活跃在报纸插画界。乱步对芳年的画作十分欣赏,曾搜集了不少芳年的凄惨画作品。

[15] 在埃米尔·加博里奥(Emile Gaboriau,1832—1873)的《勒沪菊命案》(L'Affaire Lerouge )及《侦探勒科克》(Monsieur Lecoq )中登场的法国名侦探。在《侦探勒科克——河畔悲剧》开头,勒科克想到一个“用两封信加一封电报,就可以从伦敦弄到五六百法郎的巧妙至极的办法,最神奇的是绝不会引人怀疑。”之后他辞掉天文学家助手的工作,转职为刑警。此外,作者笔下的他“约二十五六岁,有着一张光洁又年轻的面孔。他野心勃勃,脸色虽有些苍白,嘴唇却如最艳丽的红颜料般鲜红,漆黑浓密的头发垂覆额前。他个子不高,体格精悍匀称,动作机敏,看得出有无限的精力”。《侦探勒科克》描写了其活跃的年轻时代,和上司意见相左的他主张对现场进行无微不至的勘察,总是亲自去现场。

[16] 在现今的明亮式切割法(Brilliant Cut)成为主流以前,玫瑰车工(Rose Cut)是主流的钻石切割法,切割后的钻石有一个大底面,锥面上有二十四个小三角。

[17] 一尺为十寸,一寸约零点零三米。

[18] 一町约一百零九米。

[19] 正确名称是白髭桥,架在隅田川上联结台东区桥场二丁目与墨田区堤通一丁目。大正三年(1914)有志之士建起座木桥,十四年被东京政府买下,并于昭和六年(1931)改建为铁桥。下游处自古就有座白髭渡桥,名称取自墨田东向岛的白髭神社。昭和初年起,附近逐渐建起许多工厂。

[20] 一间约为一点八米。

[21] 即断头台。

[22] 一分为十分之一寸,约零点零零三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