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的逃生术

明智小五郎

“哦,难道你是……不可能,这不可能。”二郎露出见鬼般的神情,不断往后退着。

“知道是谁了吗?”

二郎踌躇不定,不敢贸然喊出那个名字,但最后仍鼓起勇气开口:

“明智小五郎……”

“没错。”假扮成音吉的明智小五郎答道。

“我不相信,你不是早就遇害身亡了?”

“事实上,我不就正站在你面前?”

“可是该怎么解释报上的讣闻、被打上月岛海岸的尸体、在波越警部住处举行的告别仪式以及那场盛大的葬礼?”

“那些都是用来欺骗敌人不得不用的手段。这次的恶贼,是犯罪史上找不到前例的狠角色,心思毒辣。这可是他缜密谋划了四十年后,才着手开展的谋杀你全家人的计划。他甚至视我为唯一的绊脚石,在计划实施前先绑架我,恶贼准备得极为周全,光凭寻常方式,是对抗不了的。对于非常事件,需要非常手段。我和波越通盘商量后,合演了那幕出奇制胜的戏。我欺骗报社、欺骗世人,为的是要麻痹恶贼。为了到玉村家保护你们,必须得让对手认为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啊,二郎终于恍然大悟。每次不幸发生的时候,音吉就会在现场现身,原来因为他是侦探。妙子能够在危急之际捡回一条命,一郎能够在时针断头台下生还,都是明智小五郎及时出手相救之故。如今二郎才明白过来,明智用弹弓打妙子,是为了阻止不知情的她喝下掺有毒药的红茶。恶贼不知道潜伏在哪里,大喊大叫有可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于是明智急中生智,利用手边的弹弓打碎了杯子,这样妙子就喝不成了。

“我明白了。原来我一直在给你添麻烦,破坏你的计划,既然这样,别再耽搁时间了,我们赶紧回到剧场,尽快报警吧。”

现下二郎反倒为明智冷静沉着的态度焦急万分。

“不,暂时别轻举妄动。你先回家吧,我也得重新安排一下才行。”明智竟提出费解的要求。

“为什么?”

“我不太赞同普通警察的做法。眼下我们既然已经很清楚一切为时已晚,再去追捕又有什么意义?再说,那恶贼擅长使诈,今晚胆敢在观众面前演出那场史无前例的犯罪,肯定早准备好了绵密周延的逃亡计划。此时通知警方包围那栋剧场显然无济于事,想必现场早已人去楼空。”

“那么,接下来该采取什么行动?”

“回家休息。但你绝不能告诉你家人我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后续全交给我,你什么都不必烦恼。乔装成音吉这法子不灵了,我得考虑另一个不同的方案……”

明智一下子噤了声。打火机闪烁的火光中,他脸上的肌肉瞬间绷在一起,眼睛里透出难以形容的精光。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弯下修长的身子,接着猛地跳了起来。四五间距离远的黑暗中响起“啊”的惨叫声,原来刚才那家伙又折回来偷窥两个人,被明智一石头击中了。

“追上去!”明智吼着,拔腿狂奔。退缩的恶贼飞也似的在幽暗的林木间穿梭。逃亡者和追踪者同时冲出森林,如一阵黑色旋风跑进夜深人静的小镇。

“真愚蠢,既然那家伙直到方才都在林中,要绝望还太早……还有机会,说不定恶贼的首领还在剧场。”明智边追赶,边断断续续地自责。

恶贼的首领现在还不知道洋子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了,依他胆大包天的狂妄性格,或许仍在舞台上继续表演魔术呢。

一起追赶凶贼的二郎,一知道还有希望逮住杀害恋人的仇敌,胸口再度不可抑制地涌出对怪物小丑无比的憎恨。

他恨不得将那浑蛋踩死,抽他的筋、剥他的皮、挖他的眼珠、生生拔下他一颗颗的牙齿……这都不足以解恨。

追捕的两人犹如赛场上的马,伸长着脖子,保持前倾四十五度角的姿势。由于是深夜的乡下小镇,沿途没有一个人上来盘问是怎么回事儿。

五间的距离缩短到四间,接着是三间、两间,敌人当然也拼命狂奔。明明只差一点儿,却始终抓不到对方。明智的右手指尖甚至一度触到恶贼的肩膀,遗憾的是,已经跑到终点了。

剧场大门面对大马路,而后台出入口则位于一旁的死巷内,恶贼自然往里面跑去了。

既然恶贼跑回剧场,那表示首领还留在场内。忠实的部下为了通知首领,一定是逃进后台了。

“二郎,你在这里监视,后台的出口是死巷,逃亡路线仅此一条,若有看起来像是魔术师的人出来,无须犹豫,立刻逮住。还有,吩咐守门的打电话报警。”明智留下二郎,一阵风似的跑进后台。

阁楼里的追捕

明智进后台逐一查看团员的休息室,多利落啊,恶贼早不知去向,眼前竟不见半个人影。

他绕过布景,往舞台一看,已经闭幕了,底下传来观众的喧闹声,其间甚至掺杂着女人的尖叫。

“喂,我是警察,刚才有没有人逃往观众席?”明智抓住正拿着绳索忙着绑布幕的道具人员问。“哦,没有,全逃到后台了。”

明智一看就知道这个人和魔术师不是一伙的,确实是这家剧场的道具管理人员。

舞台上还放着表演魔术时用的黑天鹅绒布大木箱,底下地板上血水流了一地。观众与道具人员都相信这是道具红墨水,并没有人生疑。可见恶贼的手段超乎想象,绝对是老奸巨猾。

慎重起见,明智打开贴着天鹅绒布的魔术道具箱查看,里面空无一物。确实,恶贼总不能还躲在这种地方。

明智命道具管理人员带路,折回后台。穿过并排的大道具,走到地下室入口时,另一名留守的道具人员压低嗓音说:

“他们逃到那边去了。喏,就是那个堆满魔术道具的角落。”

宽敞的后台,有一角堆着表演歌舞伎时用的轿子、纸糊的水盆、涂料斑驳的大树干,还有魔术用的大小道具、绣着金银丝线鲜艳坠饰的天鹅绒布,杂乱摆放着。只有一盏电灯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往下垂,凌乱的角落暗如黑夜,是最理想的藏身处。

“没有人逃进地下室吗?”

“嗯,我一直守在这里,没看到有什么人。”

明智径直走向道具人员指的幽暗的角落,后面两名道具人员也悄悄跟上。对精力十足的他们来说,再没有比追捕窃贼更让他们兴奋的了。

明智走进道具迷宫。这里有锯美人用的大箱子、发出冷光的大板刀梯子、镶着整片玻璃的水槽、四只脚都贴上镜面的桌子等,处处都是诡谲的暗影,哪儿都可以藏身。

“刑警先生,看到了,看到了。”一名道具人员凑上来低声报告,明智似乎真被当成了刑警。

“在哪儿?”

“喏,那个箱子。”道具管理员指着一个长棺材似的黑箱子,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我刚才从盖子的细缝里往里一瞧……吓死人了,竟然有个穿着怪异服装的家伙躺在里头。”

三个人纷纷围住箱子,明智掀起盖子。里面的家伙没发出半点儿声响,或许正准备箱子一打开就飞扑上来,也可能握着足以索命的凶器。

这一刻,让人紧张得呼吸都快停止了。

下一刻,盖子啪地掀开了,三个人全神戒备,却没有人突然蹦出来。凝神细看,漆黑的箱子里确实躺着一个肤色白皙,衣着华丽的女人。

“哈哈哈,太可笑了。”

另一名道具人员一伸手抓起女人。原来那是一尊套上衣服、手脚都可分离的女人偶。“是人偶啦。喏,是那个‘美人解体术’的道具。”

于是,三个人又往后台深处前进,来到一个堆满大布景道具的地方,这里像极了建材仓库,更加黑暗,到处都是阴影,四处都可藏身。

三个人在布景与布景堆成的洞穴里穿来穿去。漆黑之中,只闻得到蜘蛛网、灰尘和颜料散发出来的气味。

明智敏锐地察觉到人的气息。他伸手攫住悬在头上的两根木棒,是脚,逃亡者像一只蜘蛛似的趴在布景上方。

明智用力一扯,传来布景破裂的声响。没想到那家伙竟一声不吭径直滚落在地上。

拖到亮处一看,那不是扮成小丑的首领,而是穿着一身古典晚礼服的魔术助手。

“团长在什么地方?”

明智反扭着男子的手臂逼问,他采取了非常的手段,男子很快就屈服了,结结巴巴地答道:

“那里,那里。”

朝他所指的方向一望,布景隧道的另一头,可见一个模糊的小丑身影。

三个人随即扔下助手,悄悄地往另一头逼近。领头的是年轻的道具人员。

那小丑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令人百思不解的是,他的两只胳膊像鸟翼一样伸展着,缓缓舞动。

“喂,等一下!”

明智惊觉有机关而出声警告,但领头的道具人员已扑上去了,额头撞了个正着,还倒弹了回来。

那是魔术中经常使用的大镜子。不知身在何方的小丑倒映在斜摆的镜面上,因四周光线昏暗,才会让人误以为是真人。

既然如此,真人究竟在哪里?

两名道具人员循着明智的视线仰望,出乎意料的,小丑竟站在舞台天花板的钢丝上,正伸展着双手以保持平衡,脚下缓慢地移动着试图穿过天花板。魔术师正滑稽可笑地表演走钢丝。

这藏身处实在出人意料。如果没有镜子,一时间或许发现不了。

舞台左首的出入口附近,有一把直通天花板的梯子。三人转而跑向梯子,迅速爬上天花板。道具人员十分熟练,明智也不逊于他们,他们简直就像三只猴子。

小丑看到追兵万分诧异,好不容易走过钢丝,旋即沿着阁楼的横木蹿向观众席顶上的天花板。三个人也紧接着从同一处洞口爬进去。

阁楼上迅速展开了一场你追我赶的追捕游戏。

从格子天花板的缝隙里透进来几束昏暗的光线,落在阁楼的地板上。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光源,眼前依旧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魔术师套着空荡荡的小丑服装穿过影影绰绰的白色光影。

破旧的天花板上处处都是破洞,一不小心便会一脚踩空。在天花板上爬行的时候,透过洞口往下看,距离遥远的观众席位却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似的,那边现在已空无一人,大概是被意外发生的事情吓到,观众们争先恐后逃了出去。只有五六名好管闲事的人留在剧场等着看热闹,剧场事务所的职员可能是听说了恶徒逃进阁楼,纷纷往舞台的方向跑,其中还有玉村二郎的身影。警方也赶到现场了,警员们穿过木门蜂拥而入。就算是了不起的魔术师,这下也成为瓮中之鳖了。

不久,恶贼被逼到阁楼的一角。一对三,他插翅难飞了,这回死定了。

恶贼蹲在狭小的三角形角落里,一动也不动,那姿势仿佛老鼠被猫逼到墙角,走投无路之际索性决定反扑上来,那破釜沉舟的劲头让三位追兵不禁有些忌惮。从地板的破洞里透上来的光线把他的身躯割成一条条的,景象更显诡谲。

追兵分成三路步步逼近猎物。

猛地,恶贼右手闪过一道冷光。啊,是一把短刀!他果然打算以命相搏。

两名道具管理人员作势要逃。明智则站稳脚步,准备应战,进而继续朝敌人逼近。

不料,此时情况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大逆转。恶贼并没有把短刀对准追兵,反而抵在自己的咽喉上,一副随时要自杀了结的架势。明智顿时惊讶地倒退了一步,恶贼见状便放下短刀,明智一往前,刀尖又抵上喉咙。

啊,怎么有这种事?一上前恶贼就用自杀要挟。但是看他反复把短刀拿起来又放下的架势,想来恶贼根本没有切断自己咽喉的勇气,这像是让世人震惊的恶贼吗?这会是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复仇大业的人该有的行为吗?相比眼前怯懦的态度,他以前目中无人的行径似乎是另一个人所为。

思及此,明智的胸中掠过一个让他不安的疑惑。“糟了!”名侦探前胸后背都渗出了冷汗。

不,不可能的。魔术团中穿小丑服的只有团长,人数不多的魔术团里不可能出现两个打扮一模一样的小丑。连道具管理人员也说“那是团长”,并且深信不疑地跟着明智一起追击,不是吗?

“喂,你不是团长吧?”角落里的人已经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到底是谁?你要不是团长,为什么打扮成小丑?”

“我不是团长。”对方总算战战兢兢地开口了,“我是杂技师木野。”

明智一听,不顾对方握着凶器,立刻扑上去揪住他的衣襟,将他的脸用力扳向有光亮的地方。一看才发现那根本是另一个人,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伙子。古怪的妆容隐匿了他的真实容貌,昏暗的光线下增加了辨别的难度,但轮廓确实和舞台上的小丑不同。由于距离远、四周昏暗,在此之前,实在看不出他的年纪和轮廓。

明智把年轻人一把推开,返回原来的梯子。虽然已经错过最佳时机,他还是回后台盘查了一番。

他快步来到阁楼的入口处,往下一看,梯子旁已经聚了一群人。警员、剧场工作人员、看热闹的,还有玉村二郎,全围在阁楼周围。

“二郎,我不是请你在后台门口看守吗?”明智厉声问道。

“这时候还管什么后台出口,手下逃走一两个没关系,关键是要逮到贼头。”

二郎满不在乎地回话。这也难怪,身穿小丑服的恶贼被明智逼进阁楼里,没必要安排人手监视前门、后门。更重要的任务是协助明智,逮住阁楼上的恶贼。二郎想尽快见到残杀恋人的仇敌的嘴脸,他有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连二郎都这么想,不了解情况的警员和剧场人员更以为已逮到凶手,便糊里糊涂地聚集到阁楼下。

明智立刻命警方展开地毯式搜索,但已慢了一步。不论是贼头、手下或是女儿文代都已不知去向了。

警察开始讯问穿着小丑服的青年。原来他从前老板那边卷了一笔款潜逃了,之后被魔术师团收留。“美人解体术”的表演结束不久,团长便告诉他“后门那边来了个看起来像刑警的家伙,为小心起见,你穿上我的小丑服,抹上白粉避一避吧”。他连忙听从,不曾想竟引发了一场大追捕。他深信警察是来抓自己的,还好自己杂技本领高强,索性走钢索逃进阁楼。也不知他以前怎么就犯下盗窃案了,明明就是个没什么胆识的人,却也随身备着把短刀,原来大概也是计划着要是被捕受辱,不如割自己一刀一了百了,只是紧要关头却下不了手,最后乖乖束手就擒。

这是怪物为从容逃离而布下的局,了不起如明智小五郎也未能在事前猜到这一步,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徒留满腔的悔恨。

五彩雪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明智的处境更是艰难。他费尽千辛万苦诈死,费尽心思混进玉村家,成了这家扫地的下人,但二郎的鲁莽逼得他在敌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又被狠狠地摆了一道。在周围人面前抬不起头自不必说,而且自尊心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到恶贼的老巢,否则誓不罢休。此时,他没心思考虑利弊得失。明智站在剧场门口,全神贯注地思考。他必须尽快完成这棘手的任务,当务之急是先找出恶贼的行踪。

他想起被囚禁在汽船密室里的那一夜。全身上下都被绑得牢牢的,不能动弹,歹徒拿着针筒里充满毒液的注射器,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歹徒的女儿文代向他伸出了援手,形势急转直下,自己也转危为安,就像一场突发的奇迹。

神奇的是,明智当时就预感到事情一定会有转机,自己一定会安全脱身的。因此心里没有一丝绝望,而今天晚上也有和那天晚上相同的预感。内心一隅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暖暖的情绪正蠢蠢欲动,像是少年初恋的情怀,暖暖的,带着淡淡的香气,幽淡的梦幻。

明智茫然的双眼四下张望,突然视线胶着在地面某处,盯了好长一段时间。不久,紧绷的脸颊肌肉徐徐松弛下来,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脸上绽放出和煦的微笑。

“二郎,我终于明白你失去恋人的心情了。啊啊,你的表情好奇怪。你是在问我原因吗?我爱上了一位非常非常可爱的美丽姑娘。”

尽管正在这节骨眼上,明智却用完全不同于平日的温柔语调说出这句话,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二郎当然猜不透明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日后再想起来才明白,那天晚上,站在剧场木门门口的明智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爱上了一位姑娘——当他呆呆地凝望着地面某一点的时候。他喜欢的人是谁,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好,接下来,我们得打起精神去追捕恶贼了,我们应该能顺利摸到那家伙的老巢吧。”

明智的声音又恢复了理智,不管是二郎还是警察,纷纷在心里猜测明智是不是受了刺激神志错乱了。

“有线索吗?”

“交给我吧,十之八九不会让各位失望的。”明智说着往马路右边走去,显得信心十足。

这可是闻名天下的名侦探的保证,二郎与警员一共六个人,连忙跟上去。

每到一个拐角,明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其中的一个方向,仿佛隐隐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他。

走了五六条街后,大伙儿来到东海道线的平交道。这一带灯火通明的,路面亮多了。

“啊,我懂了。明智先生,你是跟着它吧?”

二郎借着路灯的光线发现了什么。人们顺着他指的方向往地面上看去,依稀可见细如粉末的五彩色纸一路延续到远方。先前由于路太黑,纸片太细碎,一直没被人发现。如今回头一望,果然身后的路上同样也陆续撒着像雪花一样的纸片。

“明智先生,这些记号究竟是谁留下的?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恶贼逃亡的路线?”二郎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这和纸带一样,是变魔术时常用的剪纸,五彩雪片,显然有人一点点撒在地面上。若我们沿着这些碎纸,一定能顺利抵达恶贼的藏身处。幸好今晚没风,纸片也没被吹散,得以完好地保留。”

“可是真让人想不透,那班恶贼竟会刻意留下这些记号。这岂不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不是恶魔留下的,是那家伙的女儿,一位名叫文代的姑娘。”

“管他是恶贼还是恶贼的女儿,不都是一丘之貉吗?这也太荒唐了?”二郎这下真的开始担心明智是不是神志不清了。

“不,你难免会诧异。不过,那姑娘迫于父女之情,不得不听从恶魔的指使。但她与父亲截然不同,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一直以来,她都非常厌恶父亲的暴行,今晚一定是再也无法忍受,于是下定决心要把父亲交给警方吧。另外,她也是真心想帮我摆脱目前困难的处境。”

明智一面走,一面简洁地向二郎说起在汽船上的危险遭遇。

如今,明智又陷入危难,而再次拯救名侦探于九死一生的穷途末路中的,还是他亟欲逮捕的恶魔的亲生女儿。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缘分啊。原来如此,刚才明智说爱上了一个人,指的就是文代小姐。二郎不禁心生共鸣,兀自感伤起来。他看向明智,不知是否多心,此时他的眼神也闪着晶莹的光亮。

众人急急往前赶,不知不觉间到了离城镇稍有些距离的荒凉的海岸。四周非常安静,刺骨的海风迎面吹来。波涛不断拍打着礁石,五彩纸路标到这一段便消失了。

放眼望去,只有前方的丘陵上孤零零地坐落着一栋洋房。此处已远离大森城镇,快到森崎 [1] 了,没想到如此偏远的地方会突兀地立着一栋神秘的建筑,是喜爱清净的人的别墅吗?还是画家独立的画室?

这座木结构洋房样式古典,建造得相当精致,屋子所有的窗户都闭得紧紧的,散发着神秘的气息。他们站着的小路只通向这一栋建筑。

警察分头包围这栋洋房。明智与二郎神态自若地敲门,假装问路。借着微微透出的灯光,断定里头一定有人,只是很久都没有人出来应门。屋子里鸦雀无声,感觉得出那些家伙正面面相觑,竖耳留意屋外的动静。

“听到了什么动静没?”

“对方猜不到会是我们。大概刚从危险中脱身,才特别慎重吧。”

明智与二郎借着黑暗保护自己,认为目前的形势还尽在掌控,不过还是小心翼翼地蹲在门边,免得被屋里的人看见。

不一会儿,黑暗中隐隐映出一丝光线,越来越明亮。有人来到门口,打开一条细缝确认外面的情形。室内的微光打到来人的背上,一道黑影清晰浮现。门一点点打开,看得出是一名身穿洋装的女子。

“哪位?”

故意压得很低的声音里包含着某种期待,的确是恶魔的女儿文代。

蹲在暗处的明智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到距姑娘一尺远的地方,紧盯着彼此,虽然光线昏暗不明,也瞧不出大致的轮廓。姑娘吓了一跳,直觉要退后,但一发现来者是她盼望的人,便露出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能用眼神微微向他致意。

这是一场多么奇妙的会面啊,这是一对立场多么矛盾的知己啊。

一边是追兵,一边是逃亡者,他们本应是永远对立的敌人。而这不过是第二次相见,相互间从不曾说过甜蜜的话,岂料姑娘竟勇敢地主动出击,宣誓似的用行动替代言语。正因她是恶魔的女儿,明智才这么一次次地为她那难能可贵的少女纯情打动。

“快,快进来!”

姑娘苦涩地轻声命令。明智与二郎在姑娘的带领下进了屋,来到一个约莫十坪大小的客厅。

“没问题吗?他们有没有发现我们跟踪到这儿?”

“目前还好。里面只有父亲与你在森林里碰到的人,其他成员已各自逃了,他们正在喝酒,快点儿逮捕他们吧,别让父亲再作恶了。”

文代一副想尽情倾吐一切的痛苦模样。尽管是自己的生父,却泯灭了人性,为拯救玉村一家,她只能把这一切交由警方处置。她真想说出痛下决心的缘由,还有难以言喻的伤悲。可惜情况如此危急,她没有时间细细诉说。

“请先把我绑起来吧。我是罪大恶极的凶手的女儿,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姑娘说着将身子挨近明智,语气坚决地低声说道。

“为什么?你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啊。”

“还是先把我捆住吧。不这么做的话,我可要大叫了。出卖父亲的女儿理所当然是要被抓起来的。”

可怜的文代哽咽着说出这些话,明智和二郎也非常理解她的心情,总之,这对她反倒是一种慈悲,两个人于是听从她的恳求,明智拿起一根细绳,象征性地把文代绑在客厅的柱子上。没想到,玄关旁边的小房间里藏着恶魔的部下(埋藏洋子尸体的人),他窥看到了这一幕,可惜明智三个人毫无所觉。那小房间里摆着一具外形像棺材一样的黑箱子,不知道是不是魔术道具。文代完全不清楚里头装着什么,否则绝不会愚蠢地在今晚将明智领过来。

待明智和二郎捆好文代,两个人决定在请警员进来前,先查看敌人的状况,于是便蹑手蹑脚地走进里屋。

呈直角的走廊一片漆黑,两侧的房间也没有灯,只有走廊尽头的通风窗朦胧地透进一丝光线,恶魔就在那里吧。

明智来到门外,凑到锁孔前暗暗窥看室内。没错,尽管服装不同,脸上白粉也还没抹净,但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拿着酒杯啜饮的,确实是舞台上的小丑。由于视野受到局限,看不见另一个人,一定是与恶魔面对面坐着喝酒吧。

不寻常的是,恶魔只顾着喝酒,并不交谈。难不成两个人都只是举杯凝视着对方吗?还是……难道……

“不能掉以轻心。”明智连忙起身,没想到已然慢了一步,背后被一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了。

“把手举起来。”

是不容分说的口吻。不清楚后面的人是什么时候靠近的,恶魔的手下举着枪,分别抵住明智和二郎的后背。

对方攻其不备,两人除听命投降外,没有别的办法。

“可以出来了,这两个家伙已被我制伏了。”男子唤道,门接着打开了,怪物终于现身在明智的眼前。这是恶魔与名侦探的第二次正面交锋。然而,两个人都没有流露出特别的情绪,反而非常平静地望着彼此。

“欢迎大驾光临,其实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恶魔诡异地狞笑着,出声招呼。

就算是明智,此时也只能保持沉默。形势对他太不利了,他没心思应付对方轻浮的挑衅。

“话说回来,我该怎么称呼你?”恶贼假装亲切地搓着手,体味着自己的每一句话,“音吉老头吗?还是明智小五郎?哎,就先别计较这些了,难得你登门造访,不如让你欣赏一下我用来混饭吃的魔术。没东西招待你,姑且就用魔术代替吧。”

“那么,这边请。”

就连手下都学起主人,态度特别客气,枪口却依然戳着两名俘虏的后背。别说是带路,简直像赶牛马似的,硬是将他们推进玄关旁的出入口。

明智和二郎只能任凭摆布,回到大厅。首领也随即跟上。

“好了,明智,就是这个。看看刚才被你绑起来的我的女儿吧。”

明智被手枪顶住背后,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儿撞上文代。就是现在——趁枪口离开背后的瞬间,明智一个跳跃绕到姑娘后方,以她的身体为盾。眨眼间,他已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对准文代下垂的脑袋。情急之下,明智只能采取非常手段。

当然明智并不打算开枪,这只是为了与恶贼谈条件。

岂料——啊啊,多么冷血的家伙。怪物见状,居然纵声大笑。

“哈哈哈,你开枪哪。就算那女人死了,我也不会心疼的,不,我甚至要向你致谢。”

“可惜一旦我开枪,伤害的将不止是你的女儿。你不知道外头的警察听见枪响,就会蜂拥而入吗?”

这是明智第一次开口,他的眼睛里熊熊燃烧着憎恨之火。这罪大恶极的畜生,说出来的都不是人话,惹得明智义愤填膺。

“当然,我不可能没料到这一点。确实会拥进来很多警察,只要你杀死这个女人,等同于帮了我一个大忙。届时,你也算我的同伙,该一起被警察逮捕,哇哈哈。明智,哎,你先冷静下来,好好看看眼前的女人吧。”

明智闻言,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借着幽微的灯光,紧盯着被捆住的姑娘。不对劲儿,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显然穿着打扮不太一样。这是什么意思?不过短短两三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智暗暗给自己打气,望向姑娘低垂的脸。啊,这不是文代!是明智与二郎都熟悉不过的另一名女子。

魔术师的特技着实让人无法捉摸。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掉包的?而这位姑娘是……

名侦探也不由得惊叹,不知如何是好。

[1] 正确名称应为森崎町,昭和七年至三十九年的町名,是东京近郊的度假胜地,有许多旅馆和高级的日本料理店,十分繁荣。一开始隶属于大森区,昭和二十二年起划归大田区。昭和三十九年成为现行的大森南四至五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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