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他们的监狱位于墨西哥蒙特雷市东面的马鞍山上,离美国边境很近,下山后有一条公路可以穿过去,不过几英里的路程。

这里的越狱条件得天独厚,上一次约书亚就是从这里逃出去,所以把路线都记得很清楚。他把油门踩到最底,垃圾车像飓风一样在盘山公路上狂飙,警车也在后面一路呼啸,穷追不舍。

洛伦佐勉强撑住身体,扫了一眼破碎的后视镜残片里自己惨白的脸,不禁有些自嘲。他一个对死亡毫无忌惮的人,跟这个玩命比自己还狠的小子在一起,竟然变得提心掉胆起来。

他怕他丧命,也怕自己活不了,没法继续看着他,保护他。

然而他不是什么仁慈伟大的圣徒,假如他会死,他一定要——

拉着这小子跟他永远在一起,葬在一起。

这个念头如淬毒的利刀般划过脑际,又被他强压下来。

当然,还没到最后一刻就这么想,未免太悲观了点。

“我们去结婚怎么样?约书亚?”他下意识地咬着牙问。

“你在这时候说什么废话!”约书亚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我们去佛罗伦萨,去美第奇家族历代的礼拜堂,圣洛伦佐教堂里,在我们的祖辈面前结婚。一对继父子,史无前例的壮举!”

男人笑起来,声音充斥着一股疯子的癫狂。

“你疯了吗!盯着后面的车!”约书亚大吼起来。

洛伦佐盯着逼近的警车,突然侧过身,把手里的警棍电量调到最大,朝快要咬到他们车尾的警车挡风玻璃掷去。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警车翻下大海,约书亚松了口气,加足了马力。

又转过几道圈后,蒙特雷市的全貌渐渐呈现在他们眼前。

约书亚却骤然瞪大了眼。

在盘山公路尽头的山脚下,一道修缮公路的巨大路障横亘在那里,犹如一道宣告死亡的墓碑,用那灰垩色的脸对他们冷酷的嘲笑。

左边是茫茫大海,右边则是悬崖峭壁,前有拦堵,后有追兵。

唯独没有退路。

只有一条生路似乎可走。

约书亚的手微微发抖。

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恐惧了,除了从幼时一直扎根在心底的。

他恐高。洛伦佐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并曾教他克服过。

“别害怕。”

他忽然听见身旁的男人低声说。那么熟悉的语调,就像记忆里无数次他教他开枪,教他击剑,教他一切他该学会地生存技能时。

“我们搞定另外一辆车,然后一起跳下去。”

约书亚咬着牙点了点头,眼看前方拐弯已近在咫尺,猛踩了一脚刹车,将方向盘狠狠往右打到死,车尾以雷霆万钧之势旋转着扫向后方,将猝不及防从后面撞过来的警车掀得飞了出去。

车身倾斜着擦过陡坡,发出刺耳的尖啸,仿佛洪水中崩塌的山体般滑向边缘,天旋地转中,整个世界颠倒过来,大海悬在头顶,变成滚滚冥河的末端地狱开启的那扇大门,向他们徐徐打开。

约书亚扭过神,朝旁边扑去,而洛伦佐已抢先一步把他拥住了。

他结实的胸膛将他紧压在座椅上,仿佛变成了坚固的蚌壳,把他牢牢的裹在怀抱里,严丝密合,手指与他根根相嵌。

“抓紧缰绳,别怕,如果逃避不了危险,就学会享受它。”

“我在你身边。”

语气温柔而蛊惑,跟记忆里一模一样。

当剧烈的失重感到来时,约书亚的手臂紧紧缠住了男人的脖子。

恍惚之间,周遭的一切灰飞烟灭,时光回溯到某个夏日的午后。

空气里弥漫着不知名的植物与泥土的芬芳,鸟叫与虫鸣交织纷杂,混合着猎猎风声灌入耳膜,汇合成一曲浪漫而危险的奏鸣曲。

修长的手包裹着他的手,牢牢握着缰绳,从陡峭的草坡上跃下。

这是哪一天呢?

他多大的时候?

过去多少年了?

好像他还很小。

离他们最初走进彼此的生命里,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车门被猛地撞开,身体轻盈如飞鸟,扎进海水里。

车身几乎贴着他们坠入水里,激起惊涛骇浪,约书亚如梦初醒,屏住口鼻,与身边的男人一同张开双臂向上游去,奋力地扑向海滩边。

双手触到了柔软的沙粒,身体顷刻变得沉重而迟缓,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的一瞬间,浑身的力气似乎被抽得干干净净,又像脱胎换骨。

约书亚撑起身体,像条搁浅的鱼类一样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恢复了意识,才发觉身边没了另一个人的动静。他扭头,四下张望。

————一个身影漂在水面上,被海浪推过来。

他急忙一纵身游了过去。

捞起不省人事的男人,架到背上,近乎是一点一点爬回岸上。把人小心翼翼的放平,约书亚一眼就看见了从男人头顶淌下来的鲜血,积在颈窝里,顺着看下去,就发现了胸口处凸出来的尖锐物体。

饶是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解开衣服后,手还是不住地哆嗦起来。

一块形状尖利的镜子碎片犹如一柄利刃,深深地嵌入了男人的胸膛。

鲜血渗透两层衣物,残余的已被海水洗去,暴露出骇人的伤口。

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洛伦佐刚才会说出来那发疯般的话来。

眼泪前仆后继的汹涌滚落下来,一如他还是三年前的那个孩子,初次离开这个男人身边之时,转瞬,又被他用手背狠狠抹去了。

“家产还没还给我,才不会允许你就这么死掉。”

他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声,红着眼睛俯下身,覆住了男人的嘴唇。

……

美国,芝加哥医院。

阿尔瑟灭了最后一根烟,担忧地看向昏迷了整整三天,一醒来就急着要下床的青年,走过去将他扶了起来。比起之前,他瘦了一大圈,隔着衣服都能触碰到嶙峋的脊骨,那张精致的脸看上去无比憔悴。

“感觉好些了吗?”他心疼地盯着他,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痕。

眼前的约书亚就像一只失魂落魄的迷途小兽,根本没有了幽灵党老大的模样。他被洛伦佐流放到非洲沙漠里,千里迢迢的回来,没想到见到的却是这样的约书亚,还有生命垂危令他无法下狠手的洛伦佐。

听见他的声音,约书亚呆滞的神情才有了一丝波动,碧绿的眼睛转动起来,阿尔瑟旋即感到手腕被十根冰冷的手指死死攥住了。

“原来我刚才是在做梦,他没有死……”

“你在说什么?”阿尔瑟拧干毛巾,擦了擦他额头上滴下来的汗。

“我刚才做了个噩梦。洛伦佐呢……他在哪里?”约书亚回想起梦里那副冷冰冰的棺椁,还心有余悸,他咳嗽了几下,掀开了被子。

“就在隔壁病房,还没醒,你休息,我替你去照看他。”阿尔瑟看着他强撑着站起来的模样,感到一阵胸闷,“你的肺病越来越严重了,你知道吗?这段时间你们去了什么地方,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阿尔瑟,帮帮我,我要去看他。”

“你休想,给我躺着!”阿尔瑟攥紧拳头,凝立在原地不动,可在约书亚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时,他皱了皱眉,还是将他一把架住了。

约书亚一推开门,就看见走廊里站着一个人影,似乎已经等在那里很久了。望着那张眼熟的面孔,约书亚的心里生出一丝不详。男人像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走到他面前来,一身纯黑的西装,脸上架着一幅银边眼镜,整个人显得严谨而庄重……庄重得像在参加葬礼。

阿尔瑟的眼皮微微一跳。

他也记得这个存在感不强的男人是谁。

尽管接触不多,但这人却是洛伦佐身边一位不可或缺的助手,由洛伦佐亲自挑选并委任的法律顾问与私人律师,伊恩。

“约书亚少爷,我一直在等您醒来。接到通知,我就赶过来了,听说美第奇先生还处于危险期,我必须提前告知您一些事,以防万一。”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万一?”约书亚盯着他,眼神犹如一只陷入绝境的困兽,“你是什么人?来这儿干什么?”

“你应该见过我的,约书亚少爷,最早是在你母亲的葬礼上见过一次。只是,我只会在特殊情况下出现。也许你印象不深刻……”

“滚,滚开!!”约书亚反应过来,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促使他爆发出力气,他扼住男人的脖子,“你给我……滚!这里不需要你!”

阿尔瑟从后面抱住他,将他从伊恩身上拖开:“冷静点,约书亚!”

年轻的私人律师理了理被扯乱的衣领,朝情绪激动的青年鞠了一躬:“为了以防万一,我必须守在这里,我的职责就是负责将博纳罗蒂家掌权人的位置递交给下一位继承者,以及遗嘱的合法执行。”

“遗嘱?”约书亚怔住了。

“嗯,你的母亲曾经留给过你一份资产继承委托书,被你的继父一直存放了起来,他做过了一些修改,注明你将继承的不止博纳罗蒂原本的资产,是整个家族目前的所有资产。他曾经把这个寄给过你。如果他在临终前没有来得及立下其他明确的遗嘱,这份文件就可以当作遗嘱使用。”伊恩打开公文包,将一张封了火漆的信封拿了出来。

“寄给你的那份是要求你签字的,而这份是他签过字的母本,现在少爷您过了十八岁,已经具有法律效力了。我想,大人的意思是想将原本属于您的遗产继承权归还给您。请您,亲自打开吧。”

金红色的火漆,印着博纳罗蒂家罂粟花的图案,薄薄的一封信,却好像承载着一份他重得无法承受的重量。约书亚将它接到手里,一阵剧烈的心悸袭来,他的指尖战栗起来,连揭开火漆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这个男人未曾在清醒的时刻,对他说一句“我爱你”,而是以这特殊的方式……

向他无声告白。

……

他分明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知道怎样让他完全放下心回到他身边。

他该早一点,早一点想明白的。

……

阿尔瑟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将火漆小心翼翼地挑开来。

伊恩屏住呼吸,紧张地凝视着面前的青年。他看见他盯着那张展开的纸页看了几秒,表情没有一丝起伏,似乎接手这样一个庞大的地下王国,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家族继承人位置,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接受。”

死寂如坟墓的空间里,骤然响起一声讥诮的冷笑。

面无表情的青年的睫毛微微颤抖起来,轻轻地开了口。

“想夺走就夺走,想还回来就还回来,他以为他是谁?”

他攥着那张纸,把它慢慢地撕成了两半,喉头剧烈的抽搐着,吐出一串喑哑得几不可闻的音节,发咒一般,一字一句的。

“我不要他让,我就是要从他手里抢回来,让他眼睁睁的看着。”

约书亚盯着残缺的纸上那串优雅的花体字签名,被一团炼狱的火焰灼烤着肺腑,一直烧到喉口,烧得口腔剧痛难忍,眼圈通红。他一张嘴,一通猛咳,毫无征兆的,几滴暗红的液体就溅在了那串签名上。

“约书亚,你该回去休息了!”阿尔瑟痛心地走上前去,脱下大衣,将他裹住,一把横抱了起来。他满以为会被约书亚狠狠揍翻在地,但意外的是,青年的身体软绵绵的,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抱在怀里轻柔得仿佛没有骨头,被裹在大衣里面,就只露出一个小巧的鼻尖,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小孩子。

“明明有肺病,还要这么硬撑,你想陪那个家伙一起死吗!”

青年浑身一抖,一扭身就从他手臂里挣脱了,伏在地上一阵猛咳。从他胸腔里发出的那种歇斯底里的声响,就像会把肺叶呕出来一样。

阿尔瑟弯下腰去拽约书亚的胳膊,被对方猛地挥开了。他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对方不住的咳嗽,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知道,他再也无法抓住他的手,将他从这片沼泽里拉出来了。

他是死也会和洛伦佐纠缠在一起的。

“洛伦佐寄给你的那份遗嘱……的确是我拿走的。”阿尔瑟闭上眼,喉头颤抖,吐出那个深藏在心底快要烂掉的秘密,“对不起,是我害你们错过了这么多年。”

约书亚慢慢地扭过头,用一种极复杂眼神看了他一眼,眼圈瞬间红了。阿尔瑟从他的眼底读出转瞬即逝的杀意,被低垂下来的睫毛掩住了。青年讥诮又悲哀地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他被几乎唯一信赖的人欺骗着,而他最不愿相信的那个人,却恰恰是世上最真心爱他的。

“我不杀你。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走吧。”

“嘎吱”一声。

病房的门终于打开了。

约书亚一个箭步冲到门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醒了吗?”

满脸疲惫的中年医生点了点头,脸色却并不轻松,他注视着眼睛一瞬亮起来的青年:“不过,您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他的状况不太乐观,无法跟人正常交流,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定具体原因。”

“噢,对了,他很畏光,不喜欢太大的动静,而且具有一定攻击性。他现在被注射了镇定剂,你可以进去看他,请尽量不要发出声响,也不要接近他的身体,最多待半个小时。对了,他可能无法认出你。”

病房里幽暗昏惑,异常静谧,宛如一个野兽的洞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窗帘低垂,只透进一线利刃般寒冷的月光,仿佛将光与暗,生与死的交界割裂开来,不容人任何人踏入这片沉寂的黑暗。

约书亚望向床上人影的轮廓,将门轻轻地掩上了。

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床上的男人闭着眼,头上粘了纱布,宽松的蓝白条病号服微敞着,露出包扎了绷带的胸膛,四肢都被皮质的束带绑了起来,像捆缚一个精神病人那样。他的面庞固然仍是俊美的,睫毛低垂着,眼皮半睁,那双原本深邃的蓝眸蒙着一层薄雾,没有一丝活人的光芒,衣服外面的皮肤也呈现出一种近乎亡者的垩白。

青年的心口狠狠地挛缩起来。

他真的有种错觉,眼前的人,就似乎已经死了。

一刹那,他恐慌极了。他弯下腰,想像孩子一样扑到男人怀里去,但他不敢那么做,于是很轻,很轻地用手抚过男人线条古典的眉弓。

眼角。鼻梁。嘴唇。

他时常梦见的,那张永远无法忘记的脸。

视线忽然就模糊了。

他的母亲将他视为罪行的产物,宣判他一生不会被人所爱,而现在他确信了,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有一个名字,烙进了他的灵魂里。

可是当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他也即将失去他了么?

不,不会的。

“爸爸……”约书亚把头低下去,吻了吻男人骨感颀长的手,长长的睫毛濡湿了他的手臂,抑制不住地小声哽咽起来。

洛伦佐没有任何反应,呼吸均匀得可怕。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呢喃着,反复确认自己的心意,不知不觉,嘴巴里溢满了血腥味,他俯下身,以免唇上的血沾到男人的手。

“我们两个都是背德的罪人,如果要下地狱的话,我还是你的共犯。”

洛伦佐的手指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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