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当天下午,厉向东在厉家老宅的客厅里见到苏晏。

向东本以为以苏晏和厉建国的关系,会不习惯到厉家老宅来——没想到他来得比自己还要熟练,反而是这个时段应该来陪伴爷爷的母亲没有来。

他坐在厅里属于贵客的那张太师椅上——厉家祖宅的家具都是按照主人的身材打造的,对于普通人来说型号有点过大,他坐上去就有点够不着地。

厉向东走进来的时候,正看到父亲把他圈起来,在坚硬的红木椅上加了一个软垫才又把他放下去,又蹲下.身,给他脚下加一个垫脚的小脚凳,一边动作还一边问:“坐这个你能不能行?要不要我给你推一个沙发来?”

向东不得不轻咳一声来提醒二人他的存在。

苏晏脸上的线条一秒变得锐利:“厉向东?”

“伯父,是我。”向东立刻回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既谦恭又可靠——他偷空向自己的父亲投去求助的一瞥,却看到父亲已经站在苏晏的背后……立场如何简直不能更明确。

他只能偷偷地深吸一口气。

默默握紧拳给自己加油。

椅子太大,苏晏坐在里面却并不觉得空旷——大概是他逼人的气场填补了那些空缺。

厉向东难得有这样面对面打量他的机会。这会儿发现,的确是父子,他的浅褐色的头发和眼瞳都和文怡相似。向东一贯觉得这样的颜色天然地自带甜美的柔光,现在才发现这是文怡给他的错觉。在苏晏的身上,这样的色泽只显得跳脱和咄咄逼人。他不得不让自己比平时坚持和忍耐,才不会在对方的目光中退缩。

“我们见过面吧,两年前的圣诞节?”苏晏直奔主题,“那时候你是怎么对我承诺的?”

向东只觉得嗓子里发苦,像有一根粗大又尖锐的鱼骨横亘着。但他还是说:“我说我会照顾好文怡。”

“那现在呢?”

向东脸上发热,眼眶又酸又胀,他咬住舌尖,直到疼痛和血腥味让自己平静下来:“现在我认识到想要‘照顾好’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做出了超过自己能力的承诺,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很抱歉。”

苏晏微微一愣:“你比我想象的要坦率。”

“我个人以为这样的时候,坦率是最好的选择。”向东迎向他的目光。

“哦?”

“毕竟言辞是无法改变客观事实的。出了这样的事,就算舌灿莲花,吹得天花乱坠,也于事无补。”向东垂下眼。

苏晏发现他的睫毛很长,这个角度看上去,有种格外隐忍和柔顺的姿态,虽然轮廓颇相似,但气质却和厉建国有着肉眼可见的鲜明区别。

像青涩的果实,像温顺的大型食草动物——让人忍不住想要看看他成熟或是暴怒时候的样子。

于是苏晏又问:“你既然知道于事无补,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逝者已逝,来者可追。”向东立刻回答。

怕苏晏误解又立刻补充道:“我之前做得不够好,但我能够成长。以后会越来越……”

“那么,文怡应该为你的弱小和成长买单吗?”苏晏打断他问。

向东一滞,抿了抿唇,随后很坚定地说:“他是我的爱人,我们会一起成长。”

“爱人?”苏晏勾了勾嘴角,“这个词我爱听。那么告诉我,文怡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

向东的脸一下就黑了。但他并没有撒谎:“在外面。”

“具体来说?”

“在从夜市走回来的路上。”

“这个点?一个人去?文怡没有跟你一起?”

厉向东的头低下去,手指偷偷地绞紧:“对不起,是我闹了别扭,跑出去,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个对不起,不应该对我说。”苏晏不为所动继续追问,“为什么闹别扭呢?——我猜一下,也和唐先生有关,没错吧?”

厉向东点头。

“你知道小怡他……用了药,有时候不太能控制自己?”

“我知道。”

“你知道唐先生对小怡离开他的事耿耿于怀,一定会从中作梗,可能做很多事情来激怒你。”

“我知道。”

“然而你还是被激怒了。”

“……是。”厉向东一直维持着最简单的回答,吐出两三个字就咬一下嘴唇。

苏晏皱起眉:“为什么呢?”

厉向东无言以对。

苏晏的眉间蹙得更紧一些。

厉建国这个时候终于出声打了个圆场:“晏晏,向东毕竟还年轻……”

这圆场不如不打。

苏晏立刻横了他一眼:“十八岁,哪里算小。我在他这个年龄,早都……”

厉建国赶紧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苏晏保持着眉间深锁的表情转回去对厉向东说:“在恋爱中,双方的关系是平等的,要求对方做到的事,自己也该能做到,这一点,没有问题吧?”

向东沉默地点头。

“按这个逻辑,”苏晏接着说,“如果你对文怡抱有‘就算用了药也能控制住自己’的期待,那么自己也该做的到——你如果对自己有自信,就按照文怡的剂量和时间用药,到时候如果你真的能做得像自己指望的那么好,依旧深爱着他并且完全能控制住自己,我就把他还给你,是不是很公平?”

“晏晏!”他还没说完,厉建国就在他背后惊叫一声。

向东却点头:“很公平。”

这么残酷的事当然没有实践。

甚至没有坚持二十四小时。

因为文怡本人醒了,谁都不要,只要见厉向东——于是不过十八个小时之后,向东又见到苏晏,这一次,苏晏的脸比之前更黑了,扁着嘴气咻咻地说:“小怡一定要见你。我拗不过他。他还很虚弱,你小心点。”

严肃被气恼撑裂了。

露出“事件不受控制”的气急败坏。

明明是是成年人,这样幼稚的表情却一点都不违和——甚至让之前的“严肃”都有了板着脸装大人的感觉。

厉向东想,有的人真是至死都是少年。

“噗嗤,”文怡听他说到这里,忍不住低下头抵着向东的肩窝笑得直打颤,“我懂我懂,我爸就是这样。他和我哥两个,都是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骨子里根本长不大——外面看着好像生意做得有模有样,其实内里幼稚得要死。我爸好歹有年资,多少能像我哥;我哥简直……就像我弟——他现在晚上睡觉还要人抱的你敢信。”

向东想到之前见到的文愉好像一只小奶猫一样一边挣扎一边被人抱走的场景,不由也笑起来。

又说:“难怪后来我爸见了我,老吞吞吐吐,一脸‘我有好多话但我不敢说’,还给我买了好多这个那个的——原来是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没什么过分的,伯父说得对。”向东虚心承认。

文怡笑:“你别学你爸惯他,他是给一点点风就要顺势飞上天的——我之前还奇怪,究竟谁那么有能耐,那么有恒心,把他从小宠到大来的。原来就在我鼻子底下杵着呢,这可真是灯下黑。”

厉家的作风和苏家自由奔放的苏家不同。

很有些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味道。

向东在厉建国面前就是个规规矩矩的儿子,听文怡这么说苏晏觉得很新奇,但到底不敢顺着这么往下说,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你之前不知道?”

文怡茫然;“我为什么要知道?”

“苏伯父没有和你说过?”

文怡又笑起来:“你可千万别当着他的面叫他伯父——啊你当年是不是当着他的面叫‘伯父’了?难怪他要欺负你呢!——没,他没和我说过。”看着向东探究的眼神又说,“我们家就这样。嗯……这么说吧,你们家是中央集权大政府,我们家是松散的邦联制,一般来说,不会彼此都不会插手对方的私人生活,我爸连我哥从小把老秦养在身边都不管呢,还给他拨款。我从美国回来,被禁止和唐毅来往,算是我们家破天荒第一遭了。”

“啊不过,”文怡顿了一下,皱眉说,“他对你说这么过分的话,回头一定要提醒我对他发脾气才行——你就是因为他说的话,所以就傻乎乎地跑去找唐毅……”

文怡说着说着,脸就黑沉下去,一副随时爆发家庭伦理剧的样子。

向东赶紧说:“那当然不是……这个原因就……”

虽然向东对苏晏回答“很公平”,事实上也打算这样去争取一下,但在icu里见到文怡,一瞬间就觉得不可取:他才刚刚接受了一次“错误预估自己能力”的教训,实在没有胆量再去这样赌。

他在很近的地方亲眼看过文怡如何受到折磨。

这种时候他不禁想起许多“为了向配偶证明戒毒可行以身试毒终成大错”的事例。

从icu里出来,看到在外面等待的苏晏,他立刻就说:“伯父,很抱歉,虽然我觉得您的提议很公平,但我不能接受。我想我不一定做得到。就算能做到我也不愿意尝试。我不敢拿我和文怡的感情冒这样的险。无论什么时候,测试人性都是危险、愚蠢和没有意义的。我希望您能理解,并且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用其他方法来证明自己的成长和成熟。”

苏晏没有立刻回答。

向东捏了一手汗。

背却挺得很直。

片刻后苏晏才叹了口气:“该说抱歉的是我——早上我实在是气上头了,对你的态度很不好。小怡已经对我发过脾气了——让他一醒来就发脾气这件事我也很抱歉,你爸也说过我了……”

“我爸还会说您啊?”

“他也就在别人面前给我留点面子,”苏晏轻轻地哼了一声,“我叫他爸爸的时间比你还长……他不但说我,他还打我呢……”

厉向东决定不要去想象。

“总之,我……从小并没有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对于处理家庭内部的事情很不擅长——啊,听上去像是找托词,抱歉,但总归,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对于小怡的事情,我是挺生气的,不过主要不是气你,你是被迁怒的。我主要,是生气自己的愚蠢和无能为力。”苏晏从口袋里掏了一支烟,叼在嘴里,打火机拿在手上,打着又熄灭,打着又熄灭……

向东想提醒他医院里不能抽烟。

但他始终没有把烟点燃,便也无从出口。

片刻苏晏接下去说:“我想我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能力做一个好父亲。就算是现在,对于‘该对孩子的恋爱插手到什么程度’,我也依旧不是很明白……之前觉得自由成长好,就除了给钱其他都不太管;结果出事了;回头管理起来,还是出事了;再转头遇到你,我觉得挺靠谱的,就不再管了……结果还是出事了……again,我并没有怪你,你也还小……大概的确不应该把事情全都交给你们自己来的。总之,大概是这样,”苏晏皱着眉,摁着太阳穴,一副不及格的学生对着血淋淋考卷的苦恼表情——和对外那种商界精英的姿态一点都不一样,“对你说了失礼的话,对不起。”

苏晏把烟从嘴里拽出来,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箱里。

向东连忙说:“伯父不需要这样,您毕竟是长辈……”

“没什么长辈小辈的,”苏晏打断他,“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何况我管厉建国也叫了二三十年的爸爸了,四舍五入我们可以算是兄弟。”

不不不。

那个什么。

这个不能有。

“总之情况大概就是这样,”苏晏倒没觉得自己放了个超级大炸弹,自顾自往下说,“文怡现在的情况,我暂时不能把他交给别人。你想来探望他,随时都能来。尽量集中在这段时间吧——过一阵子我说不定会把他转移到国外更好的治疗机构去……”

“苏伯父,”向东忽然想到什么,插嘴道,“恕我直言,人性测试是个最愚蠢的主意。但您早上的提议——就是想让我用药的那个,不只是人性测试那么简单吧?”

“这件事我不会再提了,忘掉它吧。”苏晏说。

“是为了文怡吧?”向东不依不饶,“如果是为了文怡好的事情,请告诉我,不要把我排除在外——他也一定想让我知道的。”

“我觉得并不。”苏晏拒绝得很果断,“让你知道了,大概我们家就要上演父子反目的伦理大戏了。”

“那我不就更应该知道了吗?”厉向东说着,向前逼了一步。

苏晏一愣。

随即摁了摁额角:“这种时候倒和你爹超像呢……”又说“你等等”。

离开一会儿又回来,身上带着淡淡的烟味:“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没关系——的确没那么简单。不过,我的理由比人性测试更丧心病狂。”说着他笑了一下。

向东追问:“是什么?”

“人体实验。”苏晏回答。

“哈?”

——如果说人性测验只是愚蠢和自负,那么这已经是踩过底线的反人类反社会行为了。厉向东简直震惊苏晏居然会把这四个字说出来。

苏晏却不为所动:“你知道文怡现在用的,对抗药物是哪里来的吗?”

向东脑子转不过来,没办法回答。

苏晏把西服外套脱下半边,解开衬衫的扣子把袖子挽起来——臂弯里一排细密的针孔:“是我的血清。”

“什么?”

“文怡一直以为是在动物身上做的试验。”苏晏非常冷静地把袖子扣回去,“但其实在动物身上哪里有在人身上做的准确。我和他身上有相似的基因,体型什么的也相似……啊,你不要这个表情,为人父母嘛,这是应该做的,别人爹妈还凶得多呢,肾啊肝啊什么的不也说捐就捐吗?而且——你听说过的吧,我是为什么出生的——我从出生开始就做这个,早习惯了。但只有我,缺乏对照组,有的时候就……”

“我要试试。”向东忽然说。

“我拒绝。”苏晏回答得非常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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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苏晏小时候是为了给他经常生病的哥哥捐血+做对照体才出生的试管婴儿。从小很习惯被在身上做实验。所以文怡一需要这方面的帮忙他就自己上了。他对于“自己的身体”有一种微妙的疏离感。这种事,在他的概念里,并不算很大的牺牲或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虽然苏晏有单独的篇章,而且整体上来说大概算是一个好人,但他确实不是一个好爸爸。

第一个儿子是女方单独养大的。是最健全的一个OTL。

第二个儿子的母亲跳楼了。至今心理有阴影。

第三个儿子嗯……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因为从小虽然有父亲和母亲,但是没有感受过家庭,所以经常处于“作为爸爸我该怎么办呢”的茫然中。

在家庭生活中他大概“到死都是少年”对于他来说是很合适的——这并不是一个褒义的形容=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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