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向东在夜市里飞快地巡了一圈,把文怡提到的吃食都买上,提溜在手里往回走。
走了两步怕凉,就拉开外套抱进怀里。
食物的香气熏在脸上,油腻腻的,路边摊特殊的廉价而过分撩人的味道——向东忽然想起,和文怡交往之前,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更从来没有走进过这样的夜市……第一次被文怡带来的时候吓了一跳。以前他只在各种资料里看到过这种污水横流、人头攒动的地方,没想到在离自己家这么近的地方就有……
文怡忐忑地望着他:怎么样?
向东非常诚实地说:感觉从守序中立的地区一下进入混乱中立了。
文怡扶了一下额头,拽着他就要往回走:我就说不让你来吧!你哪里受得了这个……
局促又害羞的样子可爱得要命。
攥着他的手那么紧那么紧,像是生怕他被碰坏,又怕把他丢了。
向东一下就觉得,夜市真是个好地方了。
后来自己也喜欢来。
虽然他讨厌人挤人的地方。
也并不是喜欢吃这种调味料过多,会麻痹味蕾的食物。
但向东喜欢文怡在夜市里的样子。
因为人群拥挤,文怡小心翼翼地呆在他身边,要么死死地拉着手,要么索性勾住他的手臂——因为是学生,在学校里要“遵守校规”,总是要保持和普通同学类似的距离,鲜少在公共场合有这样亲密的时候。
文怡总是害羞。
就算是最冷的冬天,脸颊也红扑扑的。
到了人少的地方就迅速放开,偷偷地在过长的外套袖子地下勾勾小指。
如果问他,他的淡色的眼睛就立刻溜开去:明明是你不喜欢在公共场合太高调……
向东并不拆穿他。
只是默默地领着他,再往人多的地方拐。
文怡总是吃得过多。两颊被食物塞得圆鼓鼓、在咀嚼中一耸一耸的,眼睛还咕噜噜地在各种摊位上打转,像一只贪心的小松鼠。
一边吃,还要一边喂过来,有时候用配送的一次性餐具,但多半是用嘴。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踮起脚,拽着向东的领口把拉下来喂。好吃的从来都不是食物。是文怡把食物推过来的舌尖,和不经意碰触的嘴唇。
遇到特别喜欢的、有掌故的摊位,文怡也会给向东讲掌故。
摊位的发家史。
又或者自己小时候和摊位的渊源。
一面惦记着吃,一面又要说,忙得不得了,语速变得飞快,吐字也含糊,低头就看到他嘴唇一动一动的,额上的碎发随着气息摇摆,偶尔竖起一根呆毛——四周都是嘈杂的人声,向东听得有一段没一段,幸亏他每次来都说,多听几次,总能凑出个八九不离十。
向东有一次问他:明明你自己做的比夜市更好吃,我们也能买更好的食材,为什么还喜欢去吃呢?
文怡愣了一下,忽然歪头笑:这不一样。夜市可是小时候的梦!那时总是眼馋,在摊位前面闻香味流口水,心想,哪一天有钱,就要把这条街从这边吃到那边!没想到……
向东看着他蓬松的发顶和单薄的肩膀,一时想说你现在也还小呢。一时想说看一百块就把你给乐的。一时又觉得心酸得发疼,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能把他用力地搂进怀里。
向东想,这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把一个人放在心里,所以他出现的场景,都会变得比以往更加可爱,更加温柔……
他抬起头,正巧看到楼上属于自己和文怡的那个窗口里,透出淡黄色的光。
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向东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梯——
“怠怠!”
他推开虚掩的门,迫不及待地喊。
没人回答。
怎么了?
还在浴室?在清洗和做准备所以比较慢吗?——可是也并没有水声?
“怠怠?”
向东加大音量又叫了一声。
依旧没有人回答。
他的心有点慌:正打算把宵夜放下,换鞋子进屋,忽然发现不对劲——玄关的鞋子乱成一团,鞋架上放着的文怡进门出门习惯叼一块的山楂片散落了两三片在地上……
不对劲。
文怡很重视房间整洁,无路如何也不……
向东心中一慌。
来不及换鞋就往屋里跑,才跑两步就停下来:从浴室到客厅,零星地散落着几个,还没有干透的,水淋淋的小脚印……
向东的眼睛陡然瞪大,头皮一下炸了:“你别吓我……怠怠?!”
就在这时——
口袋里的手机震起来。
向东整个人惊得蹦了一下,掏手机的手都在抖。
是唐毅。
不好的预感。
向东摁下接听键刚说了一声“喂”,还来不及说话,那边唐毅已经开口:“东哥儿,跟你说了多少次,你的小情儿不靠谱,你不信,今天就让你听听……”
“你特么别乱来唐毅我警告你,你敢动他一根手指以后连朋——朋友个几把!你特么敢动他我杀了你!”向东全身的血都往头顶上冲,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边却传来了熟悉的甜腻的喘息。
还有对话:
“小怡,我是谁?”
“学长……”
“喜不喜欢这样?舒不舒服?”
“嗯……学长……”
“向东在听哦,是不是更兴奋了?”
“啊,别……那里不要……”
简直是被凌迟。
多听一个微秒都痛得不能呼吸。
向东却不敢放开。
他摁着快要爆炸的心脏,飞快地用力深吸两口气,对着手机喊:“怠怠!你在哪里?怠怠?”
就听到“咚!”一声巨响。
唐毅暴怒的“操”一声。
文怡吃痛的尖叫。
挣扎,扭打……
然后……
“东哥哥,东,厉向东,你在吗?你……还在吗?”
“我在。怠怠你在哪里?你别怕我……”
“我……可能要……不清楚了……对不、你、你要记得……啊!你放开我——操!”
耳光的声音。
有人倒在地上。
以及——
撕心裂肺的叫喊。
“我爱你!”
“厉向东!你要记得!我爱的是你!”
“苏文怡爱你!”
“苏文怡爱厉向……”
咔哒。
手机被碾碎的声音。
通话中断。
通常来说,人从少年到青年的改变是在日积月累中缓慢而渐进的。
绝大多数人很难明确地说出自己是在哪一天、哪一个时刻、由什么事件而褪去了最后的稚气。
厉向东却很清楚。
他的少年就结束在这个夏天。
结束在仿佛凝固般的闷热中。
结束在空荡荡的没有苏文怡的房间。
结束在手机通话中断的那一瞬。
结束在那个没有被文怡说完的自己的名字里。
他忽然异常冷静。
头脑空前清晰、条理无比分明。
仿佛一瞬间打通任督二脉。
呼吸稳下来,连手都不抖了。
他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我没有能力却想太多。我会去跪祠堂。会反省。以后您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所以——现在,能不能请您帮助我?”
“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对。”
“祠堂一整天也跪得住?”
“跪。”
“好。”
十五分钟之后,向东冲进了唐毅的私人别墅。
文怡已经失去意识。面朝下陷在巨大的床上,在层层叠叠的深色绸缎的被褥之间,苍白的单薄的身体显得格外的纤小和脆弱,皮肤上深深浅浅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印记,像是早春马路上被人踩脏的积雪的,随时都会融化一般……
唐毅坐在床边。
低头望着他。目光深邃而复杂。
向东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正看到唐毅抬起手,缓缓抚过文怡痕迹斑驳的后背,手腕随着柔和流利的线条落下去又浮上来……
“你别碰他。”
向东停下脚步,声音冷得好像一整个冬天的西伯利亚都卡在他的喉间。
唐毅猛地抬起头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你那么快……不,东哥儿,你听我说……我没有……”
向东没有说话,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摁着他的胸口抵在地上:“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今天就这样。从今往后,不,没有什么往后了。”
说罢用被单卷起文怡转身就走。
文怡右边发际线顶上碰破一大块,伤口断断续续,一直延到下眼睑,血流了满脸。
向东心中“咯噔”一声:刚刚电话里那巨大的闷响大概就是这个……不知道有没有伤到眼睛……
“东……”
文怡的嘴唇动了一下。
发出宛如细蚊般的嗡鸣。
向东赶紧把他搂得更紧一点:“我在,怠怠,我在。”
文怡的睫毛颤动着,像是想要睁开眼睛的样子——但他的右眼果然已经睁不开,只勉勉强强地撑开左眼的一条缝,看向东一眼又立刻无力地合上,嘴角边微微一勾,张口说了点什么。
他发不出声音。
但向东看得懂他的口型。
三个字。
我爱你。
——这是七年前的文怡定格在向东脑中最后的画面。
那之后,因为药物影响加剧,加上受到巨大的精神刺激,文怡被抱出来之后就一直住在icu里,始终没有恢复意识。
第一天下课,向东跑去文怡所在的医院。
隔着玻璃看自己的恋人——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罩着呼吸机,连脸都看不分明。
向东问医生能不能进去看一眼,得到的回答是苏晏明令禁止:没有苏晏的首肯,谁都不许见文怡。
向东只好去求父亲。
趁周末,在厉家的祠堂里跪了一天一夜。终于让厉建国松口,愿意给他牵线让他见苏晏——前提是,他要依从爷爷和父母的要求,从和文怡的爱巢搬出来,回到家去住。
此时的向东真像是被剃光了毛的凤凰,拔净了刺的仙人掌,一点棱角一点张扬都不剩。稍微斟酌一下就知道躲不过,只默默地点头,开了车往和文怡的“家”走。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
却不想,越走近熟悉的场景,就有越多的情绪,在看似没有裂缝的冰面下蠢蠢欲动……
不过三十六小时之前,他正提着给文怡的宵夜往回走,心想要好好地商量这个事情,把自己的心意和疑虑都认认真真地告诉对方,不要乱发脾气。
不过四十八小时之前,他和文怡还手牵手跑回来——因为当天早上做好的便当忘在了厨房的料理台上。
不过六十小时之前,他搂着文怡滚在卧室的大床上,把滚烫的欲望深埋在文怡湿软缠绵的体内,动得整个床铺嘎嘎作响。事后抱去清理的时候,文怡已经模模糊糊,却还是凑过来吻他,嘟嘟囔囔地交代明天早上的蛋不要煎得太熟……
向东推开门。
室内还是和他离去的时候一样。
散乱的玄关还留着他扔下的外卖。塑料袋横七竖八地耷拉着。像一个个沮丧脱落的对话框。
向东把它们收拾起来,找出垃圾袋装好。又把玄关乱做一团的鞋子一双双排整齐——他下意识地觉得如果文怡回来,一定不想看到房子乱糟糟的。
排好之后他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想起刚搬进来的时候,自己还什么都不会做,连要把鞋子怎么排都是文怡手把手教的。
现在已经……
……笑凝在脸上:向东忽然想起,文怡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又或者能不能再回来。
他的鼻子有点酸。
为了分散注意,忙忙地起身,找箱子收拾东西。
这才发现常用的箱子已经被拿出来,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他最常穿最喜欢的那些衣服……
……向东陡然想起不久之前文怡跪坐在地上,垂着眼帮他收纳行李的模样。
想起文怡漂亮的桃花眼旁,缀着的那颗小小的亮晶晶的水滴。
眼泪如夏日午后的骤雨滂沱而至。
向东只带走了文怡为他收拾的那个箱子。
来时,他有一双明亮深情的眼睛,满肚子一往无前的勇气,胸腔里跳动着世界上最热烈的心,唇角边还挂着五月半空的彩虹。
去时,他剩下一具空荡荡灰白的躯壳。
到楼下,他回过头,再看一眼那个收纳了两人琐碎幸福的屋子。
窗台上的仙人掌,窃笑似的,开出一朵正红的花。
明明是盛夏烈日当空的正午。
向东却感到冷。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确地认识到自己能力的极限,认识到家庭和出身带给我的便利——以及这样的便利带来的过分自信乃至于膨胀。
现在我终于明白。
我有多么渺小。
而现实的平淡的幸福,又有多么容易丢失。”
那一天的日记里,厉向东这样写道。
又或者说,大概是这样写道——字迹沉在一个一个圆溜溜的水痕里,晕开了,并不分明。