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熟悉的声音有些朦胧,似乎透过厚厚泥土传达到大脑内部。

洛伦佐想要回应对方,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胸口上像压着一块重石,连呼吸一口也十分困难,目之所及,皆是近乎虚无的黑暗。

就像那个时候。

他又回到了那座墓穴里,和父母的尸体困在一起。

被困在了自己分裂出另一个人格,以求逃避的回忆里。

森森寒意,如附骨之蛆一样,自脚底蔓延上来。

腐烂的,白骨外露的,冰凉的手臂从背后把他紧紧缠住了。

“噢,亲爱的儿子,你还记得我们的尸体的味道吗?“

“约书亚!”

他无声地喊着这个可以让他唯一可以生出求生欲的名字,竭尽全力地在狭小的墓穴里挣扎起来,可四周是那么牢固,就像是真实的一样。

听见一阵动静从上方响起,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不妙的事。

里人格可能宣兵夺主了。

自从少年时代接受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他的两个人格融合得很好,跟正常人似乎没有什么区别。清醒的表人格主导思维,蛰伏的里人格则赋予他冷血的兽性,他能消化他所承受的负面情绪,令他拥有一颗异于常人的心,却很难感知到正面情绪,使他扭曲的渴求被爱。

是啊,在一个肮脏黑暗的垃圾场里睡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又分裂出来,就品尝到生命的美好,怎么肯安分地回到本来该待着的地方呢?

太大意了。

他应该在三年前又开始出现人格分裂的病兆时,就及时治疗的。

约书亚惊喜地攥住男人轻微抖动的手,抬起头,他看见他半翕的眼完全睁开了,晦暗迷蒙的蓝眸聚起了一丝虚弱的亮光,正凝视着他。

“爸爸?”他抖动了一下嘴唇,声音细得像只胆怯的小猫。

洛伦佐的目光落到他的嘴上,喉头滚动,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

约书亚立刻反应过来。

几天前的状况又再次重演了。值得庆幸的是,洛伦佐还能睁开眼,还能对他做出回应,还不会从他生命中远去,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低下头,吻住了男人的眼睑,一如留下此生不渝的烙印,又凑到他的耳畔,轻轻耳语:“刚才的表白,你应该都听见了吧?”

洛伦佐点了点头。

“那么,刚才我在外面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吧?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也不会留下来,接受那份委托书,要是以后都得以你继子的身份,活在你的影子下面,太痛苦了。我一定会跟你断得干干净净,一点关系也没有,连你的葬礼也不去,把跟你有关的所有回忆都忘掉。”

青年压抑地啜泣着,滚烫的液体落在枕头上,染湿了洛伦佐的鬓角,一如遍体鳞伤终于归家的小兽,他的背脊剧烈起伏着,哭个不停。

“但是我怎么忘的掉呢?我努力了三年都没有做到。我骗自己那是因为恨,所以拼命的惩罚自己,希望一想起你就想起疼痛,可是…”

“我就是做不到。从十岁我就暗恋你,到现在都已经十几年了……”

巨大的幸福感在洛伦佐心脏里骤然炸了开来,令他感到一阵眩晕。尽管一直蛰伏的里人格并不记得他们的过去,仍然怔忡地睁大了双眼,连呼吸也不可自抑的变得急促而凌乱,死白的脸颊染上一片红晕。

头颅里则安静了片刻,响起一声沙哑而深情的喟叹。

【这小子……懂事得还真早……居然在我动心之前。】

砸打着并不存在的棺盖的手松弛下来,束缚他的恐惧也随之褪却了。

一切盘亘在心间的黑暗,在无数个爬满梦魇的阴霾,似乎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十几年前在许愿池边把他误认为天使的男孩,没能被他解救,却是他这样恶行累累的人唯一看得见的信仰与救赎。

【真想抱抱你,我的小约书亚……】

男人手臂晃动着,试图挣脱束缚。

感到他的身体在动,约书亚吸了吸鼻子,坐起来,帮他解开手脚的束缚。四肢被松开的后一秒,男人就将他牢牢的拥住了。

【呵,连怪物都能被你驯服……原来爱你竟然会成为我的本能。】“你到底在说什么,爸爸?”约书亚听不清耳边不似人声的胡言乱语,男人就像个咿呀学语的孩子,吐出些含混不清的音节。他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感觉到对方在发烧。他知道洛伦佐现在虽然醒了,但一定神志不清,发病发得厉害。强迫自己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中冷静下来,他挣脱了男人的手臂,“我去找医生来看看。”

洛伦佐不情愿地把他一把搂住了,往病床上拖。这个动作使胸口被扯到的伤口立即袭来一阵刺痛,他却不肯放开怀里人一丝一毫。约书亚只好坐在病床上,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他记得,上一次跟洛伦佐共枕而眠,已经三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他长大了,两个成年男人对于狭小的病床而言有些拥挤,但洛伦佐把他抱得很紧,好像他还是个孩子。

担心压到对方身上的伤,约书亚把自己小心翼翼地坐起来一点,让洛伦佐靠着自己的肩膀,沉甸甸的脑袋压上来的那一刻,他有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似乎多年来那种漂浮不定的感觉,都一下子安定下来。

“这个世上我只拥有你。但是,也就足够了。”

约书亚泪眼朦胧的低下头,想要去亲吻男人的眼角,但一只手伸上来扣住了他的后颈,手指嵌入他的头发里,将他用力地吻住了。黑暗里,满身是伤的两人交颈相拥,仿佛两只死里逃生后相依为命的兽。

洛伦佐把青年扯到怀里,狂热的爱意使他吞噬般吻着他的嘴唇,一点也不温柔,对方的回应也同样热烈,透着陷入绝境似的凶狠,纠缠的舌根间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嗜血的兽性顷刻激发了男人的情欲,顾不上胸口的伤口撕裂的剧痛,他俯身去舔吮他颤抖的喉结,在脖子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吻痕。可突然的,约书亚猛烈的咳嗽起来。

洛伦佐托住他的头,看见他嘴唇紧闭,血色从干裂的唇纹里蔓延出来。那双碧绿的眼眸注视着他,光线正慢慢消逝,眼皮耷拉下去。

即使凶蛮矇昧如同野兽,他也知道,那不是他咬出来的血。

洛伦佐惊恐地愣住了,约书亚却释然地笑了起来,用脸颊磨蹭他的掌心:“对不起,爸爸……我早就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久了。真不甘心,还没有宰掉路易斯,也没有亲手从你手里夺回家产。可是……其实我从来没有后悔在许愿池边遇到你,真想再去一次佛罗伦萨啊……”

从齿缝里拼命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用尽了约书亚最后的力气,说完这句话后,他终于支撑不住地浑身一松,软在了男人的身上。

“呜…”男人颤抖地扳起青年的脸,满眼通红,里人格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像发狂的兽类那样去舔他嘴角的血,企图使他醒过来。

即使被困在恐惧铸成的棺椁里,什么也不见,表人格也感到自己的骨髓里也生出难以忍耐的剧痛来。他爬起来,奋力踢砸着这座坚固而腐朽的心牢,也第一次正视了身下的尸体。他的父母安详地闭着眼,没有一丝责怪他的意思,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让我出去吧,父亲,母亲。】

【我一直不明白生存的意义是什么,只是凭着一切本能的恶欲求索着,但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噼啪——

伴随着什么坚硬的物体龟裂开的声音,沉重的棺盖在上方轰然碎裂,光线丝丝缕缕从裂痕中渗透下来,回忆的墓冢终于渐渐崩塌,他从残垣断壁中爬起来,真实地触摸到了一只手。他猛然睁开了眼。约书亚不省人事地躺在怀里,满嘴是血的样子猝不及防地撞入视线,令洛伦佐差点崩溃,他立刻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冲到门口,一脚踹开门。

“医生!医生!救救他!”

阿尔瑟扭过头,看见那个一贯优雅的男人如同一只绝望的困兽,仓皇失措地向人声嘶力竭的求助,混合着鲜血的泪水,好像是从虚假而俊美的面具裂开的缝隙里渗漏出来的,所以看上去那么触目惊心。

从这一刻,阿尔瑟忽然相信了,一件在他看来荒谬至极的事。

这个毫无良知的魔鬼,原来也会这么……这么深爱一个人的。

他错得离谱。

……

“先生,您去休息一下吧。”目送昏迷的青年被推进手术室,一位好心的护士扶住了身旁步伐虚浮的男人坐到椅子上,却发现他已经陷入了半昏迷,血红的嘴唇紧抿,手臂还维持着抱着某个人的姿势,五指勾曲着,指骨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仿佛随时会暴起伤人一样。

想起这是个攻击性很强的病患,她不敢去轻易地再去碰他,只好向身边的医生使了个眼色,一个男人却走过来帮她把他按住了。

“注射镇定剂吧。”

“阿尔瑟……你以为我饶你一条命,你就有机会趁虚而入了吗?”

一双冰冷如死者的手猝然扼住阿尔瑟的咽喉,男人通红的眼睛盯着他,满脸讥诮,而他的视线却已经涣散了。

阿尔瑟捏了捏拳头,天知道他多么想趁机劫走约书亚,但他清楚,他已经没有了那个机会。而且,他也的确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他弯下腰,一把抓住昔日旧主瘦骨嶙峋的手,将他死死制在座位上,盯着一针镇定剂被注入他随发抖的手臂而扭曲的血管,一字一句地低语:“我只是……想要弥补我当初犯下的错。我欺骗了约书亚。”

感觉到对方的力气迅速流失,绷紧的肌肉却仍透出暴烈的杀意,他依然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声音低哑:“我骗了约书亚,说那一枪是你开的,所以他会那么伤心……那么努力的想要忘记你,现在看来,最卑鄙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你。等他醒了,我会跟他解释清楚。”

“不用了。”洛伦佐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嘴角勾出一抹嘲弄的弧度,“我养大的男孩,一直都相信我,并且……深爱我。”

阿尔瑟颓然地退后了一步。

“大人,请您回病房躺下来吧,您的身体已经透支了。”伊恩走过来,试图劝说他,但俊美的男人犹如一尊冰雕般一动不动。这让他想起约书亚守着他的模样,不由在心里感叹,这对继父子简直像亲的。

——连这种不要命的固执都如出一辙。

“我会在这里一直守着他。我要他一醒过来,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我。”洛伦佐闭着眼,回想着刚才约书亚的样子,万箭穿心。这疼痛远甚于被玻璃片穿透胸膛,于他而言比梦魇更可怖万倍。

他不敢想,另一种结果。

他不敢想,如果他面对约书亚真正的尸体会怎样,在往后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他该怎样煎熬下去呢?只是三年,他就已经无法承受了。

这世上,没有比灵魂缺失一半更痛苦的酷刑了。

他不也是只有他吗?

一周后。

约书亚沉眠在一个长久的梦境里。

梦里飘着鹅毛大雪,是那一年的冬季,他和洛伦佐在结冰的芝加哥河上漫步,男人牵着他的手,他踩着他比他大不少的脚印,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串串重叠的足迹,两个人跟幼稚的孩童一样乐此不疲。

可突然之间,冰面裂开了,他掉进了寒冷彻骨的水里,无法呼吸,胸口剧痛,但洛伦佐牢牢地抓着他,并且始终抓着他,没有放开手。

于是,他慢慢地从梦里醒了过来。

昏黄的光线透过眼缝晕染出一片温暖的橘色,将黑暗驱散。他缓缓抬起惺忪的眼皮,一个朦胧的身影就落入了视阈。他眨了眨眼,墙壁上的烛光似乎跟着跳跃了一下,视线变得清晰起来。

他在他们一起住过的芝加哥的那栋房子里。

只披着一件睡袍的男人靠在皮沙发上,撑着头,旁边的桌上放着一个笔记本,也许是账本之类的。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疏影,手里还握着一只钢笔,但显然,他已经睡着了。

约书亚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光着脚丫踩到了地面。

壁炉烧得正旺,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土耳其地毯,一点也不冰。

和多年前一样,他像只小豹猫般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洛伦佐面前,静静地凝视着他。他不止看见这个男人一如往昔的容貌,魅惑人心的外表,而看见他不为人知的,偏执地与他相爱的那个灵魂。

也和那时候一样,他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啄了一下他狭长的眼尾。

洛伦佐依旧闭着眼,可眉毛却微微扬了一下,跟当年装得并无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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